他脸上再笑时,未免就笑得有些尴尬,打起哈哈道:“偷还是没偷,不过小事儿,他一个小东西,就偷又能偷出多大的玩意儿,铁姑娘如果可怜他,在下卖姑娘一个面子也未为不可。若是只求公道,带回衙门审审不就知道了?”
他目光游离,不肯再去碰铁灞姑那明明的双目,侧顾了眼,笑道:“铁姑娘可是来作客的?”说着,冲旁边斥了一声,“五义中铁姑娘来作客,你们都瞎了吗?怎么就没人来招呼?”
早有辛府知客的弟子急急地跑了过来。
铁灞姑却再不肯挪开眼,一双眼直盯在辛桧脸上,一张口,吐出的依然是那三个字:“他没偷!”
辛桧仗着有家门荫庇,也是有脾气的,一口气顶上来,面红耳赤,就待发作起来。
旁边来招呼的辛府弟子最是有眼色,见气氛不对,早笑吟吟地靠上前,含笑道:“哎哟哟,难得五义中人大驾光临!陈大侠怎么没见?还有秦大哥、毛三哥、方五哥。是单只姑娘一人,还是他们还在后面?我家老爷子刚还问过几次,专在那里候着呢。他生怕五义高人不赏他这个薄面。您现在到了,老爷子怕不高兴死。铁姑娘,这边,来,这边儿上座。”
可铁灞姑虽眼见他挡在自己跟前,却看也没看向他,只是直直地盯着辛桧,再一次道:“他没偷!”
来来去去,她好像只会说这么一句话。
原也是,铁灞姑一向不擅言辞,越是急怒之下,话越短。
若是别人说的,这时旁边一众混混只怕早就笑了,可市井五义之威名,在长安城中,早已深入人心,这时却也无人敢笑。
只见铁灞姑一语说完,抬步即走。
小白心中一凉,只道铁灞姑仗义执言罢,终究还是如所有人一样,会跟着辛府迎客的子弟去那高耸的浩然居作客的——的确也是,那浩然居中的酒菜,就是闻着味儿,他也知道是香的,起码比自己这样一个穿着破烂的臭小厮要香,香上无数倍。
铁灞姑身长腿长,才走了两步,已经靠前,劈手就从那公人手里把小白夺了下来。
夺过来后,她并不放下。
小白一惊之下,只觉得此时自己的头正靠在那铁塔似的身躯上那宽阔的胸脯。那胸脯暖暖的、软软的。却见铁灞姑板着脸,直直地又来了一句:“我说过,他没偷。”
说罢,她放开大步即走,临走前,还对着迎上来的那招呼客人的辛府子弟说道:“我不是来你们那儿作客的。”
只见那知客子弟一时脸上也下不来,虽还强笑着,笑中已有险意。
只听他笑道:“今儿这儿只有一处待客啊。铁姑娘,你别走错了。可能您老不认得我,我可是‘辛苦刀’辛府辛老爷子手下,专责前面知客的。”
他一连说了几个“辛”字,且语气还格外加重,似是提醒铁灞姑注意后果般。
铁灞姑略一停步,回身说了一句:“我是来嗟来堂作客的。”
不只辛桧,所有辛府之人都觉得这下面子被扫了个精光。
旁边混混中,有知机的,知道辛府中人这时不便说话,便冲铁灞姑背影喊了一句:“这婆娘,她疯了!”
铁灞姑如未听到般,抱着那孩子,踏着坚定的步子,只管向前走去。
辛府知客的弟子望着她的背影,目光中若有深憾。及听得那混混叫出那句“她疯了!”忍不住面露一笑,竟满脸春风地转过头来,向那个叫喊的混混含笑道:“这位大哥,好男不和女斗,咱们跟她计较什么。这事不提也罢,走,咱们楼里头坐去。”
那叫话的混混原本无资格进楼,这时却被那辛府弟子让了过去。一时不由得意已极。只见他扭着身子,快活得不知该怎么着了,跟着那知客弟子就向那座楼头走去。身后,却留下了一众混混艳羡已极的目光。
小白把头靠在铁灞姑的胸口,只觉浑身软弱,不时低声指点着:“这儿,向右拐,再直走。”
他惊吓之下,一时只想继续赖在铁灞姑的怀里,只怕铁灞姑把他从怀里放下。
铁灞姑这时怀里抱着这个孩子,心中一时也百味交集。直到此时,她像才明白,那日,索尖儿为了兄弟,究竟是为什么才会跟自己在乌瓦肆一见面就高声邀斗。
她本是个不擅于言辞的人,却最是心软。这时换了下手,好让那孩子在自己怀里被抱得更舒服些。
满街的人流,满街的熙熙攘攘,小白眯着眼看着他们从自己身边流过,一刹那间,忍不住觉得幸福。为只为,他忽然觉得安全,而且,不再感到孤独。
数十个嗟来堂的小混混一个个立在那里。他们人人都洗干净了,穿的虽依旧是破衣烂衫,也都是洁净的,正静悄悄地守护在那小院内。
嗟来堂开堂的正所,鲁奔儿的灵堂外,铁灞姑一见之下,也忍不住吃了一小惊。
——她一下见到这么多又干净又破烂的半大小子,跟从前她印象中的全然不同,不由有些适应不过来。见到索尖儿时,她忍不住更加惊诧。她已知道嗟来堂今日开堂,同时为堂下的一个小混混举丧,本以为会是吵吵嚷嚷的局面,断没想到这帮小混混也会这么安静。这时见到索尖儿穿着一身丧服,那丧服居然是红色的,红得那个古怪,简直有如惨红,不由更是大吃一惊。
只见索尖儿身穿一件大红袍子,那袍子在他身上,比起当日异色门中,李浅墨套了件大红女式睡袍还来得古怪。至于他为什么穿红色,在这么个举丧之日,打扮得有如那日异色门中的李浅墨,其间心理,却不是外人所能解的了。
他猛地见到铁灞姑,且怀里还抱着小白,不由也大吃一惊。
一惊之后,他心里不免微微露怯。接着,却把一双眼,若挑衅,若掩饰,又痞气又满不在乎地看向铁灞姑,看她今日要做何举动。
其实,异色门那日之事后,何止是铁灞姑怕见到索尖儿?索尖儿最怕见到的,恐怕也正是铁灞姑。
铁灞姑走到灵堂之上,就铁杵一样地杵在那里,望着上面的“奠”字与“奠”字下面的棺木,再都不作一声。
她今日前来乌瓦肆,本没打算正面在嗟来堂露相的,只是忍不住担心,终究忍不住过来看看。如不是碰着小白,如不是为了对辛无畏过于气愤,她也不至于一怒之下,真走了过来。
可她走了来后,却更不知说些什么。若是常人,寻常的一句“开堂大吉”之类的顺口溜总可以溜得出口的,可是她不!
她也不知道索尖儿这堂开得吉不吉,何况堂上还有个死去的人。这时心里不由怒道:索尖儿这混小子,果然做事没一件与常人相同。他好好地开个堂,为什么又要同时举丧?举丧也还罢了,还特意穿了这么件惨红的袍子,让自己一见之下不由就想起那晚异色门中李浅墨的穿着,连同也想起那日的事……这小子做事,就没一件让自己心里安宁的!
所以她一言不出,立在当堂,却偏又一动不动。
嗟来堂门下的小混混,一时看得发懵。一个个一会儿偷偷拿眼望望他们老大,一会偷偷拿眼望向铁灞姑。只怕人人都觉得:嘿,别光说咱们老大为人古怪,不可以常理测!这女人不也是的?
却见小白的头依然不肯离开铁灞姑的胸口,低声伤感地道:“铁……大侠……”
他说话有点口吃,加之不知该称呼铁灞姑什么,所以更加口吃起来。
可只有他还未忘了迎宾之礼,只听他低声道:“谢谢你。今日我们这帮小兄弟们开堂,兼为鲁奔儿举丧,可从早上到现在,就没有一个宾客来过,你还是独一个。”
索尖儿望向小白,又望望铁灞姑。
他本半天没说话,这时看到,洗得干干净净的小白,把一头短发靠在铁灞姑的胸口,这情景打动了他,忽没来由地开心起来。
他说话本来冒失,这时突然开口,竟说了这么不领情的一句话:“谁说就她一个?”
小白不由一愣。
却见索尖儿一摆头,向门口示意:“李护法在那儿陪的,不正还有一个客人?”
铁灞姑闻声望去,却见门口的大树底下,有两方石凳,一个残破的石桌,李浅墨正陪着个老叟在那里坐着。
【十八、喜丧逢】
噼里啪啦的一阵爆竹声响起。先只是一声脆生生地起了个头,接着,便是一片轰天震地的炸响。
满天的红纸屑炸了出来,怕不覆满了整个乌瓦肆。一大蓬青烟四处飞漫,辛无畏的寿筵已正式开始了。
直到炮竹声停,辛府之人方才开了酒,辛无畏正打算举杯冲满座敬酒,刚开口说了句:“今日老朽贱辰……”
见四下里一片安静,都在等着听他说话。辛无畏不免有些志得意满,方待再说下去,却听得后窗里,猛地一阵哀乐声传了过来。
这哀乐来得如此不适时,正赶在这寿筵开始的当口。辛无畏虽出身草莽,但现在养尊处优惯了,本来避忌就越来越多,忍不住就面色一变。
座中人个个面面相觑,大多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早有辛府子弟奔向后窗,其中,要数辛桧蹿得最快。他一开窗,却见后面小街对面的一个小院落里,嗟来堂的那帮小混混们正在那里举丧。
辛桧气得脸上陡然色变,怒哼道:“反了他还!”说着,忍不住就冲对面大喝道,“都给我停下!”
他叫声极大,对面哀乐被他打断了下,接着,却忽听得那乐声更大,这回不像哀乐,而是古怪已极、滑稽已极地拉了一个过门,声音尖利,怪笑着,仿佛嘲讽着回敬一般。
辛桧一怒之下,随手捡起一个盘子,就向对面砸了下去。
那盘子落地,险险没砸中正在奏乐的一个小混混的头。
那小混混吓得一吐舌头,却扬了扬手中的笛子,冲辛桧直吹起一个怪调来。
——唐人本就爱乐,索尖儿手底下的这些小混混们,有不少时常讨饭,正指这个挣钱,所以会吹打的很有几个。
可惜,叫这一干混混们正儿八经奏起哀乐来,却也是让他们勉为其难。这下,有人前来打断,他们相反喜不自胜,只听他们这时各操乐器,或吹或弹,变了调的,拿出些怪声音来回敬楼头,却也让一众小混混们心怀大快。
辛桧一怒之下,顾不得,随手操起盘子就向楼下一连串掷去。
有小混混躲避不及,就被打破了头,当场流出血来。
却听对面那小院里,这时传出一个人的怒喝。只见一个惨红袍的少年一冲而出,随手一抓,抓起一根灵幡,直冲楼上掷来。
他这一掷,虎虎生风。那幡子下面,为了便于插地,本来安了根铁钎。
辛桧不防之下,急急一避。那幡子从他鼻子前面险险掠过,咚地一声,正插在辛无畏那席的宴前。
——贺寿宴上,猛地飞入了一杆灵幡,不只辛无畏,在座诸客,无不面色微变,心里不由犯起嘀咕来。
辛桧一眼,已认出从那小院里奔出的正是索尖儿。
他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手向窗上一按,已从楼头跃了下去。
才落地,就听他冲索尖儿戟指骂道:“小杂种,你有意搅局是不是?这可是你爹的寿筵。我早知道你不孝不顺,可爹他老人家今日庆寿,你却如此做为,却是何等心肝?”
索尖儿不屑一辩,只是嘿然不答。
可他身边的一众小混混见辛桧骂了他们老大,一个个岂是省油的灯?
却听有人故意问道:“咦?今日有人过生日?那却是谁?我怎么不知道!”
旁边一人接口道:“这你都不知?”他故作惊诧,拖腔拖调地道:“那可是——长安城中——鼎鼎大名——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老杂种啊!”
四下里,就听得一阵哄堂大笑。
那人说完还冲辛桧侮辱似的行了个礼,略略屈膝,开口道:“辛大少你别见怪。不是小的无礼。不过你说我家老大是个小杂种,过生日的又是小杂种他爹,那我自己猜他叫老杂种了。”
辛桧一时气得脸都绿了,更不打话,一挥掌,就冲索尖儿冲来。
转眼间,他们两人已斗成一团。
后面楼头,又跃下不少辛家子弟来与他们少爷助阵。那边索尖儿手下,也自与他们老大喝彩。
论起打斗,索尖儿手下这帮乌合之众自然比不上辛府中人,可若论起喝彩起哄,全长安城中,却又谁及得上他们?一时,办寿宴的,举丧的,两下喜丧相逢,两边主人家对打,两边帮闲的已互相怒骂起来。
索尖儿与辛桧,这已是几日来两人第二次朝相。
可才斗了不上一刻,辛桧就已悚然心惊。只觉得这一次相斗,却大与上次不同了。上次,他多少还略占上风,可这一次,索尖儿出手,却似招招都克制住了自己的路数,让自己的后招一招都施展不开。
眼见这么多人闹腾着,李浅墨与那老者坐在门口的大槐树下,依旧喝着茶。
那老者随便扫了场间一眼,便冲李浅墨道:“那姓辛的小子招数受克,看来,是你预先指点了你那小兄弟怎么克制他吧?那个混小子出手间分明杂有羽门的短打之术。”
李浅墨佩服他的识见,只有含笑点头。
——原来,自那日得见索尖儿与辛桧于小校场上争斗,李浅墨就知,这一对兄弟冤家,以后相争断不会仅此一次,当时就用心默察辛桧的出手路数。他为人敏悟,又师从名家,功夫更较辛桧高出不知几许,何况细细思量之下,自然被他想出了极好的法门。其后几日,他便暗示索尖儿怎么克制辛桧的出手。还亲当陪练,模仿辛桧出手,好叫索尖儿熟习。
这时索尖儿与辛桧两人再次动手,一个有备,一个无备,转眼之间,却是索尖儿大占上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