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她选中了长安。
因为长安城、这个权谋之都,尽有许多机会供她驰骋。所以她略施手腕,就重新与天下五姓媾和,就连李泽底这等盛名之辈,也没能逃过她的笼络。
——五姓之人,入唐以来,即受当今圣上排挤。而若她可联结魏王,辅佐魏王登基,那时,她对五姓中人可谓功劳大矣。
而魏王也是自觉自己的在野势力较诸东宫实在有所不及,所以眼见得王子婳有意与己结盟,也是正中下怀。
这时看到畸笏叟出现,王子婳也不由暗自心惊,暗道:东宫班底,端的不可小觑!
她一时用眼角瞥了眼异色门主。只见那异色门主肌肤胜雪,她的属下专门为她张了一顶伞盖以避日光。她半卧于一方软塌之上,素手纤纤,正自摆布着一柄剔甲小刀。
那把小刀在日光下映出些奇异的光泽来。王子婳认得,那该是大荒山一脉中传承有年的“纤手刀”。
望着那柄刀,王子婳忽然雄心陡起。她本非寻常女子,今日,又赶上了风云际会:李浅墨正在树梢与那名大食刺客往返对搏——一个大唐王子遭逢了一个来自美索不达米亚平原的大食王子,这放手一搏的结果,实在令人期待;而柳岸边上,海内极负盛名的三大高手如虬髯客、李泽底与畸笏叟也正自暗中较量。虬髯客自称东海钓鳌者,于天下高手,从来不假以青眼;而李泽底自负五姓门中第一强者,平生也未曾怕过谁来;至于畸笏叟,可谓大野孑遗,平生所历风云变幻只怕说来令人骇然;这一切,都激起了她的雄心。
只见王子婳眼角瞟着异色门主手中的那把纤手刀,心中暗思:若是与此女相搏,自己却有几成胜算?
一时,一种对搏局中的豪情升自她的肺腑间。魏王一直凝目看着她,也不知她在想什么。这时,忽见她嫣然一笑,自斟了一小杯酒,举之仰尽,颔下露出一截颀长的素颈。魏王望着那段颈子,一时忍不住看了个呆。
而岸柳之上,阿卜王子的“新月斩”已发挥到极致,他与李浅墨一追一避,转眼间,绕着曲江池边岸柳,已整整兜了一圈。
他手中的新月斩连劈之下,依旧未曾泄力,虽一直未能击杀李浅墨,但手上刀锋,始终钉在李浅墨胸前不足半尺之处。
只见两人头顶上的汗水越来越多,远远地但见两个人头顶都冒着一团白汽,于疾奔之间,蒸腾而起。曲江池边颇多游人,这时忍不住个个仰首,去看这罕见一战。
李浅墨还从未如此吃瘪过,被那阿卜追得又惊又怒。他发力之下,虽是倒退,却越奔越快,哪承想那个大食王子的刀锋始终不离自己胸前半尺处。这时,他蓄力已足,身形依旧倒退,双足却猛地后踹。
他沿曲江池奔行已足有一圈,早探得沿岸柳树哪棵树梢最是柔韧可承重力。只见他退得也急,却双足凭空后举,身子忽横悬一线,寻得一处柔韧的柳树梢猛地踩去,手中吟者剑已应势而出。
哪怕阿卜的新月斩仍钉在他胸口不及半尺处,他借力蕴势,蹬得那棵树梢猛地一荡,然后,借着反弹之力,手中吟者剑由下挑上,倒卷珠帘,一剑拔向追击自己的刀光,剑锋前探,兼向那个阿卜王子胸口削去。
珀奴与龚小三在下面已看得心惊,他们眼见得李浅墨一直倒退,手心里不由都替他捏了把汗。这时见倒退的李浅墨忽面颊朝下,平空横起,脚下是被他用力踹得猛然弯伏的树杪,树杪上的柳叶随枝而动,荡出一个弧形,在那弧形弯曲极处,仿佛盛开的雀屏,而李浅墨已藉势反攻,一剑倒挑,欲破新月斩!
李承乾忍了好半天,就等着李浅墨出手,这时猛一拍巴掌,震天地喊:“好!”
“鱼!”
一条锦鲤摆着尾巴在水底悠然地游过。水清绿清绿的,那条锦鲤红白相间,被水底碧波映得格外触目。
李泽底伸手入水,口里简断地吐出了这个字。
【三十三、鹬蚌争】
虬髯客一直注目着水中的倒影——树梢上的李浅墨与大食王子阿卜的对决借着水面倒影,分毫不爽地映入了他的眼底:只见李浅墨倒退之势甚急,这时猛地双足倒踏,借着柔韧的树梢突然止步。他身横一线,借着树梢一荡的反弹之力,一剑就向那大食王子阿卜的胸口挑去。
新月刀与吟者剑再度撞击,可这一次,却全无铿然声响,只听得一声“咝”的声音传来,却是李浅墨急切之下,终于窥得那新月斩中的一丝破绽,冒险反击,剑尖直取对手弯刀护腕处,先挑后刺,挑得对方刀势稍偏,即一剑前滑,吟者剑紧贴着新月刀护腕处直袭而前,磨得那刀刃发出一声异响。
那大食王子阿卜惊见李浅墨一剑竟破了自己的新月斩,剑势直袭自己胸口,惊怒之下,猛然上跃。他手中之刀力压吟者剑,人已借势腾空而起。
只见他上半身前压,下半身横起。他这一势,却也让自己横悬于空中。
却见李浅墨连人带剑,已自横悬着的阿卜胸口之下滑过。
他一滑就滑向阿卜身后。阿卜自觉胸口一凉,似已被吟者剑剑锋划破了胸口的衣裳。
两人这一招惊险如双鱼对跃,一方稍有不慎,怕不就要命丧当场?只见半空中李浅墨被刀风划断的散发丝丝而落。
而李浅墨一划而过后,惊觉这一招冒险反击竟未能刺杀敌手于当场,也不由大为佩服那个大食小子的敏捷。
他一跃已到大食王子身后,当即立身止步——棋争一招先,他来不及转身,一剑就向后刺去。这一剑却是从他自己腋下刺出,反刺那大食王子阿卜的背心。
阿卜听得背后剑刃风起,知道攻守之势已变,当即急急前跃,欲要避开李浅墨这一刺,才好旋身还击。
可李浅墨受逼已久,终于得隙,岂肯罢手?
只见他仗着羽门轻功之高妙,并不返身,竟倒身执剑,一路后退,直向那大食王子追击而去。
两人身形所向依旧未变,却已攻守易位。只见李浅墨剑出腋后,竟倒执着剑,以退势进击,剑尖始终离阿卜背心不及三寸之距。
——这兔起鹘落之机一闪即逝,两人都来不及换成个更有利的姿势,这时竟成了背对着背的局面。
一时只见两人背对着背,贴近得如胶似漆,大食王子拼力在向前疾跃,全无余暇返身,而李浅墨却是背向疾退,以剑盯着那大食王子后背心脉,再不肯放松一步,也全无时间反身。
这古怪已极的阵势直让在座中人个个目瞪口呆。却听得筵席那边李承乾一拍巴掌,再度高叫了一声:“好!”
树梢上的两人却电闪星移,再度沿着岸柳之巅,追成一击一避之势。
虬髯客见到李浅墨这一势反击,不由抚髯而笑,呵呵道:“倒真不愧是那块小骨头教出来的徒弟,这一招刺得好!”
——恰在这时,李泽底喝了声:“鱼!”
他一只手探入水底,水面登时为他扰乱,树梢上两人对战的身影登时不见。虬髯客心头一怒,他手中钓竿不动,竿头银丝却在水里忽然一卷,硬挺地刺向李泽底探入水中的手,口里怒道:“我早说过了,这条鱼是姓张的。”
李泽底探入水中之手一翻一避,依旧去抓那条鱼,哼声道:“只怕未必!”
一时只见这曲江池边的水面之下,李泽底一只铁掌五指或屈或弹,在水底弹射出一道道暗流,而虬髯客钓竿上的银丝如同细小的银针,与那些暗流彼此交驳纠缠。两位旷世高手,竟已暗战于水下。
却听得于老柳树上隐身的畸笏叟忽然插口道:“喂,原来你也识得我那个小朋友?”
他指的自是李浅墨。当日,他们两人曾相逢于异色庵外高冈之上,比过一回武,彼此还颇合对方脾胃。
只见他口中说着,手下却不慢,趁着虬髯客竿上银丝于水底偷袭李泽底,两人缠斗之际,自己手中一根绿柳丝条忽垂入水中,就势去圈那条鱼,口中还笑道:“两位别争,待我套上来,看那鱼腹中是否果真有字,写的到底是张还是李,还两位一个公道如何?”
眼见有他加入,其余二人如何肯稍加逊让?
只见李泽底最是气壮,食指连弹,就见两条暗浊的水流一取虬髯客手中钓竿,一取畸笏叟手中的柳条。自己一只手掌却借势下探,往深水中去抓那条锦鲤。
那鱼儿潜游水下三数尺处,哪想得到水面上为了争夺自己竟有海内三大高手斗得这般紧张激烈?
三人相争间,彼此高下之势已判,虬髯客端凝不动,仅以竿头银丝应付两大高手的纠缠。李泽底却已亲自探手入水,以指掌之力全力争夺。
却听虬髯客笑道:“如此难分难解,难不成仅为了一条小鱼儿?各位要不要加点什么彩头?”
畸笏叟在树上哈哈笑道:“加了彩头也就俗了,为一条鱼儿有何不可?这条鱼儿生得煞是好看,老头子我见猎心喜,要捉回去养着玩儿,断不许你们治大国、烹小鲜地胡乱糟践。”
李泽底却闻言色变,冷笑着望着虬髯客道:“你今日到底所为何来?”
却听虬髯客哈哈大笑道:“我所为何来?嘿嘿,多年之后,终于有人敢来盘问我了!……老子今天不为何来,但老子不惯被人逼问,你既问起,那你想着我为什么来的,老子就从了你,为什么来好了!这样算你厉害好吗?”
说着,他嗔目喝道:“别说那么多,你到底赌是不赌?”
李泽底何等样人,岂肯示弱,冷笑道:“赌就赌,看你赌什么了……这样,我若赢了,你给我滚回东海,抓条鲸鱼来献给我赔罪。”
虬髯客哈哈大笑道:“好,这个倒也不俗,我答应你。可我若赢了,你不得阻拦,我就如你之愿,去叫那个什么魏王把这鱼烧熟了来给我吃。到时,长安王子长安鱼,那才两相得宜!”
旁边畸笏叟却打岔道:“你们两个争什么?这鱼儿,我是要带回去放在口袋里养的。人都道什么相濡以沫,又道什么相忘江湖。我孤老头子一辈子孤单,今儿看中了这条鱼,要娶它回家,叫它与我相濡以沫,全忘了什么鬼的江湖。”
虬髯客与李泽底都没兴趣理会他的胡说。只觉东宫太子李承乾本人乱七八糟,找来的帮手却也是这般乱七八糟。
却听李泽底喝了一声:“好!”
他一声“好”字喝罢,手反抽出了水。
可他抽掌出水后,忽又喝了一声,一掌就向那水面上拍去。
一时只见,那原本平静的水面上,忽炸起了九道水流。
那九道水流俱都有缸口粗细,直腾空中,这正是李泽底的“九派黄流”之术。他平日练功专挑江湖大泽,以水为媒介。这时一掌击下,只见九道水流应声而起,直腾空中,他这一手实已练到了这门功夫的极致处。
那缸口粗细的水流升入空中,直达丈许,忽然交碰,一时只见九派黄流乱注。那水流交碰之后,并不滴滴碎溅,而是聚成一坨坨的,砸出碗口大小的水块,硬实实地满天飞溅,直向岸边的虬髯客与老柳树上的畸笏叟砸去。更有道碗口粗细的水流,挟带着李泽底那沉厚的劲力,袭向二位老者。
虬髯客也没想到他会有这一手。眼见得那水块飞迸之势平生未见,不由大觉有趣,伸手向当先袭来的水块只管一抓。却见那水块才经入手,却应声破裂,迸成了豆大的水珠,四乱飞溅,直袭向虬髯客的面颊。
虬髯客忍不住纵声大笑:“看不出你这小子面目阴沉,却还有如此好玩的把戏!”
说着,他聚气凝声,张口就向面前吹去。一时只见到那无数水块,为他吹散。那水块破为水珠,在他撮唇一吹之下,竟化作一束虹雨,映着日光,色绽七彩,似东海蚌中无数颗珍珠散落,颗颗莹润,也颗颗异色。
那些水珠飞溅间,只见虬髯客须发皆张,根根蓬散,直如东海沧神,驾虬龙而怒现。
却有一道水流直击向那株老柳之上。
柳树上的畸笏叟笑叫了声:“我的乖乖!”伸出一双枯瘦的爪,抓着一根柳条,就向那水流缚去,口里还笑叫道:“何人东海观雨?看我曲江缚龙!”说话间,那道水流在他枯爪疾抓之下,竟直如实体,为那根柳条所缚,转了方向。
只见那碗口粗的水流如一条活龙般,顺着畸笏叟枯硬的胳膊,直向他全身爬去。奇的是那些水沾在他身上,他身上却并未湿,也一滴也未曾落向地面。只听他口里大笑道:“老头子平生最不爱洗澡,今日却要洗个痛快!”
他当日与李浅墨一见之下,开口即要与李浅墨“比美”,如今疯魔起来,原要比谁都疯魔得厉害。只见他在树上疾旋起来,那道水流竟缠着他的身子,如一条透明之蟒,又像一条碗口粗的索练,将他自己全身绑缚。
李泽底得此之机,伸手直探。才才入水,冲着那条锦鲤就虚虚一抓。那条锦鲤哪逃得脱他手心中的吸力,竟直落入他的手掌心。
李泽底一时大喜,方待开口说“我赢了”,却听得虬髯客一声豪笑:“人常谓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但今日鱼入熊掌,老朽可要兼得了!”
李泽底身边原有数条水柱相护。可那钓线又细又韧,切断了那几根水柱。李泽底忍不住面色一惊,他得手之下,稍嫌大意,避已不及,当即功凝于臂,任那银丝缠上手臂,也不肯放了那鱼。
可那银丝上臂,力道一紧,李泽底全力相抗,终究控制不住,好容易落入手心的鱼就向空中跳去!
那条锦鲤失了水,一时在空中大口喘息。
——曲江池畔,翠波之上,三大高手全力相争,他们的头顶上空,却有一条银红跃鲤,腰身蟠曲,在那空中挣扎着。也不知它这一跃之下,可能化身为龙?
却见柳树上的畸笏叟挥动柳条,一舞如鞭,身子疾旋。李泽底适才向他攻出的那道水流如水蟒一般,张口扑来,直卷向虬髯客。手中柳鞭却抽向了李泽底。
李泽底一时同遭两边袭击,一为虬髯客之钓丝,一为畸笏叟的柳条。他下盘极为扎实,左右两臂,有意地同时一缠,同时缠住那钓丝与柳条,与二老生生耗上。
他仗着自己正当壮年,拼起力量雄浑,自负天下高手无过于他,对二位耆宿全然不惧。
那钓丝本来柔韧,可那柳条其实脆弱,但在两位高手的拉扯之下,竟并不扯断,只见到上面的柳叶如遭劲风,一时向岸上倒伏,一时又向水面垂下。
虬髯客大笑之下,伸出左手,一拳就向那道“水蟒”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