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卷恼他罗嗦,直接道:“不知道!”
畸笏叟不由一怒,叫骂道:“我老头儿为了变好看点儿,苦练独门内功,潜居深山,不问世事,不知道也就罢了。你们两个怎么会如此没见识,真真气死我了!”
虬髯客哼了一声:“曲身事人,功夫再好又能如何?”
却听罗卷笑道:“你问错了人,你该去问问我那小兄弟。当日西州募时,覃千河、袁天罡、许灞曾同时向他出手,至于李淳风,小兄弟只怕也曾见过。你问他好了。”
这话说得虬髯客都不由为之一奇。
他一掌拍开李浅墨奔袭之剑,一边诧异道:“覃千河、袁天罡、许灞三个围攻于你?”
李浅墨一时满脸惭然,手下不停,逼退畸笏叟的一招偷袭,汗颜道:“我根本打他们不过,被他们几招就逼得几乎要出不了剑……”
却听虬髯客哈哈大笑道:“你还想在他们三人联手之下出得了剑?”说着,他古怪脾气一起,大笑道,“我说畸老儿,罗小子,咱们不该再这么乱打,且一起围攻围攻这个独斗过覃千河、袁天罡、许灞的小孩儿如何?”
——被畸笏叟那么一搅和,适才正经之战,已打得全无杀气,难怪虬髯客会转动此念。
这时畸笏叟听说,也哈哈笑道:“不错,我早看他们羽门不顺眼。凭什么他们先收那小骨头,后收这小孩子,就是不收我?”
说着,他一招就向李浅墨攻去。
眼见虬髯客与畸笏叟居然联手向自己攻来,李浅墨一时压力大增,再无飞腾跳荡之机……好在还有罗大哥。
只听他叫了声:“罗大哥!”
却见罗卷居然于雨中拭剑。
李浅墨只道他拭过后就会相帮自己,却见罗卷拭剑罢忽跳起来笑道:“这主意不错!”
然后,一剑就向李浅墨攻来。
李浅墨不由得怪叫一声,转身就逃。
可他身后,虬髯客、畸笏叟、罗卷,竟通同一气,得了个好游戏般,虽彼此间偶然交手一招,竟一齐向李浅墨追了下来。
李浅墨只觉得狼狈已极,边逃边打,经过王子婳身边时,忍不住向王子婳做了个鬼脸。
王子婳也没想到这么几个大野高手,都是名震一方的男人,突然间会变得如此淘气。
她笑吟吟地看了李浅墨一眼,却不担心他,情知今日狼狈过后,李浅墨的功夫怕不精进一层?她望向长安城方向,想着驾着日辇煌煌归来的李世民与他身边的那些男人们,暗道:这世上的男人却也如此地不同的……
“下注下注,买定离手!”
嗟来堂内,只听得喧喧嚷嚷,热闹无限。
索尖儿拿着个赌盅,一只脚踏在凳子上,把骰子在里面摇得哗啦啦直响。他身边一群小兄弟与客人们叫得也震天价响,整个嗟来堂中气氛热闹已极,连裹着纱布的珀奴都在一边笑看着。
——今日却是李浅墨回请魏王与太子的日子。地点就设在了嗟来堂。
那日百王孙之宴后,两番连战大食刺客阿卜,其间为夺锦鲤又与虬髯客、畸笏叟、李泽底动手,最后大雨之中,又为虬髯客、畸笏叟与罗卷联手追逐——李浅墨虽明知最后这一场全无性命之忧,却也斗得个疲惫已极,斗到最后,几乎脱力。
回到连云第后,他一觉睡去,几乎一连睡了一天一夜。
枇杷已知经过,所以也没叫醒他。好在李浅墨年轻,这么大睡一觉后,却也恢复得极快。及到他醒来时,正赶上太阳西沉,枇杷拿着条湿手巾正在与他敷额头,见他醒来,不由笑道:“我见你身上一时冰凉,一时滚烫,只当你病了。原来羽门内力这么奇怪,竟会有这等异象。”
李浅墨还在迷迷糊糊中,第一个想起来的就是珀奴,猛地担心起来,不由抬眼四处寻找她。
枇杷最会揣测他的心意,不用他问即笑道:“珀奴没事,没等你们斗完,我家小姐就遣人把她送回来了,还请了极好的大夫来看诊。就是龚小三见珀奴没事,还一直咕哝着没能把你与虬髯客相斗情景看完,懊丧得不得了。”
李浅墨放下心来,微微一笑。
枇杷接着道:“太子与魏王那边也都派过了医生来,我说珀奴没事了,就没让他们看。圣驾回宫,想来他们现在正忙着应付,估计一时也不会来烦公子你了。不过,吃了人家的饭,是不是该写个谢贴回去?我代公子写好了,只等公子点头,就遣人送回去的。”
李浅墨含笑点头,心里不由叹道,真是什么样的小姐就带出什么样的丫环来。王子婳和枇杷都是极周到的人,周到得让你除了听她们说之外,都想不出什么话来了。
他正在想着枇杷是如何端谨识礼,却见枇杷在那儿,像是想问什么又不好问的,不由有些奇怪。
见枇杷不问,他也不好问她想问什么。
却见枇杷忍了一晌,终于忍不住,低声喃喃道:“那么说,那天罗卷也去了?”
她仿佛喃喃自语,见李浅墨全无反应,她终于抛了顾忌,热切地问:“公子,罗卷去了后,他和小姐有没有说话,他看她的眼神是什么样的?有没有说他什么时候回来,跟小姐……长长久久地在一起?昨天他穿的什么衣服,上嘴唇上面那点唇髭刮了吗?”
眼见她一口气问出这么多,李浅墨不由也有些目瞪口呆。
却见枇杷一笑,自嘲道:“唉,果然小姐说得不错,我终究改不了,就是一个碎嘴丫环。可我,我真的想知道啊。”
她坐在那里一时怔怔地发呆,李浅墨不由也呆呆地把她看着。
相比王子婳,相处这么久了,他对枇杷的感觉是更加熟稔亲切一些。不知道她坐在那里,想起王子婳——她家那个小姐,罗卷、她家那个姑爷时,心里究竟是什么样的感觉?
跟在王子婳身边做侍女,那种感觉,该是又光彩又潜藏着悲凉吧?因为,那样的小姐,那样的姑爷,是不是会衬得自己都没有自己了?所以她才会急切地问出这些:因为,那两个主人的生活早已悄悄地取代了她自己本该有的生活,成了她全部的生活。所以她比两个当事人还热切地关注着。
有一晌,枇杷才发现李浅墨正呆呆地看着自己。她是何等兰心蕙质的人,一见李浅墨眼神,就似已明白了。
却见她镇静起来,伸手掠了掠鬓边的头发,轻声笑道:“没事儿,我并不觉得自己可怜的,反而……觉得自己很幸福呢。”
她轻轻拍着李浅墨的肩膀,仿佛李浅墨比自己更需要安慰一般,轻声道:“我知道,不是所有人都有幸与有资格当那种天之骄子、天之骄女的,而且那样也很累。我当不了,我却高兴做个旁观者。就像我现在跟随你身边,看到你经历了那些激动人心的事,以后一定还会做很多了不起的事,我是真的会觉得高兴的。既替你,也替自己。就算我……真的很在意小姐,说不定还更在意罗卷,起码我知道,就是没有我家小姐,我跟他之间也不会有什么的。跟着我家小姐,起码让我觉得跟他像还有着什么。”
说着,她轻声笑了起来。
“我是真的希望他们能够幸福。”
李浅墨愣了愣,发觉枇杷误会了自己的意思,以为自己不只是同情,甚或看出她喜欢罗卷了。
他轻轻叫了声:“枇杷姐……”
枇杷伸手捋了捋他的头发:“什么?”
李浅墨很认真地道:“我想跟你说:你真的是一个好女人,是我见过的最好的女人。我是说真的。我有过两个娘,一个叫云韶,她太在意舞了,也太在意自己了;一个是谈容娘,她太强悍了,也太在意自己了;我认识过几个女孩子,比如柘柘,比如珀奴,比如……耿鹿儿,还比如……异色门的那个;再比如,你家小姐,还有窦线娘;她们都很出色,但各有各的古怪,她们跟你最大的不同是:她们都太在意自己了。你一点儿都不会不如她们,其实你……是最好的女人。”
枇杷不由一时有点发呆,愣了愣,笑着拍了拍李浅墨,笑道:“你这孩子……嘴真甜。怎么,还嫌我对你不够好,你再这样,以后,不是要我把命都填给你吗?”
李浅墨却有些动情地伸手拉着枇杷的手,这还是有生以来,他头一次正经地想起关于“女人”的话题,突然发觉,无论其他人如何骄傲、自信、勇敢、美丽……但如枇杷这样,才是他从小以来,一直未曾结识的,那种真真正正的,让你可以永远依靠的……女人。
……原来她爱罗大哥。
这么想着,他忽然感到又甜蜜又伤心起来。他发觉这世上原来有一个人那么孤独却又如此诚挚地希望有人来将她依靠,就觉得自己似乎真的有一点家的感觉,也有所依靠了。
人与人之间的信赖,常起于一点小事。
从那天以后,李浅墨猛地觉得自己与枇杷真真正正地亲密了起来。
一连数日,李浅墨的生活都很平静。
太子、魏王,在皇上不在长安的日子里,闹得很凶,这时似乎都安静下来了。当然,他想得到,在这平静下面,是如何地潜流暗涌:大荒山,虬髯客,天下五姓,幻少师,大食人,阿卜王子,乃至瞿长史、杜荷……这些人,是永远不会真正安静的。
他忽然开始有些佩服起他那个叔叔来了。天下如此多奇才异能之辈,但他御辇回处,整个长安,哪怕藏龙卧虎,在他的威睥压下,也不得不安静下来。
自隋末以来,不,其实是自从汉末以来,这整个天下,何尝真正地消停过?
也许,这个天下,真的需要这么认认真真地消停一刻,以休养生息。不管是不是如邓远公所说:休养之后,就又是一个可供剥夺的时世了……
但起码,这一刻,哪怕剥夺渐起,起码一切多少还在休养生息着。
几日之内,他也在休养:他有很多这些日来,连番恶斗引发的需要细参的武学修为上的难题。
可休养中,却听到枇杷说:“公子,皇上回京已有十余日,魏王与太子那边想来也轻松了许多。魏王曾宴请过咱们,咱们是不是多少也要回请一下,不然就太过不知礼数了。”
【三十五、权柄赌】
礼数不礼数李浅墨倒真没太想到。
他把请客的地点就选在嗟来堂,不为别的,只为仍在担心,城阳府的杜荷还没放弃对乌瓦肆的企图。他要在这里宴请太子与魏王。有了这两道护身符,乌瓦肆一带,起码可以暂时安稳了吧?
嗟来堂不过一个小小的堂口。索尖儿的那些兄弟们听说今日这里要宴请太子与魏王,一个个不由大是兴奋。太子与魏王是什么人?那可是当今权力高塔上顶尖儿的两个人物。平日里长安城的老百姓们仰望着他们怕都仰望得头晕。
可这帮小兄弟一个个又都要装出满不在乎的架势——显出没见过世面的样子是要遭人嘲笑的,所以尽都绷着脸,不住手地忙来忙去,弄得这兴奋劲儿比爆发出来还要热乎。
连平日里最懒打扫的家伙也开始卖力地打扫了,嗟来堂内外收拾得窗明几净。当然,这一大半是枇杷的功劳。如没有她的指点,随那些小混混们怎么拾掇,也断难做到体面合礼的。
李浅墨自知无法如魏王般大手笔,随便请出百来个王孙与自己作陪,所以就简简单单,竟只邀了两个主客,太子与魏王。当然,如杜荷这样的人,也是不邀不可的。
让他大吃一惊的是:今晚竟来了如此之多的人。
他本只吩咐备好太子与魏王的酒席,也没多做准备,可好多人都是不请自来,比如当日百王孙之宴中李浅墨会过的诸多王子,如高丽、新罗以及铁勒九部之王子——这算是魏王种下的因由,不能算他李浅墨的情面;可其余的,也甚壮观:
一是贺昆仑、善本与罗黑黑居然来了,他们到了后什么也没说,只是宴席间多出了三把琵琶,“贺老琵琶能定场”,凡是宴会,总不外是以音乐定场的;二是王子婳居然玉趾亲临,她甚至还带来了天下五姓中不少的重要人物与她近日于长安城交结的客人,这些人不乏年少高才之辈,光这拨人,就有兰台御史、少年参将、古刹名僧、江湖剑客……可谓无所不包;三是山西大豪鲁晋一干草野龙蛇居然也不请自至,甚至连谢衣与邓远公都惠然肯来,李浅墨一见到谢衣与邓远公,心头只觉亲切;四是索尖儿的死对头兼故旧叔辈市井五义,连同耿直的柳叶军一干人等同时出现,索尖儿见到铁灞姑时,本多少有些尴尬,可一扫眼间,却望见了耿鹿儿,他忙看向李浅墨,冲李浅墨夹眼一笑,觉得自己的那点尴尬早已被冲消,微不足道了;五是幻少师与魍儿、木姊不期而至;最后让人最最没有想到的是,竟然连辛无畏等一干长安本地豪强,于那日嗟来堂发鲁奔儿之丧时会过的,也跑了来凑个热闹。
——李浅墨只见耿鹿儿一副气哼哼的神色,正眼也不瞧自己与索尖儿一眼,她似也见不得珀奴,只用眼角扫了珀奴一眼,眼里满是鄙夷神色,心中不免略有些尴尬。
那日,他夺回“用舍刀”后,竟还一直未得机会还给五义。实是为,他不知是直接还给五义好,还是还给耿鹿儿好,所以就耽搁了下来。这时与耿鹿儿猛然见面,不由心头略有些尴尬。
一时,主客还没到,小小的嗟来堂内已挤了个水泄不通。
到处都是烛烟的味道,枇杷知道李浅墨不喜欢繁华过甚,今日的陈设甚是用心。哪怕不见寻常金杯银盏,却也犀箸鸾刀,参差相配,显得又得体又低调。
李浅墨见到这等场面,有如此多的客人,一时不由怔在那里。
好容易抽空躲到后面,他连连搓手,不由有些焦急地问索尖儿道:“这可怎么着?来了这么些人。就是吃饭,又哪有这许多东西给这么多人吃的?何况,怕是坐也坐不开了。”
索尖儿看到辛无畏上门时,本已一脸铁青,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伸手不打笑脸人,却也不便发作。这时见李浅墨发急,不由笑道:“你急个什么?”
李浅墨焦灼道:“我不急谁急?”索尖儿更加笑吟吟地道:“我的砚王子,让枇杷去急啊!不过她好像也不用着急,因为她是天下五姓出身,有什么事是她料不定、备不妥的?我敢说,一会儿你就会跟变戏法似的发现,不管是碧妪茶庄、还是牯老酒肆,甚或豪阔的浩然居,原来早已被你那能干的枇杷姐姐给全包了下来。到时所有人等,会各适其位,分成三六九等,各依他们的性格脾气,与故交友好一齐就座,再没一个人会抱怨不满的。”
说到这儿,他顿了下,话锋一转道:“嗯,就只怕,除了一个……”
李浅墨一听到“枇杷”两字,就知已万事妥帖。见索尖儿说话还留了个尾巴,不由问道:“哪一个?”索尖儿沉吟道:“以我想来,这一个,哪怕周到如枇杷,也是断断摆不平的。”李浅墨不免被他惹动了好奇,连声问道:“谁?”
索尖儿夹眼一笑:“耿鹿儿啊!”说着他笑看着李浅墨。“我敢说,从头到尾,她都会怒气冲冲,除非、除非我们的砚王子能低声下气,矮下身子,软语求饶,答应从此把珀奴卖了,把我这个惹她陈淇二叔生气的索尖儿给剁了……她才肯饶了你。否则,她终究不会满意的。”
李浅墨不由被他气得干瞪眼,直后悔自己不该告诉他那日西州募时耿直的那番话。恨恨地看了他一眼,忽冲那边叫道:“铁姑娘,索兄弟要找你说两句话!”没等他叫完,索尖儿一招锁喉手,就朝他喉咙口掐去。
李浅墨见招拆招,惊觉索尖儿手底下功力又有精进,不由笑道:“看看,是谁要急着先把自己哥们儿给剁了的?”
等李浅墨松了一口气,重又走进前大厅时,挤挤挨挨的人群中,却见山西大豪鲁晋大笑着走了过来。他携着李浅墨的手,一只手握着,一只手还在上面满是深情地轻轻拍打,朗笑道:“果然天不言而四时行——天何言哉?砚王子哪怕一贯行事低调,可交游真真好不广阔!我鲁晋号称见面熟,白担了个江湖孟尝的称号,但比起砚王子的沉默寡动,却交游遍天下豪雄,实足足感到汗颜。”
李浅墨只有笑着应答。他眼光四周一扫,心中暗道:今日来人,只怕所图不一吧?有凑热闹的,有图谋就机取势的,有意图拉拢的,有欲要与自己冰释前嫌的……当然也有真朋友。
四周热闹声中,那些沉默宁静、甚少言语的,大多就是真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