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浅墨也有感应,不由神经猛地绷紧,身子忍不住向前一趋,楼下侍卫只道他要偷袭皇上,不由齐齐大惊。
就在这时,却听得破风之声刺耳,李浅墨伸手一握,猛地于空中握住了一支箭。
那支箭显然射自城墙之下——由下射上,距离怕足有数百步,可这一箭之势,犹未衰竭。
李浅墨只觉得那箭羽虽为自己捉住,可手心却一阵火辣辣的疼,那箭羽简直就要脱手飞去。
而这箭杆之上,竟有倒刺,李浅墨不防之下,已被伤手。他大惊之余,不由望向城下:何人强弓,以至于此!
耳边只听得鸣镝嗖嗖。那箭上有孔,带着响哨,破空而来。
李浅墨猛地立身于城楼栏杆之上,他衣袂飘飘,自上而下俯视。却见城影深重,淡淡月华下,一个模糊的影子正在冲城头开弓。
那弓势强劲得简直不可思议。
却见那人肩后背着箭筒,每发一箭,就侧颈回头,用嘴在箭筒里叼出一支新的。揽繁弱兮悍忘归,举头向天,叩弦射日。
李浅墨眼睛一扫自己手中之箭,却见,那支大羽箭,大得简直骇人听闻。只见那箭粗如手指,长达两尺有余,上面所附之箭羽也不知是何等禽鸟之羽毛,硬韧至极。
只听得身边护卫齐声惊呼道:“有刺客!”
城楼之下,门洞之中,早有十数骑纵马驱出,去擒那刺客。而城门洞里,传来一阵咯吱咯吱的声音,却是守门卫士急着要把大门紧闭。
而城下引弓之人犹不停手,挥手连射。
李浅墨立身栏杆之上,拔出吟者剑,冲着那飞袭而至的大羽箭一支支拨去。他使的是巧力,可这数十支箭拨下来,却也让他汗出如浆。
那边许灞耸身上前,已要拥着李世民后退。可李世民摆摆手,反探身望向城头外,看那城下射他之人,口中笑道:“朕不冒矢石久矣,不料天下居然还有此等强弓硬箭,今日却也算长了见识!”
却见城墙之下,奔出的十数骑骁骑已奔至那射箭人之身侧,那射箭人伸手一拍,身边已立起一匹矮马来,他倒身骑上,随意兜转,引得那十余骑骁骑相追。他的矮马兜着圈子,却不离城下数丈之距,倒骑而坐,依旧一箭一箭向城头射来。
许灞忽哼了一声:“不是突厥,就是铁勒!”说着,他忍不住怒起,伸手一把抓住那城下射来之箭,他手中横练功夫强硬已极,竟不惧那箭上倒刺,反手就向城下掷去。他虽未引弓,那箭去势也疾。
却听城下那人操着驳杂不纯的胡语大笑道:“原来是天可汗身边的忠狗许灞!”
李浅墨听得许灞之言,忍不住向城下那人注目而望。他久闻突厥与铁勒十五部之人个个娴熟弓马,数代以来,就是汉人强仇,今日,却才真正见识了他们的厉害。
这长安宫城的玄武门,此时,却似变成了塞上疆场。李浅墨忍不住心头振奋,原来,哪怕朝廷声威至此,天下竟犹有不逊者,也犹有匹敌者。怪不得李世民适才会问自己,到底四夷蛮族,究竟何者足为其子孙忧!
李浅墨盯着城下那矮马之上的射手,但见他一箭一箭,如长虹贯日,每一发劲力都充沛已极,不由也大是佩服他的韧力。
眼见得许灞已与城下那人对上,连李世民都被牵住全部心思,探身城楼外观看。
李浅墨忽觉得心头一惊:来者非仅一人!
他只觉眼角余光里,就在距城楼下不远的城墙上,附着的一块阴影有异于常。还未待他细察,那块阴影忽已不见。
李浅墨方才四处纵目寻找,突然,他的眼角里就见到刀光!
那是一道细细长长的刀光,那刀光突然现身于玄武门城楼,险窄至极。那狭长一刃,已直冲李世民剖至。
许灞全神在与城下之敌对阵,未暇顾及,李浅墨弹身一跳,吟者剑芒一涨,已向来敌迎去。
此时,他忽觉得自己有义务保护唐天子,不为别的,只为今日,这玄武门城楼,竟似成了塞上疆场。五胡之乱以来,异族人可谓汉人的噩梦,李浅墨当然不想让那噩梦重演。
只见那来敌丝巾蒙面,丝巾之上,绣着一朵细小的金花,丝巾上面露出的两眼却跟他那刀光一样的细长。
李浅墨还从没见过这等偏狭的刀势,而那人的目光,也锋利已极。一见可知,那人是来自异域。
可这刀风却分明与城下那射箭客不同,如同白山皓皓,黑水滋滋,一脉奔流,激如飞矢。
李浅墨一剑挑去,只觉得那刀光立马如丝一般的,缠丝缚茧,就要把自己裹挟进去。
却听那执刀之人厉声叫道:“唐天子身边高手尽多,薛矮马,今日却是你算计不精了。”
众侍卫只道他如此大喝,是为黔驴技穷。
可他出声却别有目的,只为扰人耳目。
一时,眼见得许灞与城下客互射正疾,李浅墨与那细眼刺客拼杀已烈,黑暗中,忽有一条绊马索从城墙下直向探身于外的李世民头颈上飞卷而至。
这一下,突出不意,转眼之间,那套索已套上了李世民的脖子。
李世民出身弓马,当年也号称健者。可纵使是他,也一下着了套,竟不及退步抽身。
李浅墨与许灞齐齐大惊,可此时,援手也已不及!
如不是有一只手猛地在李世民背后一拉,刚好把李世民从那还未及收紧的套索中拉出,这位大唐天子怕不立时被扯到城下面去?
李浅墨身在战局中,还是忍不住悚然心惊:却是什么人,竟真有干犯唐天子安危的能力!
却见一剑忽起。
那一剑,虽只一剑,却如千剑奔腾!仿佛九天之上,银河泻地,空中只见一片银芒闪耀,如同千江鲤腾,万壑蛇跃。
李世民背后出手之人正是覃千河!他救得李世民后,犹自担心,所以挽起他的千河剑,以千鲤跃江之势罩在自己与李世民身前,以防再有敌人掩至。
恰在这时,却听得左首不远处的城墙上,忽响起了一声重哼。
那重哼细听下来,却是两声叠加,似有一声极小的、也极阴冷的哼声附着于那声重哼之下。
李浅墨一闻已知,重哼的是袁天罡。
——原来隐身于暗处的袁天罡,也已遇敌!
一时,唐王身边三大高手,都已各自遇敌。
却见得一人忽然悄然掩至,那来人却是李世民身边最倚重的钦天监李淳风。他悄悄地带着李世民立时后退。
覃千河挽起千河剑,独镇城堞之上,一双细眼扫视着城下黑影,时刻防范着再有敌手来袭。
这时,许灞却已与城下客互射出真火来,只听得空中鸣镝声声,怒喝连连,那来敌当真强悍,在十数骁骑的追袭之下,犹有余暇与许灞隔空交战。
而袁天罡那边,吃亏之下,他祭起罡天印,与那拐角处看不见的敌人正自死拼。
眼见得唐天子退去,只听得呼哨一声,城下之人高叫道:“唐天子身边护卫甚密,今日恐难得手,你我不如各自归去。”
他一语叫罢,李浅墨只觉手下压力顿重,那条细长刀锋,同挟黑白两色,一时向自己卷至。
李浅墨还从未见过这样的刀势。他谨慎之下,忍不住略避。那敌手得此余暇,身子登时向后一腾。
然后,只见城墙上三条影子先后向城下落去,却是那施绊马索之人,与偷袭袁天罡之人,也在同时逃逸。
——覃千河、袁天罡与许灞因为要护卫唐天子,不敢去追。李浅墨不忿之下,一提身形,已向城下追了过去。
那四人虽是同谋,撤退之时,却各走各的。
却听那射箭客哈哈笑道:“有人追来了,身手还不错!就看哪位倒霉,今晚要被纠缠上大半夜了。”可他并不打算援手。说时,只见他四人各依各的路径飞驰而去。
李浅墨只管紧咬适才曾与自己对敌之人。
他一边追,一边不由心头惊骇连连——时至今日,李唐立国已久,再没想到,时至今日,还有人敢对这位唐天子下手。
而观那四人身手,个个都大非寻常。单论自己所追之人,其偏狭一刃,思之足以令人心惊。四夷之内,竟还有如许之多的好手,而普天之下,竟还有如此之多不臣之人,想到这儿,李浅墨不知怎么,激怒之余,忽然感到一丝兴奋!
两个人一追一逃。想来这两人不免都是心惊,他们都自许身法高卓,可如此追逃之下,竟不能拉开一步。李浅墨偶然得隙,长啸一声,空中出剑,直向那人削去。
可敌手想来是故意留出破绽,反手一刀,就向李浅墨劈至!最可怕的并不是这一刀,而他那长刀之外,另藏黑刃。那黑刃就着夜色,隐于无形,李浅墨不察之下,几乎着了他的道。
可他身形灵便,空中折身,险险避过了这一击。被追之人眼见一击未能得手,继续转身而逃。
如此一追一逃,他们竟重又追回到了城内。
这一次,他们却是自西城墙翻入城中的。逃者想来是要借城中的屋宇连排造成的复杂地形,好逃过李浅墨的追踪。
一时,淡月之下,乌瓦脊上,两条飞驰的影子电闪星移。前面的黑影迟迟甩不脱李浅墨的身形,想来也已心急。只见,他忽朝着一栋大宅院里奔了过去。
李浅墨只恐他奔入大宅,就此深庭广户,再难寻觅。不由脚下加力,更是疾赶。
转眼间,那被追之人已经逃入了那片大宅。想来他已打定主意,要惊扰居民,搅乱局势,好得机逃避。
只见他落身一处屋顶上时,坠落之式猛然加疾,脚下用力,但听豁然一响,人已破顶而入,直向下坠去。
李浅墨恼他惊扰他人,耸身就向那屋内落去。却听得屋内响起了一连两声惊呼之声。
李浅墨才落入屋内,一抬眼,不由一惊——
却见一个女子,这时正拔出双刃,护持在一个贵公子身前。那贵公子年纪尚小,样貌文弱,已是惊吓得面色苍白。
本来这也没什么,可李浅墨却一眼认出,那个女子,却是木姊!
他忍不住一愣,不知木姊此时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可接着,他把眼望向那贵公子身上,只见他年纪颇小,高额隆准,却似曾相识。
李浅墨想了一下,只觉那孩子形貌间似隐隐有着李世民的影子。他不由望向木姊道:“这位是谁?”
却见木姊一脸难色,迟疑了下,才不得不答道:“这位是晋王。”
晋王?难道这就是李世民与长孙皇后的幼子,晋王李治?
幻少师的贴身女护法深夜密见晋王却是为了什么?
李浅墨疑惑之下,略一耽搁,却见那异族高手已得机遁去。
嗟来堂中,李浅墨随许灞去后,座客一时各自悄悄散去。
连太子与魏王李泰因为被覃千河撞见违背宵禁,也各自觉得不好意思,各带随从,悄然而退。
一时,覃千河与袁天罡也带着手下骁骑就此撤去。堂中,只剩下索尖儿一干人等,还有市井五义,及谢衣、邓远公、王子婳、幻少师。
索尖儿本对李浅墨突然被许灞带走颇为担心,可他望向谢衣,却见谢衣容色宁定。索尖儿已知罗卷就在窗外,既然罗卷不动,他的心里也略觉安稳起来。可他还是忍不住投了一个疑惑的眼神给谢衣。
却听谢衣笑道:“放心,唐皇还不至于如此无度量。”
索尖儿哈哈一笑。他本不惯寂寞,今日他本来极为兴奋,这时见一干应酬之客已去,剩下的,都是与李浅墨和自己密切相关的人。这时胡闹之心又起,竟叫人取了骰子来,他要与众人押宝。
嗟来堂下小混混们岂有不爱闹的?一时,只见得喧呼声起,索尖儿跳在桌子上,把赌盅摇得一阵乱响,笑道:“押宝了押宝了,买定离手。大家且赌一赌,到底是魏王,还是太子,最后能得继大统?”
谢衣与邓远公淡笑不语。却听得嗟来堂一干小兄弟们欢声笑语,胡乱猜测着下注。忽然,索尖儿望向幻少师:“你押何人?”
幻少师含笑不语。
忽听谢衣于众人喧闹声中忽然开口道:“为什么都押太子与魏王?我代这位毕王子下一注吧。”
他的目光忽望向幻少师,若有意若无意的。
索尖儿没料到淡定如谢衣也来凑趣,一时笑问道:“却不知前辈要代毕王子押何人?”谢衣淡淡一笑:“晋王如何?”
幻少师的眼中异芒一闪。王子婳却忽然神情一凛,她沉思了下,抬眼望向谢衣。这位江左名门,王谢子弟,如此开口,定非无因。
她看了幻少师一眼,心中颇多疑惑。可谢衣一言,对她有如开导。她斜斜地望向谢衣一眼,却见谢衣已转头跟邓远公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