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衣手中依旧抱着那个大铁镬。许灞的人头,此时还在那镬中。李浅墨平日见到谢衣,一向都是风雅清淡,可今日,却头一次见识了谢衣的虎威。只见谢衣一身乌衣,一柄竹剑,身移衫动间,如行云流水,了无痕迹。但今日他的剑底,却大见烟火气,也大见怒气。
李浅墨虽自己也身陷与大羽箭的激斗之中,扫眼之间,还是不由为谢衣大为倾倒。
只见谢衣今日,才真显出了他一个男人的脾气。越中子弟,远在春秋时,脾气就以坚韧悍厉著名。谢衣久居江南,既染有江南的烟水气,却也同样沾染有古越剑客的不死不休的执意。
他自淡然,但他也自强悍。只见他一手抱着那大铁镬,不时用手在上面敲着。那铁镬简直被他敲成了一面战鼓,他借那战鼓之声扰乱贵霜一门巫师与他子弟间以腹语术及跺脚声达成的响应,手中竹剑,直至此时,已斗得丝丝欲裂。那一手判然剑,在那鼓声激励下,何只判然,直是叛然。
李浅墨还是头一次见到谢衣斗到这般头发散乱。只见他乌袍之上,为火星所燎,烧出了大大小小的洞。而裾间袖角,却也同时结上了冷凝之霜。他的判然剑在冰与火之间击出,剑每一出,必判然两分。世事纷扰无限,但这些,干扰不了他江南谢衣。但有他在,对即对,错即错,他所行,他承担。
只听他拍着铁镬笑道:“许灞,黄泉路上,可否寂寞?如若寂寞,听我战鼓,肆汝破喉,何妨一歌!就唱唱你最拿手的那曲‘瓦罐难离井上破’即可!”
说笑间,他似与亡者同场对敌,身上已着了一招。那贵霜子弟手中兵刃甚奇,但为击中,不是呈为火所伤的焦痕,就是显现为冰所冻的冻痕。
可谢衣一支竹剑,却也击在一名贵霜子弟额上。
那名贵霜子弟眼见无幸,双目一闭。可竹剑刺额后,抽丝般一痛,却惊觉自己未死。然后,只觉得自己百会穴上,内气丝丝外泄。
那贵霜子弟连忙运功阻挡,欲止住这内气外泄之虞。可他居然阻拦不住,不由大惊,痛哼一声:“你不如杀了我!”
似这般练门被破,对于习武者来说,实在生不如死。
却听谢衣笑道:“杀你做何?道是我跟莫卧儿老头儿一样吗?他要头颅,我不要。既然你们贵霜邪术大爱人头,我偏偏让你们个个变成有头无脑之人,岂不比割人头颅,来得有趣!”
只听得那名贵霜子弟声音渐弱,牙齿打颤,似已挡不住那内气泄出之力,身子越来越软,眼看就要倒入自己脚下的火光中。
双方对阵,众寡悬殊,本来贵霜一门全占上风。可这时眼见得同伴功力被废之惨状,一众贵霜子弟惊恐之下,攻击之力,未免大打折扣。因为人人知道,就算拿得下谢衣,自己一方,必也伤损惨重。人人都不想成为那被迫付出的代价,所以人人也就都有了私心。
老巫祝莫卧儿眼见得子弟们各存私心,暗自退缩,不由大怒。
只见他腹语之声越来越是洪亮,那声音越响越大,直如怒声斥责。随着他腹语声的加大,只见殿中火焰,越燃越旺,不一时,那火焰已连通了所有贵霜子弟身上的火,满殿都熊熊地燃烧了起来。
他这吐火罗之阵,分明已不只针对谢衣,而是把所有子弟都圈入其中。敌若不死,所有门下子弟怕不尽数伤残?
李浅墨一见之下,忍不住大惊。
这巫老儿,居然如此横暴!
他只见谢衣一身乌衫褴褛,乌衣破处露出的肌肤上面,或是焦痕,或是冻痕。可狼狈之间,居然更见其潇洒挺秀。手中竹剑,或拍或刺,或击或劈,辗转腾挪间,分明已使到怕是他自己平日也料不到的佳处!
李浅墨只觉得殿中火势,虽无那日与李泽底对战时的熊熊,但其间毒辣处,远胜于彼。一念之下,他但接着薛矮马射来的大羽箭,就借贵霜一门的毒火点燃,反掷出去。这一招,果然大为奏效。
一时间,只见薛矮马倚马弯己处,四周草木,已为那毒火点燃。那火光围住了薛矮马,令他一时都出不了那个圈子。
薛矮马果然对那毒火大有敬畏,情急之下,十数箭连珠而出,竟比适才射出的快了一倍,口里怒骂道:“莫卧儿,你是不是老得都吃不动饭了,一门围攻一个,还拿不下,反倒弄出这屁火来给我添乱!”
那十数支大羽箭齐来,李浅墨忽然收了吟者剑,将之藏在袖中。身形翩跹而起,至此,方见出他羽门身法施为到极致时的佳处。
只见他弹跃空中,或以指夹住,或以口叼住,或以长发卷住那纷射来的大羽箭,双足连蹬,发脚横甩,指间发力,竟将那连发而至的数十箭,几乎脚跟脚地,全部转射向火焰中,那些贵霜门下的子弟。
但见贵霜门下,人人遇袭。
他们一时无暇攻向谢衣,人人忙着对付那突然而至的薛矮马的大羽箭。
可那箭上,既挟有薛矮马的劲力,又附带上李浅墨的羽门真气,岂是寻常容易对付得了的?莫卧儿老头怒喝一声:“你还有脸说我!”
谢衣却压力陡轻,冲李浅墨喝了声:“好兄弟!”
说着,连人带剑,裹挟着一身破烂的乌衣,不顾烫伤,生生荡开了莫卧儿护身之火,一剑就点在莫卧儿腹下的气海处。只听得殿中一声闷响。
似是那个隐于莫卧儿腹中发声的器官骤遇重击,陡然卡住。
谢衣分明对战之间,已窥准了莫卧儿的练门。那腹语声陡然止住,莫卧儿脸色苍白,满头大汗。他周遭之火,再也控制不住,直向自己与四周子弟身上反噬而去。只听谢衣大笑道:“你不爱头颅吗?好好爱惜你此后与门下那些有头无脑的头吧!”
李浅墨忍不住喝了一声:“好!”
可一字之后,他更是忍不住发出一声痛哼。
却是他为助谢衣,倾尽全力之下,不防薛矮马射来了一支极为阴毒的箭。
那箭贴地而飞,满殿烟熏火燎,难见其踪影。李浅墨发觉时,那箭忽斜刺而上,一下就贯穿了他的大腿。
李浅墨负痛之下,不由大怒。一怒之下,他竟仅仗着未受伤的左腿,贴地穿出。就在薛矮马震惊于贵霜一门,怕是满门遭火反噬,莫卧儿老巫师,恐怕更是被废了毕生功力时,一剑强渡,竟迎面劈断了薛矮马的强弓。
薛矮马一声怒吼,断了的弓直掷向李浅墨。自己却见机翻身上马,仗着他的好马,抽身即走。
一场生死之战,战到此时,终究平静了下来。
那些贵霜子弟,眼见不敌,此时早已扶着莫卧儿,悄悄地退走。场中,一时只剩下谢衣、李浅墨与铁镬中许灞的人头。
谢衣与李浅墨一在殿内一在殿外,望着到处的余火残烟,也终于平静下来。一战之后,两人都各有感慨,却一时说不出来。
良久,只听谢衣喃喃道:“确是好战,不是吗?”他回过头来,望向李浅墨。
痛战之后,两人一时相视无言。
忽然间,李浅墨指着谢衣,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谢衣方一愣,低头自顾,才发现自己此时,简直衣衫破碎,狼狈不已,身上脸上,到处黑一块,红一块,想来与自己一向的形貌全不一样,怪不得李浅墨大笑。他不由朗声一笑,指着李浅墨腿上那支颤巍巍的大羽箭,也大笑起来。
他们彼此嘲笑。嘲笑过后,谢衣拍了拍犹抱在怀里的铁镬,朗声道:“老许老许,如许好战,以此送你,黄泉路上,当不至再说谢某有负于你吧!”
说完,他伸手一举,然后一摔,竟把那只大铁镬直摔到地上。
只听得铁镬破碎声中,药水四溅,铁镬中,却滚出一个头骨来。那头骨上,皮肉尽消,奇的是,为贵霜巫祝秘术炼后,那头骨,竟然缩得已只剩拳头大小。
谢衣低头一望,不由满面怆然。他弯下腰,去捡那头骨。却见那头骨下面的下腭骨已脱落下来。谢衣惨笑一声:“老许老许,可是见我们大笑,你也忍不住笑,把下巴都笑脱了下来?”
他捧起那头骨在面前端详,口里忽破喉学着许灞的声音粗声唱了起来:“瓦罐儿难离井上破……”
“……将军难免阵上亡!”
“千古声名,百年担负;他人太平,自家寥落;干戈一死,死亦何憾?百战身裂,不负平生!”
【四十二、马球会】
一方黄绸包袱皮儿包裹着一块头骨,放置在一方旧案之上。那黄绸包袱皮儿上墨迹淋漓,上面还是前晚谢衣酒醉后写下的话:“千古声名,百年担负;他人太平,自家寥落;干戈一死,死亦何憾?百战身裂,不负此生……”
墨青的字,杏黄色的绸;惨白的头骨,细腻的丝纹;落拓的字迹,跋扈的人生……几下里鲜明对照,恰似那大野豪雄跌宕的一生。
隔着这块包袱皮包着的头骨,李浅墨与覃千河默然对坐。
——那头骨是许灞的。
前日一别,谢衣托李浅墨把这块头骨代交给覃千河。
此时,覃千河默默无语。他与袁天罡、许灞共列天策府三大统领,彼此之间,袍泽之谊想来深厚。今日他是应李浅墨之约来到碧妪茶舍的。这时面对着案上的头颅,他久久开不得口。
良久,他才张口道:“我与许灞兄、袁天罡兄同担圣上的护卫之职,其实,早从圣上还身为秦王时就开始共事了。如今,我统领骁骑,许灞兄监管宫禁,而袁天罡兄职掌刺侯、分管消息情报。本只道,有我三人在,圣上的安危就固若金汤。没想到,许兄居然会先走一步。”
他苦笑了下:“这些年,我们之间,不免常有职务上的争执,但再怎么也没想到,有一天,他会先走一步。想当年,我与许兄、袁兄初相识时,同辅秦王,那时是如何的肝胆相照。但这些年下来,尘劳日重,隔膜渐生。你猜怎么着,我见到许兄的头骨,首先想到的是什么?”
李浅墨怔了怔,只觉得覃千河与他说这话时像有一种推心置腹的口吻,这在覃千河来说,想来极为难得了。
只见覃千河自嘲式地笑笑:“我首先想到的竟是许灞兄的这个位置。你知道,人死了之后,一了百了,可位置不会死。我竟然觉得最让我措手不及的是,该怎么跟圣上建议,由谁来接替他这个位置。”
他苦笑地看着李浅墨:“这里面关系到很多势力,也必然会牵扯到不少纷争。魏王府初闻许灞兄身故的消息,就在暗中力推李泽底继任其职务;奇怪的是,王子婳女史竟似想借长孙无忌之力,力推崔家的崔缇上位……这些且不去说它,多年袍泽之交横死,你一定好奇我伤不伤心,但我、竟像没有觉得伤心。”
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看来,这个长安,我住得太久了。这包袱上的字是谢衣兄的吧?人难有两全,现在,他还保有感情。而感情,对我来讲是一件很奢侈的事了。这个长安城现在已容不下人的伤心……这个我也算曾参与一手创建起来的长安。”
说着,他望向楼外。
碧妪茶坊的楼头,望出去就可见到乌瓦肆一带低矮的房舍,房顶上都是鳞鳞的黑瓦,衬着那些黑瓦,远远还可以见到朱雀门的城楼。那城楼上金碧辉煌,这种色彩间的对照就构成了整个长安的底色。
此时晚云低压,李浅墨细细体味着覃千河的话:当年你满怀激情地创建着什么东西,终有一日成功了,可那一日,那东西却把你当年满怀的激情全给吞没了。
他望着对面的覃千河,只见他长眉细目,三绺须髯,仪态不愧为当朝的龙虎重臣。可他分明在怀念着自己还不具备这等威仪的少年时光,因为,当年他亲手参与建构的这个长安,没想有一日,居然成了自己的束缚,泯没了他多少还有些留恋的少年心性。
可覃千河接下来说出的一句话,却让李浅墨大吃一惊。
“现在我想,推荐你接任这个职位。”
李浅墨一愣,指着自己诧声道:
“我?”他笑容里闪现出一丝揶揄,“覃统领难道忘了我的出身吗?”
——李浅墨很少想及自己的出身,但这时,他却不能不想起他那个身中秦王一箭的生身父亲。
覃千河叹道:“没忘。但我想推荐的还是你。李泽底与崔缇都出自天下五姓,且与魏王、长孙无忌脱不了干系,秦玉乃凌烟阁上功臣之后,我想,圣上也不想找一个跟外界有太多牵系的人当此重任。用你,他恰恰最为放心。肩胛的徒弟,应该不会傻到以杀人复仇为己志的。”
说着,他又重重地加了一句,“而以圣上的度量,你也可以放心。”
李浅墨只觉世事荒诞,他不会去刺杀李世民,也不意味着他会去做这个皇帝的臣僚侍从。他微微一笑:“我身无长物,当然没什么不放心的。不放心的总是那些富有四海之人。”
覃千河微微一笑:“答不答应,当然由你。但这是你重返长安的一个最好的时机。此外,无论你以其他何种方式重返长安,都未免名不正而言不顺。小兄弟,勿谓我言之不预。”
李浅墨不由一笑,暗想:他刚刚还感叹着长安城对自己的桎梏,这时,却又把“重返长安”这个宝贝无比重要地捧到自己面前引诱,人的感情真的都是复杂的。
然后却听覃千河压低声音道:“好,咱们先不提这个,今天,我正好想请你帮一个小忙。”
李浅墨不由愣了愣,以覃千河如今的地位,居然有什么忙请自己来帮?
“我想请你,去帮忙打一场马球。”
只听覃千河无比认真地道。
“马球?”
——什么样的马球?居然要覃千河开口请托自己去打?
李浅墨忍不住一皱眉,却听覃千河叹声道:
“圣上这两天的心情不好,很不好。”
他摆弄着面前的杯子,神情郁郁。
不言而喻,李世民的心情不会好,因为许灞的死。许灞跟随李世民多年,而李世民终究是个重情重义的人,当年袍泽一旦横死,难免令他这中年皇帝大起伤感——且,只有死了的人,才可被证明是终其一生对自己忠心耿耿的,因为、所有活着的人都未盖棺,还难定论。而这种忠心之臣,毕竟是死一个少一个的。
却听覃千河道:“圣上甚至想亲自为许灞服丧,想当年,在极危难中,许灞最少也救过圣上十余次吧。但为了国礼,此举多有不便。我想,圣上一旦心情不好时,多半又会想去打一场马球。圣上一直酷爱马球,这个你知道吗?”
李浅墨摇了摇头。
只听覃千河道:“圣上爱马之名,天下皆知。他也酷爱马球,只是当年外有魏征,内有长孙皇后,他们数度进谏,圣上才不再公开亲自游戏了。不过,以我所闻,以往圣上但有心情不快之时,就会由监护宫禁的许灞兄偷偷护卫他出宫去打一场马球,我与袁天罡兄虽说知道,但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圣上如今心情正不好,为了许灞的死,也许仅仅出于纪念,也会出宫再去偷偷打上一场马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