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己脸上却气色坏极,像是伤势更重了。背上又有新的创口裂开,鲜血迸流。小二这时送上一大盘馒头,几样色重味咸的北方菜和一碗细火煨的鸭子肉粥,都是三娘在无人留意时特意吩咐送上的。那汉子看都不看送上给自己吃的饭菜一眼,等那小孩喘过口气,只捡那鸭子肉粥一勺一勺地喂他喝了。
只听“咳”的一声,却是那瞎老头子清了清嗓子,在引起大家注意——本来书说完的那一刻便是他叫小孙女来求座客讨赏钱的时候,却偏偏被那汉子上楼岔开了,这时也不好直接要钱,扶着小孙女一座座地走去,问:“客人想点一曲吗?”
哪个有心思听他的,有的给两个小钱,有的理都不理,挥挥手就让他们走开了。走到沈放桌前时,那小姑娘手中的小簸箕里也才只有十几个小钱。那小姑娘眼中已含了泪,含怨地向那汉子处瞟了一眼——都是他,搅得这一上午的书又白说了。只听那老人哑着嗓子说:“客人,点一曲吧。”声音全是哀求之意。
沈放见他祖孙二人身上单寒,这么个秋九月,小姑娘身上还是单薄的花衣花裤。两人操的是山东口音,想来是北方流落来的难民,不由心下惨然,便冲三娘点点头,意思是要三娘打理。
小姑娘也看出这夫妇两人面相很善,似知今天中饭算有着落了,怯怯地问:“客官想听什么?”
三娘说:“你会唱什么?”
沈放愣了下,没想三娘竟真的要那小姑娘唱。
那小姑娘说:“只有一些小曲儿。”
三娘笑道:“那就随便拣你喜欢的唱吧。”
小姑娘想一想,和爷爷说了一声,瞎老头便把胡琴拉起来。琴太旧了,声音有点走调,小姑娘的嗓子却还好,只见她想了想,等胡琴一个过门后,便婉转柔嫩地唱了起来,却是首洛阳旧谣,口音不纯,想是逃难路上学来的:
春去也,
多谢洛城人!
弱柳从风疑举袂,
丛兰挹露似沾巾,
独坐亦含颦。
词中讲的是洛阳风光,楼上人中也多有江北人氏,想起洛阳那中州旧都,牡丹盛地,紫陌红尘,游踪不断,如今却尽入金人之手,不由一阵低叹。那边那汉子也轻轻地叹了口气。小姑娘清声玉振,连歌三遍,方才止住。
三娘祖籍江北,闻曲忆旧,有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从包袱里取了几十钱,都给了那小姑娘,小姑娘万福谢了,正要走开,三娘想了想忽又招招手,把那小姑娘叫回来。
小姑娘愣了愣,走回来,只见三娘往她脸上端详了会儿,轻轻摸了下,又摇摇头,说:“我当年也是这般年纪呀!”言下一声轻叹,似是在回想什么伤怀旧事,然后从头发上拔下一根钗来,掠掠那小姑娘的鬓发,柔声问:“你妈妈呢?”
小姑娘摇摇头,三娘便知多半不在了。沉吟了半晌,叹道:“也是个苦命人。”便将才从自己头上拔下的那根木钗插在了小姑娘头上,口中说:“看你的头发乱的,把这个拿给你戴去吧,这钗儿虽不值钱,但还有点用。别、别轻易弄丢了。”
那根木钗看不出是什么木质的,只是用久了,相当光滑。样式也很普通,三娘却似把它极小心般,沈放不由微觉奇怪:一根木钗所值几何?三娘一向都是个爽快脾气,这会儿怎么变得这么罗里罗唆的?偏那边那个大汉这时却似有意似无意地向那小姑娘头上瞟了两眼,若有所思。
三娘又慎慎重重地认真嘱咐道:“这钗上面也刻了几句话儿——你认字吗?不认的话,去找那认字的人认了,也学着唱。以后…说不定帮得上你一点儿小忙,可千万别弄丢了。”
那小姑娘万福谢了,方才退开。
眼看那孩子一碗肉粥喝完,那汉子拍拍那孩子的小肩膀,问:“小六儿,累不累?咱们又要赶路了。告诉伯伯,你怕不怕?”
小孩子像已有了些精神,摇摇头,脆声脆气地道:“不怕!”
汉子颔首道:“对,别怕,再有坏人追来了,就看着伯伯杀坏人。今天早上伯伯杀了几个?”
小孩子不由一脸兴奋,伸出四个指头说:“四个。”
他说的是临安口音。
那大汉难得的一笑道:“不错,四个,你能数得清,就说明你真的不怕。”
说着,忽一反手,手臂竟转到背后。那是通州通臂拳的功夫,却只怕通臂拳的掌门何晓勇也没练到他这么屈伸如意的地步。三娘暗暗一叹,果然是盛名之下无虚士!却见他把伤口上粘住的布条一条条撕开来——那血本已干住,粘在布片上,那布片便如同长在身上了一般,他这么一撕料来一定扯心扯肺、疼痛无比。
那汉子却面色不动,依旧和那孩子平常说话,背后早露出一大片伤处,嶙嶙地透着白骨。等碎布都撕掉了,他一手端起坛中余酒,默运玄功,不到一炷香工夫,坛中酒气重又热腾腾地沸腾起来。只见他倒转坛口,把酒从肩头直浇在那片伤口上,“滋”地一声,楼上众人“啊”的惊叫,不由都心底发怵。那汉子的唇角微微一动,三娘知他是要用酒劲烧灼伤口以免溃烂。众人还在惊讶,那人却已抱起孩子,看都不看座中诸人一眼,起身就走。
沈放见他行事奇伟,尤其在大庭广众之下敢直说“杀了几人”,可见行的必是慷慨豪雄之事,不由大是倾慕。见他站起,连忙也起身叫道:“仁兄!”
那人不理,依旧朝楼下走去,沈放忙跟上几步。那人忽一转身,回过头来,目中寒光逼人,依旧是一言不发。
沈放便觉心底一寒,却微笑不语,伸手解下自己身上长袍,指指那人伤口,含笑道:“且免骇人耳目。”说着双手递了过去。那汉子看了他手中袍子一眼,又看了他一眼,再看那袍子一眼,想了一下,才说:“本来不必。”
他顿了一顿,方才接过,横披在身上,也不看合不合身,更不多谢一声,抱着孩子大踏步地去了。
第二章 短刀
吃了饭,沈放二人在城里大车行雇了辆骡车,并不多做停留,便吩咐车夫向富春县去。讲定的车价是二两银子。沈放虽是个男人,却不惯于这些琐事,交道反都是三娘出面打理的。两人这次出门本就是为了避祸,所以也就漫无目的。加上三娘虽是一个女子,但生性脱略,带的行李极少,只一个包袱装了两人的换洗衣服,路上更觉浑身轻便。
坐在车上,沈放笑道:“等了半天,你怎么还没开口埋怨我?”
三娘“噢”了一声,知道说的是酒楼上赠袍的事——她已另取出一件蓝绸夹衫与沈放换上了。口中微微一笑道:“你结交这样的嶔崎磊落之士,我怎么会怪你?你也太小看我了。要不是你抢在前面,说不定我倒要先和他结识一番呢。”
沈放听了这话,便轻轻握住三娘的手。城外青山绿水,一路上经过多是良田,麦苗青青,雨后如洗,三娘见沈放高兴,心里也觉轻快,境由心生,越发觉得四周天明水净,似这么青骡便车,夫妇随和,真仿佛人在画中游了。
正行着,忽有一辆车从沈放这辆车后面超过来。那车走得急,一转眼就从沈放坐的车边擦过,那车上的车把式向这边车上望了一眼,扬起鞭子在空中劈了一声脆响。
过了半晌,刚超出的那辆车已走得不见了,却听前方远远处又传来一声鞭响——应该还是那辆车的车夫抽出来的,看来刚过去的那车把式是个好手,离这么远声音还能传过来。那响声特异,给沈放赶车的车夫听了,嘴角似乎就露出一丝笑意——这车夫长了一副老实面孔,可能也是一时兴起,只见他也扬起了手中鞭子,高高抬手,望空中猛地抽去。长长的乌溜溜的鞭梢在空中一连打了三个结,随着车夫手腕用力挥下,就在空中“劈叭叭”清脆脆地一连响了三声,惊起一只飞鸟。骡子都竖起了耳朵,脚步分明加快了起来,三娘的手却在沈放的手中轻轻一抖。沈放不知她为何吃惊,向她脸上看去,只觉她面色有些苍白。
沈放体贴道:“怎么了?”
三娘摇摇头,双眼却盯着那车夫的后背,神色似乎有些冷。沈放见四周无人,便伸手将三娘轻轻搂了一搂。却见三娘侧过脸来,脸上的神气很是特异,把嘴唇凑到他的耳边说:“可能有麻烦。”
沈放一愣,刚要问,三娘却摇了摇头,下巴向前面赶车的那车夫后背极轻极轻地点了一点。沈放还在疑惑,却见三娘手已忽伸进包袱里摸了一下,然后收回,像取了件什么东西,袖子盖着,也看不见。
过了一时,前方车辙里有个坑,车子颠得一晃,沈放身子一歪,和三娘碰了一碰,才发觉不知何时她袖中已多了一块冷硬之物。
不一刻车子行到一片密林之中。林中全是松树,这时连沈放也觉出不对来——这里分明不是官道,行人全无,极是荒僻,不知车夫怎么把车赶到了这儿来。
他侧目向三娘望去,一脸疑问,就要开口问那车夫。三娘却拉了拉他衣袖叫他不必,她自己只顾从车厢的旁窗中往外看。猛地听驾车的车夫“吁”了一声,一收缰绳,骡子便“咴”的一声停住了,把两人的身子冲得向前一俯。三娘扯开帘问:“怎么了?”
却见那赶车的车夫朝前面一指,前面的大路上有三五个人打横拦住了。那几人本就已挡在路中间,像生怕沈放的车跑了,还在路上横了一辆车,车头上挂了个小旗,旗子上画了五个轮子,一个朱红,一个墨黑,一个靛青,一个溜紫,最后一个是海蓝色。
沈放一愣:还从没见过大车上挂这么古怪的一个旗的。旗上还绣了四个字,道是:轮行天下。
沈放觉着那车隐隐就是刚才擦身而过的那辆车,旗子却像是才挂上的。
三娘像也一愣,还没及问那几人为什么拦路,却听对方已高声道:“车中可是镇江府沈放沈先生夫妇吗?”
沈放听有人问,不自觉欠身拱手答道:“不错,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