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周将军一皱眉,人的名、树的影,知是淮北义军中知名人物,只有也答礼道:“淮泗二老,久仰久仰,不知有何赐教?”

那左边老人叹道:“不敢,不敢。本来小老儿也不该多嘴,凭我们老哥儿俩,也不敢劝周将军如何如何。但这几个后生虽说莽撞了些,倒也义气,难得一身血性。再说那件事上刘公子也原有不是,就这么抓去伏法了也颇为可惜。朝廷原有充军折罪的律令,如果他们情愿,不如就叫他们到淮上去吧,抗金杀敌,死于疆场,对他几人来说,也就自觉死得不屈了;对刘老帅来讲,也算了了这段恩仇。”

那姓周的一皱眉,目光一垂,似在思索——以杜焦二人的面子,他虽不好不看,但刘琦对他恩情极重,他不至于为这二人一句话便就此袖手。只是那金和尚此事做得虽过但也不能算错,他为此不免沉吟。

却听那两个老者道:“我们也知周将军这么回去难见旧主,咱老哥儿说话也不值什么,但周将军只当看在淮上那人的面子吧。他当初曾与刘老帅签下‘逃死令’,他身边现下也确是缺人,小老儿代他讨下这五人命来,周将军以为如何?——即便刘老将军知道,想来也未见得深责。”

周将军一抬眉:“淮上?”

那老者微微一笑,忽伸出左指在胸前画了个小小的圆圈,然后虚拎到嘴边,一仰首,像是在喝酒。金和尚脸上本大大不服,一见之下竟然狠色忽然褪尽,仿佛立地成佛一般。

杜淮山接着又掏出怀中一张纸——羊皮制就的,想来就是什么“逃死令”,向周将军掷去。

周飞索伸手一接,他先已见了这个手势,又见了那张纸。低了会儿头,忽抓起一杯酒,一饮而尽。

“好,看他的面子!”

说着,一跺脚,人已出了门外,只听外面一声马嘶,想是直接跃到马背上了。众人未及反应,他已冲雨而去。

第四章 金荷

店外的雨越发下得凄凉起来,檐间瓦上,疾徐不定。经过这一阵闹,胆小怕事的早躲回房了,留下的几桌都是胆大的。镖局中人还在,金和尚、王木和张家三弟兄凑在了一处,也许他们本就是约好的;杜焦两个老者依旧在角落里坐着,那穿黑衣的少年还睡着未醒;瞎老头和孙女无处可去,也在火边守着;还有沈放与三娘和几个胆大见过世面的行人。只尴尬了何捕快并来福等六人,去也不是、留也不是,僵在那里。

三娘低声和沈放说:“那个杜淮山绰号洞明手,焦泗隐江湖上名唤练达剑,是极厉害的一对角色。听说近几年专门在淮上为义军筹措粮草、招兵买马。两人都是老狐狸,洞明练达,一辈子很少和人交手,不能打的仗绝对不打,打的一定不会输。”

沈放微微一点头,三娘又暗指那秦老爷子道:“那临安镖局的总镖头姓秦名稳,绰号稳如泰山,行镖三十年,兵荒马乱,从未失手。盛名之下,绝无虚至,那金和尚几个比起他们那可嫩得多了。

沈放问:“你怎么都知道?”

三娘一笑:“你忘了,我是杀人放火的女强盗?”

店里油灯昏暗,地上的火光照上来,本显得颇为诡异;但映在三娘脸上,只觉语笑嫣然,风情无限。旁人也奇怪这对文士夫妇竟有如此胆色。

那边镖局中的秦老爷子忽抬起脸,侧耳倾听了下,脸色微变。不约而同的,焦杜二人对望一眼后,似也神色讶异。焦泗隐的一只左耳更是忽地支棱起来,屏息静气。过了好一会儿,众人才听见外面风雨声中一阵阵马铃传来,攸忽前后,夹杂在风雨里,奔走不止。那绝对不是一匹马,说不上是三十匹还是四十匹好马,蹄声杂乱,不知为何在这雨夜里奔驰。王木的脸色一动,想了下,忽然道:“缇骑?”

金和尚不由脸色紧张,侧耳听了下,点了点头,闷声说:“好像是。”

王木喃喃道:“怎么会这么多?”

张家三兄弟也一脸紧张——金和尚一向胆豪,这时也不由把手伸向禅杖,王木的嘴唇紧紧抿住,便是秦稳一桌,也未见得轻松。

沈放大奇,不知店里为何人人自危。只有何捕快几人面露喜色。半晌那秦稳先舒开了眉,道:“不是朝这边来的。”

那边杜焦二老也点点头,他们两拨人本各不相干,明显为这缇骑的意外出现打破了彼此间的界线。众人听这么说才略略放下心来。却见秦稳转头冲那边杜焦二人一点头,脸上含蓄地略微展容,算是一笑,低声问:“是围杀?”

那两人也面色凝重,沉吟了下,点了点头。

这是几个老江湖根据经验得出的判断,众人自是信服。那三人当下便也不再说话,心底却在想——是什么人物竟值得缇骑校尉出动三四十铁骑雨夜奔袭、倾力围杀?今夜的雨,当真是下得越发荒凉了。

沈放先听说冯小胖子是什么“缇骑三十二尉”中人,以为都是些扈从皇帝的官场纨绔子弟,徒有虚名,也没当回事。这时听那几人口气郑重其事,谈论都不敢太大声。看来缇骑里面定有不少非常人物,甚至绝顶高手,而且组织紧密,否则如何能把这一干三山五岳的人逼得人人自危?

他问三娘道:“缇骑究竟是些什么人?”

三娘脸色也少有的严肃,她想了下,答道:“相公,——你还记不记得十年前,高升老店?”

沈放一点头,他当然记得,十年前他便是在高升老店中与三娘相逢的。当时三娘像害了很重的病,身上还有伤,一个孤身女子病卧于他乡。沈放也是由怜生爱,然后由爱生敬,最后与她得成连理的。

三娘静了一会儿,说:“那时还是缇骑刚刚组建,声势远没有今日之盛,但就是那样也已非同小可。那一次,你遇到我时,我不是在生病,而是受伤。我就是伤在他们手里的——缉查都尉颜杞纲,我一辈子都忘不了,厉害啊厉害!他的五步搜魂手,我情愿一辈子再也不碰到。知道我为什么就嫁给你了吗?自从缇骑遍布,江湖上几乎就没有旁人混的份了,特别是闽浙吴赣一带,更是泼水不进。他们组织很严密,也很复杂,其中既有官商子弟,又有招降的江湖巨盗,还有各门派中的高手,更有大理寺来的狱丞。那冯小胖子便代表它的官场势力背景,连他也怕的袁老大,那为首之人的厉害你就可想而知了,那可真叫绝顶高手。天下武林,七门十三派,还没听说有谁敢说是他的对手。他是缇骑三十二尉中的老大,当年不过三十余岁,南渡之前已享盛名的‘一剑三星’就是折在他的手上。从他到缇骑起,军纪整肃,势力大张。有他们在,秦丞相的位子可安稳多了,无论官商军匪,在朝在野,顺者昌、逆者亡。锋镝所指,必杀无赦。”

沈放从没听三娘讲过以前的事,他尊重三娘,也不问。没想三娘今日似要跟自己说起了。

只见三娘想了下,又道:“十年了,我终于又拔出了这根紫荆木钗。”

她的眼光一阵迷离,顿了顿:“你知道吗?我的名字就叫荆紫。

“当年这个名字在江浙武林只怕也算小有传闻——小时候,我也就像那个卖唱的小姑娘一样,吃过不少苦。当时正是乱离之中,我跟着一个杂技班到处卖艺走索。但我比她幸运,我遇到了一位老人,他会武。其实我只跟他呆了三个月,他给了我一把匕首,还传了我一套功夫,一篇口诀。教完后他说:‘你资质不差,可惜我不能久留。’然后他问我:‘以后再遇到欺负你们这班姊妹的,你怎么办?’

“我说:‘杀!’他哈哈一笑,说:‘那好,我没教错人。’便走了。

“干我们这一行的,人称女伎,有卖艺的、走绳的、顶竿的、唱曲儿的、刺花绣的…其中弹散乐的张真奴,棋侍诏沈姑姑,射弩的林四九娘,唱杂剧的史慧英,演影戏的黑妈妈也算各有绝技,天下闻名。我与他们交好——别人都说我们是贱女子,瞧不起我们。可干我们这一行的,也多想开了,不在乎别人瞧不瞧得起。但就算行走风尘,也不能由人欺负。他们富人总是在说‘仁恕’,我荆三娘要行的,却是报复!

“我们一起有几十个姊妹,各行各当都有。也有会两招的,也有一身弱质全无功夫的,但都有一颗人心,一根倔骨。你们男人不时奢谈大义,若见到我们姊妹那时一人有难,旁人赴汤蹈火,舍身相救的样子怕不都要愧死!我姐妹中有人娇啼惨死于堂威之下,有人横刀自刎于淫徒之前——刚才那小姑娘说的你也听到了,我都不知她是谁,是哪一个好姊妹!——这些人中,我杀人犯案最多,众姊妹为卫护我伤死的就有七个。”

三娘苦笑了下:“——所以我那根紫荆木钗竟是血染成的!江湖中人称我们为‘蓬门’,那根木钗便是我的符令,那上面染的不是我一人的命血,是姊妹们的鲜血。当时这紫荆钗令在江南弱女子中,也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十步杀人,千里复仇——凡听到不平事,我没有袖手的,哪怕连累更多人丧命。但我们这些人虽苟活于世,也不能由人杀剐,只要义之所在,彼此就在所不惜。”

叹了口气,她理理思绪,又道:“那年,有个姊妹在无锡城外被一伙光棍轮奸致死,官厅拿住他们,只判了充军之罪——因为伤害女伎与杀害良家妇女在人们心中还是有不同的。这且不说它,我一个在无锡的姊妹却听说,那伙光棍一口咬定他们轮奸的时候人已死了,而且身上穿得不整齐,是无锡知府的一个管家把那女人尸体丢在城外的,他们实际只算奸尸。他们这么一说,死刑的罪就被判了充军。

“我听到这回事,知道这里面一定有蹊跷,死去的那位姊妹为人清白,守身如玉。当时我的脾气,一刻也坐不住,马上就赶去无锡,打听出那姐妹死的那天是被知府招去陪宴的,宴请的是左都御史、兵马司的几个官,都是纨绔子弟、无耻之徒。我就猜到可能是怎么回事了。过两天我听说左都御史要回请,我姊妹遇害那天在席的人也大多在座,我便由人引介,装做卖艺走绳的混了进去。

“那天另有一桌小宴摆在他家后山的亭子上。几个官儿轻衫小帽地坐着,大概听说我姿色不恶,便只把我一人传了去,先都还人模人样,叫我把绳系在亭柱上,走索翻跟斗给他们看,我也就演练起来。不一会儿我听见一个官儿低声说:‘这雏儿不错,叫所有闲人都退下去如何,咱们还像那天那样玩她一场。’那左都御史便邪笑起来,叫下人们都下去了,说:‘都到山下去,不管听见什么,杀人救命也好,一个人都不准上来。’我心里便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这一定是批禽兽!也冷笑着想:‘正好!’等那些闲人走光,那几个官就露出丑态来,色迷迷地看着我,问我还有什么绝活儿,一起献上来。我听出他们是在玩儿我呢,便说:‘小女子还会舞匕首。’他们听说一个女子会舞匕首,越觉得开心起来,忙说:‘快、快。’

“我把绳子先一道道拦在亭周,里面的人先还笑,以为我是在给自己结网,不知是自己逃不出去了。我便开始舞匕首,心里想着死去的姐妹,心中激愤,当年教我的师傅曾说那一套招数的极境是‘沉郁顿挫、豪荡感激’。以前我不懂,但那天却似沾着点边儿了。我听那几个官儿鼓着掌笑啊,闹啊,看得垂涎流涕,十分恶心。我舞到最后一式‘罢如江海’时,身子随匕首飞了出去,一刀就刺在亭柱上,直至没柄,那几个人才看得骇然变色。我站在场中问:‘那天奸杀如玉的到底是谁?’他们还要发官威,我抽出匕首先一刀将一个狐假虎威的小人斩了,笑道:‘是谁?’他们这才慌了,要走,又被绳拦住了,要喊,我笑说:‘你们吩咐了的,下面不管听到什么都不敢上来的,就是‘救命’也不行。你们且说,是不是每个人都有份儿?’他们看我好像还和善,一个一个便跪在地上磕头,认了账。我问:‘她那天喊了救命没有?’他们一脸是汗地点头,我的泪便流下来了,然后我就高叫‘救命’,他们一定以为我疯了。我叫一声杀一人,再吹掉匕首上的血。他们可真没刚性,叫也不敢叫,都吓瘫了,只痴想着一声不出缩在一边最后我就能饶过他。看他们那幅狼狈样儿,我真的开心,直到我把最后一人杀了,下面都没人敢上来,因为我一直在高喊‘救命’呀。”

她虽轻声细语地说着,沈放却听得惊心动魄。三娘脸上发红,伸手掠掠鬓发。“这么着还了得,当天我虽全身而退,可不也犯了赵老儿的王法天理了?缇骑三十二尉刚刚建成,把这事当件大案来办,我一个弱女子斗不过他们,伤了,病了,但他们最后也没有找到我——谁想到我这样个魔女夜叉,却还有个风流儒雅的镇江名士肯娶我呢?”

说着她已然双靥含情,笑道:“我这么恶毒狠辣,你知道了一定后悔了吧。”

沈放只觉自己从没这么敬爱过三娘,握着她的手,说:“三娘…”底下却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雨总是能加重气氛。夜已深,外面的马铃忽又响起,东西南北,一片零乱。金和尚一拍腿道:“干上了。”只听那一片铃声杂乱,似围住了什么人。忽有一声低呼,便觉铃声一断,墙角的杜淮山一扬眉道:“好重的出手,人死得连喊痛都来不及。”——想来被围的是个高手。

忽听得又一声低呼,又是一次人死马亡,也少了串铃声。

焦泗隐道:“缇骑更狠,人是敌人杀的,马却是他们自己一刀斩死的,宁可杀了马也不肯空出一骑给那人骑着逃走。”

外面是风声雨声马铃声,屋里是烛光火光和人眼中折射的光。几个江湖健者竖耳倾听,偶尔一句评论,十分精当,也动人心魄。忽听得马铃声向东疾追,几人脸色一展道:“向东逃了。”

众人都痛恨缇骑,猜被他们围追的多半是个好人。杜淮山想了一下,忽对焦泗隐道:“你觉得我比他如何?”他指的是被围之人。他们是知交,所以焦泗隐尽可直言,只见焦泗隐摇摇头。杜淮山又问:“你呢?”焦泗隐更是摇头。杜淮山饶有兴味:“咱们老哥俩儿携手呢?”焦泗隐想了一会儿,“差一截,还是差一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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