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为人和气,似是对这么决定别人的行程有所不安,侧过脸冲沈放夫妇微笑道:“小可唐突,贤伉俪勿怪。如果别无要事,便请同行如何?”
沈放见杜淮山都对他都如此恭敬,知道他携自己同行必有深意。看了三娘一眼,应声道:“公子说哪里话,我夫妇落难之人,托庇于公子,得携同行,是我夫妇幸事。”
弋敛笑道:“当此之世,以沈兄夫妇之识量,不落难倒是怪了。而淮上得沈兄相助,才真正是是莫大幸事。”
这话他说得颇为诚恳,说时双目直视着沈放。沈放也是头一次见人这么坦坦荡荡地望向自己,不由也向那弋敛看去,却见他的目光如晓雪晨晴。他一直未曾注意到这少年的相貌,这时一眼望去,依然无法细看似的,只觉那种绝世殊才,浊流独逸的气度却是自己平生所未见的。
不知怎么,弋敛的口气本也甚谦合,但每句话都有种板上钉钉的味道。沈放与三娘一路漂泊,正不知何处落脚,虽得杜淮山应允加入淮上共事,却也不如这少年的一句相邀更让人心定。沈放侧目看看三娘,有一种终于安定、此生安定、事业已定的感觉。虽知此后的生活未必不苦,未必不惊险万状,但大丈夫能从自己所乐从之业,能事自己所乐事之人,虽千难万险,又苦从何来?
三娘明他所想,不由轻轻握住了他的手。
却听杜淮山道:“只是,公子身边不也缺人吗?就不留一个人以应传唤?把王木留下吧,那孩子虽不爱说话,但处事稳重,当得大用。”
弋敛却笑道:“他是干大事的人,怎能屈在我身边干这些琐事。有他在,金和尚与临安镖局那些小伙子虽初来乍到,你和焦老也就都放心了。我去六安府也没什么大事,一个人足矣。再说还有沈兄夫妇,你们又何必担心——未必,我现在已让人不放心到如此程度了吗?”
他最后一句自是玩笑,但杜淮山听了脸上只勉强挤出一丝笑意。沈放也能理解他的担扰,这趟镖车,自出福建,到这皖南舒城,一路上不知经过了多少腥风血雨,又有多少人为它喋血杀身。耿苍怀之被缇骑追杀,秦稳之忍辱护货,袁老二之名败身残,无不有关与此,他却淡淡说不是什么大事,真要一个人与自己和三娘压车到六安府去。
沈放望向杜淮山一眼。只听弋敛又道:“唉,杜老,这一路上也辛苦你了。你最好歇歇,明日一早,又要折腾去肥西呢。唉,这么大年纪,还劳你奔波劳累。也是我们年轻人没用。你不用管我,我还想和沈兄谈上一会儿。”
杜淮山应声退去,心中虽为弋敛担心,但还是心定了很多。
不知怎么,他每见那少年一次,心中就会这么静很久,浊世滔滔,横流无数,但只要见到他的眼,杜淮山觉得自己仿佛就又可以淡定与有尊严的活上一段时日了。
第二天一早,沈放、三娘与弋敛三人压着两辆车就上了路。车夫还是用的是杜淮山召来的人,似是也是义军中的人物。分别时沈放觉着,大家虽没说什么,但无论杜、焦二老,还是王木、金和尚几人,对那少年都颇有依依之意。本都是男子,加上那少年神色桓定,所以众人面上都未带出。沈放一路上就在想:这弋敛究竟是什么人,金和尚本不识他,想来王木昨夜和他说了什么,今天才会换上这副神情。
沈放与杜、焦二老及金和尚等人也自另有一番惜别之意。动荡相逢、同舟共济,一朝忽又萍踪浪迹、各奔前程,当此时势能不感怀?但大家也说不出什么,还是焦泗隐说了一句:“保重,淮上相聚。”
这一句似说出了大家心声。二十几人都伸出手,叠在一起,用力拍了一拍,然后散开。
三娘在一旁看着,没有加入,嘴角却含着笑:她心里又一次有了终于看到了一群男人的感觉。那种感觉真好,做为一个女人,一直以来,她担得太多,活得也太累了。这时、她回过头,却见弋敛并不在那圈内,已先上了车。她看了他在车里的身影一眼,觉出——他是寂寞的。
装金子的那辆车太满,他们三人就坐在装银鞘的那辆车里。这车却却换成了那少年的自备的车,想来常用,构局很合理,银子都放在了车底,所以车厢很空。虽简易,但舒适。沈放昨日与那少年谈的也不算久,主要是弋敛向他请教分类记帐的问题,看来淮上果然缺的就是这方面的人才。
这时,沈放忽想到另一个问题,问弋敛道:“我记得金朝出使之人一向张狂,予取予求,怎的昨日那完颜晟会那么乖乖地被杜老一句话就给吓走?”
弋敛含笑道:“那句话是淮上义军的一句切口。淮上之地只怕少有人不知道。金使在江南可能要张狂一些,因为有赵官家护着,在江北却一向收敛一点。前几次完颜晟也曾出使,一路张狂,祸害百姓,坏事干了无数。淮上义军愤恨,因不愿与金朝轻启战端,扰民受苦,也不便杀他。于是只能示警要挟,让他在前次出使途中,从商丘到安庆这段路上,一共接到了十三次留刀示警,最后一次甚至都留在了他的枕边,那完颜晟才知惧怕。最后在安庆,是‘十年五更’中人物‘三更’顾雨出面,见了完颜晟一次,问了他一句:‘如果想取你首级,你该已死了多少次?’”
“那完颜晟面色灰败,答不出来。顾雨大笑了几声,一刀出手如电,割断了他一名通译的头发,从此他再出使时在淮上及江北之地也就收敛很多了。”
沈放听着心里痛快,也觉出淮上之地果与江南不同,原来尽多有真英雄好汉子,不由笑道:“那不是谁念那么一句口诀都可以吓唬金人了?哈哈——‘江湖夜雨十年更’,这倒成了一句咒语,句中指的就是弋公子所说的‘十年’‘五更’?”
弋敛含笑不语。三娘子见丈夫对江湖上事显得未免太过天真,不由笑道:“还要有那面小旗呢!那可是表证。你以为谁念那么两句完颜晟就会信呀?再说,那句话随便谁口里说出来都能有杜淮山口里那份气势吗?”
一路果然车行无事,沈放也微觉奇怪。
这趟镖可以说自出福建,就没这么平静过。就算到了江北,在杜、焦手中从滁州运到舒城这一段,虽然也无事故,但众人那股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的小心劲儿还是让沈放记忆犹新。
一开始上路时,他本还一直担心,见那弋敛那么淡定,渐渐也就忘了。路上吃饭时,他和三娘私笑道:“那位弋兄妙识琴曲,温文尔雅,想来也和我一样,都是彬彬君子,不会什么功夫的。这趟镖又这么大。荆女侠英姿飒爽,现在我们二人加上这一车镖货就全仗荆女侠照应了。”
荆三娘心中也自疑惑,脸上却不由被沈放逗笑了,特意板起脸来一本正经答道:“夸奖、夸奖,好说、好说。”
不提他夫妇戏谑——第四天上,车行到了六安城。六安是座旧城,本来颇有规模,可惜当时受兵灾困扰,城墙许多在战火中遗下的残破之处到现在也只是勉强补好。三娘子当年行走江湖曾来过这儿,还有印象,便与沈放道:“这六安城出名的除了茶叶之外,记得还有一个‘六合门’。此门在江湖中大大有名,是江北之地第一大俗家门派。当年瞿老爷子瞿百龄一手六合拳与六合枪打遍大江南北,少逢对手。说起来可是个一派宗师,比杜淮山与焦泗隐只怕还高出不只一筹。”
沈放知她见闻广博,故意打趣道:“六合,是哪六合?”皱着眉,搬起手指,认真数道:“可是君与臣和,父与子和、夫与妻和?”
三娘见他模样,就知他在玩笑。听他说出“夫与妻和”,还是不由脸上一红,掠掠鬓笑道:“我的道德先生,那六合指的是‘心与意和、形与神和、精与气和’,这才是六合门的不二法门,你都是在胡说些什么?以为还是在考国子监呢?”
沈放笑道:“噢,原来这样。这个又有谁不知,怎么能算秘诀。”
三娘笑道:“这其中自还有它的委曲之论。道理人人知道,但说到体会,及至具体怎么用,那就是学问了,非个中人不足与道也。”
二人正说笑着,出去探探形势的弋敛回来了,却也没说什么。只是指使车夫去向。
车子一时又向城北行去,城北是个古木萧森的所在。车子走着走着,只见窗外渐趋荒凉。从这里北望可以望城北的青山,当真是“苍茫古木连穷巷,寥落寒山对虚牖”。沈放与三娘不觉就感到身上一冷。
车子停在个小巷里,巷中只有一户人家。弋敛扣了半天门门也没开,最后还是一伸手,门吱呀地开了。门内是个小小池园。池中荷花早已枯了,满地落叶,一派萧索。院内廊轩寂寞,竟没有一个人。
弋敛叹道:“大家都去永济堂赶热灶去了,这主人没了才几天,这里竟已空空如许。”
沈放听他话内意思,这里似就是瞿百龄生前住所。弋敛喊车夫把车赶进门来安顿了,他三人自进了内室,车就停在正房东廊与西廊之间围成的空场上,一有动静,窗内必闻。那屋内只剩下些粗笨的木椅木床,其余一应细软俱无,连被子也只得一床。弋敛把它让给沈放夫妇用了,他自己在园中徘徊了一会儿,神色颇为凄凉。
沈放不知那瞿老英雄是何等人物,但听三娘说来,生前必曾极为喧赫,没想死后竟如此凄凉。那一夜,他与三娘孤榻寒衾,窗迎北风,一夜都没曾安稳。回思这一路逃难行程,现住在这么个亡者园林,不能不起些人生须臾,霎息百年之感。
从二更起,就听得园中落叶做响,细听,原来是易杯酒携琴步入园中踩出的声音。——他竟在园中弹了一整夜的琴。侵晨,沈放起来透窗望了一次,黑影中,只见他在一池枯荷边静坐着,萧萧索索、寂寂离离,其人风概,不可揣测。
第二天一早,三娘起身时说道:“这位弋公子必为奇人,也是性情中人。”
叹了一下,又道:“我昨晚听到他在园内低吟,说:‘瞿老爷子,你与我忘年论交,你最喜听我抚琴。但活在世上时,繁杂种种,总无空闲。又有多少烦难,都承你一力担待了。如今你已过世,我能报你的也只是这一宿不眠,竟夜抚琴了。唉,曲在人亡,人间何幻!’”
三娘望向沈放,说:“他此言此行,颇有你平时所说的魏晋风味吧?”
用过早饭,三人随车向六安城中最热闹的鼓楼大街行去。沈放问道:“弋公子,今日我们去何处?”
弋敛笑道:“永济堂。”
顿了一顿,似觉有解释的必要:“永济堂就是皖南六合门的总堂口,建筑颇壮丽。六合门源出自隋朝杨素,其武技则起源于汉末五斗米道。至唐时,天下群雄并起,六合门中多有从军人物,至此武技一变,开一派堂皇风气。到有宋之初,六合拳与六合枪俱曾风行于一时,至今皖南鄂东一带,凡是尚武的村子,大多还流传的有,连几岁孩子都还使得象模象样的六合拳。可惜后来承平日久,天下习拳之人渐渐把六合拳的精义失了,只余强身健体之效,而乏冲杀搏斗之功。到瞿老爷子时,他矢志振奋,重开六合门一派风气。他在六合拳与六合枪上造诣极深,曾亲身从八字军抗金。一杆长枪于军前阵上十荡十决,素有‘六合枪王’的美誉。至今其门首上还悬有‘八字军’头领王通题的十六个字的匾:‘拳平内寇,枪卸外侮,唯我瞿门,六合义首’。”
他似是对“六合门”所知甚多,顿了下继续道:“瞿老英雄晚年仍是老骥伏枥,壮心未已,对淮上义军支持极大。据他言,六合门在他之下已分为六堂,有内三堂‘天、地、人’,外三堂‘福、禄、喜’。曾有人问他为何独缺一个‘寿’字堂。他曾抚然言道:‘当此乱世,家国拆裂;习武之人,必遇不平。如享永寿,那不是荣,反而是耻了。”
“所以三年前,他七十大寿之时,我也曾遣人前来祝贺。据说他自感高龄,特自嘲一联书于梁上,道是‘耻逢七十瞿百龄’,一时传为江湖轶事。”
说着微微一笑,想起其人风貌,心中似感慰藉。口中却废然叹道:“可惜如今也是乖鹤西去了。瞿老英雄没有子息,他这一走,据说门下已乱成一锅粥。咱们这一行,怕还有得麻烦呢。”
车子已行到鼓楼大街。街边果然热闹,纸儿铺、桕铺、刷牙铺、头巾铺、点心铺…依次开张。沈放静静地望着外面,他喜欢这种早市,这是城市生活中一天中最有生气的时光。耳中听得弋敛忽向荆三娘道:“荆娘子用的可是匕首吗?”
荆三娘点点头。
弋敛沉吟了下:“沉郁顿挫、豪荡感激——那是王屋山鬼谷,公孙老人的剑器一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