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但现在他只有这样了。他手里还在把玩着那个木杯。

…杯个普通的陈年木杯——小英子就他手里看着——上面带着些细微的木纹与光泽,象是人世间那些小小的痴迷与倦恋,不忍释手的、却又如此可怜的快乐与留连…

易敛的目光胶在那杯子上好一会儿,才又道:“你们的安危,虽然可虑,倒也不是全无法子可想。这里有一张当年刘老帅送我的逃死令,你们拿了它,过了江就先去江宁城找‘长白飞索’周将军,请他代为相护。就说我易敛这里拜托,多谢了。”

他面上有一种悠远的神情,小英子不知怎么就觉得不好拒绝他似的。

易敛没再说话,跟骆寒一样,他也不是个多话的人。第二日小英子就与她爷爷又透迤折返,过江去江宁。小英子忘不了的是易敛送他祖孙上路时那一脸歉然的神色。还有、爷爷直到与易敛他们相去已远,才抓着自己手腕对自己说:“英子,这趟差,咱们一定要办好。易公子是王通大帅临终前请来坐镇淮上的人。爷爷虽然老了,但生是八字军的人,死是八字军的鬼。咱们就是死了,也不能给八字军丢脸!”

小英子点点头,她心里想的却不是她所不明白的八字军。她只在想:她就是死了,也不能给骆寒丢脸的。

只听场中钱老龙忽振声而笑道:“端木小子,你说得不错。就是这个曲子!嘿嘿,我老龙堂的人记得清清楚楚,我侄儿钱必华也记得清清楚楚。”

他语音忽滞:“这孩子…”然后面露凄然,“是个有骨气的人,头一年败后,他与骆寒相约第二年一见。第二年,他整整磨练了一年,一年之中,几乎没有说上三十句话,只是埋头苦练,就是为了找回自己当初的傲气。当时他瞒得我都不知道,后来才听说,第二年他又独自去了腾王阁。”

他面上神色恍如一叹:“他即与骆寒有此一约,他的骄傲迫他不能不去。哪里跌倒哪里爬起来。这孩子、有种!”

说着,他冷睨向端木沁阳,神色间分明似说他江南六世家被袁老大欺凌至此还不敢出头,完全就是无种。

然后他面上红光大盛:“他要与那骆寒再度比剑。可骆寒那厮,却只厌我侄儿碍他听曲。琴曲声中,他呛然出剑。一曲未完,他就已再次败我那必华侄儿于他弧剑之下。这一败,也就此让我那好侄儿从此心灰如死。——打死他也难信,经过一年苦练,他还会再次挫于那小自己近十岁的少年剑底。而那家伙,说起来只怕刚满十五。我侄儿回家之后,便不言不动,三四日水米未进。直到他媳妇请了我去时我才知道。一见我之下,他什么都不肯说。陪他呆了半天,他才问了我一句‘伯伯,这天下,当真有天份这两个字吗’?”

他想来心中大恨,忽扬首向天,引吭高歌道:“…秋水长天折翼飞!”

他声音粗嘎,唱起这句来,滋味可与那小姑娘全然不同。一句唱来,满座惨然。都是习武之人,自然识得钱必华心中之痛。只听钱纲怒道:“天份,什么叫天份!习武就靠苦练。可恨姓骆那小子,剑不留情。两次比剑,已误我侄儿必华一生!我这次听他敢又来江南,就已发誓,定要把那小子纠出,与他一斗,看看他弧剑之上到底有多大能为!”

说着,他意态似狂,朗声啸道:“恩仇三更报,天下一言决!”

这十字正是他刻在金山老龙堂口的楹联。握传,钱纲此言一但出口,不论什么恩仇,纵流血杀身,老龙堂上下三千子弟,也必求一报。而至今以来,江湖上似乎还没有钱纲手下十字之敌。在他十字断喝下,无人例外,剑辱身死。这些年,称得上在缇骑之下,犹敢快意恩仇的,也只有他了。

端木沁阳面色大变,他与王饶虽背后有文家,却也不敢与这老人当面翻脸。

只听那啸声干云,直震动整个庙会。店外之人听得,只怕人人如闻钱塘江涌、老龙高唱、心惊色变。钱刚一双赤红的眼眸已盯向小英子,嘿然道:“嘿,那姓易的小朋友倒是交上了个血性朋友,算他命好。——你说,你是不是碰见了他,他因受缇骑之逼,所以教你此曲,叫你传唱江南,找那骆寒出来。只是,他又托他何事?”

他这一变脸,已不再是刚才那个秃头红面的平常老朽模样。小英子只觉他威风凛凛,神色愤然,如直欲折人而噬。

小英子不由牙齿打战,吓得浑身发抖。她的爷爷却站起身,上前一步,护住她,抗声道:“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那骆小哥儿就是强你百倍。起码他可不是靠欺负我们这些衰翁幼女来抖威风的。”

钱纲大怒,就欲一掌向那瞎老头掴去。但手举起来又觉不妥,强强忍住,一身气劲直欲爆开,找不到对象,郁懑难言。一刻,只听他座下那张条凳“吱呀吱呀”,开始抖动,只一瞬,便已应声而裂。

好钱老龙,身子竟就成了马步原地不动,凭一股气劲把已震裂的凳子硬粘在臀上。端木沁阳大惊,倒不是为了他坐碎板凳这种功夫,却是为这一碎分明出于无意。

钱老龙自顾身份,一挥手,吩咐孙老大道:“小孙,你把这两老小给我带回去,送到金山总堂。然后传话江南,如果骆寒想要见这两人,就说已被我钱老龙带走了。他如有胆,叫他金山之上,老龙堂见!”

孙老大应了一声,就向瞎老头祖孙走去。那边王饶一动,他们想来也是想擒住这小姑娘带回去的、好知道易杯酒倒底托骆寒何事。他身边的端木沁阳却暗暗一把拉住了他。

王饶到底是巨寇,鲁莽一些。端木沁阳已与他附耳说道:“咱兄弟俩拾掇不下这老小子。”

王饶面上一怒,看了钱老龙一眼。见他神威凛凛,不觉气势一泄。他也很自信自己的武功,但让他独挑这据传武功可名列江湖甲榜的钱老大,他可还没那份魄力。

这时就听一人缓缓开口道:“止步。”

那人是冲着正逼向瞎老头祖孙俩的孙老大说的。

孙老大一愕,方待叱喝。可那一声虽不高,但堂堂正正,震得他耳鼓生痛,分明说话的人是个武学高手。

众人一惊,抬目望去,却见坐在店角的那个三十余岁和那祖孙一起进来的一直没出声的汉子已一掀斗笠,露出一张国字脸来。他面上神威凛然,有一种千军万马中冲撞过来的气度,让钱老龙也不敢小觑。

端木沁阳“啊”了一声,已认出他是谁来,不由面露惊色。

钱纲也觉对面并非凡俗之辈,喝问道:“何人?”

只听那人沉静道:“刘琦刘大帅帐下左骑将军周飞索。”

原来他就是“长白飞索”周飞索。要说军中好汉,能让江湖上汉子敬服的可并不多。这不多几人中,他可当真算得上一号。

周飞索当年亲冒矢石,功成百战,殊死立勋。提起来,无论妇孺、无人不敬。他手上的大小锁喉一十九手,名噪三军内外。强悍如金和尚,当日也不过一招之下,就要折在他的手上。如不是王木拚死相救,今日江湖中已没有他这号人物。这次易杯酒叫瞎老头祖孙前来,就叫他们先找到周飞索保护,也算所虑周全。但只怕他也没想到,缇骑虽不好与周飞索公然翻脸,但还有钱老龙这横岔而出的一段梁子在。

他托付周飞索就是凭一张“逃死令”。当年刘琦与他相重,曾送他十一道“逃死令”与他。曾云,“逃死令”一现,军中将士,帐下家丁,无论天大的事,只要不干朝政,不违正道,必当效命而为。当日杜淮山就是凭此一令救了金和尚、王木与张家三兄弟五条性命。周飞索一向甚为钦敬易敛为人,加上他与刘琦的渊源,接了这逃死令,自然答应倾力相护。他是有胆色有担当的汉子,纵然横暴当前,也不肯弱了军中的声威。

钱纲为人虽强横,但也能敬人勇武。他望向周飞索,沉吟道:“原来是周将军。”

然后他把脸一拉,冷冷道:“可惜你非我敌手。易杯酒这回算料错形势了。这老小两个,我带定了。”

周飞索并不发怒,似也知他所说乃是实情。却一掀袍褂,腰中就露出一面铜牌。他摘下铜牌,“啪”地就拍在了桌上,振声道:“钱老龙头,骆寒的一剑之利你可以不理,易杯酒的面子你也可以不买,但这面牌子,总向你讨得下这个人情吧?”

众人向那牌子看去,只见牌上用阴文浏金刻了一个“刘”字,上有御赐字样。这可是刘琦刘大帅的令牌。端木沁阳不觉一惊——中兴四将,家国柱石,刘琦令牌一出,这个面子可就大了。

钱纲低头想了一会儿,忽扬头笑道:“你别用刘老儿的一面牌子压我,他要不忿,叫三军把我老龙堂三千子弟全给灭了去。我钱老龙可不吃这一套。”

然后他“嘿”声道:“家国,什么叫家国?别拿中兴四将压我,我不认它。这东南地境,当年又何尝不是我钱家的私物。”

——他这话说的也是,他原是人称“海龙王”的钱缪的子孙,五代十国时吴越国就是钱氏所创。只见他一扬下巴,冲孙老大吼道:“拿人!”

那孙老大走上前两步,一双大手就向前抓去。手才伸出,耳中就听周飞索喝道:“慢来。”

然后孙老大就见黑影一晃,然后手腕一紧,一条黑索就缠住了自己手腕。然后那长索一抖一沾,就向后一甩,孙老大忽忽悠悠地被掷出了门外。周飞索身子一跃,已挡身在瞎老头祖孙身前,而那条夭矫如蛇的长索已重又缩回入他的袖子里。

钱纲大笑站起。这一站,本已碎裂的板凳再无所粘附,颓然倒地。只听钱纲大声道:“周老弟,我知你功夫不错。百战成名,来之不易。但你非我百招之敌,你且三思!”

周飞索也知自己对上钱纲这等高手实是有败无胜之局。只见他长吸了一口气,定定心神,冷肃道:“这世上,必败的仗就不用打了吗?如都这样,不是强悍肉食者永远为王,细碎小民永受凌迟?这江南膏腴之地早该献给北方强悍之兵了。”

他一伸指,双手互捋,只听指节中爆出声声脆响。只听镇定道:“钱老龙头,你我都是使指掌功夫的,所用功夫又都名称为‘爪’。今日我这大小锁喉一十九手倒要会会名动长江两岸的‘老龙爪’。”

说着他已一跃而起,开声道:“钱老龙头,请!”

“请”字未落,他一手如喙,一手如钩,上取钱纲喉头,下击钱纲小腹,已然出招。

钱纲不由也佩服他的胆色。自从自己名成,十多年来,几乎已没人敢主动向自己伸手挑斗。他身形暴起,一双手上筋脉斑驳,就向周飞索啄来之手罩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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