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李捷不由一笑。如果是在私室,他定会一拍韦吉言大腿,大骂他一声“滑头!”但此时倒有些不便了。心下想起自己此来前也曾动问李若揭:“骆袁相会,不知究竟是骆寒剑利,还是袁大势雄?”

李若揭却只沉吟不答。

李捷受不了他那份沉默,先自猜测道:“我看还是袁大胜吧,他垂名江湖二十余载,会过高手强梁无数,该是他胜算多些?”

李若揭面上只不置可否地笑了下。

李捷犹不舍地追问道:“那会是谁胜呢?”

李若揭淡淡道:“你说我若与袁辰龙相对,谁的胜算会大一些?”

李捷不由无语愕然。

他自然想说叔父的胜算大一些,但纵善谀如他,也知这等虚话断不好出口的,一拍只怕反拍在马腿上。

只听李若揭道:“我只知,如我出手,用上‘万流归宗’,不知挡不挡得骆寒头三十剑。”

李捷面上神色一安,小心道:“叔父是说,只要挡得住那骆驼头三十剑,那以后也就好办了?”

他也是允称高手之辈,对自己也颇为自许,心想:“三十招虽不算少,但毕竟不多。自己出手,难道就挡不住头三十招吗?”

李若揭只微微一笑:“没有以后。和骆寒交手,三十招怕已足矣。三十招一过,生死立现。”

李捷当场愕住。

他让过韦吉言这个老滑头,想起北人多少怕还实在些,便问向金日殚道:“以金兄所见呢?”

金日殚身负重伤,李捷对他已不似前日那般尊敬。金日殚却似并不在意,口中语音古怪地道:“难说。但二人无论胜败,看来只有一个人能活着回来。”

李捷动兴道:“不会有和局吗?”

金日殚道:“骆寒出手,有往无回。”

说罢,他便再不肯轻开一言。

剩下几人都耐得住寂寞,李捷却耐不住,他本是话多之人,见金朝蛮子不肯多话,便又问向庾不信:“庾兄看呢。你来自淮上,只怕想骆小哥儿胜得多些。”

庾不信微笑道:“我赌文兄胜——无论骆寒与袁老大谁胜谁败,谁生谁死,下得山来的那一个,只怕重伤已定,更挡不住文兄所布于山下的人手。文兄,所以看来你已必胜,在下所说可对?”

他话中语意难测,但文翰林还是听来颇为受用。他是已尽布手下高手于紫金山下,今日本就是个杀袁之局。就是杀不了他,也要重创他无力再起。至于若骆寒生还,他不正好假朝廷之名除之而名正言顺入主缇骑?

所以在他,今日确是已操全算的。

他举酒相邀,略为掩饰自己得意之态。心知得意不可再往,不可轻招李捷与韦吉言之忌,只微笑道:“小生如能如愿,那也是大家之胜。袁氏若除,岂非天下称快?”

骆、袁同去之时还是申时初刻,没想这一等却等了好久。李捷心想:以叔父所言,胜负之数当在三十招间,三十招一过,生死已定。怎么这三十招竟这么长,让人难耐?——难道,难道叔父所料错了?但他万不能想象一向料事极明的叔父也会出错。

他看看这人,再看看那人,旁人似都较他要有耐心。他原不惯这般苦等的,——除非是皇上的旨意,那再久他也等得。他心里不由愤愤:何物袁大、骆寒,竟累你家老爷如此久候!他看看门外日影,不由打了个哈欠。

门外日影已斜,满天余金纷然洒落。所谓六朝金粉,这金粉二字原非只为形容于那建筑藻绘之上的,原来还有这一番意思。

这一等竟又等了足过了两柱香时辰。渐渐渐渐,连金日殚、文翰林、韦吉言也一一露出不耐之态。李捷看到他们不耐,才象重有兴致,重又开心起来。他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他原是最喜欢猫捉老鼠,细看他们失措之态的。眼看又过了好一会儿,他笑道:“文兄,你是不是叫个人到山顶看看,看是不是他们两人已同时毙命——那倒是件好事,要省下文兄好一番手脚了。”

紫金山顶,此时却肃寂无人。除了袁老大与骆寒那一人一驼,再无观者。只有那江风红日,充塞于天地之间。

从紫金山顶可以俯视山脚下的整个秣陵城。阳光晃眼如金线,那一线线的金粉就那么撒落在城中的白墙黑瓦之间。从上视下,只觉人世间所有的欢快、磨折、语笑、轻谩、鞭笞、笙歌…一样一样人世间的欲望与争竞就那么藉着屋瓦的遮掩认真地匍伏着、拚力地向前挣扎延伸。黑瓦底的间隙,是一条条小弄,歪歪扭扭地在那所有的欲望之间蜿蜒。看着看着,都似要给人一种卑微之感。但那卑微让人产生一点亲切。仿佛、那才是让人难奈却又难弃的一个真实的人间。

袁老大与骆寒正都端坐于地——旁人怕以为他二人一到山顶就会如何凌厉对搏,只怕万想不到他们竟会这么端然对坐。

只听袁老大喟然道:“无论你我谁下得了这个山,只怕下去以后,才是又一场真正杀劫的开始。文翰林杀我之心久矣,只怕嫉你之心也盛。咱们这‘骆袁’一见,要比何妨比得斯文一点?”

骆寒唇边淡淡一笑,似是心里也在想起那个“袖手谈局”文翰林的相貌。

只听袁辰龙道:“我这套‘步出夏门行’——江湖传为‘忧能伤人’,又称‘横槊’之击,一共原有四套,分为‘观沧海’、‘冬十月’、‘河朔寒’、‘神龟寿’。起意却得之于孟德之章。你且先看看‘观沧海’。”

只见他一拊手,竟自低吟起来。他的声间如非自喉中吐出,全无唇音,只是模呼而吐,如呼如啸。那声音吐自于肺腑,低沉厚重,有如远古足音。

只听他慨然吟道:

“云行雨步,超越九方之皋。临观异同,心意怀犹豫,不知当复何从。经行过我碣石,心惆怅我东海!”

他长吟未竟,一掌竟已划出。那掌中肃杀之意浸漫开来,其悲凉梗滞之处,竟一反武学圆转顺滑之道。

骆寒一见,已叫了声:“好!”

他却不止静坐,人影忽翻飞而上,直搏九天。袖中弧剑光芒一灿,映着日影,一张淡褐色的脸在日光中显出些金黄黄的微灿。

袁辰龙举目望他翩然飞起的身影,“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辨,以游于无极者”,原来骆寒的轻功心法出于这里!他眼中遏制不住地露出一种难以自持的光彩——九幻虚弧,孤锐一剑,果称卓绝!倒也不枉二弟伤在他的手里了。

只听他喝了一声:“东临碣石!”左腕一翻,已向骆寒空中的身影虚罩而去。口里犹得闲道:“骆兄近日该已见到那小英子了吧?不知旧歌忽起,淮上传书,可有人和骆兄你说了些什么?”

骆寒却于空中避开他那虚势一击,手里也还了一剑——袁老大果非寻常,只此一套“步出夏门行”已足见出其胸中丘壑了。他袖中一抖,却有副白绢已向袁辰龙飞去,手中剑一振,竟在空中踢踏,人已翻飞二度。

袁辰龙神色一变——人言“九幻虚弧”本有空中换力之能,看来果然不虚!他不再开言,右手一振,已经再度击出。

就在袁辰龙击出第二招时,骆寒已先代他喝道:“以观沧海!”

东临碣石,以观沧海。

水何澹澹,山岛耸峙。

树木丛生,百草丰茂。

秋风萧瑟,洪波涌起。

日月之行,若出其中。

星汉灿烂,若出其里。

幸甚至哉,歌以咏志!

这是一种睥睨沧海的豪情!就纵算豪杰如曹孟德,却也有着“临观异同,心意怀犹豫,不知当复何从”的徘徊之虑啊!而袁辰龙一向镇定,他心意中究竟怀有何样之犹豫呢?戳力上国,至君尧舜,就足以慰他平生之志吗?

有寄堂中,人人自谓“有寄”。可有人会想到袁老大与骆寒其人其志?其风慨其执念,究竟何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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