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大小小的批发店老板脸上无一例外地挂着愁容,眼瞅着年一天天逼近,积压如山的年货却销不出去。他们无不忧伤地怀恋着刚做生意的那些年,一进腊月门,满城的疯抢疯购便开始了。那时的人们像是有花不完的钱,大把大把的票子流水一样哗啦啦从门前淌过,一弯腰就能捡个百儿八十。可如今,站在门口像自由市场一样吆喝一整天,也吆喝不进来几两银子。
因为大旱,庄稼几乎绝收,进城购物的农民寥寥无几,偶尔遇上一两个,也是母鸡屁股里抠蛋,眼珠子绷得贼紧,给你往死里压价,气得老板们个个要吐血。
城里人就更抠门了,仿佛他装的那几个钱是金子,是银子,东挑西拣半天,说上一大堆嫌弃话,末了给你个空喜欢。
生意清淡得几乎叫人绝望。城西的批发市场,前几年一进腊月便围得水泄不通,可今年过了二十三小年,还看不见热闹影子。农民一年盼个麦儿黄,生意人一年熬个腊月忙,腊月都这副惨相,生意还咋做?
做不做生意是你的事,查不查是公家的事。工商、税务、防疫,各路神仙这阵子全下了凡,戴着大盖帽,穿着制服,一手拿着文件,一手拿着罚款单,开始挨家挨户查。大小挑出毛病,眼一闭就给你开单子。
老板们心里清楚,检查是幌子,办年货才是目的。往年这些人只需等在家里,或坐在办公室,年货一一就去了。今年太清淡,他们等不住了,自己找上门来,生怕不敲个警钟,那年货便认不得自己的门。老板们心里窝着火,脸上还得赔笑,嘴上不停地说:“一定,一定,忘不了。”
老天也跟人作对。过了二十三,天气往暖转,这是天爷的规矩。今年天爷也不守规矩,一过二十三,猛乍乍往死里冻人。太阳倒是照出不误,可那是太阳吗?白惨惨的一个瓶底子,苍白无力挂半天里,不发热倒也罢了,可你也不能往下泼寒气呀。虽不下雪,地上却冻着冰溜子,街上的人都让天气给冻跑了。这样的天,能叫人过个好年?
包工头子车光辉最近格外的忙。一进腊月,“波宝酒”的市场猛一下开了,不但河阳城,就连省城的客商也一窝蜂跑来抢货。河酒两个包装车间四条生产线开足马力生产,仍是供不应求。车光辉害怕酒厂犯老毛病,萝卜快了不洗泥,砸了这酒的牌子,便亲自督阵。后来发现一批酒果然口感不对头,苦中带酸。车间主任说没事,反正销路好,略微的口感变化,没人能尝出来,劝他尽快拉走。车光辉坚持不拉,非要他们重新灌装,并再三强调,不许在质量上玩花样。这事惊动了胡万坤,将酒库主任叫来,一顿恶骂,连夜将那批酒全部倒进酒库,重新勾调。
顾了这头,就顾不了那头。眼看年关近了,他的年货还一家都没送,车光辉恨不得自己有分身术。
酒厂这边搞顺头,车光辉便紧着置办方方面面的年货。
酒是断然不能送的。市场一开,它就成了宝贝。自己再往外送,就等于抢自己的市场。他不但不送,酒厂这边也不让送,气得胡万坤直骂他不够义气,整天有人跟着他屁股要酒,再怎么着也得送一点呀。车光辉呵呵一笑说:“你把整个酒厂送了我都没意见,波宝酒,没门。”
胡万坤没法子,只好从他手里买了一批。
一不送酒,年货办起来就费事多了。轻了拿不出手,重了,人多面广,又招架不住。正犯着难,浙江女人陈珮玲找上门来,说手头有一批新到的茶饮料,浙江大厦独家代理的,问他要不要?车光辉心想,陈珮玲定是借他的关系网,想打开市场。本想拒绝,转念一想陈珮玲还欠他的工程款,便以抵账的方式进了一批。
跟着市上一位主要领导的公子找到他,说手头有一批“软中华”,帮着给弄一下。车光辉一听便知是假货,但他故意不揭穿,问:“啥价?”公子犹豫片刻,说:“五百一条,咋样?”车光辉笑笑,不做回答。公子红脸道:“蒙你也蒙不过去,一百,最低价。”车光辉说:“行。”公子很高兴,说:“晚上一块坐坐,有个工程的事,跟你谈谈。”
车光辉想,公子的老子刚从外地招商引资回来,手头一定又有新项目,便爽快地应了。
到了晚上,他跟公子一块去了徐虹那里。徐虹打扮得妖冶十足,一手抓着公子,一手抓着车光辉,风骚至极地说:“这么长时间不来,都想死我了。”车光辉受不住她的肉麻话,挣开手说:“想来,可老婆管得紧呀。”徐虹还口道:“是哪个老婆管得紧,车老板也学会金屋藏娇了?”
进了包房,徐虹张罗着安排小姐去了,公子开门见山地说:“老爷子引来个大项目,是跟南方人合着搞药的,投资在八千万左右,基建有四千万,有没有兴趣?”
车光辉给公子点上烟,试探地问:“插手的人多不?”
公子说:“省上有家建筑公司,已托人给老爷子打招呼了,不过老爷子心里还是惦着你哪。”
车光辉想起老爷子给自己办的许多事,忽一下就跟公子感情近了,发自内心说:“老爷子是好人哪,你先替我谢谢他,改天我专程去拜访。”
公子忽然叹气道:“老爷子怕是在河阳待不久了。”
“怎么,要变动?”这消息倒令车光辉吃惊,到现在他还没听到这方面的风声。
“省人大,差不多定了。”
“噢——”
小姐派进来一批,让公子打发走了。徐虹急急地追进来,神色不安地问:“嫌年龄还是嫌长相,这几个可是我这儿最好的。”
公子不耐烦地说:“装什么装,打发些二档货应付我们,闪一边去。”
徐虹哑巴了,不好意思地走出去。公子破口大骂:“这年月,鸡婆也学会狗眼看人低了。”
原来,河阳城几大公子老在徐虹这里找小姐。以前,公子来了客人,徐虹总是把最好的小姐派给他。最近徐虹不知听见了啥风声,反倒将好小姐留给了另一位暂时还屈居老爷子之下但下一步很有可能掌管河阳的领导的儿子。公子气不过,这才发刚才的火。
车光辉知道,河阳城的领导,台上是老子跟老子争,台下是儿子跟儿子斗。只有他,跟哪个领导也是朋友,跟所有的公子都能坐一起喝酒。见公子生气,他说:“算了,不就小姐嘛,逢场作戏,又不讨她做老婆。”
公子恨恨道:“狗娘养的烂婊子,也不想想她咋发的家!”
这话骂的车光辉背上起了一层冷汗,好像公子在指桑骂槐。但他自问自己不是过河拆桥那种人。后来细一琢磨,猛想起徐虹曾经跟老爷子的关系,心里便一片惊。
小姐最终没能要成。无论徐虹怎么热心,公子就是不满意,成心找碴,反倒弄得车光辉尴尬。后来公子扬言要砸了这歌厅,徐虹翻了脸,叉着腰说:“你砸给我看,老娘河阳城啥没经见过,还怕你个下三烂。”
眼看两人要动手,车光辉又气又急,真惹出事来,自己的名声全就毁了。最后硬是把公子拦腰抱下楼,气呼呼道:“跑这儿撒野逞什么英雄,你不丢人老爷子还丢人呢,跟我回去!”
最后他拉公子去了那家桑拿屋,一生气给公子派了两个小姐,坐在外面,无端地伤感起来。觉得人生总有一些活不明白的地方,不同的人为不同事烦恼着,很多看似轰轰烈烈,风光无限的人,骨子里竟是那样脆弱。他搞不清自己这样活着究竟为了什么,难道就为了没完没了地赚钱,无休无止地赔着笑脸?活到现在,他尚且不知道真正的幸福是什么,权力,金钱,女人?似乎是,似乎又不全是。他说不清,总觉人生有一种缺憾,一种无法弥补无法填充的缺憾。
他忽然想起林山。每当郁闷困惑,无法排解的时候,总是会想起这个活宝贝。他穷,但他快乐,不管何时,都有一份超然于物外的洒脱。
拨通电话,车光辉听到一片乱糟糟的声音,半天林山才说:“我快喝死了,你咋才给我打电话。”
车光辉心想,记者真是个不错的职业,白吃,白喝,白拿,遂挖苦道:“又在哪里腐败?”
林山说跟一帮校长喝酒,没劲,酸死了,问车光辉有没有安排。
车光辉想了想,问:“你要啥安排?”
林山说:“打麻将太累,泡小姐没味,唱歌不会,还是聊天最带劲。”
二人遂说好地方,聊天去了。
聊完天已近午夜,林山醉得一塌糊涂,把车光辉劈头盖脸骂了一通。大骂他不上档次,充其量包工头一个,这世界上最没意思的就是你们这些有钱人。先富起来咋样?世界是穷人的,快乐是穷人的,痛苦也是穷人的,富人有啥?
车光辉想半天,觉得这话太精辟,说到了要命处。
回到家,这感受便越发真实的让他绝望了。
老婆刘素珍气呼呼地坐在沙发上,双眼尽是仇恨。见他进来,劈头问:“又跟哪个婊子鬼混去了?”
车光辉被她噎得半天答不上话。刘素珍的猜疑已到了空前的地步,只要他不回家,就是跟婊子鬼混。这女人,走火入魔了。
他往楼上走,心说我懒得跟你解释。
“你给我站住!”刘素珍断然喝道。
车光辉止住步,心里连连叫苦,今晚又不得安宁了。
“车光辉,你眼里有没有人?我等你等了半夜,你一声不吭就想溜?你好歹毒呀…”
“我累了,要睡觉。”车光辉压住心头的火,他不能先发火,他一发火,就中刘素珍计了。她这么等着,不就是为了吵架吗?
吵架,已成为某些女人的职业。越是生活无忧的女人,越是喜欢吵架,这是车光辉在吵架过程中总结出的。
“你能不累,这个刚抱完,那个又来了,你到底想要多少个?”刘素珍怕的是打不开话头,一打开,她就不是她了。拉出的架势,骂出的话,就好像她是车光辉前世的仇人。
黄丫儿听见吼,从门里探出头,远远冲车光辉扮个鬼脸。自从知道他和姐姐大丫幽会,黄丫儿便没了保姆的拘谨,常常做一些他意想不到的动作,仿佛他们之间已达成某种默契。
“你想找碴是不,有话楼上说!”车光辉扔下话,果断地上了楼。随后便听到一连串摔砸东西的声音。他坚持着不让自己回头,说啥也不能让丫儿看他笑话。
楼下的声响一阵接一阵,他不下楼,刘素珍就不会停止。
这夜,车光辉家遭到毁灭性的破坏。刘素珍就差点一把火,把这个家全烧了。
家里的事再乱,工作不能耽误,这是车光辉多年坚持的原则,就是不让家庭矛盾影响到工作。眼下最重要的,还是送礼这档事。除过银行、税务等几个部门,车光辉把年货重点集中到政协委员上。这跟往年很不一样,往年他心里是没有委员们的,今年不,今年必须把委员们放在前面,而且送礼要大方、实惠。低价弄来的软中华正好派上用场,反正这烟也不是谁都能抽得起的,多数人并不知真假。就算知道,心里也是快活的。这就叫送礼的学问。果然,年货送到一半,河阳城就开始传他的好话了。
车光辉有点得意,看来,谋划已久的事,应该能成真。为那个政协副主席,他可是付出了很多啊。
54
年终于到了。
接二连三发生的事让老城里人黄风全然没了往日的精神,他浑浊着双眼,除了文老先生眼里那两个巨大的问号,终日别的什么也看不见。成日里忧心忡忡,神色黯然,对什么事也提不起兴趣。
先是叶开死了。
尽管谁都在心底里早就为叶开的死做足了准备,但当死亡真正降临时,还是感到莫大的震惊。
叶开是死在烂鸟二丫怀里的,这种死法让叶黄两家相当尴尬,甚至有种愤怒。
二丫自从那个早晨将气球放到通天柱顶上后,很快成为河阳城的新闻人物。新闻的最初制造者当然是蓝鸟广告公司的田二小姐。据说田二小姐眼睁睁看着气球飞走后,第一反应便是跟雷啸告状。她历数了黄二丫对她的种种不恭,还将气球放跑一事极力作了一番夸大,说河化老总李木楠已扬言拒绝支付广告费,最后的落脚点自然而然归结到开除黄二丫,而且是立即开除,否则她田二小姐立马走人。当时雷啸偏巧不在河阳,他在省城谈一项非常重要的合同,头一个反应便是黄二丫这事做得委实过分,她在毁蓝鸟广告公司的声誉,便毫不犹豫地答应田二小姐。当天中午,田二小姐便将白纸黑字的开除决定贴公司门口,她用的是“开除”,而不是惯常用的辞退。雷啸回到河阳,气球早已找不到,唯有条幅高高飘扬在河阳城的上空,把天空染成了一片红色。雷啸突发奇想,这是广告中的神来之笔啊。
第二天他去谈广告业务,一进门人家便问,你就是把气球升上天的那位?雷啸冷眉,不知作何回答。岂料对方爽快地掏出合同,签!就冲你这惊人之笔,签!
一连几天都是如此,甚至几家从没打过交道的公司也主动打来电话,要把开张店庆的宣传交给他做。雷啸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上了田二的当,不该开除黄二丫。后悔已晚,田二小姐已将风声放遍河阳城,黄二丫的名字如同高高飘扬在通天柱顶上的红色条幅,令河阳城仰慕。
“太神了,这女人太神了,能把气球放到通天柱上,了得!”
广场里那些摆卦摊的,卖老鼠药的,拉板胡唱贤孝的,甚至丁万寿、邸玉兰这些名人全都发出类似的感叹。黄二丫一下成了人物,令人浮想联翩,激动不已…
雷啸负荆请罪,来到贫民窟,叩响黄风老人的家门。二丫正在看书,雷啸奇怪二丫居然在看书,要在以前,这是打死也不敢相信的事。
“你来做甚?”二丫微微扬起头,面带粉色,样子楚楚动人。
“我…我来请你上班。”雷啸鼓起劲儿说。
二丫眉毛一抖:“上班?”
雷啸马上认出一堆错,把自己检讨了一番,而后,眼巴巴瞅二丫。二丫听过瘾了,这才放下书,缓缓将跷起的腿放下。她放得很慢,两条修长的腿在阳光里划出一道波浪,雷啸的目光在那波浪上一起一伏,心也跟着跳动。他一定记起了什么,一定是过去的某个日子或日子里的片段。记忆就这样被打开,瞬间,淌出许多的温馨来。
二丫笑笑,她料定有这一幕,说话间又把腿抬起来,更慢,就这样漫不经心地将院子划得哗哗响。雷啸的目光不只是跳动了,简直就像麦田里的鸟儿,扑扑腾腾,目光落稳时,心已让二丫搅成一片。
二丫居然没答应雷啸,说好几家公司请她,她想找家没女人骚扰的公司。
雷啸完全听懂了二丫的意思,回到公司,果断地开除了田二小姐。惊得田二小姐连眼泪都流不出,横着眼睛倒着眉,干着嗓子吼:“你…你想赶尽杀绝呀!”这一刻田二小姐一定想起了同胞姐姐,也终于意识到替姐姐夺回公司的梦想彻底破灭。
两天后,雷啸再次走进贫民窟,二丫正在梳妆,饶有兴致地摆弄着头发,看到二丫的发型,雷啸哦了一声,那是多么熟悉多么让他迷恋的发型呀。曾几何时,他就被这发型所迷,进而爱上了这个谜一般的女人。他轻轻走过去,拿起桌上的发卡,像电影里的慢镜头一样缓缓别在她的脑后。
这一幕以一种蒙太奇的手法,刻骨铭心地印在了老城里人黄风脑子里。黄风的印象里,这一天的天空格外晴朗,阳光有一种春天的味道,令他开心,令他落泪。他非常幸福地闭上眼睛,回味着跟妻子恩爱时的情景。
将雷啸折腾得差不多,二丫见好就收,装作勉强地应了他。坐上田二小姐位子的一瞬,二丫心头所有的愁容都化开了,她冲正往里走的雷啸说:“干吗打深蓝色领带,不好看,来,换上这条。”然后在众目睽睽下给雷啸换上一条真丝绣花领带,雷啸看上去精神了许多。
如果不是大丫再次找上门来,她是不会去医院看叶开的,或许叶开还能侥幸活过大年三十。可偏巧大丫这天发烧,烧得一塌糊涂,进门便倒在床上,昏昏沉沉冲二丫说:“你去一趟医院吧,就算我求你。”二丫盯着大丫看了半天,终于明白求她的是自己姐姐。她冲大丫微笑着点点头,便对着镜子细心打扮起来。如今打扮已是二丫出门前必做的功课,连一向对出门打扮深恶痛绝的老城里人黄风也宽恕了二丫这个坏毛病。他躺在门外,对二丫说:“去了嘴乖点,该叫姐夫叫姐夫,他可是只剩一口气的人了,经不住你气。”
事情或许就坏在黄风这句话上,只剩一口气是个啥概念?大年三十如此咒人,能不出事?
二丫迈着轻快的步子走了,大丫心里惦着黄风刚才说的话,忍不住挣起身子问:“爸,你说他…能活过这个年吗?”
黄风两眼浑浊地瞅瞅天,半晌自言自语道:“他是属羊的,过了今儿就是他的本年,本年呀…”
大丫并没完全听懂父亲的话,懵懵怔怔中预感到自己害怕的一天就要到了,她流出两行冰凉的泪,迷迷糊糊进了梦乡。
二丫走进医院,许是大年三十的缘故,医院格外冷清,两个护士在楼道里迎住她问:“你是哪床的?”二丫非常霉气地啐了一口,说:“我是来看14床的。”两个护士叽叽喳喳走了过去。二丫从后面发现左边一个腿有点罗圈,右边一个屁股太瘦,再怎么发育也不会长成美人坯子。遂自信地昂首挺胸,在楼道里踩出一串清脆的脚步声。
叶开大睁着双眼,他的耳朵分明听到一种呼唤,一种来自遥远世界热切的呼唤。门一开他就认出是二丫,只有二丫才能敲打出那样动听的脚步。他挣扎着想从床上坐起,想让二丫看到一个健康的自己,但他的努力被虚弱的身子抵挡住了,只好强撑出一个惊喜而热烈的表情。他认为撑得不错,谁知这表情一下粉碎了他在二丫心中的形象。二丫直觉看到了一个鬼,一个奇丑无比狰狞可怕的厉鬼。她几乎要倒退出去,又见叶开软软地招手,示意她坐到床边来。二丫怯怯地挪着步子,她需要给自己不停地打气,不停地镇静,还好,她挺住了。
坐到床边,二丫调动所有想象,居然无法将这个皮包骨头眼若枯井的男人跟当年那个拿走她贞操的叶开联系起来,她怀疑自己是不是进错了病房,等看清床头上醒目的“14”时,明白是自己的记忆出了问题。这个男人或许原本就这样狰狞。她一下感谢起姐姐黄大丫来,是她用一生为自己挡住了一场灾难。她甚至感谢父亲在那个下午能及时赶到,把一场即将蔓延的灾难扼死了。她同情而又充满悲悯地望他一眼,发现他两口枯井似的眼眶在动。那里面还会有温情吗?她惊吓地在心里问。
叶开颤颤地握住她的手,他的手如同老公鸡干裂的爪子,她的手背立刻发出尖利的痛。她想躲开,却被这个可怜的人软了心。她任他握着,任他干柴棍一样划着自己细嫩温软的玉手。他分明是想说什么,但被她的无动于衷止住了。
她就这样干坐着,想不出一句合适的话表达此时的心情,后来她想起父亲的话,心里试探了几次,都没法叫出口。她想算了,何苦要在一个死人面前装斯文呢?叫不叫都一样,反正他是黄大丫的男人,很多年前的那档子事权当一场噩梦,今儿起彻底忘掉便是。
他像是不甘心。大约医院死一般的寂静让他怕了,非要弄出一点声音,嘴唇再次动了动,使着全身的劲终于说出一句话来。说得很轻,梦呓般,二丫听清了,真的听清了。
她的心猛就抖起来。
他说:“丫,你还…恨我吗?”
就这句话,一下打翻了二丫的心,把她猛地拽回到很多年前的那个下午,拽回到花一般的少女时光。瞬间,房间的空气发生了变化,充满了花的味道。透过这张脸,恍恍惚惚中二丫又看见那个才气横溢、自负狂妄的叶开。
那是一个多么生动多么能迷惑人的男人呀。
她怎能轻而易举忘掉!
病房里顿时迷离,来苏水的味道都变得亲切可人。到最后,二丫竟辨不清是病房还是自己那间卧房了,反正味儿像,气氛也像。她不由自主地握住他的手,刚才还干枯如柴的鸡爪忽然就丰实起来,富有肉感,涌动着热量。很多年前的那股热猛地回到了身上,想象中她踮起脚,环着胳膊,将嘴唇连同身子一道递过去。
二丫俯下身子,她奇怪自己怎么就俯下了身子。她几乎贴着他的耳朵说:“你…害了我一生哪。天!你知道吗?”
叶开黑枯枯的眼里立刻涌出两汪清澈透明的湖水,黑眼珠在湖水里不停地打转,慢慢,便淹没到一片汪洋里了。他挣扎着,艰难地抽动喉头,说:“…丫,原谅我吧,我就要死了,没法赎罪了,只求…只求我死后,你不再恨我…”
她再也忍不住了,眼泪像决了堤的洪水,疯泄下来。她俯向他,整个俯向他,扯心撕肺地说:“原谅我,开…我来迟了…我不让你死,不让…”
叶开细若麻秆的胳膊伸过来,轻轻揽住她:“丫,好好活着,活着是多么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