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不能啊,他听到这么一声,手陡然一松,从邓朝露肩上落下。

路波捂住了脸,一股藏在心底很深处的泪喷出,差点将他淹没,差点将他带进另一股洪流中。半天,路波平静下来,变得不那么神经。他冲邓朝露笑笑,尽管勉强,但温暖是显而易见的。

“忘掉他吧,伯伯不忍心看你这样子。小露这么优秀,还怕没男孩子追,将来一定找个白马王子。”

邓朝露扑哧一声笑了,路波这么老旧一个人,居然也能说出白马王子。她仰起脖子说:“伯伯你甭替我担心,你的身体要紧,以后不许喝酒,跟那些人还是少来往。”

路波淡淡地笑了笑,说:“他们是好人,伯伯信得过他们。”

“可我信不过他们。”邓朝露顶了一句嘴,转而又甜甜地笑了。因为她看见明亮的笑已在路波脸上升腾起来。她这次来,不想给路伯伯心里添堵,只要路伯伯开心,比什么都重要。于是起身,高高兴兴替路波洗衣服去了。白天里她还赌气,路波脏衣服堆了一堆,本来想洗的,后来故意装看不见。这阵就笑自己傻,有些气你根本赌不出,也不该赌。路波痴痴地盯着邓朝露的背影,盯着盯着,就又恍惚,不自禁地就又想起一些事来,后来他叹一声,回头拿出相夹,一遍遍抚摸。

邓朝露本想在杂木河水文站多待些日子,她有个课题,需要石羊河近一年的水文观测数据,她想借这个机会,把数字整理全。副站长已经答应,让站里几个年轻人帮她。谁知第二天,山下就出事了。当时邓朝露正跟几个工作人员翻观测记录,一项项往表上抄录数据,忽听得门外响起尖厉的声音,是那个叫五羊的,进院就喊:“老路,老路站长,快出来!”邓朝露抬头往外看,就见路波急急地走出办公室,跟五羊在院里嘀咕几句,然后坐上五羊的摩托车走了。邓朝露感觉不大对劲,追出来,路波他们已没了影。正生着气,身后响起副站长的声音:“走吧,今天一定有热闹看。”

邓朝露坐着站上的车,跟副站长他们一同到了离水文站十公里远处的南营水库。这是石羊河从源头数起的第一座水库,杂木河还有紫水河以及南部山区的几条河流在南营前面的贡达梅岭汇合,然后滚滚而下,要穿过雄险的野鹿谷时,突然被一座大坝拦住,这大坝就是南营水库。

这座水库跟西边另一条支流上的西营水库、东边黄羊河的黄羊水库构成石羊河第一道防护体系,活生生地将奔腾的河水给拦断。也正是凭了这三座大坝,上游谷川区才俨然成为河的主人,像是掐住了河脖子,总是显得底气比别人足。邓朝露他们赶到的时候,下游龙山和沙湖的人刚刚跟南营这边的群众打完架。两边来的人都不少,尤其南营,近乎把半个乡的人都发动了上来,黑压压地站满了大坝,两边山坡上也是。而龙山和沙湖那边自然就显得力量单薄了些,他们来了三卡车人,是来抢水的。

邓朝露急着找路波,生怕路波搅进是非中。副站长让她别急,一再说路所长不会的。可他显得比邓朝露还急,已经不停地跟别人打听路波的下落。围过来的人很多,七嘴八舌都在说刚才打架的事。有人说打得很凶,龙山那边两个人断了胳膊,另一个被打断了三根肋骨。也有人说屁事也没,都在干吼却不动手。说这话的人中就有于干头他们。他们看上去幸灾乐祸,几个人围在一起抽烟。那烟肯定又是路波赏给他们的。邓朝露心里就想,这架跟路波有关,一定是他在背后教唆,让于干头们挑弄是非。后来得到的消息果然如此,路波充当了幕后教唆和操纵者,于干头们不过是他的“干将”。往下游调水是谷水市早就做出的决定,邓朝露他们在沙湖县搞完那次科研,谷水市的决定就做出了。上游谷川区却坚决不答应,几次协调都没成功。但下游旱情一天重过一天,不只是庄稼,树也成片成片地渴死。沙湖县几度告急,孔县长摆了好几次酒宴,就为了让谷川区的领导点个头。可这个头点起来实在困难,大家都盯着这点可怜的水,盯着这条可怜的河,僧多粥少,顾及不到啊。僵来僵去,市里发了火,强行要求上游谷川区开闸放水,解下游之困。谁知开闸第一天,就遇到了上游群众的围攻。

南营乡几千号人站在大堤上,打着横幅:人在水在,誓与河水共存亡。下游沙湖和龙山的群众也打起了横幅:一河所生,一河所养,有难同当,有福共享。有人甚至打出了“娘的奶头你吃得我也吃得”这样直白的标语。双方争得面红耳赤,互不相让。区里和县里的领导都被叫去,谷川区长不讲话,只是说只要群众答应怎么都行,我们没意见,都是一河水养大的嘛。龙山县长说这不是明摆着推责任吗,群众说了算还要领导干什么?谷川区长笑说,依靠群众是我们党的光荣传统,这个传统什么时候都不能丢。龙山县长明知人家是在搪塞,不想解决问题,但又在语言上占不了优势,只能焦急地看沙湖县长孔祥云。反正沙湖旱情比龙山还重,只要沙湖能度过去,龙山就能度过去,好歹龙山还有几座水库呢。孔祥云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上,他以前在谷川做过常务副区长,去年才调到沙湖县。上游情况要说他比龙山县长更了解,三座水库的水充其量也只能解决谷川自己的问题,但他现在是沙湖县长,就不能这么想问题。他站出来说:“听群众的没错,但这条河不是谷川区的吧,祁连山不是谷川区的吧,上游要丰收,总不能把下游饿死,怎么着也得分一瓢给下游解渴。”

“水就在库里,我没藏起来,两位县长要多少,只管拿走,我绝没意见。”谷川区长依旧不急不躁地说。

“怎么拿?你让水库工作人员躲起来,大坝又让群众占着,我们怎么拿?”龙山县长咄咄逼人道。刚才是群众吵架,这阵轮到他们吵了。谷川区长却不想吵,做出一副甘拜下风的样子:“我的两位好领导,千万别冤枉我,水库管理人员是让群众赶跑的,情况你们都看到了,再闹下去,我这个区长也会让他们赶跑。”

“装,装,装,你就装。”龙山县长明知谷川区长是在演戏,却又拿他没办法,这事摊谁头上,怕都一样。去年沙湖县跟他告急求援,他一样装了哑巴,一滴水也没支援。没想到同样的难题现在又搁到了自己头上。

三位领导都是位子上的人,平时见了一个比一个热情,一个比一个客气,礼尚往来,客套得很。这阵为了水却要红脸,也实在是难为他们。

市委书记吴天亮一直看着三位,他是中途赶来的,他来的时候,三方群众正纠缠一起,中间确也动了手,不过还算克制,没出大问题,伤的几个人他看过,都不重。本来他想把公安叫来,后来一想算了,集体突发性冲突面前,还是保持克制的好。

“说吧老陆,这水到底放还是不放?”吴天亮问谷川区长。

“书记,您也看到了,群众情绪这么大,我真是无能为力啊。”谷川区长姓陆,听见吴天亮问话,苦着脸说。

“我看你根本就没想着解决问题,煽动群众情绪,鼓动闹事,老陆你胆子不小啊。”吴天亮拉下脸来批评。陆区长结巴着,他还没胆子让吴天亮生气,但他真没能力说服外面的群众。正尴尬着,吴天亮开口了,他冲孔祥云和龙山县长说:“先把人带走,其他问题回去再解决。”两位县长面面相觑,极不甘心,但市委书记这样说了,他们也没办法,只能服从。

陆区长倒是松下一口气来。

吴天亮又转向市委秘书长:“路波找到没,等他多长时间了?”市委秘书长结结巴巴说:“站上说他早就出来了,但现场找不到他。”

“打电话给邓家英,让她去找!”吴天亮火了。

这个时候,邓朝露正在四处找路波。水库上到处是人,黑压压一大片。有的在看热闹,有的在等待更大的热闹,更多的,却是在嚷嚷着水。邓朝露步子飞快地穿来穿去,哪也不见路波的影子。她问过几个熟悉的人,都说没看到。后来她看见几个跟洛巴穿戴一致的藏人,想走过去问问他们。那些人站在半山腰间,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这些为水吵得不可开交的汉人们。山腰上不知什么人在唱《五哥放羊》,嗓子还不错,凄凄切切的声音跟山下水库上正发生着的事很不和谐。邓朝露刚到山脚下,就听有人说,路波正跟几个放羊的老汉“挖牛”呢。

“挖牛”邓朝露懂,是一种类似扑克牌的玩法,山里人管一种纸牌叫“牛九”,闲时没事,就靠它打发光阴。邓朝露走过去,见山脚一背风处,几个老汉坐在皮袄上,面前摊开一张羊皮,路波就在中间,手里抱着“牛九”牌,正笑眯眯地计划着怎么让几个老汉输掉。几个老汉一看就是行家里手,根本不服他。有个老汉声音很大地训他:“磨蹭什么,出牌啊陆水文。”

“三老虎!”路波猛叫一声,甩出三张Q来,老汉哈哈一笑,脸上露出得意道:“就知道你舍不得牌,打对老虎我就输了,三牛!”路波懊恼地连叫几声,腾地起身说:“不玩了不玩了,玩不过你们。”

一股子尘腾起,是路波屁股上的土。老汉们不依,刚才赢了牌的叫嚣:“正玩兴头上呢,不能走,人家抢水你慌个啥,去抢好了,反正水迟早要干掉。”

“谁说的?!”邓朝露奔过去,不满地瞪了老汉一眼,一把拽过路波:“找你都找疯了,还有心思玩?”

“找我做什么?”路波明知故问。老汉帮腔道:“这是邓家女子吧,嗯,长大了,长成野丫头了。”

“你才野丫头哩。”邓朝露学着山里人的话,抢白了一句。几个老汉马上笑了,都说:“像,跟她妈一个性子。去吧路水文,忙你的正事去吧。”

路波没吭声,兀自走了,脸上完全是事不关己的模样,让邓朝露纳闷,他怎么这样啊,都闹成这样了,还能打他的牌。

邓朝露追上来,毫不客气地问:“是不是你操纵的?”

路波知道邓朝露问什么,不否定,但也不承认,仍旧走着,走几步停下,瞅了瞅黑压压的人群,像是忽发感慨地说:“当年要不修这水库,就没这事了,世事难料啊。”说完,也不理会邓朝露,一个人往前走了。

邓朝露越发觉得路波不大对劲,不只是样子怪,说的话更怪,傻傻地望着路波背影,一时竟有些恍惚,这人是路波吗?联想到路波近来一连串古怪的行为,还有那些乱七八糟的传闻,邓朝露脑子里冒出一个疑问,路伯伯到底在玩什么啊?

第9章 水

夕阳西下,太阳把最后一抹光辉泼洒在祁连大地上,苍苍茫茫的祁连山,此时呈现出静态的壮美。吴天亮忽然有种窒息感,这是从政以来很少有的感觉,他知道,自己是被这座山压住了,被这条河压住了,没有力量去做翻身的事。

上游坚决不放水,弄得上下游关系越来越紧张,市里众说纷纭,围绕着这条河,围绕着流域,大家各执一词,意见一时很难统一。吴天亮又不敢强行责令上游谷川开闸放水,怕将矛盾进一步激化。

但是水的问题不解决,他这个市委书记就别想当安稳。

下班时间早已过了,吴天亮还在办公室煎熬着,他在等流域管理处处长邓家英。吴天亮早年在管理处做过处长,后来到市里担任领导,两年前他就任市委书记,将邓家英硬性安排在这个职位上,目的就是期望邓家英励精图治,能把流域这盘死棋下成活棋。可事实表明,到现在为止,流域这盘棋还是下不活,非但下不活,而且眼看着下不下去了。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大楼里一片安静,说好七点二十在他办公室见,现在两个小时过去了,还不见邓家英人影。困在办公室的吴天亮心里很不是滋味。要说市委书记让一个下属来见他,简直就是不张嘴都能做到的事,哪还用得着焦灼地去等。可邓家英这个下属实在不同,她不但让吴天亮等,还让吴天亮等得心里生烟,等得想发火又发不出来。那天吴天亮在会上动议,试图用高压政策,强行从上游谷川调水,以解下游沙湖燃眉之急,遭到了邓家英等人的强烈反对。邓家英竟然当着那么多人面,说他不顾自然规律,为了政绩,一次次人为地加剧河的悲剧。气得吴天亮差点摔了杯子。邓家英竟不依不饶,又跟他算起了移民账,算起了下游打井开荒的账。移民和打井开荒都是吴天亮上任后谷水市推出的新政,邓家英这样做,等于是在攻击他。吴天亮忍无可忍,厉声批评了邓家英一通,没想到邓家英当场提出辞职,说不干了,退休回家!

娘的,都是冲我撒脾气!吴天亮骂一声,抬起手腕看表,九点过一刻。他跟自己说,再等十分钟,要是还不来,就同意她的辞职要求,想干嘛干嘛去!这样下去绝不是法子,都跟他撂挑子,关键时刻一个也指靠不住,这书记还怎么当,流域还怎么治理?

十分钟很快过去了,楼里照样没有动静。吴天亮脾气越发大,抓起电话打给秘书:“我让你催她怎么催得到现在还不见影?”秘书嘟囔了几声,从对面那扇门里走过来,小心翼翼地说:“一小时前邓处长电话还通着,现在怎么也打不通。”

“打不通派车去找啊,难道让我亲自去找她?”吴天亮恼了。岂料十分钟后,秘书慌慌张张跑进来说:“不好了,邓处长昏倒在路上,目前正在医院抢救。”

“什么?”吴天亮大惊失色,等问明情况,马上驱车往医院赶。路上他将电话打给路波,质问怎么回事?路波吞吞吐吐,不肯说实话。吴天亮更是压不住火,骂路波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废物一个。

吴天亮骂路波是有道理的,秘书告诉他,路波从杂木河水文站跑到流管处,不知跟邓家英说了什么,邓家英就不管不顾地要去省城,起先说是找女儿,后来又说找秦继舟。路波阻拦着,说吴书记还在办公室等你呢,怎么着也得见过了书记再去。邓家英破口大骂:“都这个时候了,我管他是书记还是地痞,滚他的流域治理吧,我要见我的小露。”遂关掉手机,命令司机往省城开。车子刚上路,邓家英就倒在了车里。路波见势不妙,慌忙让司机掉头,直接将邓家英送进市人民医院。

吴天亮对“地痞”两个字恨得咬牙切齿,邓家英已不止一次这么骂他了。车子赶到市医院,吴天亮问闻讯赶来迎接他的医院院长:“怎么回事,病情严重不?”院长肃穆着脸说:“暂时还不好说,估计是劳累过度引起的,我们正在紧急救治。”吴天亮没说什么,紧步往病房去。邓家英还没苏醒过来,不过主治大夫说:“病人没有生命危险,劳累加意外刺激,估计很快就会醒过来。”吴天亮奔到床前,确信邓家英呼吸还在,只是脸色很差,转身盯住路波:“是你刺激了他?”路波脸色惨然,怔怔道:“哪有的事,就跟她谈了点工作。”

“你会跟他谈工作?”吴天亮冷笑一声,跟主治大夫叮嘱几句,恶恶地冲路波说:“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吓得路波慌忙伸手再去试探邓家英的呼吸。路波这辈子是让吴天亮吓下毛病了,当年修水库,他是被管制被打倒的一派,人家吴天亮当年是谷水的红人,是水库上革命势力的代表,那时候吴天亮瞪一眼,路波就要发抖,现在还这样。

院长怕病房太闹,更怕慢待了书记,小心翼翼地说:“病人需要安静,还是请书记到办公室做指示吧。”

吴天亮转身离开病房,路波没敢跟去,看着吴天亮他们的影子消失,长出一口气,心里道:“能怪我嘛,换了你家女儿被人抛弃,你能不告诉你老婆。”想着,眼里竟噙了泪。这泪是为邓家英噙的,自己再苦再难,是男人,男人是可以负任何重的,女人不能,女人不幸多了,那是很让人揪心的。这么想着,来到病床前,心里默念道:“家英啊,你好强了一辈子,貌似啥也没少掉,但你这辈子,太亏了。现在小露又这样,不公平,真不公平。”念着念着,心思又落到秦雨身上。路波本不打算将这些告诉邓家英,小露走了后,他越想越气,越想越不是滋味。秦雨跟小露,多般配的一对,他吴家女儿凭啥插进一腿来,难道就因她有个当书记的爸?再者,吴家女儿吴若涵是怎样一个人,路波再是清楚不过。那个名叫保罗的法国人跟他很友好,一直拿他当老师呢,啥都跟他说了,而且有次就在杂木河,不,在杂木河西边的紫水河,路波就亲眼看见过吴若涵跟保罗在河里那个。两人脱得赤条条的,一丝不挂,他们先是在河里闹,后来就到了河畔树荫下。法国人那样咱管不着,可你吴若涵是吴天亮的女儿呀,怎么也能那样不顾羞耻……路波一激动,就跑到山下跟邓家英说了,他是想让邓家英想想法子,最好找找秦继舟,不能让秦雨这么好的孩子,被他吴家一家人合着骗了。

哪料想……

路波现在有些后悔,早知如此,就该瞒着,不让邓家英知道。家英啊,你可千万不能倒下,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小露怎么办?

邓家英偏在这时候醒了,睁开眼看了看路波,问,这是哪里啊,我怎么会在这里躺着?路波赶忙起身,认真地看着她:“你醒了啊,可把我吓坏了,把吴书记也吓坏了?”

“天亮,天亮在哪?”邓家英挣扎着想起身,被路波阻止住了。路波说:“书记到院长办公室去了,你躺着别动。”

“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不是去省城吗,我怎么会在医院?”邓家英真是记不起了,她脑子里就急着小露。

“你呀——”路波叹一声,帮她把被子往上掖了掖,怕着凉,道:“做啥都玩命,还是年轻时候的性子,就不能柔点。流域都这样了,你还折腾个啥嘛。”路波去流管处见邓家英,邓家英正在埋头整理治理方案,那方案提出好久了,市里会议讨论过多次,每次总有这样或那样的新想法提出,邓家英就得一遍遍地改,改来改去,功夫都下在了纸上,实际效果一点也没有。路波曾经嘲讽过,说吴天亮越来越像官僚,越来越会做官样文章。现在不嘲讽了,感觉很没意思。他是对这条河不抱指望了,抱不起。希望有多高,失望就有多重。一个被河伤了一辈子的人,再也伤不起伤不动了。

“不行,我不能这么躺着,我得去省城,我要见老秦。”邓家英忽然说。

“这哪成,你都病这样了,安心躺着。”正吵着,主治大夫进来了,一看邓家英醒了,脸上立马有了喜色,简单了解下病情,提议明天做全面检查。邓家英下意识地就说:“我不做检查,我没病,输完这瓶液体我就走。”医生笑笑,没有反驳她,跟路波叮嘱,有不良反应随时找他。

第二天医院果真要给邓家英做全面检查,邓家英死活不同意,吵闹着要出院,结果惊动了吴天亮。吴天亮派市委秘书长过来,协助做工作。邓家英还是不同意,她冲路波发脾气:“还磨蹭什么,出院啊。”路波不敢不从,他在邓家英面前向来如此。

主治医生是个细心人,从邓家英反常的表现中意识到什么,联系到发病原因还有邓家英的气色等,心里有了疑惑。不过他没把这些告诉别人,跟秘书长要了吴天亮办公室电话,在电话里很郑重地要求对邓家英进行全面检查。吴天亮问有什么不对吗?医生说这个我不能肯定,但她的身体绝对有问题,我请领导能重视。吴天亮不说话了,过了半小时,来到医院。邓家英已经跟路波离开了医院。吴天亮又将主治医生和院长叫来,当着院长面,主治医生什么也不说,只道是作为医生,邓家英没在医院做检查,他心里不放心。吴天亮察觉出什么,让主治医跟他去办公室。等到了市委,主治医生才把心里疑惑说出来。吴天亮脸登时白了,惨白。

“不会吧?”半天,他喃喃道。

“但愿我的判断有误。”主治医生说。吴天亮信得过这位医生,去年他住院,就是这位主治医看的,他没再说话,但心里已经在想办法了。

邓家英当天就赶到省城,女儿邓朝露不在。杂木河回来的第二天,邓朝露陪读博期间的一位女同学去了青海,同样没跟秦继舟和所里打招呼。秦继舟正在发火呢,邓家英进去了,秦继舟脱口就说:“你来得正好,你这女儿是怎么教育的,眼里还有没有组织,有没有我这个老头子?”邓家英本来就委屈,从听到女儿暗恋秦雨那一刻,她的委屈就像河一样滚滚而来,这阵更像是火山,根本压不住,一看秦继舟盛气凌人的样子,不假思索就道:“我女儿怎么了,我女儿哪点让您不顺眼了,我把她交给您,让您培养让您教育,您又是怎么教育的?”

“我……”秦继舟还是第一次遇到邓家英冲他发火,一时张口结舌,怔然地看着邓家英。邓家英一不做二不休,连着又说了许多,全是委屈话伤心话,仿佛她今天来,就是冲秦继舟倒苦水的。站在边上的副所长章岩这时候才开口相劝:“大姐这是干嘛呀,生这么大气不值,快请坐,我给大姐沏茶。”邓家英也像是才发现房间里还有一个章岩,马上收起脸上的不悦,换了笑脸道:“不好意思章所长,我今天……”

“没事,没事,谁也有不痛快的时候,大姐快坐,天热,喝口茶消消火。”

秦继舟却说:“章岩你去忙吧,我跟家英同志有话说。”秦继舟这是句牢骚话,刚才所以进门就冲邓家英发火,还是章岩惹的祸。章岩不停地到他面前告邓朝露状,把他给惹恼了。

章岩脸上表情一动,眼里闪过一缕嫉妒,说了句客气话,走了。秦继舟让邓家英坐,邓家英愣是不坐,站在那里较劲儿。秦继舟呵呵一笑:“怎么,脾气越来越大了嘛。”

“我哪敢,我这命只能受气。”

“怎么讲?”

邓家英忽然无语。她这么急着赶来,完全是为了小露。小露深爱着秦雨,天啊,小露深爱着秦雨。这鬼丫头,半个字不向她透露,害得她还四处为她张罗对象呢。怪不得呢,邓家英既惊又喜,随后,就彻底不安了。小露没了爱情,她的爱情还没来及表达,就丢了,丢了啊。邓家英眼看要哭了,她原谅不了自己。

当妈的怎么能疏忽到这程度!

现在,邓家英想替女儿挽回,也想替自己抓住些什么。她一辈子不明不白,不能让女儿也不明不白啊。可这些话她说不出,真的说不出。

她站在那里,僵僵的,恨恨艾艾的目光不知往哪搁,最后竟撂下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你秦家人就这么欺负我们母女啊……”完了一扭头,冲出了那幢小楼。

秦继舟这才察觉出什么,等追出小楼,邓家英已没了影。副所长章岩紧跟着走出来,问:“怎么走了,中午一起吃饭啊。”秦继舟怒瞪一眼章岩,又往前追几步,被几个研究生挡住了。研究生拿着新写的论文,想请教授指导。秦继舟没好气地说:“哪儿凉快哪儿歇着去,我没心思!”

看着秦继舟发火的样,章岩窃窃一笑,拿出手机,给楚雅发了条短信,哼着歌回去了。

邓家英没地方可去,她登记了宾馆,可一分钟也不想待在宾馆,她来到黄河边,望着滔滔东流的黄河水,望着泥沙俱下的这条河,脑子里闪过一幕幕画面。这些画面里有她的爱情,有她的悲苦、凄凉,还有无尽的恨……

是的,恨。邓家英现在最恨的,怕就是秦继舟,一个折磨她一生的男人,一个把她的心偷走却再也不去光顾的男人。现在这个可恶的男人又利用他儿子,想让她唯一的女儿重陷万劫不复的深渊。上天啊,你怎么能这么残忍。

不行,不能这么认输,绝不,我要为女儿夺回幸福。我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女儿被痛苦煎熬。女人失去心爱的男人,那是一种怎样的痛、怎样的罪,邓家英比谁都清楚。她果断地掏出电话,给秦继舟发了条短信,说要见他,就在黄河边,黄河母亲雕像那儿。过半天,秦继舟回过来了短信,说自己正忙,有个报告今天必须交出去,晚上吧,晚上他们见面。

晚上就晚上,以为我怕你啊。邓家英被某种力量鼓舞着,鞭策着,似乎已经顾不得自己了,心中就一个想法,要为女儿争取,她已经输得一无所有了,要是女儿再输个干净,这辈子,她还活个啥?

黄河边的这座城市,像个大裤衩,从东边大青山那儿甩出来,两条腿一条走南,走出细长的几条街,一条往北甩,甩出一大片坑坑洼洼的风景。黄河慢条斯理从中间穿过,将这座城市弄得阴不阴阳不阳。说是北方城市吧,它有山有水,气候也不是太暴烈,性情也还算温柔。说是南方城市吧,又没有一点委婉样,粗粗糙糙,让人站哪儿也不觉舒服。邓家英百无聊赖地在黄河边坐了一个下午,日头照她身上,照出一身接一身的虚汗来。那是身体越来越虚的表现,她知道,体内的病毒正在以不可阻挡的速度漫延,那种可怕的细胞正像愤青一样猖獗着,恶毒地想把她放倒在某个早晨或正午,所以她必须时刻警惕,在追回女儿的爱情与幸福之前,绝不能倒下。她抱着电话,琢磨着要不要给秦雨那小子发条短信或直接打过去电话。臭小子,别的本事没学下,你爸那套倒是学个滴水不漏。我就不信你小子没察觉,还怪模怪样装出无辜的样子,好像我家小露不配你似的。她吴家女儿算什么,算什么嘛。

邓家英越想越气,握着电话的手不停地发抖。

但真要往外拨那个号时,她又犹豫了。秦雨这小子,眼睛里有毒啊,加上她母亲的教唆,还不知怎么恨她呢,能听她的?邓家英就这么恨着,恼着,狂躁着,终于等到了下午。秦继舟打来电话,说在一家酒店订了座,要跟她一起吃饭。

饭吃得尴尬无味,菜倒是点了不少,可邓家英哪有胃口?秦继舟倒是老到,不急不躁,中间还谈起了工作,说现在学术界风气越来越不正,这么下去,学术两个字就被玷污了。邓家英没好气地说:“这些年玷污掉的东西还少,凭什么学术界要独留干净?”

“你这思想要不得,怎么着你也是知识分子,学术界干净不干净,跟你还是有关系嘛。”秦继舟一本正经道。

“跟我有啥关系,我是女人,我只知道女人不能老是受人欺负。”邓家英语气很冲。

“你看你,又来了。家英啊,你这辈子……”秦继舟做深思状,不往下说了。往下说邓家英也不爱听,恶声恶气打断他:“我这辈子咋了,我这辈子还不就……”她差点就把堵在心里那话说出来。秦继舟怕了,摆摆手道:“咱们不吵,不吵好不,吃菜,有啥事吃饱肚子再说。”

“我吃不下!”邓家英“啪”地将筷子摔桌上,两只手环抱着坐在了那。秦继舟摇头道:“你这性子就不能改一改,这是酒店,要注意影响嘛,看看四周,谁像你这样?”

“我注意不了。”邓家英嘴上冲着,眼睛却四下瞅起来,见有人怪怪地瞪着她,看稀有动物似的,知趣地往前俯了俯了身子,拿起筷子夹菜了,默无声息的,就将夹起的第一块鱼给了秦继舟。秦继舟也没客气,心安理得吃起来。邓家英默默看着他吃,他的吃相还是那么斯文,仿佛超然于世外,吐鱼刺的动作都那么优雅。这个人啊,邓家英神思一下又恍惚,这个男人到底是魔还是鬼,为什么总给她一种摆脱不了的感觉?

邓家英的思绪差点又要飞到很多年前了,那时候……

酒店不能谈事,秦继舟说回去谈。邓家英不想去北方大学那幢小楼,但秦继舟又从来不跟她在宾馆见面,多年来都这样,只好跟着他来到研究所。秦继舟并不住在办公室,二楼西侧有间空房,他把自己临时安置在那里。一进门,邓家英就嗅到一股霉气,等看清屋子里的乱象,心里更是酸楚。唉,这叫什么日子呢,从不爱惜自己。邓家英也不管自己正生秦继舟的气,包一丢,急着整理起屋子卫生来,一边收拾一边唠叨:“看看你,看看你啊,老了却不知珍惜自己了,放着那么好的家不安稳待着,跑单位受这份罪。”秦继舟也不阻拦邓家英,反倒很有理地说:“我为什么要回家,为什么要跟一个愚蠢的人守在一起?”

“是她愚蠢还是你愚蠢,看看你啊,臭袜子一堆,还有这衣服,都发臭了,好歹你也是专家,是国宝,就这么糟蹋自己?”说着,抱起一堆脏衣服,拿了脸盆去卫生间。听见哗哗的水响,秦继舟一点不觉有什么不自在,仿佛邓家英做这些天经地义。其实不,秦继舟压根意识不到哪些事该老婆做,哪些事该别人做。在他看来,能做的事谁做也无所谓,不能做的事就是天王老子也不能做。邓家英替他洗衣服的时候,他居然一屁股坐下来,摊开一份材料,他觉得邓家英今天来得正好,关于流域下一步治理他有几个新想法,要跟邓家英好好谈谈。

不出一小时,衣服洗了,屋子打扫整洁了,床和沙发什么的也都整理干净。邓家英折腾出一身汗,擦汗的时候,猛感觉乳房那儿一阵剧痛,眉头痛苦地一皱,强行用手捂住,又怕秦继舟看见,硬撑着站直了身子。秦继舟哪里有心情管她,不停地在纸上忙着写什么,写一会问过话来:“去年降雨量比前年平均数字降了多少?”

邓家英话都到嘴边了,突然又说:“不知道!”

“你怎么能不知道,这个数字你要装脑子里,我办公室有,要不你跑一趟,还有上期的冰川杂志你也拿来,上面有篇文章,你要看。”

“不去,我累了。”邓家英赌气似的说道。

“那你先休息一会,这篇文章我想呈给发改委,应该让他们有个清醒的认识了,再不能遮遮掩掩。对了,省里最近出台的政策你怎么看,我感觉现在是措施越来越多,力度越来越大,效果越来越差,恶性循环啊。”他一边埋头验算数字,一边跟邓家英说自己的看法,半天听不到邓家英回应,回头一看,邓家英竟栽倒在床上。

“家英,你怎么了?”秦继舟扔掉笔,扑向床边。邓家英脸色发白,嘴唇发紫,人是昏厥过去的。秦继舟吓坏了,好在他不缺经验,当年修水库,他见过许多累倒饿倒的人,也见识过农民们急救人的法子,一边大声唤邓家英的名字,一边掐住人中。半天,邓家英苏醒过来,脸色苍白地说:“我想女儿,我家小露可怜啊。”

“家英你别乱想。”

恰在这时,虚掩着的门砰地被推开,楚雅一头撞进来,秦继舟双手正抱着邓家英,脸几乎要贴到邓家英脸上。楚雅的怒声一下就有了。

“天啊,你们,你们……”

第10章 新闻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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