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宋佳宜告诉邓朝露,本来她要回南方的,谁知她被旅游区一伙人拦住了,那伙人喝醉了酒,嚷着要跟她跳舞,有个家伙甚至拦腰抱起了她。就在她情急呼救时,洛巴出现了,冲那些醉酒的家伙说,她是他的朋友。那些人很给洛巴面子,马上向她道歉。就这么着,她跟洛巴去了西藏。
“他是一个怪人。”宋佳宜说。
“他心里有草原,有这条河,还有……”宋佳宜似乎舍不得把话说完。
邓朝露盯着她怪怪的目光,俏皮地问:“还有什么?”
“我说不出,可能是我们久违了的纯真吧。”见邓朝露眨着眼,宋佳宜急了,强调道,“真的小露,他身上有股原始的力量,很美。”
“这么快就有感觉了啊。”邓朝露撒野地开起了玩笑,目光却纯真得一塌糊涂。宋佳宜的脸蓦就红了,红成太阳的颜色,怕邓朝露当真,急道:“甭开玩笑,我现在拜他为师呢。”
“哦?”邓朝露这下惊奇了,目光疑惑地看在宋佳宜脸上。
“想跟他学藏语,想跟他一起为毛藏高原奔走。”宋佳宜一本正经道。
这话差点惹笑了邓朝露,又是一个傻子。不过邓朝露马上又想到,宋佳宜肯定不是心血来潮,人可以有多种选择,这个世界上,太多的人选择了功利,选择了争夺,但也难保有人会像洛巴一样,去为某个梦想犯傻。
不,不是犯傻,是执着!
他们愉快地来到毡房,放牧的藏人热情地迎接了他们,端给他们奶茶,给他们点亮酥油灯。这时候雨落了下来,开始是毛毛细雨,很快,雨丝密起来,紧跟着就是瓢泼大雨。
这晚他们睡在了毡房,第二天醒来已是七点多,太阳已经出来了。雨吝啬地下了不到一个小时,不过已经很令牧民们兴奋了。雪线之下,草原之上,天地呈现出另一番景色,看得人心醉。邓朝露跟宋佳宜洗完脸,昨晚她们聊了近乎一宿,宋佳宜说她不想走了,她要跟洛巴在一起,要为草原做点什么。邓朝露说好啊,你来了我就不寂寞了。宋佳宜说宝贝你还寂寞啊,不是有你的白马王子吗?邓朝露不吭声了,宋佳宜早就知道她有心上人,具体哪位不清楚,但清楚她爱着,还说她是惧婚族,只想享受恋爱的美味,不敢将爱情落到实处,而她自己则是闪婚族。
“怎么了小露?”见邓朝露脸色发僵,宋佳宜马上收住话头。
邓朝露摇摇头,神情黯然地说:“他结婚了。”
“是这样啊?”宋佳宜脸上并不显出什么,只是例行公事地哎呀了一声。说得也是,一个对婚姻已经厌倦的女人,当然不会对别人的失恋表示出过分惊讶。在她看来,那不过是一场错误的提前结束。她接着说:“没有意思的小露,婚姻真没有意思,我倒是羡慕你,一个人多好。”
邓朝露没有附和,苦涩地笑了笑,扭过头去。就要出毡房时,保罗突然来了,声音老高地喊:“露,露你在不?”
邓朝露探出头,喊了声保罗。保罗紧张地说:“露,出事了,快跟我走!”邓朝露慌慌张张走下山坡,保罗说:“你母亲做了手术,好可怕的,快跟我去医院。”
“手术?”邓朝露的脚步僵住,眼神慌成一片。
“胸,把胸割了。”保罗边说边在胸前比画,动作极为夸张。
“什么?!”邓朝露这下惊得不知说什么了,脑子里立刻闪出母亲那对饱满的胸来。
“你从哪知道的?”半天,她强抑住自己问。保罗情急地说:“到处在找秦教授,教授找不到了,全都乱套了。教授能去哪呢,他怎么能丢下你母亲不管?”
“保罗你乱说什么,他凭什么管我母亲?”
“爱啊,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比爱更美好吗?”保罗一本正经地说。
“你放屁!”邓朝露嚷了一句,往山下去。心里恨恨地想,臭保罗,什么事也瞒不过你。
保罗追上来,邓朝露一句脏话反倒把他骂开心了,他还从没听过邓朝露骂脏话呢,有意思。他们住得离杂木河水管处不远,这段时间科考组一直住野外,他们剩下最后一个课题,考察流域内野生植物的消失。宋佳宜不明就里,从后面追上来,问出了什么事。邓朝露说我妈手术,我妈她手术。宋佳宜立时变了脸色,连着问到底怎么了,邓朝露不敢回答,脑子乱极了。宋佳宜再问,邓朝露就哇一声哭开了。她的哭声吓坏了宋佳宜和保罗,两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最后还是保罗显得有主意,一把拉过邓朝露:“露,不哭,要坚强,我们的露是最坚强的,不会被苦难吓倒。”
邓朝露并没急着下山,保罗催了几次,她就是犹豫着不走。她心里还有阴影。保罗急了:“露你怎么能这样,她是你母亲,母亲你明白不?”母亲两个字重重地砸着了邓朝露的心,她几乎就要向保罗妥协了,可是忽然又叫了一声:“我的事不用你管,走开!”
“露,不能这样!”保罗变得凶起来。保罗是个非常尊重长辈的人,在中国工作这些年,得到过邓家英不少帮助。邓家英虽然在学术界没什么地位,但她丰富的实践经验还有工作热情给保罗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听到这个噩耗,保罗很是震惊。两人吵了几句,邓朝露安定下来,其实她在找理由,她必须给自己一个理由,尽管对方是她母亲。这个固执的孩子,到这时候还在记恨。
宋佳宜体贴地劝:“露,去医院吧,不管发生过什么,现在你妈需要你,你是她唯一的女儿啊。”
邓朝露的眼泪哗就下来了,如断线的珠子,再也控制不住。她的心已经飞到了医院。
邓家英完全变了样。真没想到,一场手术会把人折磨成这样,不只是两只胸没了,整个人突然瘦去几十斤,一双眼睛深陷在眼眶后面,又苍老又憔悴。
看见母亲的第一眼,邓朝露差点昏厥过去,脑子完全空白地僵在那儿。怎么会,怎么会啊——
“妈——”病房里响出撕心裂肺的一声。
邓家英慢慢睁开眼,旋即又痛苦地闭上。她是多么不情愿女儿看到这一幕啊,多么残酷。下意识地就用被子捂住胸,脸已经痛苦得不成样子了。
看到母亲这样,邓朝露再也憋不住了,开始忏悔。她扑在病床上,不停地跟邓家英说对不起。
“妈,我错了,我错了啊,妈你坚强点,我再也不惹你生气了。妈你一定要挺住啊,有女儿在呢,妈——”
邓家英的眼泪滚滚而下,手死死地抓住女儿,一旁的路波早已忍不住,溜出去抹眼泪。
这时候,秦继舟正孤独地跋涉在沙漠里。
第14章
茫茫苍苍的祁连,再一次迎来了它的客人。只不过,当初年轻气盛、血气方刚的学子,转眼间变成了白发苍苍的老人。
秦继舟最先把脚步停在了铁柜山前。对面的龙首山,他心存太多畏惧,不敢轻易把脚步迈过去。每次来,脚步总要先尝试性地停在铁柜山下,仿佛忏悔似的,心里会涌上很多东西。有时候他会想,当年是不是真错了,是不是真该听路波的,放弃龙首山,转而把目标盯向铁柜山?
当年的放炮事件成了一个难题,不只是他们解决不了,就连地委派来的专家组,也没解决掉。峡谷窄小,龙水河急流而下,峡里根本就没有可取的石料,取土都要到上游很远的地方去,而土石坝要用大量石料。这个简单的问题却成了瓶颈,横横实实就把进度给阻拦下了。连着开了几场会,又向地委做了汇报,地委态度坚决,要求不惜一切代价,坚决把工程拿下,而且要创造奇迹,要让外界知道,祁连人民什么困难也阻挡不了,什么奇迹也能创造出来。
柳震山锁了眉,派上去的人一拨接一拨退下阵来,上去时一个个很胆大,话能说到天上,可到山上一看,立马吓得腿软,甭说放炮,身子都站不直。那山真是太奇太险了,除冷峻外,还多出几分恐怖,走在山道上腿直打战。柳震山不止一次上去过,他就想不明白,怎么偏偏要选在这里炸山取石呢,到底安什么心嘛!这里有足够的山石不假,但有石料的地方多了,这里绝不是最佳地段。后来他才知道,是有人点名要在龙头处炸山取石,说就是要跟封建迷信做坚决斗争,就是要让峡里的群众看看,我们敢不敢斩断龙头,敢不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柳震山显得很无奈。上级命令不可违,水库大会战必须掀起新高潮。但龙首山顶炸山取石真是困难重重,山顶地质结构异常复杂,岩石极不规则,断裂带四处都是,爆破很难控制方向。加上来工地的炮手都是临时挑选的,有些根本就没放过炮,临时突击一下就上阵。这还是其次,重要的是峡里的社员都有恐惧心理,龙首山在峡里地位极其特殊,谁心里都认为是龙脉。坏了龙脉会断子绝孙,山里人祖祖辈辈都这么讲的,也都这么坚守着。运动热火朝天,人们嘴上虽然不敢讲,心里却不能不想。有了这个心理障碍,技术再娴熟的人也会犯错误,手忙脚乱算是小,点了炮往相反方向跑的人多的是。两天前炸死的那个年轻民兵就是如此,炮一点,他往洞里面去了,结果活活砸死在洞里。
一度时期,柳震山真还把希望寄托在秦继舟身上,心想省里来的技术员,怎么着也比吴天亮几个要强,况且还是清华的高才生,了得。哪知连着听了几次秦继舟的话,次次都出事,才知道遇见了绣花枕头。后来再打听,秦继舟根本就不懂放炮,他学的是水文水资源,这专业用来修水库都是外行,何况放炮这种事。于是某个黄昏,柳震山心血来潮,将青年突击队还有铁姑娘队集中在山下,搞了场实战练兵,点名让秦继舟出来当老师。邓源森劝他别这样,说这样有风险。柳震山大声一笑:“有嘛的风险,不就是让秦大学放一炮嘛,放响了我给他披红。”
“放不响呢?”邓源森紧着声音问。
柳震山想了想说:“放不响,他会放不响?”他哈哈笑了几声,转而面对着黑压压的人群,扯开嗓子说:“他秦大学真要放不响,我让他回他的学校去!”
人群中的邓家英头里轰一声,仿佛先柳震山看到了心中偶像秦继舟当众出了洋相,莫名的,心就揪在一起,怀里像是有几只兔子在跳。
谁也不知道,那年邓家英是怎么喜欢上秦继舟的,包括她自己,怕也说不清。秦继舟那年是工地上的风云人物,全工地的目光都被他吸引,他走到哪,激情就能传播到哪。人们纷纷争说这个来自清华的高才生,男人们谈论着他的家世,谈论他跟革委会主任马永前的关系。那年他是马永前的掌上宝,马永前走到哪,都要把他带上,开什么会,都要让他发言。凡是他说的,马永前都认为对,凡是他倡导的,马永前都要在水库工地推广。男人们就说,这后生,了不得啊,能把革委会主任迷住,得有多大能耐。姑娘们则谈论他会不会干活,会不会拉架子车。还有他那么干净一双手,应该是握笔写文章的,怎么也会跑工地上拿锨把?还有他的衣领咋总是那么白,同样河里的水,怎么他洗的衣服就干干净净?
总之,那年关于秦继舟的话题,多得说不完。情窦初开的姑娘们,看他的目光无一不迷蒙,不热烈,不燃着火苗。
这些目光中最属邓家英的特别。
邓家英已经到喜欢男人的年龄了,多少个夜晚,她偷偷将他从心底拿出来,想啊想啊,冷不丁地,脸就红成一片,热成一片,心也跳得接不上气。好几次,她拉着架子车上坡,冷不丁看到他,腿一下软得没了力气,险些就将架子车丢脱。跟她一起干活的姑娘见她丢魂落魄,嬉笑着说,赶明儿,找个媒婆婆给你提亲吧,再不提,被人抢了去。
“打嘴!”邓家英假惺惺臭同伴一句,拉起架子车,吭哧吭哧往坝的方向去了。
秦继舟对此浑然不觉,仿佛他来龙凤峡,就是为了扰乱姑娘们的芳心。直到有一天,他被邓家英拦在河边小树林里,邓家英憋半天,说不出话,脸红得快要赶上西边的晚霞了。秦继舟不明就里地问:“你是不是想当技术员,这个我可以跟指挥部说,你上过高中,成绩优秀,这些我都知道,在工地上表现也很不错。”
“你还知道啥?”邓家英大着胆问了一句。
“你是邓书记的女儿啊,邓书记专门跟我交代过。”
“我爹跟你交代了什么?”她能听得到自己心跳的声音了,她的双手背着,汗津津的手里握着一样东西,那是山里女孩表达相思时最常用的礼物,她亲手做的一双绣花鞋垫。那可是缩在山下窑洞里就着煤油灯一针一线绣出来的,上面是一对戏水鸳鸯。
“呵呵,没交代什么。指挥部要挑一批回乡知青,让我普及水利知识。邓家英,你愿意参加不?”
“我愿意!”十八岁的邓家英脱口就道。一激动,双手拿到了前面。
“你手里拿的什么?”秦继舟好奇地看着她双手,问。
邓家英脸越发红,吭半天,羞答答地说:“鞋垫,送给你,不嫌弃吧?”
要是换了山里男孩子,怕早就飘了起来。邓家英可是邓家山数得着的俊俏姑娘呢,就是在工地上,也是数一数二的俊女子。哪知秦继舟接过鞋垫,掂手里看了看:“这个我不喜欢,有时间还是看看书吧,你要做一个有文化的人。”说完,将鞋垫退还给邓家英,哼着“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好”,走了。
邓家英傻傻地站在树林里,落日已经隐在了西山后,晚霞也已不见,大地显得既朦胧又苍凉,天要黑了。
他不喜欢,他居然不喜欢!当夜幕彻底笼罩住峡谷时,邓家英用力将鞋垫扔在了龙水河里,心里赌咒再也不理他,脚步七拧八歪地往山下窑洞里走去。
不理真还由不得。那天邓家英真是紧张得要死。柳震山的脾气谁都知道,一个说一不二见谁都敢黑脸的人。父亲邓源森算是修水库的元老,又兼着工地指挥部副总指挥,骂时照样劈头盖脑。就连革委会主任马永前也惧他三分。邓家英曾经提醒秦继舟,是在参加那个普及班后,两人关系似乎近了许多。邓家英终于敢跟这个工地上的风云人物开玩笑了,叫他别逞能,说我爸放了一辈子炮,现在都没招,你连山顶都没去,就敢吹牛?秦继舟压根没把她的话当话,自信满满地说:“这你不懂的,这是技术。他们连炮眼都不会布排,不出事才怪。”
我倒要看看,你有啥技术!邓家英鼓着嘴,心里满是不服气,她在等秦继舟出来。不大工夫,秦继舟在马永前和民兵营长半瞎子等人的簇拥下,煞模煞样地走出来。众目睽睽之下,先是冲邓家英他们讲了一大堆爆破原理。注意,他讲的是爆破,而柳震山和邓源森挂嘴边的是放炮,人家就是洋气。那些原理听上去非常陌生,什么定向啊,什么断面层分析啊,什么横切面竖切面,还有单排眼双排眼,甚至三花眼三角眼,讲得头头是道,听的人却如坠雾里。尤其邓家英,对他的好奇越发浓,目光蒙蒙,眼神迷乱,心里荡漾着某些东西。就在邓家英快要陶醉时,柳震山忽然说:“行了秦大学,讲得好不如干得好,走吧,大伙等着看你表演呢。”
秦继舟跟着柳震山他们,大步流星往山上去。看着秦继舟渐行渐远的身影,邓家英心里忽然紧张,莫名地就替他担心起来。
结果,那天出丑了。
那是秦继舟第一次在邓家英面前出丑,也是头次当那么多人的面出大丑。他没放响炮,点了一共三次,一炮也没响,全是哑炮!这事着实稀奇,怎么全是哑炮呢,就算炸不下目标物,也不该是哑炮啊。秦继舟满头大汗跑出窑洞时,山谷里爆出柳震山的哈哈大笑。
“我说你是绣花枕头,你还真是绣花枕头。”
秦继舟冷不丁回过身,出人意料地抢白柳震山道:“我不是绣花枕头,给我一周,我亲自上山炸石头!”
事后才知道,哑炮是个小小的骗局,炮捻子让柳震山提前换了,里面没火药,全是沙子。目的就一个,打击秦继舟,让秦继舟变“规矩”变“老实”点,因为这个狂热分子实在是影响到大会战了。
邓家英知道的事实是,当天晚上柳震山和父亲邓源森找了右派分子路波。路波那时候其实很年轻,但给人的感觉很老。尤其邓家英,老觉得路波跟父亲邓源森差不多年龄。其实不,路波当时只有二十五岁,比邓家英大不了几岁,一副老相是斗争斗出来的。运动刚开始,路波就被揪了出来,他先是提出惊人的“水资源危机论”,接着又大放厥词,说一窝蜂修水库是对流域自然生态的严重破坏,是违反科学的愚蠢行动,硬性地把河流斩断,将流域水系破坏掉,这是犯罪,迟早要遭报复。此言一出,立刻引来各方围攻,结果他头顶戴了很多帽子,先在牛棚关了半年,又被下放到劳改农场,这边要修水库,才把他从劳改农场拉来,让他边改造边看石羊河的水有多少,修十座水库这条河照样会奔腾。
柳震山心底里其实很敬重路波,他是一个懂得尊重知识尊重科学的人,但在那年,他只能把这些埋在心里。邓源森虽然没文化,但他是一个明事理的人,哪些事该做,哪些事不该做,他心里清楚得很。
柳震山诚恳地请教路波,怎么才能安安全全把石头炸下来?路波阴着脸,装作很怕的样子,闷着声音说:“我是反动派,我接受改造。”问多少句他也这么一句。柳震山怒了:“好你个路波,给你鼻子你还上脸了,摆谱了是不是,真想跟人民为敌啊?”
“不敢。”路波硬生生回答。
“说,山上为什么老出事?”
“不知道,我没去过山上。”
“那今晚去,我陪你上山。”
“我是罪人,是斗争对象,不能到山上去。”
“狡辩!”柳震山气恼地打断路波,目光转向邓源森。邓源森见机说:“路工啊,别的不说了,就说眼下。你也看到了,山上不断死人,那可都是命啊。龙凤峡就你一个懂技术的,不能见死不救啊。”
“不关我的事,我没让修水库。”路波的声音很臭。
“路波!”柳震山突然叫了一声。路波打个冷战,不管怎么,他还是怕柳震山。
“你说不说,再装疯卖傻我把你押山上,让你当炮灰!”
路波垂下了头。
又僵了一阵,路波终于说:“换个地方吧,到铁柜山炸,再没别的办法。”
“为什么?”
“龙首山岩石松散,极不规则,山势又不开阔,根本不具备爆破条件。人可以服从,石头不见得,你把它当封资修也不管用。要炸也行,从山底开始,一点点往上取。”
“这不废话嘛,你想让我愚公移山啊,没见着工期这么紧?”柳震山急得上火,他是想找到一个快刀斩乱麻的法子。他要抢进度,不能让别的工地抢了先,他丢不起这人。可惜这样的法子没有,路波更是提供不了。路波就一个死理,这里不能修水库,是乱弹琴。实在要修,只能把龙首山顶的人撤下来,到对面铁柜山去。那里的石头怎么炸也不会有危险。
无论哪样做,都有逃跑和倒退的嫌疑,柳震山万万听不得。死人的责任他担得起,倒退的帽子他戴不起。迫不得已,柳震山又将希望寄托到秦继舟身上,兴许,这个满口理论的年轻人,真能帮他创造奇迹呢。
但是接下来,秦继舟突然哑巴了。
邓家英发现,那次出洋相后,秦继舟突然再也不像先前那么激进,那么爱出风头了。好长一阵,她都没见秦继舟在工地上出现,以前他可是天天要露一回脸的,那阵子突然就安静下来,销声匿迹般。就在邓家英担心他会不会被柳震山真的打发回去时,有天在河里,邓家英意外地看到了秦继舟。天啊,红得发紫的秦继舟居然钻河里跟五类分子们一起捞石头。
当年的工地是分了区域的,全工地的人以大队为单位,分成若干个营。每个营承担的任务不同。邓家英她们在最上游,负责拉沙。而在下游,用红线隔出一个危险区,那是右派和四类分子们集中改造的地方。右派和四类分子统称改造营,他们要把山上滚下来的石头从河里捞出来,或背或抬,弄到红线之外安全的地方,然后由贫下中农拉到大坝上面。
邓家英站在离红线两百米远的地方,痴痴地看着河里那个人,他跟右派路波嘀咕着什么,两人装模作样捞石头,半天却不见有石头捞起。边上不远处,地主五斗警惕地瞅着岸上的动静,他在替他们放哨,生怕半瞎子突然杀将过来。地主五斗也是个可怜人,跟邓家英同队,他家早已没财产了,穷得跟啥一样,可还是被打成地主,只要开批斗会,就少了不他。父亲邓源森曾说,这个五斗,真是个硬骨头,怎么斗也斗不弯他的腰,比他爹刘三升还硬。不过那一年,五斗的腰是弯下了,弓得很厉害。运动很猛啊,白天捞石头,晚上挨批,半夜还要让半瞎子们叫起来,拉到各营去认罪。但那年,五斗的智慧帮了路波他们,这个脑子里总有鬼怪想法的地主后代,其实是最会放炮的一个人。只是他把想法咽在了肚子里,直到……
一周时间很快就到,柳震山居然没忘掉,这天他找到秦继舟,挖苦似的说:“秦大学,表下的态没忘掉吧?”
“没忘!”秦继舟正在画一张图,后来才知是路波和地主五斗告诉他一个办法,能准确判断出岩石走向,并告诉他在石灰岩上打炮眼的方法,那方法很独特,是地主五斗摸索出的。
“那好,这次上山,实战。”柳震山半是激将半是认真地说。
“上山,不过我有个条件。”秦继舟一点不畏惧。
“什么条件?”柳震山问,目光扫了扫后面跟着的邓源森。
“我要带一个人?”
“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