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天父地母》作者:王晋康

内容简介

导致文明智力衰退的空间暴胀不期而至,“智慧保鲜”计划失败。楚天乐忍痛下达让地球文明自毁武器的指令。

在G星,“褚氏号”飞船撒播的生命种子生根发芽,先人们也适应了新环境。数千年后,现代科技萌芽。沉睡千年的褚富贵被复活,为推动G星文明快速发展,他删减了蛋房主电脑中的知识树,并警告下一波宇宙灾难即将来临。G星文明在一百多年内迅猛发展,已能够沿时间轴逃离灾变。

地球上,暴胀尖脉冲已经过去,乐之友开始领导人类文明复苏。但月球上突然出现了贯通的孔洞,从中拥出强大的外星舰队。地球遭遇突然袭击,一瞬间所有地球人都被声波武器杀死,只有褚文姬一人幸免。

这个柔弱的女人,孤身一人开始了对G星人的复仇……

作者简介

王晋康

河南南阳人

中国作协会员,中国科普作家协会会员,河南作协会员。

曾任河南油田石油机械厂研究所副所长,高级工程师,曾主持开发国务院重大项目,多次获部级科技奖。

1993年,处女作《亚当回归》获当年全国科幻银河奖的头奖。

随后又以《天火》、《生命之歌》、《西奈噩梦》、《七重外壳》、《豹》、《替天行道》、《终极爆炸》等短篇小说连获12次全国科幻银河奖。

曾获1997国际科幻大会颁发的“银河奖”,2010年世界华人科幻星云奖中的长篇小说奖。

2001年他的名字被用于中国公众科技素养调查。2011年与刘慈欣一起获世界科幻星云奖金奖。

楔子一

第1章 神

起初,神在羽化之前不幸遭逢宇宙灾变。灾变每十万年一次横扫宇宙,吹灭普天之下的智慧之火,无一处可以幸免——除非受罚之人能够沿时间轴逃离。然则福祸相依,神有幸得蒙天恩,反倒借灾变之力完成了自身的提升。

神诞生后便有了慧眼天目,能遍观诸天,知过去未来之事。神叹息宇宙之荒凉寂寥,虽有万亿星系及星体,但相距遥远,互不关联,自生自灭,星体的光无法照亮暗冷的虚空。各星系中鲜有生命的诞生,更罕有智慧生命。即如偶有智慧生命,也多不能冲破光速的桎梏,终其种族史,只能在其发祥地附近微微蠕动,其范围于宇宙而言只是一个零尺度的点。他们自生自灭,对外部世界全无影响。神称其为“零维生命”。

极少数零维生命也能冲破光速的桎梏,在宇观世界中驰骋往来,以浩淼宇宙为自家庭院,把种族的足迹铭刻于宇宙史册中。神称其为“三维生命”。但他们未能冲破时间的桎梏,当周期为十万年的灾变袭来时,其文明也同样被清零。

三维生命中,只有那些最为坚忍卓绝又得造化眷顾者,才能最终冲破时间的桎梏,脱体飞升,在时空中自由穿梭,以亿万光年为一足之远,以亿万年为一瞬之短。神称其为“四维生命”——也即神的自身。神诞生后曾遍察宇宙,知道四维生命仅有自身这一孤例。他已超越生死,与天地同寿,可惜只能孤独终生。

神溯时间而上,观察了他诞生前不久的一次恒星爆炸。光的洪波凶猛地向四周迸射,烧红了周围暗冷的太空。洪波经过36光年的奔泻,此时刚刚抵达一颗名为地球的行星。地球人已经提前得知这颗恒星的爆炸,做好了观察的准备。他们之所以能越过光锥屏障而提前得知,是因为一个叫鱼乐水的百岁老妪——神最关注的就是这个个体。三维生命绝不能两次观察同一桩历史事件,而鱼乐水曾乘坐亿马赫飞船飞抵这颗恒星附近,目睹过它的爆炸;其后她乘亿马赫飞船回到地球,得以在36年后再次目睹同一个历史事件。有了这样的经历,她就实现了对三维生命的超越,哪怕它只是昙花一现。

神在虚空中默默观察着鱼乐水。虽然她属于低等级生命,而且感性大于理性(神则一直以自身的理性坚硬而自傲),但神对她怀有敬意。当这场波及全宇宙的灾变来临之际,鱼乐水同楚天乐、姬人锐等合力开创了地球的氦闪时代,在短短数十年间实现了千年的文明跃升。因此被地球人视为三圣。眼下楚天乐已经离开地球,姬人锐过世多年,而鱼乐水已是百岁老人。她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仍时时关注着地球人的命运,以其睿智为人类预做筹谋。她的执着和大爱博得了神的敬意。

只是——神是能洞察未来的,他知道,真实的未来对鱼乐水太残酷了。灾难马上就要降临地球,其程度远远超过楚天乐的预言。这不奇怪,时空进程中有太多的偶然、突变和奇点,低等智慧(即使是其中卓越的天才)怎么能做出完全准确的预测呢。更有甚者,因为某种阴差阳错,鱼乐水的一些安排反倒成了灾难的直接起因。

神知道这些,但不打算干涉。不干涉历史的自然进程,尤其是不去逆时序地干涉——这是神要遵守的第一天条。以他的坚硬理性,他完全能把持住自己。当然,在意识深处,也难免泛起一丝低级的感情涟漪。神在虚空中怜悯地注视着那个衰老的背影,然后悄然隐去。

第2章 后事

在楚天乐百年诞辰的前夜,大角星爆炸的图景走过了36.5光年的行程,熬过了地球人36.5年的等待,终于来到地球。这一年是宇宙开始暴缩第110年,周期为124年的密真空孤立波已经过去大半,距宇宙恢复为“零真空”的时刻还有14年。此后预计是反向的宇宙暴胀,即一个疏真空孤立波,其周期预计也是124年。按楚天乐和泡利的预言,空间的暴胀将使人类智慧崩溃。这是一个“软灾变”,但比硬灾变更可怕。

103岁的鱼乐水是第二次观看大角星的爆炸。当年她乘坐亿倍光速飞船《天马号》到了大角星的附近,现场目睹了《诺亚号》穿越大角星并引发大角星爆炸的场景。此后《天马号》“边逃边看”,在几十天内始终处在爆炸强光的安全区域边缘,得以看到大角星从坍塌、爆发、到扩大为一片星云的全过程。这个过程现在向后平移了36.5年,以同样的速率向地球人重播。当然,遥远的距离隐去了所有的细节,也消去了那场天文巨变的磅礴气势。现在,即使在楚马天文望远镜的大口径镜野中,也看不到那条径直扑向大角星的“混沌鱼”,看不到它穿过星体时所形成的笔直虫洞,也无法真切重现大角星爆发时所形成的强光海啸,当然更看不到在大角星背后,《诺亚号》一分为二的奇特景象(是由它的超光速所造成的视觉景象)。现在所能看到的,只是大角星的光度忽然增强,在一天之内变成一颗红色的超级亮星,其光辉压制了满天的繁星;又在十几天的时间里扩大为一片小小的红色星云,其中心处隐约露出一颗光芒微弱的蓝星。

由于“两次观看爆炸”的时间差对地球来说是已知的,而且数值很精确,所以,由此可轻易算出大角星距地球的精确的光年值。这个精确值比以往的测值小了万分之三。不过这并非完全是因为过去的测值不准,而是因为在大角星爆炸的那个时刻,宇宙收缩已经进行了74年,大角星与地球的距离已经被压缩了。这种“实地走一趟”的测距方法,在过去是完全无法想象的。想当年,美国天文学家哈勃曾为测量恒星距离而绞尽脑汁,不得不做一些不可靠的假设,也只能得出不可靠的结论。如果这位史上最伟大的天文学家地下有知,知道恒星距离竟然能如此轻松地搞定,一定会惊喜得从棺材中跳出来。

在宝天曼玉皇顶的山居中,鱼乐水一直坐在轮椅里观看“大角星云”的诞生图景,这十几天里,电视中连续播放着这些取自楚马天文望远镜的画面,深夜也不中断。不过鱼乐水毕竟是百岁老人,精力不济,经常是看着看着就进入了浅睡。保姆刘妈过来,轻轻唤醒她,劝她上床睡,她总是笑着拒绝,仍坐在轮椅中看下去。

她实际不光是在观星,也是在回忆,回忆那个逝去的“氦闪时代”。那是凡人神化的时代,是人类文明史上最辉煌的一次闪光。现在重温这段历史,即使以一位百岁老人的心境,也免不了心潮澎湃血脉贲张。她的百岁人生恰与氦闪时代同步,称得上奇光异彩。

可惜氦闪时代已经逝去,那个时代特有的景象——天才如群星般辉耀、科技奇迹如礼花般喷射——已经久违了,而且人类的智慧之火会越来越暗淡,甚至完全熄灭也并非不可能……

活着真难啊。茹毛饮血的原始人活得很难,刀耕火种的蒙昧人活得很难,即使是掌握了魔法般的科技、几乎已经进入自由王国的今天的人类,活得也同样艰难。但再难也要活下去。活着不是为了逃避个体的死亡、或族群的死亡、甚或宇宙的死亡,那些都是无可逃避的,活着只是为了享受活着的乐趣。活着既是上天赐予每个生灵的权利,也是你必须履行的义务……

另一个房间的刘妈悄悄走过来,她是从心电遥测仪上发现了鱼乐水的激动。她悄悄观察一会儿,没有发现异常,又悄悄离开。

时钟敲响十二点,丈夫楚天乐的百岁生日到了。传真机轧轧地启动,送来了《雁哨号》上众人的信件。现在《雁哨号》飞船距地球220亿公里,也就是20.4个光时。鱼乐水在20.4个小时前向《雁哨号》发出了生日祝福,这会儿应该刚刚到达那儿,所以这些信件并非回信,而是和她的信同时发出的。信件中能感受到《雁哨号》上众人的洋洋喜意。他们正在为楚天乐开生日派对,虽然楚和伊莱娜不能亲自参加(两人都是以一颗脑袋的状态活着,住在飞船之外、千米横竿端头的密封箱中),而只能通过全息影像来参加,也同样乐在其中。这组来信中,伊莱娜的信最让鱼乐水欣慰。三年前,《雁哨号》近距离掠过地球时,她与伊莱娜有过一次深入的谈话,那时伊莱娜正处于心理崩溃状态,甚至在计划着如何自杀。鱼乐水劝她熬过这个心理极限,还说,五年后如果还熬不过去,她会陪伊莱娜一块儿自杀。三年后的伊莱娜显然成功了,她欣喜地写道:

“鱼姐姐:

很欣慰地告诉你,我成功了,熬过了心理极限。现在对我来说,当年的自杀决定简直是荒谬、荒悖、不可理喻。很难想象自己竟然曾沉迷于这样的荒唐决定。最近我很忙,知道我在忙什么吗?——指挥船员们克隆天乐和我的身体,克隆用的细胞是我登船前早就备好的。克隆体的生长速率被调慢五倍,等140年后疏真空结束时,两个克隆体正当20几岁的妙龄,天乐和我的大脑将被移植到新身体中。到那时,一对20几岁的妙龄男女将尽情享受属于他们的青春,我会每天与天乐拥抱、亲吻、享受痛快淋漓的性爱——天哪,我已经迫不及待了!

鱼姐姐你不许吃醋,也不许笑话我的轻狂,对于20岁的年轻人来说,这样的轻狂是可以原谅的……”

鱼乐水的唇边绽出微笑。这才是真正的伊莱娜——科学家的理性外衣下藏着一颗火山熔岩般的内心,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来一次猛烈的喷发。很好,她已经完全走出了此前的阴郁,甚至在安排140年后的生活,自己没有什么可牵挂的了。

但愿两人的大脑能活这么长时间。

女儿女婿的信中都是家长里短的事,主要是讲两个外孙的情况。17岁的宇儿正在当实习导航员,16岁的宙儿正在当实习描迹员。两个孩子很能干,而且和爹妈贴得很近。鱼乐水读出了女儿没有说出来的话:妈,你可以放心了,他们不像《诺亚号》上的天使(注:马柳叶和贺梓舟的儿子)那样成了理性的纸片人。

最后是丈夫楚天乐的信,信文很平淡,但平静的河面下蕴含着深情。他说:

“……收到了你的《百年拾贝续》最后一章,读来很亲切。只是你把文章挽了结,挽得过于匆忙了。我希望它还有长长的后文,我希望当我下一次近距离掠过地球时,还能听到一个我听熟了的声音……”

鱼乐水叹息一声。知妻莫若夫,细心的天乐从《百年拾贝续》的字里行间读出了苍凉,读出了妻子对尘世和亲人的告别。那正是她的原意,她近来强烈感觉到时日无多了。

她累了,唤刘妈过来,在刘妈搀扶下上床睡觉。

第二天,乐之友基金会现任会长洛威尔、工程院现任院长刘苏和科学院现任院长成城接到刘妈的电话,说鱼妈妈请他们抽空到山上一趟。三人心中有不祥的预感,立即放下手头的工作,乘小蜜蜂火速赶来。进了屋,见鱼乐水安然坐在轮椅上,膝上放着一本皮质封面的日记本。三人暗中松一口气。鱼乐水笑着说:

“抱歉,让你们中断工作来山上跑一趟。我很好,但……说起来有点难为情的。你们知道我这一生从来与神秘主义无缘,但自从我现场目睹了大角星的爆炸之后,总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觉得我的命运已经和大角星结为一体了。这些天,大角星在我的眼前又死了一次,我觉得自己也该随它去了。”她笑着总结,“纯粹是老人的糊涂念头,你们别笑话我。不过我还是决定请你们来,把后事交待一下。”

漂亮干练的刘苏笑着说:“鱼妈妈你肯定还能再活50年。不过,你想提前交待后事也无妨的,请讲。”

“几件小事罢了。呶,这是《百年拾贝续》,我已经写完。正文《百年拾贝》在何明那里。请你们把两本日记收藏好。如果天乐、或草儿、或我的外孙宇儿和宙儿能够回到地球,请把日记转给他们。”她估计科学院的成城不一定了解何明,解释说,“何明就是以肉弹形式刺杀天乐的那位凶手的儿子。他曾来山中见过我,反对雁哨计划,我把《百年拾贝》给了他,以便他看问题更客观些。”

“我们都知道他的。”

“至于日记的保存和转交办法,我想了想,还是这样做吧。我去世后当然要在这儿火化,至于骨灰的处理也打算比照老办法,就埋在那几座坟附近,以便与我公婆和老姬夫妇做伴。这两本日记请你们密封好,埋在坟里,这样,万一人类社会……我的丈夫或后人寻找它们会比较容易。”

三人对望一眼,不免心中黯然。鱼妈妈是说,如果天乐等科学家不幸而言中,即将到来的宇宙暴胀真的导致人类智力崩溃乃至文明崩溃,那么,这种最原始的保存办法才是最可靠的。联合国和乐之友都在尽力防范这种前景,做了尽可能周密的准备。但一旦真的出现智力崩溃,什么样的准备也不敢说管用。这个前景对于人类来说很残酷,对于经历了氦闪时代的这代人来说更为残酷。但三人知道对鱼妈妈用不着空言安慰,点头答应:

“好的,鱼妈妈,按你的意见办。”

刘苏郑重地接过那本日记。鱼乐水说:“刚才提到了何明,顺便问一句,他干得怎样?”

光头的洛韦尔说:“干得不错。你推荐他后,联合国和乐之友用其所长——用他的‘一根筋’性格——任命他为特别督察,监督各国睡美人计划的实施。他干得很负责。你知道的,睡美人计划分两个阶段,先期阶段即将开始实施,不必等雁哨的命令。何明就是负责先期阶段中的销毁核弹部分。至于后期阶段,也已经进行到‘按电钮即可实施’的程度,只等雁哨的激发了。”

鱼乐水打趣:“我总觉得销毁核弹的进展太顺利了,让人不敢相信。那些政治家们和将军们曾如此迷恋这些玩具,真舍得一下子全放弃?”

洛韦尔笑着:“我有同感啊,太顺利了,出乎意料!但世界各国确实都爽快地同意了。我想有两个主要原因,一是自打实现常温核聚变后,裂变弹已经不好玩了,这些‘脏弹’留在手中反倒是大麻烦;第二个原因,我想也是主要的原因——在自然灾难危及到人类整体的生存时,利他主义自动强化,成为人性的主流。所以不奇怪的,当年各国发疯地比着造核弹,符合当时的人性主流;今天爽快地同意销毁,同样符合今天的人性主流。”

鱼乐水很欣慰:“这就好,这就好。咱们这辈子即使光办成这件事,也能含笑九泉了。”

“对,是这样的。”三人笑着同意。

“我再交待第二件事,”她拿出一个文件袋交给洛韦尔,“里面是天乐的专利证书和股权证书,关于那种透明空心球的。这些年来,他的专利使用费啦,股权分红啦,都是交乐之友用的,我也弄不清每年是多少收益。”

洛韦尔插话:“我知道,大约是每年将近600亿。”

“不管多少,以后照旧归乐之友使用。为了更加名正言顺,咱们走一个正式手续。袋子里有天乐的授权书,有我写的捐赠证书,以后这些收益都正式归乐之友了。当然,如果天乐还有伊莱娜能够重回地球,乐之友应负担他们的生活医疗费用。”

三个人都点头:“这是自然。”

“洛韦尔,你回去找律师把所有文件过细地审一遍,看法律上有无疏漏之处。如果有,趁我闭眼之前把它补上。”

这句话的“诀别”意味太重,三人都不免黯然。刘苏笑着说:“我刚刚说啦,鱼妈妈你至少还能活50年。不过,我们按你说的办。”

“最后还想多几句嘴,谈一点人生经验,我不敢说对你们是否会有启发。”

三人笑着说:“一定有的,请讲,我们洗耳恭听。”

“你知道,作为科学的圈外人,至少是半个圈外人吧,我对像天乐、泡利这样的大脑袋科学家一向是仰视的。他们有无比的睿智,总能走在世人前面,走在历史前面,对未来做出惊人的预言。而事实证明,历史常常沿着他们规划的河道前进。”

“对,是这样的。”

“这是事物的一面。但另一面,当历史之河大体上沿着他们规划的河道奔流时,也常常闹几次意外的决堤。似乎上帝在刻意证明,孩子们尽管很能干,但并非永不出错。一百年来这样的例子太多了,像第一次真空激发时突兀出现的透明空心球、金鱼号第一次实验时闹出的以尾作头的大乌龙、婴儿宇宙行动引起的空间意外塌陷、‘楚马发现’的三次重大修改,等等。一句话,依据于科学规律和逻辑规律所做出的预言是非常宝贵的,不可不信——但也决不可全信。所以,你们在面对未来做准备时,尽量多留一些冗余配置或能力,也得做好突然转舵的心理准备。”她笑着说,“只是一个外行的胡说八道,仅供参考。”

三人很感动,知道这是鱼妈妈的“临终托付”了。成城说,“不,鱼妈妈你过谦了。这是最精辟的教诲,是你百年人生经验的提炼。我们会铭记在心。”

鱼乐水叹息一声:“真想知道《诺亚号》和《天》《地》《人》三个船队的消息啊。不过我知道它们都处于盲飞状态,无法与外界交流信息,就不说它们了。我只想提个醒,等睡美人计划忙出个眉目,尽快派飞船去息壤星,看看老褚的情况。毕竟《褚氏号》飞船的技术水平最低,老褚又是孤身一人,我对他那边最不放心。”

洛韦尔代三人答应:“放心,我们一直惦着这件事。但息壤星的环境进化是以万年计的,去得太早也没用。”

鱼乐水笑道:“对,也许我是瞎操心。老褚那家伙啊,天生是条野狼,不管多难,他都会咬牙活下去的。好了,我没别的事了,咱们可以告别了。”

三人听出她的话意,她不是说今天的小别,而是说人生的永别。刘苏忍住心中的悲酸,笑着说:那可没门儿,你别想躲清静,我们以后还会常常来烦你的。三人与鱼妈妈扯了一会儿闲话,在鱼妈妈催促下离开。

这次见面尽管有“临终诀别”的意味,但三人见鱼妈妈身体和精神状态都不错,心中比较欣慰。鱼妈妈尽管已经退休30多年,仍然是乐之友们的精神支柱。还有,已上天36年的楚天乐先生,已去世20多年的姬人锐先生,也都活在乐之友们的心中。这三人引领了一个大变革、大跨越、凡人神化的时代,他们也成了三位圣哲,成了人们心目中不死的神祗。

三人约定,以后不管再忙,每星期至少去看望老人一次,虽然不可能每次都三人同去,至少得去一个代表。可惜这个决定晚了。六天后,就在刘苏处理完鱼妈妈交待的事情后,准备进山的那天凌晨,接到了刘妈的电话。鱼妈妈昨晚已经在睡梦中安然离世。

乐之友向全世界和太空中的飞船发了讣告。当然,十一艘飞船中只有《雁哨号》能收到。其它飞船均处于全盲式的虫洞飞行状态,而且要持续一百多年,无法收到这封电文的。人类社会陷于深深的哀伤中,如潮的唁辞淹没了各种媒体和网络。人们普遍认为,鱼妈妈的离世标志着一个辉煌时代的结束(尽管三位圣哲中楚天乐还活着),因为,一旦宇宙暴胀孤立波导致人类智力突降(对这一点已经不用怀疑了),人类势必面临一个无比艰难的时代。

七天后,地球收到《雁哨号》的唁电。电文中楚天乐说:“吾妻走了,我的心也随她去了。”楚草和习明哲说:“妈妈永远活在儿女和孙辈的心中,活在雁哨人的心中。”伊莱娜说:“鱼姐姐安心走吧,我会代你陪伴天乐,一生一世。”

鱼乐水在地球上已经没有直系亲属,刘苏、洛韦尔和成城主持了遗体的火化。按照死者的遗愿,骨灰埋在姬人锐夫妇等人的坟墓附近。何明也来了,他捧着一个密封的水晶匣子,里面装着鱼乐水曾交给他的《百年拾贝》和刘苏转交的《百年拾贝续》。他把水晶匣子虔诚地放入墓坑,与骨灰盒并列,然后肃立致哀,低声说:

“鱼妈妈,我答应了洛韦尔先生的邀请,正在监督核弹销毁。我不会辜负你的信任。”

然后退回一边,默默看着一坯坯泥土把二者掩埋。坟前照例不立墓碑,因为墓碑已经有了,刻在不远处的山崖上,是为这儿埋葬的所有死者撰写的,也是为地球上古往今来的死者撰写的:

活着

生命是过客,

而死亡永恒。

但死神叹道:

——是你赢了。

楔子二

深夜,卵圆形的子飞船悄无声息地降落在黑暗的山顶,舱门开启,一行七人鱼贯走下来。他们的钢铁下肢轻轻挪动着,以求不打扰耶耶的安睡;他们钢铁组元的面孔显示着虔诚和崇敬。在他们身后,几十名下属也下了飞船,他们未获准进入耶耶停灵之地,便面向这个方向列队跪下,虔诚地叩拜,钢铁头颅与山石的撞击汇成清亮的声浪。

前面七人是移民船队的首脑,帝皇、副皇、帝后和皇子,再加三位重臣:中书令、掌玺令和皇家侍卫长。副皇是陵墓监造者,对这儿已经很熟悉了,带领众人沿崎岖山路走了一会儿,进入一个幽深的山洞。他们调整了眼睛的夜视功能,摸索着到了洞底。副皇在几块凸起的石头上敲击着,输入了开启密令,洞底立即无声地向两边滑开,门后的白光喷薄而出,驱走了洞中的黑暗。七人念诵着耶耶的名,缓步进入洞内。这是一个巨大的蛋形穹洞,充盈着柔和的白光,四周的洞壁光滑如镜,洞壁最里层是透明的类中子态物质,虽然很薄,但强度极大,可以轻松抵挡地震和山崩,护佑耶耶永远安息。巨洞的中央停放着耶耶的灵柩,同样是卵圆形,由类中子态物质建造,晶莹透明,沐浴在白光中。灵柩分内外两层,内层是密封的,外层的棺盖尚未合上。七人跪行上前,虔诚地三拜九叩。然后起身,瞻仰灵柩内耶耶的圣容。耶耶身着麻衣便服(妮儿先皇说过,耶耶历来讨厌穿“硬帮帮的”帝服,所以安葬时她遂了耶耶的心愿),睡得非常安详,皱纹深镌的脸上带着顽皮的笑意,嘴角微挑,似乎一波大笑马上就要冲出来。圣书上多次记载过的那支电鞭放在右手附近。

七人目光肃穆,帝后目中盈着泪光。

《亚斯白勺书》上说:耶耶是朝丹天耶的儿子,G星人地上的父。尊贵的朝丹天耶长住天上,从未在尘世现身,所以,G星人对朝丹天耶是遥远的仰视和敬畏;而耶耶是住在地上,数万年间亲自带领G星人筚路蓝缕,艰难求生。耶耶最后一次复苏和仙逝是在一百多年前,他的音容笑貌、趣闻轶事经过几代人的口传,至今还“活着”,不是记载在圣书典籍里,而是活在G星人心中,所以G星人对耶耶的感情是崇敬加亲近。而今他们要与耶耶永别了,当飞船逃离灾变、在新时空中溅落后,落点是由概率之神选定的,不大可能再回到这个时空点了。所以此处一别便是永诀。G星人不忍离开耶耶,愿意奉着心中的父远走天涯,但“归葬蓝星”是耶耶的遗愿,是他仙逝前念念在兹的,他们只能遵守。

最后一次隆重的叩拜后,一行人起身,侍卫长开始用激光密封耶耶的灵柩外层。蓝色激光沿着合棺面移动,烧出轻微的滋滋声。其它六人默默地旁观着。副皇叹道:

“不由想起妮儿先皇的话。她说,耶耶曾在仙逝后强使魂魄聚拢,勉力返回人世,向她警告了一百多年后的智力暴胀和智力崩溃。否则,G星人不可能有今天。”

帝皇点点头,简短地说:“耶耶恩重如天。”

随后他们保持沉默,直到密封工作完成。一行人再次叩拜,同耶耶道了永别。帝后此刻终于撑不住了,泪如泉涌。帝皇瞪她一眼——尚武的G星人一向鄙视眼泪——但并没有出言责斥。今天她的眼泪是为耶耶流的,可以原谅。不过帝后很识趣,强自止住了眼泪。

他们退出蛋形墓室,侍卫长开始关闭洞门。洞门密封后蛋形墓室和灵柩就成了一个三重嵌套的整体,即使此后遭遇山崩地裂、火山爆发、地壳变迁,这个墓室也将完好无损,永世长存。

侍卫长关闭洞门时,其它人在副皇带领下离开山洞,在山顶等候。虽然他们所乘飞船是隐形的,但降落时的火光还是惊动了附近的山民,他们从睡梦中醒来,胆怯地走出房屋,慢慢围过来,远远观望着飞船,观望着一排默然伫立的钢铁身躯。副皇调整了视觉功能,以望远加夜视功能观察着山民们。镜野中,那一双双眼睛都呈现绿色的萤光,显得愚鲁而畏缩。副皇冷淡地说:

“皇侄,这就是那些造出亿马赫飞船的地球人的后代么?十万年了,他们还没从上次智力崩溃中复原。”

帝皇点点头:“而且不可能复原了。”他没有说的话是:又一次的宇宙暴胀马上就要到了。

中书令说:“这些可怜的家伙,不知道他们观望着咱们的飞船,会不会回忆起一点祖先的辉煌。”

皇子立即说:“我想不会的,如果他们还有起码的理智,看到这艘强大的异星飞船,早该四散逃命了。”

掌玺令指指远处:“不过,地球上毕竟还保存着一处智慧之火。有了这个火种,他们的复苏应该相对容易的。”他摇摇头,“可是,已经十万年了,他们还是这个样子。我不知道为什么。”

他指的是山背后,离这儿不远,有一幢灯光通明的大楼。这是整个地球上唯一的灯光,在黑暗的背景下显得十分夺目。据他们在太空的观察,地球上唯有那儿还保持着文明社会的运转,因为偶尔有小型的飞行器从那儿飞出来,巡视周围,向愚鲁的饥民分发食物。

其他人点点头,没有往下谈论。他们来蓝星后一直避免同那儿接触,原因无他,在随后漫长的移民征途中,船队中没有多余的位置。这些智力低下的地球人只能留在原处自生自灭。虽然有这么一处智慧火种,但新一轮的空间暴胀在即,它将带来智力崩溃,这团微弱的智慧之火很难熬得过去。

侍卫长完成了洞门的密封,也出来了。众人准备返回飞船。这时已经是拂晓,朝阳尚未升起,白云已被染红。帝皇想观看日出,没有急着走,其他人便默默地陪着他。不久,在东方的豁口,山泉奔腾流泻的地方,一轮红日跃出地面。它为沉寂的山林带来了生机,鸟雀叽叽喳喳地飞出林子,在朝霞的背景中上下翻飞。夜间显得色泽暗绿的林木变得鲜绿青翠。一线白色山水在深谷中跳荡,奔向远处,消失在霞光的朦胧中。远处围观的地球人好像醒了,面容上浮出愚钝的笑意,悄悄散去,脚步蹒跚地各自回家。年轻的皇子突然说:

“难怪耶耶一定要归葬地球,这儿确实比G星美!”

其他人看看他,看看帝皇,没有说话。皇子虽然说的是实情,但明显不大得体,牵扯到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至少不该当着帝皇随便地说出来。他毕竟年轻啊。帝皇冷冷地看他一眼,没有出言斥责。皇子感觉到了周围的气氛,但仍倨傲地昂着头,分明是说:怎么,我说错了吗?帝后为了转圜,笑着说:

“时间不早了,船队还等着出发呢,登船吧。”

帝皇向飞船走去,一行人跟着他离开。途中副皇忽然站住,似有所思。他的表情很奇怪,极度困惑中夹杂着震惊。帝皇察觉了,回头询问地看着他。副皇苦笑着摇头,快步走近帝皇,低声说:

“错了!恐怕我们犯了一个大错!”

众人凛然。他们都熟知副皇智力超绝,目光敏锐,而且言不轻出,所以副皇说“大错”,一定是事关全局的重大错误。六人都盯着副皇,等他往下说。副皇苦笑道:

“一言难尽啊。我也是刚刚悟出,容我再仔细想想。先回船上吧,”

帝皇点点头,率先走了,一行人随后跟上。副皇一边走,一边还紧锁双眉苦苦思考。

第一部 地球之双殇

耶耶是朝丹天耶的儿子,我们地上的父。那时,朝丹天耶把弥天灾难降到光身人的故土,于是耶耶我们的父,用全部家产造了一条船,带着祂的卵生崽子们率先逃亡。祂把母星三圣的荣光传给三位年轻使徒,令他们带领弟妹在新大陆开枝散叶.

《亚斯白勺书》《蛋房记事》

第1章 双五零标准

三年前,何明沿着父亲、“肉弹式恐怖分子”何星的足迹,步行来到玉皇顶的马家,与百岁的鱼乐水见了一面。他说他是来公开扯起反旗,反对楚天乐这个人人敬仰的圣人,因为,按照睡美人计划和雁哨计划,整个人类文明将因为他一人(甚至不是一个完整的人,而只是一颗脑袋!)的命令而主动自残,这太荒唐了,太危险了。他没有想到,作为楚天乐爱妻的鱼乐水竟然有大致相近的忧虑——担心丈夫的“头颅生存方式”可能影响其人格。鱼乐水甚至把手写的回忆录《百年拾贝》赠给何明,以便他有一个全面的人格坐标系,能对楚天乐的心理变化做出准确的判断。同时,鱼乐水也严厉告诫,他在行这件事时,要抛弃两样要不得的东西:偏激和个人恩怨。

何明回家后,用一个星期时间仔细通读了这本手写的书。作为“凶手”的儿子,他从小就承受着社会的异常目光:敌意、不屑、怜悯。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他一直对楚天乐怀有戾气。但他仔细通读《百年拾贝》后不得不承认,书中展现的是两个通体透明的人。楚氏夫妇的内心中,完全没有卑劣、自私、怯懦、偏激、自大、狭隘这类恶德的存身之地。当然这不会改变他的观点,他仍然认为“睡美人计划”是要不得的,往轻了说也是弊大于利,楚的个人品格并不能减轻这个计划的危害。但至少他已经知道,楚天乐大力推进这个计划并非出于私利。

不久,“乐之友基金会”现任会长洛韦尔先生约他在乐之友总部见面。何明不想同“政敌”会面,但他知道这次约会肯定是鱼妈妈促成的,想起自己对鱼的承诺——放弃偏激和个人恩怨——也基于对鱼妈妈的尊敬,他勉强答应了。

他在乐之友基金会大楼见了洛韦尔。透过透明的大楼墙壁能看到后边葱郁的青山,楚天乐夫妇当年就住在那座山里。当父亲冲动地引爆炸弹时,也许站在这儿就能看见那团火光?父亲就这么一走了之,把苦难留给妻子和遗腹子……他苦涩地摇头,驱走了这些思绪。

洛韦尔是位瘦长的白人男子,近70岁,面如铁板,目光犀利。脑袋剃得锃光,头顶有点尖,像个小头朝上的鸡蛋,模样有点儿滑稽。他请何明就座后,直截了当地说:

“鱼妈妈向我大力举荐了你,说你是一个热血汉子,有殉道者的激情。还说你性格稍有偏激,属于那种‘一根筋’的生性。我说,听起来这正是乐之友眼下需要的人——为睡美人计划寻找几十位严厉的督察。”

何明生硬地说:“恐怕我得声明一下:我同意与你见面,并不意味着我已经放弃自己的观点,更不意味着我愿意为乐之友工作。”

“我知道。不过,在我俩谈话之后也许你会改变主意的。咱们可以走着瞧。”他微笑着说。

“好的,咱们走着瞧。”

“我想对你有更深入的了解,所以今天约你到这儿,来一个面对面的沟通。”

“请讲。”

“你今年57岁,是个遗腥子。父亲早亡,母亲也在20年前去世。你没有婚育,是独身一人生活。”

“对。”何明说,“你当然知道的,我父亲曾企图刺杀楚天乐,自爆身亡,成了人类公敌,成了这个时代的‘灾星’。而我一生下来就是公敌的儿子,是一个小‘灾星’。”

“我清楚这段历史,但‘公敌’‘灾星’这样的说法太过分了。只能说,他因为性格上的偏激和冲动,最终成了悲剧人物。”

“所以,他的儿子最好不要重蹈覆辙。”

何明的话中含着硬刺,没想到洛韦尔应声而答:“没错,这正是鱼妈妈举荐你的初衷。她说你虽然反对睡美人计划,但那只是因为你站的高度比较低,视野比较窄。她不想你重复上一代的悲剧,把一生花费在一个错误的目标上。”

这段贬意的评价让何明很是不爽,反讥的话已经到了嘴边,但洛韦尔先说了:“坦率说,如果不是鱼妈妈,我不会约你来的。我们已经够忙了,还要应付你的添乱。你这位民间政治家啊!竟然反对什么‘乐之友对人类文明过度自残’!我们怎么会这样做?要知道,科学是乐之友的信仰,是我们生命的全部。”

何明反唇相讥:“民间政治家?据我所知,楚天乐、姬人锐、鱼乐水这一代也是民间政治家。”

“没错,但你认为自己的智慧能赶得上那三位圣贤吗?我是不敢与他们相比的。”

何明被噎得说不出话。洛韦尔看看他,在心中说:可以到此为止了。他今天有意说一些刺耳的话,只有这样才能刺破何明的“走火入魔”。他缓和语气说:

“我的话很不中听,是吧。但我的用心是好的,我想以后你会慢慢理解。”

何明很想拂袖而去,但他忍住了。洛韦尔的话中隐含着一种只可意会的气势,那是以乐之友的实力为基础的。正是这种无形的气势留住了他。他冷冷地说:

“那就多谢了。请往下讲。”

“好的,回到原来的话题。我想问,你为什么终生未娶?”

“45岁前,是因为我生活在父亲的阴影里。45岁后,是因为我有了更强烈的目标。”

“你是指你领导的那个小小的秘密组织。”

“是的。不过,它已经是公开组织了。”

“它有一个奇怪的名字,叫‘王子之吻’,对吧。王子的一吻唤醒了沉睡中的公主,你以这个名字象征你们对睡美人计划的反对。不过据我所知,你们的行事并不像王子之吻那样温柔,比如煽动民众的暴力抵抗。”

何明没有否认:“确实如此,但我们的内心是温柔的。中国有句老话:以菩萨心肠,行霹雳之事。”

这句话让洛韦尔的铁板面孔上绽出一丝笑容:“是吗?我倒觉得,这句话拿来描述乐之友的行事风格,可能更为合适。”他收起笑容,恢复了铁板似的表情。“据我所知,‘王子之吻’的宗旨是反对人类文明过度自残,而乐之友的宗旨是:既要充分防范因智力崩溃而造成的科技灾难,也要尽量防止人类文明的过度自残。两者的基本点其实是一致的,差别只是对‘度’的把握。所以嘛,对‘度’的正确把握才是关键所在。不妨对你披露一则信息:在联合国和乐之友的上层,对这个‘度’进行了长久的讨论,最终得出了一致意见,形成了一个‘双五零标准’,不过一直对外严格保密。”

何明立即说:“为什么要保密?如果它是为了全人类的利益,那就不要怕民众知道。”

洛韦尔冷冷地说,“像这样‘政治正确’的话谁都会说,但我们轻易不说。你还是先听听这个标准的内容,再作表态吧。”

“请讲。我洗耳恭听。”

“双五零有一系列严格的量化指标,不过总的说可以用两个指标来概括,即:因人类智力崩溃可能引发的某项科技灾难,如果预期其造成的一次性死亡人数少于50万,所造成的环境灾难可以在50年内自愈,那就听之任之,不做防范。”何明不禁愕然,甚至大为震惊。他是坚决反对使人类文明过度自残的,但即使以他的立场,这个标准似乎也太……冷酷。洛韦尔显然洞悉他的心理,平静地说,“你是不是觉得它太冷酷?但它是冷酷的自然机理所决定的。50万和50年这样的损失,尽管非常巨大,但人类从整体上说还能够承受。可是,如果让人类文明过度自残,从而导致它的急剧衰亡,最终会造成更大的损失。不说别的,单是饥荒造成的死亡就会以千万计。好了,现在请你回答,这个双五零标准是否应向民众公开?你愿意成为被弃之不管的那50万人之一吗?”

何明踌躇着,一时难以回答。他一向主张民众应有知情权,眼下他也认为应向民众公开。但至少说,保密的决定并非没有道理,一旦公开,肯定会引发很多难以控制的副作用……

他想到,鱼妈妈曾告诫他抛弃两种不好的东西:偏激和个人恩怨。如果抛掉这两点,以平和的心态来思考,那么——也许自己对“睡美人计划”的反抗压根儿就是错的?乐之友既然定出这样近乎冷酷的标准,说明他们对文明过度自残已经持有高度警惕……洛韦尔说:

“你能接受这个双五零标准吗?我估计,既然你坚决反对使人类文明过度自残,应该比较容易接受吧。”

何明略顿后点头:“对,我能接受。你说得对,相对于文明过度自残带来的危害,双五零级别的灾难还是较轻的。”

洛韦尔调侃地说,“那么,我可以给你提供一个从内部反对睡美人计划的绝好机会。乐之友想聘请你担任特派员,到各国具体监督睡美人计划的实施。你放心,尽管从身份上说你是乐之友的派出人员,但完全可以坚持自己的立场——如果你觉得哪项计划是对文明的过度自残,尽可凭特派员的身份当场制止。”

何明没料到洛韦尔会对“政敌”这样大方,一时不知怎么回答。他想,大方的洛韦尔其实是送了一个空头人情。“双五零”的标准已经够残酷了,他不可能再超越它了。这其实也表明,“王子之吻”的努力是无的之矢,正如鱼妈妈所说,是“站的高度比较低,视野比较窄”。想想自己十几年是在为一个虚幻的目标而瞎忙,不由非常失落。他克服了内心的失落,果断地说:

“好的,我接受你的聘请。我愿意进入睡美人计划的内部来监督它。”

洛韦尔很欣慰,调侃地说:“怎么样,咱俩的打赌还是我赢了吧,我说过你会接受这个职位的。咱们接着往下讲。我说过,双五零标准比较冷酷,达成共识时曾相当艰难。但一旦定出这个标准,睡美人计划的具体内容就变得清晰了,因为,超出这个标准的科技灾难其实并不太多。你不妨全面列举一下,我想你此前肯定有过充分的思考。”

“首当其冲的当然是核武器和生化武器,它们必须销毁。还有所有的核反应堆,包括核电厂、核航母和核潜艇上的。”

“对,关于这一条,各国政府已经达成共识,将在雁哨发出自毁指令前就提前实施。所有核反应堆取出燃料棒,连同核武器和生化武器一块儿送出地球,投到太阳熔炉中。”他简短地解释,“自从氢聚变技术成熟之后,这些肮脏的裂变物质就不值得利用了。”

何明对此有疑问:“投入太阳?为什么不把它们湮灭成透明空心球?这种对有害物质进行无害化处理的工艺早就成熟了。”

“不,处理强辐射物质的工艺还不成熟,湮灭前不容易控制辐射泄露,倒不如扔进太阳中更省事,既然咱们已经有了强大的超光速飞船。何况公众强烈主张后一种办法,认为这才是核弹时代最壮丽的谢幕。”

何明点点头:“也就是说,这个决定并非技术原因,而是为了讨好公众。”

洛韦尔不由摇头:“你这个人哪……不过你的刻薄话有一定道理。公关的考虑也是重要因素。你接着列举。”

“再一个灾难隐患是非核军事力量。如果人类因智力崩溃而失去理智约束,发生战争,即使只使用非核武器,其生命损失也是以百万、千万计的。”

洛韦尔点头:“你说得不错。各国政府已经同意,待雁哨指令发出后各国将彻底封存所有武器,警用武器除外。”

“还有世界各地的巨型水库。如果因智力崩溃,无法正确管理而造成溃坝,有可能造成50万人以上的死亡。”

“对,这点将在雁哨指令后实施。但大坝不必破坏,只需采取某些措施,使泄洪通道不可逆转地永久开启。与之类似的是大型油库也不破坏,但将实现零库存。”

“还有大型客机、高速火车、巨型轮船等现代交通体系。它们的一次性失事达不到双五零标准,但如果人类的智力逐渐下降,事故率肯定迅速上升,其累积效果很快会越过那条红线。”

“对,眼下还要保持运行,等雁哨指令后将全面停止运行。”

“饥荒。不过严格说来它不属于科技灾难,而是‘去科技灾难’。”

“对。睡美人计划最重要的一项措施就是督促各国将粮库分散,藏粮于民。如果现代科技崩溃,即使人类还能维持自然状态的农业,也绝对养活不了70亿人。且不说粮食的分配系统也会失灵。中国有句老话:民以食为天。缺粮才是天大的灾难。这个灾难无法防范,除了上述的预先准备,就只有祈祷上苍了。如果等疏真空结束时,70亿地球人只能活下来10亿人、甚至只能活下来一亿人、一千万人……我实在不敢想象那种前景。”

何明也同样不敢想象。在世界各国历史上,“饥人相食”不绝于书。饥荒将造成双重的崩溃:社会秩序的崩溃,和道德体系的崩溃,后者也许更可怕。他接着说:

“各病毒实验室的烈性病毒要全部销毁,否则,在防疫体系崩溃后,它们会造成数千万人的死亡。”

“对。”

……

“我能想到的就这些了。”何明说。

“没有了?”

何明想了想:“没有了。”

洛韦尔遗憾地摇头:“你竟然遗漏了极重要的一项——虫洞式飞船,别忘了它曾造成大角星的崩溃!那次是有意做的穿越试验,但在智力崩溃后,如果哪个驾驶员糊里糊涂犯了错,把太阳给毁了?”他沉重地说,“即使在智力正常时期,这也是一直压在当政者心中的巨石,并制定了最严格的防范措施。你没想到这条危险,实在是太粗疏了。”

何明不由赧然。确实如此,十几年的“民间政治家”生涯中,他一直没有考虑到这个顶级灾难,说明他的眼界太窄。他坦率地说:

“很惭愧,我确实从没意识到。不过洛韦尔先生,其实我对此一直有疑问:虫洞式超光速飞行并不具有相对论效应,也就是说,飞船即使达到和超过光速,飞船质量也不会无限增大。既然如此,小小一艘飞船怎么能导致一颗恒星的崩溃?”

“不难理解的。对于超光速飞船来说,穿越一颗恒星几乎不需要时间,换句话说,因飞船穿越而引起的扰动能同时作用于整颗恒星上,所以被大大地放大了。你可以把它看做另一种形式的相对论效应。”

“噢,是这样啊。”

洛韦尔感叹:“随着技术力量的强大,交通工具早就成了人类的顶级杀手之一;现在更不得了,它甚至成了星体的杀手!为了避免太阳重蹈大角星的命运,在雁哨指令发出后,所有超光速飞船都要彻底去功能化。这也就是说,向地球外抛弃核废料的工作必须在这之前完成。时间已经很紧迫了。”

已经到午饭时分,洛韦尔按了电铃,让秘书送来两份盒饭,两人边吃边谈。有一点细节令何明惊奇:他的盒饭还没有吃上三分之一,洛韦尔已经在收拾碗筷了。看到何明的惊奇,洛韦尔笑了:

“是不是对我的吃饭速度有点惊奇?在整个乐之友,这都是正常的速度。”

何明也赶紧加快了进食速度。吃过午饭,洛韦尔开始事务性的交待。他说,联合国和乐之友虽然早就在各国设立了“睡美人计划”的工作机构,但此前一直是务虚,是实施前的准备,毕竟疏真空的到来还有14年时间,而其峰值的到来更远在76年之后。现在,在双五零标准最终敲定后,先期阶段的各项行动即将密集性地付诸实施。而后期阶段,即那些要由《雁哨号》启动的自毁措施,也将全部设置成可击发状态。乐之友和联合国将联合向各国派出几十名特派员,实地监督这些行动,何明将是其中之一。“何明,你很有眼福的,你即将看到的是人类文明史上最可喜的一幕场景。有人甚至说,只要这件事能够实施,人类即使智力崩溃,也值了。你肯定知道我指的是什么。”洛韦尔笑着说。

“你是想让我监督核武器的销毁?”

“对,你负责核潜艇部分。世界上所有核潜艇都正在赶往美国金斯湾海军基地,将在那里取出核弹和核燃料,然后再处理艇体。各国其它陆基、空基的核弹头,还有核航母的反应堆,都要做同样的处置。这些吃人的恶龙就要被杀死了,人类即使灭亡,至少不会是因为自相残杀。你说这是不是一个喜讯?”

何明看看他,没有回答。这当然是喜讯,但它并非是因为人类已经到了大同世界,而是为了预防灾难而不得不进行的科技自残。所以,它的“喜”是有限度的。

洛韦尔说,拆下的核弹和核燃料棒将装入特制的集装箱,送到同步轨道,在那儿组装成长圆筒状,随后将由虫洞式飞船使用“空间搬运法”把它带离地球(注:飞船做虫洞式飞行时,其后会拖着一条圆锥状的本域空间。处于本域空间内的所有物体都将与空间同行,不需消耗额外的动力),投进太阳之中。何明的任务是监督从拆弹到投入太阳的全过程。“你当然知道自己肩上的责任。两万枚核弹,还有数量巨大的核燃料棒。一旦因某种事故被引爆,就将使数千万人死亡。当然,这样的事不会轻易发生,我们对它设有多重安全锁,你的监督只是其中的一节链条……你怎么不说话,被这个责任吓着了吗?”洛韦尔笑着问。

何明坦诚地回答:“对,我是被这个责任吓着了,它太重了。不过……谢谢你们的信任,谢谢鱼妈妈的举荐,我会用自己的生命来完成它。”

洛韦尔起身与他握手。他对何明印象不错,对他的最后审查顺利通过了。鱼妈妈阅人无数,她不会看错人的。“好的,欢迎你加入睡美人计划,何明督察。”

这次谈话后不久,鱼妈妈就去世了。何明感念鱼妈妈的临终推荐,把57年的人生之路来了个大调头。他解散了自己的那个小组织,全身心投入到新工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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