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老隋家又死人了!”洼狸镇几天来很多人在背地里传着这句话。开始人们不知道是谁死了,后来慢慢都晓得了是前线的隋大虎。半个镇子都传遍了,惟独大虎家的人还不知道。最先是从探矿队传出来的,一个青年工人的哥哥与大虎在一个部队,他给弟弟来过信。后来探矿队那个李技术员又告诉了隋不召。正这样传着,有一天大家都看到大虎的妈妈手里抓着儿子穿过的一件旧衣服,嚎哭着在大街上跑。老婆婆哭叫着:“我的儿呀!没娶媳妇的儿呀!十八九的儿呀!......”所有人都直着眼神望着。大家想老婆婆也许接到阵亡通知了。年老的婆婆都坐在蒲团上哭起来,哭得没有声音。整整一个下午镇子上一片沉寂,粉丝大厂的工人操作起来也悄无声息。张王氏关闭了“洼狸大商店”,喝酒的老人半路听到消息又折了回去。入夜了,可是没有人掌灯。大家摸着黑,轮流到老婆婆家去陪伴悲伤。
  小小的三间草屋,中间香烟缭绕,是镇上人都熟悉的死亡的气息。几个衣柜子叠成一个高台,上面铺了席子,又蒙了布单。高台上碗盏繁多,还有光色灰黄的小蜡烛。碗里大多是染成各种颜色的粉丝,上面翘翘地摆了青翠嫩绿的香菜、切成条条的鸡蛋饼。这些东西的后面就是那个惟一有资格享用的人的照片。照片没有放大的,都是一些小的凑在一张大镜框里。有一张居中,上了红黄两种颜色,是大虎走后半年照的。军装把大虎打扮得英俊威武,当年几乎所有镇上姑娘都轮番来看过。一跳一跳的蜡烛下,老人们拄着拐杖,身体往前弓着看这张照片。
  半夜时分张王氏夹着黄色的草纸和一箍香来了。她把这些交给老婆婆,老婆婆让身边的一个小儿子用铅笔蘸点唾沫记下来。张王氏低声说了几句什么,神色肃穆。接上老婆婆用一根树枝在地上画了一个椭圆,在圆的中央烧起草纸来。张王氏口中念着什么,取一点烧酒,在火焰的上下左右洒起来。有几滴酒落在火苗上,火苗立刻猛地一蹿。青烟浓了,人们大咳起来,流着泪。张王氏找一个最大的蒲团坐了,眼皮垂下来,衣袖垂下来,两肩垂下来。她多灰的脖颈细长坚硬,下巴往里收得更紧,一句一句歌唱起来。歌声低低,如纺车发出的声音,嗡嗡呀呀。人们就随了这节奏微微摇晃,越摇越重,好比一起装入了巨大的洗衣盆里,正被张王氏不慌不忙地搓动着。这样直到天明,张王氏歌声如旧,不少人却困得躺倒。老人们坐在地上,双手牢牢抱住拐杖,头颅垂在胯间,嘴唇松弛发紫。他们不少人恍惚间磕磕绊绊进入老庙,听老和尚讲经,直到老庙燃烧起来才慌忙逃出,睁眼已是天明。日照窗红,蜡烛燃尽,张王氏从蒲团上下来,回身便走。老婆婆赶上去,小儿子扯紧张王氏的衣袖。张王氏下巴一点一点说着什么,母子二人才放她走开。
  天大明了,老隋家族全体出动,在草屋前的空地上搭了一个苇席棚子。后来棚下摆起朱红方桌和椅子,桌上摆了茶壶杯碗。一切做好天色又晚了,张王氏无声无息地领来五六个手持唢吶和胡琴的陌生男人,事先约好了似的,一声不吭就坐在桌前。陌生人相互使个眼色,吹拉弹奏突然开始。张王氏这才进入草屋,重新坐在那个最大的蒲团上。丝弦动人心魄,妙不可言。洼狸镇有人从来没有听过这样古声古气的音乐,有人却依稀记得。无数的人围拢过来,晚来的已经绝对没法近前。粉丝大厂的人差不多跑光了,老多多赶来追寻工人,却被乐声紧紧粘住。奏乐的人面孔生疏而灰黄,激情在生涯中全部用尽,如今使用的已是无情之情。他们互相不瞅不看。表情麻木,有一个面容近似痴呆。乐器在手中握得不牢,松松欲脱,似响不响,从容不迫。人们坐在地上闭目倾听,觉得如坠仙境,神妙恍惚。当吹拉的人歇息喝水时,远远近近的人群都发出呼呼的吐气声。有人忽然记起要问一下从哪里找来这样一班神手,一问才知是张王氏领来的。再没人惊讶。一会儿弹奏继续开来,大家停止吐气,眯上眼睛。正听着,一阵尖溜溜的声音突然掺入,所有人都立即睁开了询问的眼睛。弹奏顿时停下。
  有人终于看到,跛四不知何时混入了人群,这会儿正泪水纵横地坐在一个老门槛上,从衣袖里取出了长笛。人们怒喝起来,赶他走开,他不听,只是吹着。有人用脚踏他,他依旧吹。看泊的二槐掮枪走过去,非要折断他的笛子不可。他抱紧了笛子在尘土里滚动,最后才寻个机会跑走了。
  吹奏到了半夜,寒露打湿了所有人的头发。琴皮受潮,乐声低哑,近似呜咽。这会儿人们都听到那个尖尖的笛音又从河滩上飘来,心不由得揪紧了。午夜的笛音原来是什么都代替不了的。它的魔力第一次这样完整而充分地展露在全镇人的面前。它像女人歌唱,又像男人哽咽,无限欢乐中透着无限的悲伤。笛音像秋夜一样冰凉。它跳动不止,像是用弹弓把音符一个一个弹射过来。跛四从什么时候、因为什么缘故,要这么无休无止地吹奏?没有人知道。只是这笛声让人们很快沉浸到往事里,想想自己的痛苦与欢乐,想想小时候的大虎光着屁股,在水渠和河汊里捉鱼。蓖麻林里,大虎也做了个绿色的小笛子,吱吱地吹。他有一次攀到杏树上,掰下透明的树胶就往嘴里送,误认为它和张王氏的野糖是一种东西。笛音尖尖,在笛音里,人们又渐渐看到军衣破烂的大虎躺倒在前方的黄土上,额头苍白,嘴角流血。慢慢的,席棚下拉琴吹奏的人哀叹起来,最后自愧不如地放下了手里的乐器。他们也像大家一样地听远处的笛音了。这样又停了一会儿,笛声突然猛地止住了。所有人都怅然若失,茫然四顾。明净的夜空里,星星低垂着,露水越来越重。看泊的二槐提着枪奔跑起来,不断踩了坐着的人。他用手板出一条信道。大家望了望,差不多一齐脱口喊道:
  “四爷爷。”
  一个五六十岁的男人缓步从人们刚刚闪出的信道上走过来。他黑亮的、一滚一滚的眼睛四下里瞥几下,然后就垂下宽宽的眼皮,只看着脚下的路。他头皮刮得光光,脸上修得没有一根胡须。颈肉有些厚,面色出奇地滋润,泛着红光。腰部很粗,挺得笔直,腰上扎了一条宽硬的皮带,酱色的宽衣收束在皮带里。老人神色沉重,长眉不安地抖着。可是温厚的面容和紧闭的嘴角,又安慰着和坚定着所有的人。酱色衣服是手工做成的,针脚细密,布扣周正。这种衣服的双袖是跟衣身连在一起裁成的,正好显出他特别坚厚的肩头和上臂。臀部巨大,坦然平静。他每一步迈得都很稳、很慢,直走到席棚下才停住。这时候大家才发现四爷爷身后还走着主任栾春记、书记李玉明。四爷爷站在席棚下,轻轻咳了一声。吹奏乐器的陌生人一齐站起来,一改工作时的麻木松懈,慌慌地弯腰点头,用力地笑。四爷爷不做声,伸出阔大多肉的手掌往下按了按,让乐师们坐下。他微微弯一下身子,给乐师们一人添了一碗冷茶,然后往草屋走去。
  草屋里各种细碎的声音早已停止。老婆婆手扯小儿子小步疾趋迎向四爷爷,失声叫出来,哦哦地哭了。四爷爷握住老婆婆的手,有四五分钟。老婆婆的肩头软下来,抽着,抖着,越活动越瘦小了。她泣不成声,在嗓子眼里哭诉:“四爷爷啊,大虎的事惊动了你呀!这怎么好,这怎么......好!我命苦啊,老隋家这一族人都命苦啊。四爷爷,惊动了你......”四爷爷松了手,往前一步,看了一会儿大虎的照片,动手去取香。他燃了香,深深一揖。张王氏从昏暗的角落里走出来,垂手站在老人一边。她嘴角比以往任何时候缩得都重,面容无比苍老,看着四爷爷皱到一起的颈肉。后来她发现他衣服上沾了一个草叶,就伸手捏了下来。这会儿栾春记和李玉明也先后走进屋里,在一边慰问起老婆子来,说大虎这样,整个洼狸镇都是光荣的了;不要悲伤,不要太迷信;如今迷信一点自然也没有什么,不过对英雄最好还是不迷信。他们最末一句话让张王氏听见了,于是她眯上眼睛望着他们,露出一口黑短的牙齿。他们赶紧转过身去。
  屋里屋外的人都长时间地不吭一声。最沉重的时刻来到了。屋外的人看不到四爷爷在屋内做什么,但想得出老人也在哀悼。战争过去仿佛陌生而遥远,如今它是跟洼狸镇连在一起了。它变得可以触摸了,仿佛就是在镇城墙下打起来的一样。炮声摇撼了铁色的城垛、古莱子国的城垣,鲜血四溅。洼狸镇派出的不止是一个男儿,而是全部......一会儿,四爷爷走出来了。他步履依旧,缓缓地走过来,路过席棚再不停留,一直地向前走去。
  他宽大的背影微微摇震在夜色里,慢慢不见了。
  笛音又响起来。陌生的琴师被笛声唤起了责任,彼此使个眼色,又一齐吹奏了。
  抱朴默默地坐在人丛中,后背像驮了一块磬石一般沉重。他欲哭无泪,浑身发冷。他后来终于听不下这笛声和琴声,起身离开了。在离开草屋空地几丈远的草垛子旁边,有几点火头儿闪着。抱朴问了句:“谁?”没人吭声。他低头望了望,见是叔父隋不召蜷曲在乱草里,身旁坐着李知常、探矿队的李技术员和另一个工人。抱朴也挨着他们坐下来。叔父歪在那儿,嘴里不时发出吱吱的声音,原来他正怀抱一个酒瓶吮着。几个年轻人说着话,老头子不一会儿从乱草里插进来一句。抱朴听着几个人断断续续地说话,身上越发冷了。他们的话题自然离不开前线和大虎。抱朴的耳边除了尖尖的笛音,就是那连绵不绝的呜呜隆隆的声音。它究竟是老磨还是大炮的声音,抱朴无法分辨。他透过迷茫的夜色,清楚地看见了大虎在遥远的地方微笑。炮声隆隆,大虎向他招一下手,戴上被树叶伪装过的军帽,跑去了。
  大虎他们的部队开到前线好几个月了。几个月就是训练,北方兵呆在这个地方可真苦。再有一个月就能开到前沿,大家倒有些急。早打早利索。大虎来到前线的头一个月就提升为班长,大家喊他“虎班长”。连长方格说:“生龙活虎,最好再有一个龙班长”大虎告诉连长,他的一个好朋友,叫李玉龙,是从芦青河对岸来的老乡。人们就喊他“龙班长”。不过他不在我们连罢了。方格啧啧的,样子十分遗憾。他把手搭在大虎的脖子上,一块儿走了几步。他喜欢这个芦青河边来的小伙子,又漂亮又聪明,不内向。这样的人都有完成任务的好办法。前几天方格让他跟车去拉弹药,同去的几个连的车都放空回来了,他的车却满载而归。连长跟他开玩笑:“管弹药库的肯定是个漂亮姑娘。”大虎笑着。后来连长方格又让大虎跟车去搞回几个做掩体用的预制钢架──本来发下几个,但不够用。连长真想这种钢架子。大虎十分高兴地接受了任务。他训练时认识了一个叫“秋秋”的漂亮姑娘,就是附近村子里的。秋秋在外村做竹笼,他想让她顺路搭车回来。一切都如愿以偿。钢架子和美丽的秋秋同车而归。  
  马上就要过五一劳动节了,部队要会餐,还要与地方联欢。节后部队就要开上去。这是个多么特别的节日。应该喝最好的酒,唱最婉约和最激昂的歌。大虎除了这一切,还要去约会最美丽的那个姑娘。他在歌唱、喝酒、跳舞,做这一切的时候,都想着那个事情。他见到她的时候,更想那个事情。老隋家人的特殊性情和禀赋也同样在他身上顽强地表现着。他全身像被什么燃烧着,冲动一阵阵涌起,使他全身颤抖。这种现象证明了老隋家的人走到哪里都可以比别人更多地焕发激情,并且是不可遏制的。他在联欢晚会上唱了一支歌,非常的新鲜奇特,所有人都没有听过。这支歌是洼狸镇大人小孩都会哼的,是几辈以前跑船那些人传下来的。歌子唱道:“昆嵛琉璃常挂云,打锣打鼓放彩船。使到赤坎转针位,前去见山是昆仑。昆仑山头是实高,好风使去亦是过。彭亨港口我不宿,开去见山是苎盘。苎盘山头是实光,东西二竹都齐全。罗汉二屿有一浅,白礁过了龙牙门。郎去南番及西洋,娘仔后头烧好香;娘仔烧香下头拜,好风愿送到西洋。郎去南番及彭亨,贩卜玳瑁及龟筒。好个开梳乞娘插,怯个开梳卖别人。新做宝舟新又新,新打渺索如龙根;新做(同:舟定)齿如龙爪,拋在澳港值千金。”大虎咿咿呀呀地唱着,有人用小铜铃在后面叮叮地打着拍子伴奏。这歌子朴素异常,起伏循环,没有大的曲折和激荡。可是不知怎么,一股奇怪的内力从歌子中生出,飘飘遥遥把大家的神志吸走。一场人都听得痴痴迷迷。毫无办法,痴痴迷迷。方格说,鬼怪大虎啊,还会这么好的歌。大虎鼻尖上唱出了汗,他腼腆地说:“你们知道我们洼狸镇吗?那里所有人都会这种歌。”人们都说不知道还有那么个镇。大虎于是怅怅地坐下了。接下去又有好多人唱起来,一齐唱“边疆的泉水清又醇”,听起来竟然如此淡乎寡味,不能卒听。
  晚会之后接上喝酒。酒席极其丰盛。喝在最酣畅之时,一个首长来敬酒了。首长走了,大家又接上喝。方格说,这是劳动节,我们打仗也是劳动,所以也是我们的节。指导员委婉地更正补充说,我们打仗保卫劳动,所以也是我们的节。酒液白沫簇簇,杯子碰碎了再换一个。有人红着脖子让大虎再唱一支洼狸镇人唱的歌,大虎没有理。他现在脑子里已经全是秋秋了。录音机放着迪斯科音乐,大家都在同一支乐曲里喝酒。有人说:“我们一定胜利!”大虎耳边全是喧哗之声,他发现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他。他悄无声息地走了出去,直奔那片浓密的竹林了。
  竹林黝黑,一丛丛在晚风中活动,很像秋秋柔软婀娜的身躯。他呼呼地喘息着,一股温热的甜蜜的气息在心底上升腾。他走到一丛死竹跟前,又向左跨出五步,再向前跨出十步。然后,他轻轻地蹲下来。他等待着,他想呼唤一声。这样过去了十几分钟,微风中的竹竿弯曲了一簇。当竹子重新挺直了,秋秋也就跃出了竹丛。她抱住他抖个不停的身子说:“你呀,怎么打仗。”他无声地笑了笑。他们紧紧地贴在一起。秋秋说:“你的手多么凉。哎呀,我真想使劲打你一顿。”大虎不吱声。他的手温柔地捂着她的脖颈,又从衣衫下抚摸着她滑润的、不断散发出热气的肌肤。他的手停下来的时候,就把头颅贴在她的胸口上。她羞愧极了,幸福极了,捣着他的背,捣着,慢慢又像拍打一个婴儿一样了。他睡着了吗?没有一点声音。风吹响了竹叶,远处传来了炮声。轰隆隆的炮声今夜这般沉闷。天亮以后又会有伤员运回来了。秋秋和村里好多姑娘编入了一个小分队。她们给他们洗去血迹。秋秋的手在炮声中停止了拍打。大虎抬起头来。“什么时候上去?”大虎点一下头:“后天。”“怕吧?”大虎摇摇头。他告诉:“我的老乡,李玉龙一个多月以前就上去了。”他说这话时听到近处响起一声压低了的咳嗽声。他惊慌地正要收回手来,可是这时一股明亮逼人的手电光射在他的脸上。他刚要呼喊什么,对面有人叫了一声他的名字。他听出是团里的一位领导,立刻松开秋秋,立正站稳。
  大虎当夜被禁闭起来。在部队即将开上前沿阵地的时候,大虎的事情显得十分严重。连长方格爱惜他,可是也没有办法。第二天下午,连里急急忙忙开了个会。根据团里的意见,撤掉了大虎的班长职务,并让其有机会立功,编入尖刀排。秋秋哭在连队的营地上,久久不愿离开。她揪着连长的衣袖哭诉说:“他没有错呀!他有什么错?他眼看要去打仗了,您给他求个情,复了他的职吧......”秋秋的眼睛哭肿了,大虎在一旁冷冷地望着她。她又转向大虎说:“大虎,全怨我,怨我呀!”大虎咬紧了牙关,摇了摇头:“这场仗打下来再见吧,秋秋!”他深深地瞥了她一眼,跑开了......
  大虎顺着一溜帐篷往前走着,脱下军帽在手里搓揉着。他的剃得光光的脑壳真圆,像儿童的一样漂亮。他走着,漫无方向。一个大帐篷横在眼前,一块牌子告诉他这是手术室。他同时也听到了呻吟声。他想快些离开,可一个医生这时走出来,把一个脸盆放在了帐篷口。他走过去一看,惊惧地喊了一声,往后退了两步:脸盆里弯曲了一条血乎乎的腿......他沉重地离开了。但走了不远他又折回来。他想知道这位失去了腿的战友的名字。医生告诉,战友的名字叫李玉龙!大虎跌坐在了地上,用手捂住了脸。
  晚霞血红,地上的一切都是红的。他踏着霞光往回走去。半路上,正遇上手持武器的战士押送俘虏。他仇恨地盯着一个个黄瘦衰弱、紧绷嘴角的俘虏走了很远。他恨不能夺下一支枪来,把眼前的敌人全部杀掉。后来他还从俘虏队伍中发现了一个女兵......大虎站在霞光里,定定地看着他们往前走去。
  第二天,大虎的部队开上去了。
  秋秋每天登上最高的一个山头,望着打炮的地方,望着一股一股的硝烟。她心里不住地念叨:“尖刀排,大虎。”她闭上眼睛,就看到了黑黝黝的竹林,看到大虎伏在她的胸口上。后来伤员多起来,小分队紧张了,秋秋很少有时间一个人出去了。抬来的战士让人不敢正视,他们血浸衣衫,面色吓人。有的只剩下了一层灰皮包着骨头,头发枯黄着纠结在一起,衣服破碎得像一面网。如果不是亲眼见到,谁也想不到一个人还会变成这样、变成这样还会呼吸。姑娘们后来知道,这些战士被敌人封锁在山上,十天二十天没有喝一口水、吃一粒粮食。他们怎么活过来了?不知道。只知道他们直到最后一刻也没有投降。他们大都是刚参军一二年的农民子弟,从父亲的责任田上走来。他们从小懂得节俭、听话,昨天好好种地,今天好好打仗。他们第一次见到了这么多的罐头。吃起来多少有些惭愧,老惦记着蹲在田里做活的父亲......姑娘们给他们换衣服,洗去血迹,一颗心老是揪紧着。
  一天傍晚,尖刀排死亡的战士陆续抬下来了。秋秋的手握不住剪刀和纱布,身上一阵阵发冷。她一个一个看着、辩认着,一颗心往下落着。最后她动手给一个炸飞了额骨的尸体清洗。她给他脱下破烂的血衣,照例把衣兜里的遗物取出来,归结到一起。她突然从中发现了自己的花手绢......秋秋惊叫了一声。所有人都围拢过来。秋秋一双手抖着,捂着自己的脸,鲜血立刻沾了她一脸,又顺着手指缝往下滴着,像她自己正在流血一样。这样过了一会,她想起了什么,拿下手来,急急地去看衣服上的编号。她费力地把衣服对在眼前,用手去抹泪花。这样看了一会儿,她昏倒了。
  黄昏,一阵急促的号声在群山里回荡。炮声隆隆,炮声响在遥远的地方。画眉鸟在竹林里歌唱,歌声如故。秋风昨天吹到山左去,今晚又从山左吹回来。夜来了,一切都沉浸在墨一样的夜色里......
  墨一样的夜色里,抱朴终于什么也看不见了。画眉的歌唱也逐渐模糊,最后完全消逝在夜色里。这会儿,大地上只吹奏着一支哀悼的长笛。
  老隋家的那个已经长眠的小伙子会听到芦青河边的笛音。他的亡魂会追随着他熟悉的笛音返回洼狸镇......抱朴把紧捂在脸上的手放下来,抬起了头。他看看身旁这几个人。探矿队的李技术员和李知常他们久久沉默,叔父卧在乱草中已经完全大醉。叔父声音尖尖地呼叫起来,叫的什么无法听清,但从节奏上可以分辨出是一首行船号子......李知常声音涩涩地对李技术员说:“如果没有战争就好了,大家把劲儿全用到科学上。”李技术员摇摇头:“不会没有战争。地球上没有那样的好时候。不过世界大战不打起来,也就算个好时候了。”李知常又问:“这几年能打起来吗?”李技术员笑了:“这你该去问个大官儿,越大越好。不过这个世界上没人敢给你下保证。我的叔父算个军事专家了,我老爱寻个碴儿跟他争论,这挺好玩的。我们常一块儿谈那个『星球大战』。”抱朴在一旁听着,不由得想起了镇上人给李技术员起的外号:“胡言乱语”......这会儿李知常说:“你以前说得太快,太快了我就听不明白。你把『星球大战』插空儿给我多说说。上一回你讲『北约』、『华约』,『北约』、『华约』是怎么回事?比如说,它们是两个柿子,哪一个软一些......”他的声音未停,『胡言乱语』身旁那个工人就笑了。『胡言乱语』打断笑声说:“我也不知道哪个『柿子』软些。反正那是两大军事集团。美国领头的那个叫『北约』,苏联领头的那个叫『华约』。”李知常说:“这个我记住了。”“胡言乱语”接上说:“这两个『柿子』胡乱碰起来,还不碰得稀烂!世界大战打不打起来,你得看这两个『柿子』。他们两家可别闹大了。那年秋天苏联把南朝鲜客机干掉了,美国出兵格林纳达;接上是美国要在西欧部署中程导弹,苏联就在东欧把导弹加码儿。苏联还中断了三场武器谈判,不去参加奥林匹克运动会。一报还一报,越闹越僵,吵翻脸了。那会儿他们的关系可糟透了,全世界都绷着脸,闻见火药味儿了。美苏两国就这么硬顶着,顶了一年多才松动了一点点。后来两国的外长在日内瓦举行了会谈,一谈他妈的就是十七个多小时......”
  隋不召呼叫着,身子在乱草中不断扭动。“......什么事情都要坏在不识潮水的人手上了。郑和大叔一死,他妈的十条八条船都是沉。死了多少人了,船也漏了,光着身子去堵。活该他们不信《海道针经》。连驶船的性命都不理了,还有个好。我把苦胆水都呕尽了,下船堵漏让海蛎子皮把全身划个稀烂。我流着血背《海道针经》给他们听,嗓子都哑了。船到了七洋洲,书上写得明白『东南西北,可以仔细斟酌,可算无误。船身不可偏,西则无水扯过东。船身若贪东则海水黑清,并鸭头鸟多。船身若贪西则海水澄清,有朽木漂流,多见拜风鱼。船行正路,见鸟尾带箭是正路。船若近外罗,对开贪东七更船便是万里石塘,内有红石屿不高,如是看见船身,便是低了,若见石头可防。千万记心耳。四五六七八月,流水往西南,水甚紧甚紧......』没人听进心里。后来半夜里恶浪多起来,这些男人才知道哭。砍桅杆也没有用,船一霎儿让水流拆了。他妈的为这条船我骂他们一辈子!......”
  “军备竞赛都是较上劲的事儿。先是从地上海上干起来,再嫌不过瘾,就干到太空去了。美国人说干就干,他们想分三步来搞那个『星球大战』:到八九年结束试验;九十年代选择定型;二000年以后就部署起来。也许还要提前呢。到时候,无论从哪地方飞来的导弹都逃脱不了,都能把它们一家伙干掉。他们使用的是激光、粒子束这样的定向能武器,够厉害。这套打仗的活儿再不用在地面上干了,在太空就干得差不多了,太空成了他们的『边疆』。这就是美国人说的『高边疆战略』,『星球大战』计划是这个战略的一部分。报上跟这叫『多层次、大纵深的太空防御体系』。这一套如果真让他搞成了,美苏老早形成的战略均势也就打破了,全世界都要接受挑战......”
  “胡言乱语”好象无视隋不召的呼叫和救急,津津有味地对李知常一个人说着。李知常点着头,有时伸出手指在黑黑的地上画着,好象记下了什么数据。他在黑影里遥望着传来笛音的方向,摇着头说:“我还是不明白。外国人也真舍得花钱。他们有那么多原子弹,做什么也够用了,还要想三想四......”“胡言乱语”拍了一下膝盖:“原子弹越多越要想三想四,就是这么个理儿。你琢磨一个,几个大国忙活了几十年,核弹什么的有的是,用也用不完,谁再把原子弹增加上一倍也没多大意思了。这东西太多,谁也不敢动了,先动后动都得完蛋。这就是『物极必反』的道理,原子弹多到了数上,就没法用了,就得让它在库房里躺着睡大觉。可是美国的『星球大战』如果搞成了,就能把对方的原子弹拦截在太空,不让它落到自己的疆界里,这不是一切都发生了变化吗?”李知常听了,啊啊地应答着。他久久沉默,长时间没有说一句话。不知又停了多长时间,他才如梦初醒地大喊了一声:
  “天哪!别人都能拦住,咱这个国怎么办?”
  没有人回答他。在草垛边上的这几个人,没有谁能回答他。这时的隋不召也在恍惚和悲伤间离开了那条拆散了的老船,疲倦地伏在乱草间。一片沉寂。天空的星星很大,有些像灯盏。那个尖尖的笛音,那支哀悼的长笛,还在响着。风真凉,风都吹进人的骨缝中去了......抱朴卷起一支烟来吸着了,使劲地弓起了厚厚的脊背。
  隋不召摆弄了一会儿喝空的酒瓶,从乱草中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他在草垛前一绊一绊地来回走动,小灰眼珠在夜色中闪亮。所有人都停止了谈话看着他。他把酒瓶拋出去,酒瓶碰在不远的一道泥墙上,“砰”地一声碎裂了。他叫一声:“好炮!”接上哈哈大笑:“一炮就他妈的把两个桅打断......惊慌个什么?他们仗着战船多,有大翼、小翼、突冒、楼船、桥船,从南边绕过来对付咱洼狸镇。他就不知道咱码头上有十几丈长的大船,上面载四五百人,六门火炮,是个七千斛大船!我站在城上用小望远镜这么看,看见了他们的水军,一个个黑不溜秋,不穿裤子。我一看火气就冲上头顶,一摆手:『快走船开炮,打龟儿去!』七千斛大船就吱嘎吱嘎从码头上开出去,风也顺。李玄通也想跟上船去打仗,我说你老老实实念经吧。这一仗打得可真威风,镇史上也记了,查一查去,那是公元前四八五年......几百年过去,这一仗也没人忘记。洼狸镇的名声当当响。能人都往这儿跑了,范蠡这个老头儿在外国不受重用,趴在个浮篓上从东海漂过来。那一年芦青河边上奇冷,玉米还没收就落大霜,最后亏了河西能人邹衍来吹笛子。他一吹霜就化了。跛四吹得比他可差多了,整天趴在河滩上吹。不过我估摸,跛四也许就是邹衍脱生的......化霜以后没几年秦始皇就来了,镇东老徐家的徐福来了邪劲,非拉我去见秦始皇不可。我不干。我跟李玄通学打坐......”隋不召说到这里两腿又绊了一下,跌倒了。大家醒过神来,赶忙上前去扶他。
  只有李知常还僵在那儿。他听着隋不召喊着,可是一句话也没有听进心里去。他还惦记着“星球大战”的事。有很多细节他搞不清;他很想弄懂与之紧紧相连的其它问题,比如政治、经济所受到的直接影响。当“胡言乱语”重新坐下来时,他要求他继续讲下去。“胡言乱语”摇摇头:“怎么也讲不完的。我们今后多讨论吧。这是重要的、严重的问题。我甚至希望洼狸镇就这一问题,能有人与我争论──像我跟我叔父那样......”李知常赶忙说:“哪敢,哪敢!”
  东方有些发白了,一切愈加安静。抱朴想大虎家中间那昏黄的蜡烛,烛苗儿正在颤动。张王氏冷着脸安坐在蒲团上。大家都在等待这个黎明。跛四的笛子不像夜间那么尖了,已经变得细弱而温柔。风也不再像深夜里那么凉,它随着笛音变暖了。抱朴想到叔父说跛四是邹衍脱生的那句古怪的推断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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