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那是几个老工人在凿冰捉鱼。冰被一个又沉又大的钢钎戳着,一戳一溅,冰凌飞起一丈多高。就是不透。他们骂着,狠劲地干。原来河冰结这么厚,捣开的茬儿足有半尺了。又是一顿猛戳,扑通一声,透了。奇怪的是冰下的水冒着热气,摸一把也是温温的。大家欢呼着。
那天捉鱼捉到天黑。我们随着老工人往回走,到了老场长家门口,他出来一吆喝,都进去了。接上就是摆桌子、烧鱼、弄酒。谁也不准离开,老场长下了命令。一桌热腾腾的烧鱼、鱼汤什么的。大人们喝酒,喊的笑的声音很大。不知喝了多久,突然老场长一把将你抱到膝头上,说来来小仙女,爷爷喂你一口酒。你笑吟吟地喝了一口,立刻辣出了眼泪。大家都笑了。
外面的狗不停地叫。是家里大人寻我们来了。天哪,外面的月亮真亮。
二十二
嘿,这个地方,美女如云哪!那些轻薄的小子走到千疮百孔的平原上,常常这么呼叫。他们除了吞咽食物和狂饮之外,几乎不懂任何事情。他们是超生的时代结出的果子,由于没有及时地存放处理,已经烂成了空心。这是时代的错,更是他们的错。他们在平原上胡窜,一双眼睛滴溜溜转,很快瞄上了也成功了。
但既与他们这些污烂糟混到了一起,就决不会是美丽的姑娘。她们只是一帮戴着金器,用脂粉覆盖了苍白面孔的假处女。淳朴是美丽之根,而她们呢,从母亲那一代起就开始虚荣了,假惺惺的。如果有个记事的老人坐着马扎快言快语一通,你就会知道她们逐渐败坏的家风。
这些已经无需叹息。伤残比比皆是。如果一个人与这样的环境相处还能平安无虑,那他一定是心汁枯干了。只有恶少才如鱼得水,那些冒牌美女、黑道上的轿车和酒,都是为他们准备的。伴随着耸人听闻的故事的,是他们父辈亲朋怎样升迁,怎样为不会说普通话而苦恼,以及学开车轧伤行人的一沓子杂事。这就是日常流动的真实。
如果说这一切只是泡沫,那么水流呢?它何时带走泡沫并冲刷大地?现在还能找到一方碧绿的晶体般的水吗?会有的。那就期待吧。我在这期待中两眼混浊,白发丛生。
二十三
你久久地望着我,看我花白的鬓发。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又忍住了。你怜惜中掺着悲愤,就是没有一丝伤感。没有那样的心情了。铅压在那儿。你在回想我青春欢畅的年纪,回想伴着那个时代一块儿消逝的苦难和繁华。大地褪下盛装,留下光秃秃的一片,迎接那三只轮子碾过来。
我的平原裸露着胸部,你看到了。这亘古未闻的巨大牺牲为了什么?这是一种祭吗?她已贡献了自己,那么谁在后来为她而祭,谁?
这一切都不是为一双善良的眼睛准备的,可是它们只能残酷地罗列开来。你就在这样的季节里变得坚强起来,像大地一样褪下花衣,换上了单色土布衣衫。可是另一种美和芬芳弥散开来,更长久也更本色。我们开始胆战心惊地互告:既然大地把自己祭上了,那么将来为大地而祭的,只能是整整一个时代了。
我们都生活在这个时代里,擦干泪痕,含笑等待吧,这就是命运。只要在这个时代里的,那么不论是龟壳里趴的,轿子中抬的,还是码头上的苦力、洞子里的掘进工;也不论是道德家、放浪形骸的恶少、专打异性主意的色痨、娼妓、“四有青年”,还是玫瑰和毒菇、鸽子和田鼠、大象和臭虫……只要是属于这个时代的,都得悉数押上。
那时候连个为我们叹一声的人都没有,因为她也跟了去。
二十四
就因为我属于这个时代,所以我不可避免地要经受那个结局。与所有的一切一起舍上、献上、祭上,而且不可能换取一丝光荣。这不过是一次抵偿。面临着这一场,一己的恐惧过去之后,就开始依偎两个人了。
一个是母亲,再就是女儿。一个是生我的,另一个是我生的。我爱你疼你就像对待那片平原,你们分别是我来到和离去的守护人。也是我生的根据,是我的全部希望。
母亲,为了伏在长长网绠上、脚踏银霜的父亲,我曾疯迷般地敲响了自制的鱼皮鼓。敲啊敲啊,是我为绝望的父亲献上的。它好比我捧出的两粒食物。我长大了,母亲,看着你的满头银发,我能给你什么?
在这样的时刻,我能给母亲什么?
如今已经没有一枚浆果得以保存。可食的茎块烂掉了,连微甜的蒲根也不剩一株,留下来的都是最苦的。我在腐土中挖个不停,磨得指甲脱落,想找到哪怕是细瘦的一截薯梗。我的手滴着血,最后仍然掌中空空。
如果吟唱也可以抵挡饥饿,如果我剩下的只有它了,那么就让我放声吟唱吧。我闭上眼睛,把思绪深深地埋下,难以抑制的倾诉啊,如同山洪一样流泄。我永无休止地唱给你,唱得忘了等待。直到我听到那慈爱的声音:停下吧孩子,它像泣哭一样。这样我的歌才戛然而止。
回头看稚嫩的女儿,牵上她又软又细的手,不忘回避着热烈纯洁的眸子。这是我刚刚长到三岁的孩子,会背诵十首童谣。她曾问我:奶奶说这儿以前有百合花,是吗?当然,很多很多。家家都有美人蕉、有蜀葵,是吗?当然,差不多家家都有。
在这样简略而单纯的一问一答中,她很快就睡着了。
二十五
让女儿在梦幻中变成一个骁勇的骑士吧,可以呼唤雷霆,可以抽刀断岭。你凭你的正义和童心,无可匹敌地护佑着这片平原。那时你说:应该有百合,于是杏红色的百合花纷纷开放;你还说应该有蜀葵,于是蜀葵花茂盛得盖住了庭院。
你所向披靡,因为你携带了少年的闪电。我们为大地整整祭上了一个时代,我们终于得到了报偿,同时也感动了神灵。你是他们派遣来的,平凡无奇中隐下了最大的神秘。你划亮的电光驱尽了黑暗,震惊了山雨,洪水终于开始洗涤。在两个世纪的接缝处,它反复涤荡,弧光照射得一片通明。
你没有牧过羊,你也不是圣女。你只是一个开山石匠的孩子,先解开了拴绑父亲的铁索,然后又登上山巅。你离宇宙之神近了,咿咿呀呀的稚声逗乐了他,他就交给了你至为重要的东西。从此你做的一切都在改变历史:平原的历史、人的历史。
这仅仅是梦幻吗?是童年的编织吗?不,这是真正的人的期待。
二十六
我咀嚼着那个梦想,明白要赎回什么,仅仅使用一般的善是远远不够的。它从过去到现在都是苍白无力的。
……遥望北方星辰,扔下往昔的虚念,实打实地起意。我思念你骏马一样的身躯、武士一样的长须。这个夜晚你在备鞍还是冥思?我知道两件事同样重要。因为两千年的思绪乱成了麻,你要默默地用它搓成绳子。你做的一切都是坚定不移,如有神助,快如疾风。关于你的消息从古城传到高原,又传到俺这平原。你的音讯都盛在穷人的小盒子里,用新纺的土布包了,藏在一个角落里。这样的情势之下我当然再不犹豫。独自一人的时候,我会用思念打发时光,怀着感激。我记起那深情的饲喂,这就够了。世界真旷,也真大,这时候啊,记忆中的人影不再拥挤。把先生和小姐们一个一个赶开,剩下的就全是同志了。
人要有个兄长,有匹马,有个爱人,也有子女,这就是平常说的拉家带口。要是个集体,要有同样的精神。间隙里抱抱孩子,给她讲个什么,也让她传个什么;需要驰骋的时候就牵过那马,好马让人两耳生风;爱人给我温存,给我力量,她瀑布般的长发掩住我受伤的面庞;兄长呢?是商量事情的人,也是榜样。我要常常和兄长在一起,胜利紧握手中。
二十七
人守住了内心的某种严整性,始终如一,真是一场苦斗和拼挣。能做到的不过寥寥。我把严厉的状态留在身边。我不该怕什么了,我的亲人都先自倒在路边。
你看到了吧?你如果只为自己和自己的血脉揪心,那么你也该记住什么了。当肮脏和谎言一块儿抛撒,可爱的孩子埋得只剩下脖颈之上这一截了,你还在那儿恍惚?孩子没有呼救是因为已经无力发声,孩子闭上了眼睛也不是安详地睡去。为了孩子,来吧。深冬季节,雪野里没有青草,连孩子也四出觅食。我们顶着寒风为了什么?我们保护下来搭救下来的,其中也包括了你的儿女。孩子,你活着,就要记住、守住。不要含着眼泪,要刚强如先烈。不要听人蒙骗,听我再说一遍,先烈真的有过,不久以前还有过哩。
严冬深入了。枯坐三九可不是人受的罪。但这地方分明是留给咱的。
这催促我们也提醒了我们。究竟面临了什么?男女老幼坐在一起。因这特殊的境遇而无声无息。男童的双目黑亮黑亮,望遍茫野,又看爷爷的满头白发。离黎明还有一段时间,有人央求爷爷讲个故事。老人声音低低:在这同一片原野上,几十年前有一场厮杀。人们用鲜血沃肥了这片原野。当然,留下了好多使人心烫的故事。
爷爷的目光移向儿子和孙子,那分明在询问:这一次呢?
二十八
母亲头发雪白;女儿的头发刚刚长起,就像淡黄的玉米缨,嗅一嗅也有甜丝丝的气味。还有那个躺在大路旁的……永久地闭上了黑葡萄似的眼睛。我扶着她,牵着她,念着她,再没有任何退路。我双拳的骨节生疼,牙齿开始破碎,喉咙也肿起来。我听到的是无声的吩咐,是无从更动的指派,走上去吧。
那三只轮子日夜碾轧,尖利刺耳的声音传遍四野。无遮无拦的凶暴直逼过来,我的身后只剩下平原一角。我失去了亲人,失去了至爱,我没有了哀叹和悼念的时间,也没有了诅咒和怒斥的话语。我只剩下了我的身躯。
万分焦灼中我的目光荡起火焰,烧去了自己的衣饰。我把四肢、把周身都涂满了泥浆,与之混成一体。我恨不得化进这片大地,当凶兽恶鬼踏上我的胸口,我就伸长两臂把它按入土中。我相信要战胜不可一世的敌手也只有依赖泥土了,让泥土去腐烂它们,埋葬它们。
我安静而又暴躁地躺在泥土上,翻卷的泥流中我只是一朵浪花。从地心里涌出的一股力量使大地轻轻抖动,然后又是一阵波荡。大地变成了黑褐色的海,泥土掀起了大潮大涌,有了呼啸之声。泥土的激荡波澜壮阔,每一滴溅泥都有力量。那声响不是水的脆亮,而是土的钝音。这如同一面沉沉的鼓被擂响了,把一切都震得不能站立、不能悬挂,于是哗啦啦倒下来、掉下来,埋进了土中,又被土磨碎。
我在翻卷颠簸的泥流中狂舞,伸长了两臂。我的手抚摸着挣扎逃亡的恶鬼,死命地将其揪住,让其淹没。我感到了在泥流狂涛中飞翔般地自如和迅疾,我在暴怒的大地之上穿巡。我是个被母亲和爱人信任的目光抚过千万次的人,大地识别了我并馈赠了我。大地此时与母亲同在,她们已经不可分离,同心合力。
二十九
我问大地:当我按照母亲的指引,当我把一己融进你的心中,经历了那一场激荡之后,算不算是一次祭呢?如果算,那么能不能赎回?你说算的,但由于是一个人,还不足以赎回。你这是在告诉我:我需要寻找他们。
那是不言而喻的。这场由来已久的分辨和寻找,是我全部辛苦和执拗的一部分,也是伴随一生的无悔事业。不屈者,不败者,他们都在大地上。我要走近他们。我们之间常常隔着汹涌的水流,我要抓住一只舟。
亲爱的同志,我有一个故事真切动人,就发生在自己身边,请相信我,让我讲给你。你不可再犹豫,再怀疑。让我来告诉你,也请你来告诉我。这是一场互相诉说。这会使我们真的弄懂绝望和希望,弄懂什么是幻觉,什么是奢望,而什么才是结结实实的泥地。让我们互相包扎割伤,并相挨着等待。我们都是平原上生的,都有个母亲,有个心爱,也有个未来。而另一类是没有这一切的,因为他们是合成人,没有热烫的血脉,更没有生母。尽管看上去都差不多,都有眉眼四肢。辨别的方法就是看其有没有体温,有没有脉动。
因为你,我将倾尽所有。这不是恩赐和赠与,这是共有和共享。当那一天来临时,我们就手挽手地涉河,去寻找盛开的玫瑰,去看百合和蜀葵。那一天会有吗?会的,对于我们而言,一定会的。
我们一起出发了。我们的目光交换着幸福,眉梢闪动着冷峻。来自哪里、走向哪里,我们都装在了心中,不言一声。霜沾在脚上,亮如荧粉。最后一口暖身的酒递过来推过去,天亮了。
怀抱着一个梦想,用微笑安慰左右。黑云从天际四面合围,隐隐的雷声也听到了。远处的烟尘腾到了半空,与黑云相接。阳光一霎时给遮住了,一片阴影落在身上。这是那个时刻的前夕。 我们永远是我们。 1994年1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