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黑头回到旅馆时已经六点半钟,博士王跟程铁石留下条子,让他回来后赶到凤鸣酒家吃饭。他捏捏怀里厚墩墩的钞票,犹豫了。天已黑了,携带五万元巨款在大街上溜达很危险,把钱留在旅馆也不安全。他很想赶到凤鸣酒店跟程铁石他们一起喝个一醉方休庆祝一番。他万万没想到,剩下的五万元汪伯伦居然稍稍推托一阵便乖乖给了他。
他下午给汪伯伦挂了电话,约他出来“谈谈”,汪伯伦先是推说很忙,后来听黑头说要去银行找他,才不得不勉强答应出来跟他见一面。
一见面,黑头也不多说,开门见山就要钱,汪伯伦面有难色,说:“我一下子哪凑得上那么多钱,再说条子上讲好了三个月内还清,现在才过去几天?我没办法。”
黑头说:“我原来也没急着要,可是你把我送到监狱里,我爸我妈听说后,一个急成了脑溢血,一个吓出了精神病,现在两个人都住在医院里,我急着用钱。你要实在拿不出钱,我只好把我爸我妈送到你们银行,请你们伺候。”
汪伯伦急了:“那可不行。”
黑头说:“你也别蒙我了,你这种人当着信贷科长,心又黑,还能没钱?我也不蒙你,你们的靠山姓何的庭长跟姓马的小娘们已经让我们抓了,他们栽到阴沟里再也爬不起来了。”说着掏出一张何庭长跟马丽芃鬼混时的照片递给汪伯伦:“看看,他们的下场不用我说你也明白,你再有钱,进了监狱钱不等于废纸吗?咱们老老实实清账,各走各的阳关道,你要是非走独木桥,凭我掌握的证据,你算算自己够死上几回?”
汪伯伦痴痴地看着照片吓呆了,他想不到眼前这个人如此可怕,如此不择手段,他相信今天要是不烧香还愿,绝对送不走这尊恶神,自己面临的将是自己也料想不到的恐怖结局。
黑头从他手中夺回照片,照片是他从博士王那儿偷的,他怕博士王发现了骂他,准备用来吓唬过汪伯伦后再偷偷还回去。
“我也是被逼无奈,本不想追得太紧,可是老爸老妈不争气,上次那五万块钱全给他们治病搭了进去不说,钱还不够,我总不能看着他们等死呀,只好来找你要钱了。”黑头继续给汪伯伦作思想工作。
黑头母亲在他年幼时就已去世,父亲也在他十四岁时死去,汪伯伦并不知道这些情况,见黑头做出心急火燎的样子不敢不信,迟疑片刻咬咬牙说:“我也不跟你扯了,咱们两清,你在这儿等着,我去找钱。”
黑头说:“这儿冰天雪地的,我还不得冻死,谁知道你啥时候才能弄来钱。算了,谁让我倒霉,舍命陪君子,我就陪你走一趟。”
汪伯伦知道他的用意,今天拿不到钱不撒手,不由恨得牙根发痒,却又无可奈何,只好在黑头的监督下,先回家拿了存折,又到银行取了钱,一路上来回打车都是他掏钱。
黑头收了钱,嘻嘻一笑,找到欠条,还给汪伯伦,汪伯伦又要那份交待材料,黑头说:“材料在博士王手里,我没敢随身带,怕你对我下黑手,给了钱,材料自然会给你,我要他也没鸟用。”
汪伯伦感到上了当,可钱已经到了黑头手里,不可能再抢回来,只得自己安慰自己地问:“那材料啥时候给我?”
黑头郑重其事地说:“明天一大早我就给你送过来,你等着就行。”说完拦了一辆出租车扬长而去。汪伯伦被孤零零地扔在寒风里,欲哭无泪,欲怒无辞,呆了半晌,也挡住一台出租车回家。“好在欠条拿回来了,其他的事爱咋地咋地吧。”他在心里安慰自己,想豁达一些,可是破财的痛感却让他揪心,怎么也豁达不起来。
黑头在房间里转了几个磨磨,实在不知该怎样安放这笔不大不小的财富,然后好放心地去赴宴。这时,服务员在走廊上喊他们这个房间的人去接电话,他估计是程铁石他们找他去喝酒,便关上房门急匆匆来到服务台抓起话筒就喊:“程哥吗?”
对方说:“我不是程哥是王哥。”
他以为是博士王,又喊:“是王哥呀?”
对方说:“你是谁呀?”
黑头这时才听出既不是程铁石也不是博士王,生气地问:“你是谁?什么王哥王哥的,我是你李大爷。”
对方愣了,片刻才问:“你是谁?我找程铁石。”
黑头听说是找程铁石的,知道有正经事,也不敢再跟人家耍痞,缓和了语气说:“我是程铁石的朋友,他不在,你是谁?有啥事跟我说也一样,我可以转告他。”
对方说:“我是程铁石的律师王天宝。”
黑头这才明白过了,人家确实可以给他当“王哥”,赶紧道歉:“王哥,实在对不起,我是黑头,刚才还以为谁没事找别扭呢。”
“我知道你,听程铁石跟博士王念叨过。程铁石干啥去了?”
“去吃饭了,可能得晚一点才能回来。”
“那你就告诉他一声,我得到准确消息,他的案子明天一大早就上审判委员会讨论,很快就有结果,我托人盯着呢,一有结果我马上告诉他,让他明天别上哪儿去,等我的消息。”
黑头不知道当天下午博士王和程铁石找法院院长的情况,但他知道王天宝传递这个信息的重要性。他又是个耐不住性子等博士王和程铁石回来后再传话的人,放下电话,顾不上怀里五万块钱的安危,匆匆下楼,不敢走远,就在旅馆门口挡了台出租车朝凤鸣酒家赶去。
黑头赶到凤鸣酒店,刚进门服务员小姐就迎上前问道:“请问您是不是黑头黑先生?”问话时可以看出小姐的嘴努力抿住,极力抗拒着哈哈大笑的冲动,她实在想不通怎么会有人叫这么怪的名字。
黑头听她把自己叫“黑先生”也觉可笑,就含含糊糊地答应:“我就是,他们在哪儿?”
“请跟我来。”小姐在前姗姗而行,把黑头领到了雅座。
“你怎么才来?”博士王和程铁石见他来了很是高兴,“来,坐这儿,给你留着地方呢。”
其他人也纷纷知起身问好让座。
“来晚了,先罚三杯。”吴科长给黑头满满斟了一杯酒。黑头知道他是豪爽人,看看酒杯不大,也不推辞,一饮而尽。吴科长又给他连倒两杯,黑头二话不说都喝了。吴科长见他喝得痛快,也高兴起来,要跟他再碰两杯,黑头依然不说二话,跟他碰了。
喝了进门酒,坐稳当之后,程铁石才问:“你的事办的怎么样?怎么拖了这么久?”
黑头得意洋洋地点点头,刚想把怀里揣着的钱拿出来显派显派,又觉不妥,便按下兴奋和显派的冲动,故作平淡地说:“办完了,两清了。”
程铁石吃了一惊,想不到半天没见,黑头就又从汪伯伦那儿挤出了五万块,瞪圆了双眼惊问:“怎么,那五……”刚说到这里,博士王在一边捅捅他,程铁石赶紧改口:“都清了?”
黑头点头,挟了一口回锅肉塞进嘴里嚼着。
“啥事?”吴科长问。
博士王淡淡地说:“他下午去催了笔款,清了。”
吴科长说:“兄弟,我一看就知道你是地道人,对脾气,日后在海兴这块地面上,有啥事尽管来找我,我不行还有这般兄弟呢。”说着朝丁尚和王珂指了指。
黑头说:“我程哥的事承蒙在座各位相帮,我也十分感谢,借这个机会我敬各位一杯。”他先端起酒杯一干而净,把杯底朝四面照了照,吴科长、丁尚、王珂也都饮干了杯中酒。
黑头对程铁石说:“程哥,刚才你请的那个海兴律师来电话,说他得到确切信儿,你的案子明天就上会研究,会议结束他就能知道结果,让你明天在旅馆等着别动窝。”
程铁石又是一愣,他们下午才找了院长,明天就会有结果,事情进展太快,他觉得自己的反应有些跟不上,就问:“你听的确实?没搞错?是明天?”
他这一串问号,倒让博士王笑了:“王天宝没有确切消息是不会来电话的,当地律师哪个跟法院没点热线关系?没有这种热线他还能吃这碗饭?明天咱们就耐下心来在旅馆等消息吧。”
黑头也说:“电话我不会听错,我就怕听拧了耽误事,还反复追问了他几遍,他都嫌我罗嗦了。”
案子很快就有结果,苦熬了两年总算熬出了一线光明,程铁石不由百感交集,不管不顾,自己给自己斟满酒,一仰脖子吞了下去,脸上露着笑,眼角却闪着泪光。
见他这样,在座的各位心里也都不是滋味,谁也不知该说什么,饭桌上一时间反倒沉闷起来。博士王在程铁石肩头轻轻拍拍,然后站起身,叫来服务员,让服务员给大家面前的酒杯都斟满酒,举起杯说:“不管怎么说,今天是值得庆祝的日子,我这位朋友黑头,催款很顺利,拿到了钱,清了账;我这位朋友程铁石,拖了两年多的官司总算可以见分晓了,来,咱们共饮这一杯酒,祝我两位朋友万事如意,也祝在座的各位生活幸福,心想事成。”
喝过酒,气氛活跃了许多,吴科长跟丁尚猜拳,王珂拉着黑头打杠子。程铁石心神不宁地问博士王:“你估计明天的结果会咋样?”
博士王说:“结果咋样并不重要,最重要的是有了结果。我们这只是一审,我们胜诉,对方肯定上诉,我们败诉,我们肯定上诉。二审才是终审。就是终审结果出来了,还可以申诉。不过,我相信经过这么一折腾,海兴法院不会胡来,也不敢胡来,我有十分的把握胜诉。”
听博士王这么一讲,程铁石的心情也轻松了起来,唤来服务员又添了两道菜。喝到十点来钟,王珂、丁尚、黑头已经醉得分不清东西南北,王珂哭咧咧地骂他们厂长,也不管人家爱听不爱听,诉说着厂长的种种劣迹。丁尚傻笑着挨个给别人作揖叫大哥,黑头则干脆坐在地上扒着椅子呼呼大睡起来,包着钱的报纸露出一半,程铁石怕有闪失,急忙把钱从他怀里掏出来替他收好。吴科长也有了八分酒意,一边要跟博士王再化几拳,一边不断担心丁、王二人喝醉后该由谁来埋单付账。他们这一帮人喝成这个样子,吓的服务员不敢沾边,老板只好亲自前来服务,结果被吴科长揪住硬灌了几杯酒,也不敢再露面了。
看着这几位狼狈不堪,洋相百出的朋友,程铁石不由苦笑。博士王说:“到此为止吧,不管咋说大伙喝得痛快、高兴,这就啥都有了。”
程铁石付了账,又招了辆出租车,连塞带挤六个人硬撑了进去,费尽周折把丁尚、王珂还有吴科长一一送回家里,等程铁石、博士王搀着黑头回到旅馆时,已经是下半夜两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