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牛头山真让我开了眼界,老牛头山的景致和布防让我有了震撼的感觉。老牛头山离我们狗娃山有五十多里路,山的规模并不比我们狗娃山大,可是山势却比我们狗娃山峻峭得多。这座山没有一般山隆起时的那种慢坡,它好像是突然从平地上长出来的,所以就显得格外雄伟,整个山峰就像一颗粗壮的大牛头摆在平川上。山上满是青松翠柏,也有一直钻进云端的云杉,还有状如华盖的看上去极其苍朴的古槐。许多形状奇异的怪石点缀在山崖上,大者有如巨厦,小者仿佛石屋,这些石头有的活像金鸡独立,有的仿佛巨象奔腾,还有的活生生就是虎豹奔突。这些石头我估计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因为根据山势,依靠人力是绝对不可能把这些石头搬到山上去。古树怪石再加上陡峭的山峰,让人不得不为老牛头山的绝佳风景感慨万端。我在心里暗暗佩服老牛头这个老土匪,这家伙倒真会选地方,这么好的一座山竟然让他占了当土匪窝,不然倒还真是个游山逛景的好去处。
老牛头把这座山变成了名副其实的堡垒,他们沿着山腰用木桩和竹篱整个围了一圈,真把这座牛头山变成了他们家的庭院,我简直难以想象,把整个一座山围起来得花费多大的功夫。通往山上的路只有一条,路是用青石条铺成的,宽的地方可容两三人并肩行走,窄的地方只能由一个人侧身而过。山下的路口盖了两座碉堡,有荷枪实弹的伙计严密把守,这只是上山的头一道关口,再往上每到拐弯的地方就有一道寨门,都有伙计把守。据我所知,老牛头的部下大概有两百多人,光是把守这条山路我看就得一百多人轮换着才够用。跟老牛头相比,我不由自叹不如,深感惭愧,我们狗娃山只是一座不设防的荒山头。如果我们有这么严密的防守工事,保安团也不敢来冒犯我们。
我跟胡小个子化装成两个挖药的药农,每人背了一个破筐,戴了一顶破草帽,脸上用灰土抹得一片狼藉,这是防备万一被发现了逃跑的时候被他们认出身份来。我的身上还背了麻绳,腰上别了挖药材的小锄头,我跟胡小个子商量好,如果万一碰上人盘问我们,我就装哑巴,胡小个子就装我哥,能蒙混过关就蒙混过关,蒙混不过去就撒腿子。可是等我们到了牛头山以后才发现,我们事先设想的种种可能一种也不存在,因为人家根本就不让生人上山。我们远远地看着那条被严格看管起来的上山的唯一的一条路,没敢靠近自找不愉快,只好自东向西绕着山兜圈子,转了一阵子胡小个子说:“他们把路看住了,我们就不走路,从野坡里?过去。”
只有这一个办法可行,除非我们甘愿白跑一趟。我跟胡小个子相帮着找了一处山势看上去不是特别陡峭的地方翻过了寨墙,然后就朝山上攀爬。山势虽然很陡,可是由于山上到处都长满了树木野草,既有抓手处也有落脚处,往山上攀登倒也不觉得特别困难,就是挺累,非常吃劲。因为没走正道,也不用怕遇见熟人,比方说那个王老六,所以我的心情反而轻松下来。胡小个子爬得比我辛苦,一会儿在前面探路,一会儿在后面挡着我防止我失足,累得呼哧呼哧牛喘。其实我的身手比他灵巧得多,不管怎么说我也是奶奶逼着跳坑练出来的。他愿意忙就让他忙,这样可能更有利于满足他的使命感。我也就不管他,任由他努力完成自己的使命,我则边爬山边观景。
爬着爬着我便对老牛头的防御体系有了新的认识。老牛头把这座山用寨墙围起来纯粹是聋子的耳朵摆设,他把进山的路看住了,可是这么大一片山林他哪能都看住?只要敢翻越他的寨墙,就进入了无人之境,也许他认为这么陡峭的山坡没有路没人能爬得上来,可是他也不想想,真正要打他的时候谁会那么傻,硬着头皮从正面的通道顶着他们的枪子往上攻呢?这边的山坡虽然陡峭,可是只要身手利索,再借助绳子、树木和荒草、石头,爬上来并没有什么特别的难度。要是我,肯定要在这山上设立几个暗哨,就像我们狗娃山那样,表面上看起来警戒松松散散,可是要是真有外人上山,要想逃过我们的眼睛也不是容易的事儿。在爬山的过程中,我的主意也渐渐形成了,对于我即将要干的事儿也更有信心了。说到底,老牛头终究还是一个土匪,而且肯定是一个没文化、也没有多少钱的土匪,别看他像模像样地派人给我送来了一封信,我敢断定,那封信也是他让别人代笔的。
爬着爬着眼前一亮,我们来到了山顶,山顶上有一座木屋,可以看到木屋里有伙计在守卫。这座山林深草密,在这山顶上设个瞭望哨还是聋子的耳朵摆设,他们根本看不到山坡上的情况。我跟胡小个子躲到了一块巨石的下头,趴在齐腰深的荒草丛中朝下望去,那条用青石条铺成的路像一条蚰蜒在山中时隐时现蜿蜒曲折地一直通到了一座庙宇前。庙宇红墙黄瓦,在青碧的山峰衬托下格外醒目辉煌。胡小个子扒着我的耳朵悄声告诉我:“这个庙原来是供菩萨的,庙只是个前庭,庙里头是个山洞,洞大得很,能住几百人。老牛头就在这里头。”
他的嘴里有一股大蒜、旱烟和牙垢联合起来的臭味儿,熏得我作呕,我忍耐着他那浓烈口臭的冲击问他:“你咋知道的?”
他说多少年以前他跟他娘到这个庙里上过香,后来这个山跟庙都叫老牛头占了,就再没有来过。这是我跟他认识这么多年以来他头一次对我提到他娘。我忍不住问他:“你娘现在还在不在?”
胡小个子说:“当然在呢,不在还能到哪去。”
我说:“你娘在呢你咋从来没有提过?谁养活着呢?”
胡小个子有几分忸怩:“咱干的这个营生哪敢给家里人说。她自己纺线织布过活呢。我有钱了有时候也回去看看她,给她留些钱就成了。”
我想起了我娘。胡小个子比我强,好赖还有个亲娘,我的亲娘却早已经变成黄土了,虽然奶奶对我不错,可是她终究不是我亲娘,而且她这个人有时候不太着调,她不适合给任何人做娘,如果她是个男的给人当个爹倒还勉强凑合。我说:“现在伙里按时发饷呢,你不要把钱都扔到赌摊子上,多孝敬孝敬你娘,等你娘死了你也就不后悔了。”说完了我倒有些不好意思了,我这话说得有点像他的长辈,而他的年纪比我足足大了一轮,个头更是比我高了一个脑袋。
胡小个子倒是蛮认真的连连点头:“对着呢,我听尕掌柜的。”
闲聊了几句,想起正事,我们又开始注意观察老牛头的山洞。这家伙跟我们不一样,我们是自己在狗娃山上挖窑洞居住,这家伙倒省事,把菩萨的家当了匪窝。大庙的前头也有岗哨,静悄悄地看不到有人出入。看样子老牛头的人缘也不好,我们爬了半晌午居然没有什么来访的客人,我跟胡小个子勉强也算个访客,却躲在山顶上的石头下面不敢露面。
“要是能弄个活口再审一下就好了。”
“那不难嘛,下了山诱上一个就成了。”
我知道胡小个子他们干这种事情比我老到,就顺水推舟把任务压到了他的头上:“那咱就下山,你领个活口回来。”
我们开始下山,真应了那句话,上山容易下山难。上山的时候是顺着走,头在上脚在下朝上走。下山的时候是倒着走,头在上脚在下却朝下走,看不见下面的情形,每踩一脚都要试探着着力,稍不小心就可能失足,这么一步一挪地朝下面磨蹭实在让人没耐心,我解下腰里的绳子,挂在树上说:“咱们顺着绳子往下溜。”
胡小个子说:“咱们人下去了,谁解绳子呢?”
我说先溜下去再说。于是他就跟我抓着绳子溜下了一丈多高,果然,我们人下来了绳子还挂在树上,没办法,绳子是我们须臾不能没有的作案工具,我只好再爬上去解绳子。胡小个子在下面说:“尕掌柜,你往下跳,我把你接住。”这倒是个好办法,我便从一丈多高朝下面一跳,他把我接住了,我就又把绳子拴在树上,让他先下去在下面接我,这样下山快多了,我们用不着管山势,不用非得趴在山石上往下溜,挂好绳子两人轮换着往下面跳就行。回到狗娃山我给奶奶说了我们下山的情况,奶奶骂我笨,说你绑绳子的时候,这么绑个活扣,拽着一根先下去,下去了把另一根一拽不就把绳子解开了,说着就绑了一个活绳套,让我拽一头,怎么也拽不开,又让我拽另一头,果然一拽就开了。我说不光是我笨,胡小个子也笨。
我跟胡小个子原从老牛头的寨墙翻了出来。胡小个子说:“咱领个活口回去。”便又绕到了老牛头山的正门前头。胡小个子大摇大摆地走到正门前头。守卫的伙计马上大声呵斥:“干啥的?滚远。”
胡小个子站在他们不远处朝一个小个子伙计招手。那个小个子伙计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就蒙头蒙脑地过来了。胡小个子附在他的耳边嘀咕了几句,那个人便跟上胡小个子走了。我也跟了上去,想看看胡小个子到底怎么拾掇这个伙计。来到一处背静的地方,胡小个子猛然回身把那个伙计的脑袋夹在胳肢窝里,也不知道他怎么搞的,那个伙计就软瘫瘫地倒了下来。胡小个子朝我要绳子,我把绳子给了他,他把那个伙计捆得像一头正要挨刀的猪,又捏开他的嘴巴往里头填了一块石头,然后扛了就走。
这家伙干这事真麻利。我好奇地问:“你给这?说了些啥?他咋就乖乖地跟你走了?”
胡小个子呵呵一笑说:“我跟他说我想给山上的菩萨上香呢,他们不让上山,我也不敢上山,托他帮忙给我上一炷香,我给他一块大洋,这?就跟上来了。”
回到狗娃山奶奶告诉我那个王老六又来过了,说老牛头同意我们的条件了,但是要让我亲自把银元送给他们,他要跟我认识一下。我问奶奶:“你咋应答的?”奶奶说还能咋应答,你说咋应答我就咋应答嘛。我心里却顿时明白了,老牛头非要我去肯定是唱《孙权招亲》那一出戏,不但要我们的大洋,还想把我弄去当他的人质,然后我们伙里便成了他手里的软面团想怎么揉就怎么揉。
奶奶担心地问:“是不是想叫上你去当肉票呢?”
我说我可不是肉票,我是铁疙瘩,就怕他吞到肚子里头咽不下去。奶奶见我已经明白可能的危险,就不再言语了,我则抓紧时间审问抓来的那个老牛头的部下,这种小伙计都是钻进土匪队伍混饭吃的货,只要抓来了,问啥说啥,有时候说顺了,没问他的他也说。通过审问我知道了老牛头伙里的一些基本情况。老牛头今年五十多岁,谁也说不清他是从哪来的,谁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家有没有儿女,当然,这些事他不说谁也不敢问他。他在山上养了几个女人供他淫乐。这几个女人的来头谁也不清楚,有说是西安城里的婊子,也有说是太原城里的戏子,还有说是乡里的大户人家的妻妾。反正谁也没把这些女人当回事儿,就跟家里养的家禽、家畜一样,没有人认真追究这些女人的来历。
老牛头手下有二百五十多号人,其中比较得重用的有三个,一个是师爷,主要替他管文案、账目,有时候也出出主意当当参谋。另一个是枪手,枪打得准,为人狠辣,深得老牛头看重,人称没活头,意思是说谁碰上他谁就没活头了,老牛头让他当了伙里的老二。再就是到我们伙里来送空箱子的王老六,这家伙能说会道,老牛头在外面有什么需要联络的事情就都由他出面。他们占据的山洞经过整修,分割成了不同大小的房间,老牛头住在最靠外面的大间,主要是为了通风采光好,这一间其实过去就是菩萨的供堂,现在成了他的卧室。其他人都分别住在洞里的其他地方,一般十几个人住一间,最多的一间大洞窟里住了四十多个人。还有一些零零散散的伙计,比方守进山门户的,还有山顶上的瞭望哨,就都住在岗哨上。他们的伙计都有快枪,有两挺机枪,还有一门小钢炮,安在山顶上。我跟胡小个子看到了山顶上的瞭望哨,却没有看到什么小钢炮,如果真有小钢炮我一定要搬回来,那玩意儿肯定比枪好玩得多。
我们抓来的这个小伙计非常配合,跟他聊了半夜,我想知道的东西只要他知道的就都告诉我了。他说的跟我猜测和看到的情况差不多。我想,对付他们的手段还是那个老办法,擒贼先擒王,打蛇打七寸。既然老牛头想把我吃到肚子里,我刚好做一把孙悟空斗铁扇公主,索性钻到他的肚子里把他的五脏六腑搅个稀里哗啦。不过我可不会像孙悟空对铁扇公主那样给他留下活命,我非得把他变成一头死牛不可,不然就会后患无穷,这是我们的生存法则,黑吃黑大火拼,一定不会留活口,起码失败一方的掌柜的不会留下来。
收拾保安团的时候我事先把计划全部告诉了伙计们,这是因为他们头一次跟我做活,事先大家心里有数好配合。拾掇李家寨的时候,我没有把计划事先告诉他们,到了之后让他们按照我的指挥办事,那是因为我对李家寨的情况不熟悉,我自己也得随机应变才行,再说了,经过对保安团那一仗,我相信他们应该知道绝对服从我就没亏吃这个道理。这一回对付老牛头情况就挺复杂,如果我把计划全部告诉他们,有可能部分人轻敌,认为只要按我的计划办就能轻易把老牛头拿下;也可能有部分人怕了,因为老牛头终究是横行几十年的老土匪,在晋陕豫三省比我们的字号响得多,实力也比我们强得多,打仗也比我们狠得多,拾掇他等于拔阎王爷胡子,揪老虎尾巴。不管是轻敌还是惧怕,对实施我的计划都是致命的。还有一个需要我谨慎小心的就是,跟保安团、李家寨不同,我不敢断定我的伙里没有跟老牛头通气的人,大家都在黑道上混,谁也说不清楚伙里的伙计跟牛头山的伙计有没有交情。如果干脆不对任何人说我的计划,到时候只让他们按照我的临时命令执行,那我的计划就根本没办法执行。所以我首先要认真斟酌的就是我的计划该怎么对他们说,对谁说多少,什么时候说。
奶奶一直焦急地等在我的窑里。审完老牛头的小伙计回到窑里的时候,她问我的第一句话就是:明天咋弄呢?我说明天叫李大个子先去给老牛头送个信,就说钱准备好了,尕掌柜的不敢去,要去就必须叫奶奶跟上才行呢。
奶奶惊诧地问我:“你真的打算给他们钱呢?”
“我给他们个锤子,你先说你跟我去见老牛头怕不怕?”
奶奶一挺胸:“我这辈子怕过谁?”她的胸脯子挺得高高的。我忽然想起那一年我在李大个子的教唆下偷偷摸她的奶,结果叫她狠狠扇了一巴掌的往事。我不知道如果我现在再偷偷摸她的奶她还会不会再扇我,我想还会照扇不误,想到这儿我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笑啥呢?说正经事情你笑啥呢?”
她当然想不到我在肚子里转什么坏念头,我的坏念头确实不少,随着年龄的增长我的坏念头也在增长,而且这些坏念头越来越复杂越来越丰富,有时候让我自己都吃惊。我估计如果我肚子里坏念头的十分之一让奶奶知道了,她就会毫不犹豫把我拧个半死,尽管现在我当了掌柜的,她也会毫不犹豫地把我拧个半死。这不怪她,我肚子里有些坏念头确实太丑恶太可怕了,好在这些念头大都跟洗澡的时候用胰子搓出来的泡沫一样,虽然多,澡一洗完就都没了。
“没啥,我想起胡小个子捉那个伙计的时候,那个?傻痴痴的样子好笑得很。”我随口就撒了个谎,我的表情、口气都那么自然,不容别人怀疑我说话的真实可靠性。随着年龄的增长,经历事情的增多,我撒谎的本事也越来越大,撒谎的比例也越来越高,有时候我自己都有些分不清楚哪句话是真话哪句话是撒谎,不过这对我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让别人以为我说的话都是真话。
“你说叫我跟你到老牛头山去?”
我说对着呢,接下来我就把我的计划原原本本给奶奶说了一遍。这些话倒都是真的,该说真话的时候我绝对不会说假话,特别是安排作战计划的时候,那样最终吃亏的只能是我自己。况且,奶奶是我这个计划的核心部分,或者说我们两个人是这个计划的核心部分,作为核心部分的执行者,我们两人对计划应该全盘掌握。奶奶听完我的作战计划,目瞪口呆,怔怔地看了我半会儿才说:“好我的娃呢,你这胆子咋恁大呢?你这贼胆子是天生的还是后来在伙里惯出来的?”
我说你先别管我的胆子是哪来的,你先说敢不敢跟我走这一趟?奶奶说:“我刚才就说了嘛,我这一辈子就没怕过人。我就是有些担心你这嫩芽芽不要叫老牛头给啃了。”
我说:“这一回要是老老实实把银元给了他,那才等于把我这个尕掌柜给断送了。老牛头摆在那里迟早是我们的祸害,这个机会是老牛头自己送给我们的,怪不得我们,是他老牛头自己活腻了,我这就叫黑虎掏心。”
奶奶说:“咱们见了他先看形势,要是形势不对就不要动手,把大洋先给了他,保住人不受损伤,回来以后再做打算。”
我连忙对她说:“我给你说明白,你要是这么想后天就叫胡小个子跟我去。这事情绝对不能犹豫,一定要按我的想法办。你一犹豫人家先动手我们就把命白搭上了。你咋知道人家不把我们的钱跟命都收了?”
我这绝对不是危言耸听,土匪火拼啥事情都做得出来,掳了你的钱,然后再要你的命,简直太寻常了。所以我们必须先下手为强,不管他有没有那个打算,都得按有那个打算做准备。
奶奶连忙说:“我有啥犹豫的,我就是担心你呢。”
我说:“你别担心我,你把该做的事情做好就成了,你越担心越麻烦。”
我的口气已经有了明显的命令味道,我从来没有对奶奶用这种口气说过话,可是这一回事关重大,我绝对不能容许她有半点的犹豫和迟疑。因为,这不仅关系到伙里今后的命运,还直接关系到我们的生命。果然我这声色俱厉的命令式语言震慑了奶奶,她起身说:“你放心,奶奶豁出来这身老羊皮陪你这个羊羔子到狼窝里闯他一回。”说完就雄赳赳气昂昂地走了。我想,这个世界上能收拾住奶奶的人可能我是唯一,因为我从来没有见过她服从过别人,更没见过她在别人面前服软,包括大掌柜,她的刚强和狂傲让她根本无法容忍别人对她哪怕稍稍的不敬。可是唯独对我,她有时候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我想她之所以对我这样,是因为她对我的感情里包含了浓浓的母爱,虽然她跟我都没有相互承认过,可是实际上我们真的像一对有时候不太着调的母子,也像一对有时候挺二百五的师徒。我经常有意无意地利用她对我的这种感情来达到我自己的目的。我承认滥用她对我的感情来达到自己的目的有点不地道,可是到我需要她服从我的意志的时候,我却像有那种本能,总是利用她对我的母爱软硬兼施地逼迫她服从我的意志。
第二天李大个子给老牛头回话去了。我又给保安团新上任的团长写了一封信。信上我告诉他,我们之所以打死红鼻子,没收了保安团的枪支弹药,就是因为他们害死了我们伙里的大掌柜。如今我们伙里人强马壮,装备精良,弹药充足,听说他四处扬言要跟我们见个高低,我们绝对愿意奉陪。只是考虑到他新上任,跟我们并没有什么新仇旧恨,所以我们也不想像对红鼻子那样对付他,只要他不主动找我们的麻烦,我们也保证不在县境内做活,省得他不好给上面交代。
我给新上任的保安团长写这封信的目的是怕他跟老牛头有勾结,如果他们趁我们跟老牛头作对的时候来袭扰我们,我们就会腹背受敌,那就非常被动。我给他写这封信并不指望他真就从此跟我们相安无事,我只希望他在我们没有解决老牛头之前,犹豫不决不敢轻易对我们出手,只要他能犹豫一段时间,我们处理了老牛头就不怕他了。这是我跟诸葛亮学的,他每次打司马懿的时候,都要先把孙权糊弄安稳了才动手,斗孙权的时候,又把曹操给糊弄住,就这样两头糊弄,最终建起了蜀国。给保安团团长送信是个比较简单的活,送到保安团大门口转身走人就成,所以我就让胡小个子派了个比较机灵的伙计去了。
办完这几件事情,我就把胡小个子叫来,给他安排活:“我明天跟奶奶给老牛头送大洋去……”
“咋,尕掌柜的真的就这么服了……”胡小个子一听我的话就急了。
我板着脸打断他的话:“你急啥呢,听我把话说完。我跟奶奶一走,你就把人领上,四瓣子的队留守,剩下的人你都带上,子弹带足,就从昨天我跟你上山的路把人带到山上去,上去了先把山顶上那个岗哨摸了,最好不要打枪。对了,先不要摸,等我跟奶奶的枪响了你再摸。把山顶上的岗哨摸了之后,你就带上人一起放枪往洞里冲,动静闹得越大越好。碰上不缴枪的不要手软,明白了没有?”
胡小个子这才明白了我的意思,随即又担心地说:“你跟奶奶万一……”
我说:“我跟奶奶万一了,你们就投降,不要再跟老牛头作对了。”
我这是实话。如果我跟奶奶“万一”了,他们归谁管也就跟我没关系了。
胡小个子说:“尕掌柜,要是你跟奶奶万一失手了,我就领上咱这一百多号人,给你跟奶奶陪葬去,豁出命来跟老牛头来个彻底,能拉多少人垫脊背就拉多少。”
我没心思考虑我跟奶奶“万一”之后的事情,如果我们“万一”了,他们投降也罢,跟老牛头同归于尽也罢,对我跟奶奶来说都没有任何意义。我对他说:“你先别想我跟奶奶万一了之后你们咋办,你明天出发的时候不要说到哪去,到了地方再说,一定要做得隐秘,你们要是事先露了底子,我跟奶奶肯定就万一了。”
胡小个子说:“这事情你要先布置一下,再不然你跟奶奶走了,我怕队伍领不出来。”
我说:“我这是先给你交代一下,你明白了就行。你去通知伙里,吃罢晚饭聚齐。”
赶吃晚饭的时候,李大个子跟给保安团送信的伙计都回来了。李大个子说老牛头同意让奶奶陪我上山,还保证不会吓着我。说这话的时候李大个子忍不住嘿嘿嘿地笑,我问他你笑啥呢,他说:“尕掌柜你是没见那个老牛头,笑死人呢,那哪是个人嘛,那颗头有这么大。”他用手比划了一下,我估计有点夸张,按他比划的大小,老牛头的脑袋比一个箩筐还大,“头大不说了,那?还没有脖子,头直接安在肩膀上,那个头就像个黑冬瓜,那两个眼睛,嘿嘿嘿,哪里是眼睛,就是用手指头在冬瓜上捅了两个眼眼,而且是用小拇指头捅的。”
我让李大个子的描述逗笑了,我不由有些担心,明天见了这颗老牛头,我可别忍不住笑了出来。给保安团长送信的伙计给我带回来了一封信,这倒出乎我的预料。伙计告诉我,他把信交给了保安团站岗的,站岗的不让他走,非得要等到团长看过信才能让他走,他没法子就只好等着。过了一阵团长叫他进去,保安团的兵就把他押了进去。保安团的团长是个黄脸膛儿的中年人,对人说话倒也挺和气,先是问了问我的情况,又问了问我们伙里的情况,伙计按照我事先的交代吹嘘了一通。后来保安团长就交给他一封信,让他给我带回来。我看了看这位团长的信,团长说我的信他已收悉,内情尽知,对我的大名他早已如雷贯耳,很愿意跟我交个朋友,如果我没有不方便之处,容后他跟我约个时间聚一聚。我不知道他的葫芦里装的什么药,如果他真的要跟我“聚一聚”,我倒真可以跟他“聚一聚”,可是,现在我却顾不上搭理他,更希望他不要来搭理我。
吃过晚饭之后,伙里的人都在我的窑洞前聚齐了,我开始给伙计们讲话:“明天我跟奶奶看老牛头去,李大个子跟上我们。我们走了以后,四瓣子领上他的人守护狗娃山,要是有人来寻事,不管是谁往死里打,谁也不准撒腿子,等我跟奶奶回来了,给每个人赏三块大洋。胡小个子把其余的人都领上,都要听胡小个子的指挥,谁要是不听胡小个子的命令,胡小个子就毙了他。我明天准你先斩后奏。”
我的目的就是让伙计们都听胡小个子的指挥,保证胡小个子能顺顺当当地实施我的计划。只有奶奶跟胡小个子知道我的计划,所以伙里的伙计们根本不知道要发生什么事情,只是听说我跟奶奶回来之后要给大家赏大洋,而且每人三块,这可是三个月的饷银,顿时激动起来。那时候的人不懂得用鼓掌表达高兴、赞同、兴奋等等意思,就张了喉咙傻喊:“尕掌柜……尕掌柜……”好像在给我叫魂儿。有这么多人一齐声地给我叫魂,我想我的魂恐怕一时半会儿真的谁也勾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