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师爷走了一个月终于回来了,一回来顾不上洗脸换衣裳就先来见我。他风尘仆仆,脸膛晒得漆黑,一身短打扮,头上还戴了一顶烂边草帽,活像跟在驴屁股后头赶脚的。我想问问他家里怎么样了,又忍住了,还是遵从老规矩好,人家的私事想说的你就听着,不想说的就不要打听。即便是我也不能破了这个规矩,除非是牵涉到伙里的利益,否则掌柜的追问伙计家里情况就带有不信任的考察意味,没有人会相信这种问候是单纯的关心、好意,这是我们长期在危机四伏的生存方式下形成的规矩。卫师爷一见面先就抱了拳恭维我:“李冬青又在尕掌柜手底下栽了,我见伙计们现在用的穿的都高级得很么,李冬青弄来这么多美国货,现在都成了尕掌柜的家当。外头都说蒋委员长是共产党的运输大队长,我看李冬青就是尕掌柜的运输大队长。”
明明知道他这是在奉承我,可是听了这话心里还是非常舒坦;然而,李冬青这件事情终究是我的心病,最要命的是我不知道病什么时候以什么方式发作。卫师爷接着说:“听说李冬青要我们投降呢,还说是要接受国民政府的整编?”
我便把李冬青上山跟我谈判的经过原原本本给他讲了一遍。卫师爷说:“尕掌柜,你说得对,不能让他们把我们编了过去。这年头有枪就是草头王,没了枪就成了人家手里的面团,想怎么捏就怎么捏,用古人的话说就是我为鱼肉人为刀俎。再说了,即便整编我们也不能跟着国民党走,现在国民党兵败如山倒,我们叫他们整编了,即便没有上阵跟共产党打仗,可是在共产党眼里我们就是国民党的军队。胡长官美式装备的几十万大军都叫共产党打得一败涂地,共产党要是收拾我们,还不跟掐豆芽一样?你的主意正着呢,谁也不投,咱狗娃山就是独一枝,自己管自己,咱不管别人,别人也别想管咱们。”
我说:“奶奶还有伙计们都是这意思。现在的问题是李冬青肯定不会善罢甘休,他跟国民党军政要员都通气连枝,要是拉上国民党的正规部队来剿我们,我们还是难以对付。实在不行,只好提前撒腿子,避避风头再说。”
“那倒也不一定,关键看我们怎么处置。”
看他那副样子好像胸有成竹,我急忙问:“你有什么好办法?说出来我听听,要是成就按你说的办。”
卫师爷神秘地说:“尕司令,你猜我在河北碰上谁了?”
他说的河北并不是河北省,而是渭河北边,我猜想他的老家可能就是渭河北边什么地方的。我问他:“你碰上谁了?”
“洪祁,那个跟我们一起在县城外头打日本的洪连长,你还记不记得?”
我当然记得,而且一辈子也忘不了,还有那个我的结拜兄弟李敢为。我说:“当然记得,你咋见到他的?他问起我没有?”
卫师爷说:“哪里能不问你。对了,我还见到你那个结拜兄弟了,人家现在可是共产党的大官,当了军长,洪祁也当了团长。他们都很挂念你,李军长约你到陕北延安跟他见上一面。他们现在就驻扎在延安,还一再说让你千万不要跟国民党走,解放军马上就要渡长江了,长江一过全中国就都是共产党的天下,让你无论如何要抽空到延安跟他见上一面,他有很多事情要跟你商谈。”说着,卫师爷脱下鞋,撕开鞋帮子,从鞋帮子里头剥出一张小纸条递给我说,“这是李军长给你的亲笔信。”
我接过他递给我的纸条,忍不住手都颤抖起来。这么多年了,抗战初期听洪祁说尕团长当了三边军分区的副司令,再后来洪祁跟我也失去了联系,就再也没有听到过李敢为的消息,我一直很惦念他们。他们都是军人,在战场上出生入死,天天跟死神捉迷藏,如果我还能在有生之年再跟他们见上一面,那也真算缘分深厚了。我竭力控制着激动的心情打开了纸条,只见上面写着:“尕司令吾弟:见字如面,别来无恙,知你在抗日战争中奋勇杀敌,战功卓著,兄甚感欣慰。当今世界,革命洪流如火如荼,国民党反动派土崩瓦解,当此国家民族面临命运决战,革命人民在毛主席共产党的领导下节节胜利,全国人民即将获得彻底解放之际,望弟能够站稳立场,千万不可跟国民党反动派同流合污。如弟有余暇,万望到延安与兄一晤,既解多年悬念之情,亦可与弟妥善谋划出路,切切。此致革命的敬礼。”下面还有一行小字,“送信之人可靠——又及”最后才是签名:“李敢为。”
卫师爷问我:“尕掌柜,抓紧时间跟李军长他们见上一面吧,来回十天足够了。”
我有些迟疑:“我当然想跟他们见上一面,可是我走了李冬青那边动手怎么办?”
卫师爷说:“李冬青动手也不会在这几天,要是能动手他早就动了,这么长时间没有动静,说明他还没准备好,按照他那个人的个性,没有把握的事情他不会办。”
我说:“他带了一个连的保安团就想收编我们,那么没把握的事情不也照样办了么?”
卫师爷说:“现在看来他是办了没把握的事情,可是如果没有奶奶用计,他办的事情可就不是没把握的事情了。”
卫师爷这么一说,我的脸就有些热辣辣的,确实,如果没有奶奶的大烟麻叶迷魂茶,后果不堪设想,也许我们现在就都成了山峁上的孤魂野鬼。
卫师爷又鼓动我:“尕司令,退一万步说,现在共产党势力盛得很,即便我们不投他们,跟李军长洪祁他们联络上,如果李冬青勾搭国民党正规军清剿我们,我们也可以请共产党解放军来支援我们。凭你跟他们的关系,他们还能见死不救?”
听他这么说,我心里一动,追问他了一句:“我跟他们的关系是明的,过去的事情谁都知道,我看你跟他们的关系也不浅么。”
卫师爷微微一笑,表情好像告诉我他跟共产党有关系,我猜想他甚至有可能就是共产党。但他嘴上却否认了:“嗨,尕掌柜你想到哪去了,我能跟共产党有啥关系呢,这一回也就是偶尔碰上了,他们问起你我就如实说了一下,他们让我给你带个信而已。”
他否认了跟共产党的关系,我也就不好再追问,不过我的心里却认定他即便不是共产党,肯定也跟共产党有特殊的关系。我说:“这件事情我还得跟奶奶商量一下,要是去,就抓紧时间;要是不去,也得派人给他们回个信。到底去不去,等我跟奶奶商量了以后再定。”
奶奶对李敢为的信提出了疑义:“你认得那个结拜兄弟的字吗?”
我哪里会认得李敢为的字,我总共跟他只见过一面,记得他们还有一张借麦子的欠条,这么多年了我从来没有指望他们还能还那一百石麦子,欠条也早就不知道扔到哪去了。即便欠条还在,我也不知道那张欠条上的字是谁写的。奶奶接着说:“这件事情只凭卫师爷一个人说,没办法证明。”
我说:“你是不是连卫师爷也不信任?他可是到伙里十几年的老伙计了。”
奶奶说:“人没尾巴难认,这封信要是胡小个子或者王葫芦,就算是李大个子捎回来的我都信,为啥?这些人我知根知底。卫师爷跟咱们的时间倒是不短了,可是你对他知道多少?他老家是哪里人?他有没有老婆娃娃?他咋到老牛头山上的?现在你又说他可能是共产党的人,即便是共产党的人那也犯了规矩,伙里的人绝对不能跟外人有牵连,不管他是啥党,都不成,不能吃着锅里的抓着盆里的,要是放在过去,仅凭这就活埋呢。”
我倒有些不以为然,我对奶奶说:“现在不提这事情了,要是他真的是共产党,这信就是真的,我反倒怕他不是共产党。”
奶奶说:“人心深似海,你忘了,四瓣子可是咱们的老伙计,当年跟咱们出生入死,现在还不是顺了李冬青?四瓣子顺了李家娃儿不奇怪,人家是县长,又是大财东,跟上他比跟上我们要好。四瓣子顺了李冬青是明的,就怕我们伙里还有暗的。你也不想一想,我们知道在县城安插陈铁匠,人家就不知道在狗娃山安插个黄铁匠、卫铁匠?”
我惊讶了:“你疑心卫师爷是李冬青的人?这绝对不可能,要说他是共产党的人我信呢,说他是李冬青的人绝对不可能。”
奶奶说:“反正我觉得这件事情不踏实,万一你前脚走,李冬青后脚领上人来了咋办呢?”
我说:“怕呢,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就不信一个保安团还能爬到我们狗娃山上来。再说了,我跟李敢为他们要是接上头了,共产党还能看着李冬青把我们狗娃山占了,把我们灭了?”
奶奶“哼”了一声说:“你还当狗娃山是过去的狗娃山呢,现在的伙计们都叫你养成一窝猪了,人家把刀架到脖子上只会哼哼。再说了,人家共产党现在打天下呢,哪里还顾得上你?”
奶奶的话让我难堪,也让我极不服气。过去我们过的那种日子就像野狼,如今日子过的——我一时找不到合适的比喻,脑海里却突然蹦出了“猪”这个字眼儿,心底深处某一根神经像被无形的手指狠狠地拨动了一下,忍不住打了个激灵,脑子也像是突然让冰水浇过清醒了许多。不能不承认,奶奶话糙理不糙,如今我们身上越来越见不到狼的野性和贪婪,越来越多的是猪的懒惰、安逸,伙计们甚至连身体都越来越像猪了,胖子越来越多,瘦子越来越少。再加上许多伙计都成家立业了,老婆娃娃一堆,要不是住在狗娃山上,手里又有一杆枪,跟农村的庄户人没啥区别。
“过活安稳了也得想危险。”奶奶说的是“居安思危”,这我倒懂,“要是保安团现如今真的来剿我们,你自己想一下我们能顶得住吗?”
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在我的意识里这几乎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我跟保安团打了半辈子交道,他们一泡稀屎能拉多大个坨坨我一清二楚。经过了抗日,最近又缴获了李冬青一大批美国枪,我们还有坚固的石头堡子做依托,他们只要敢上山,我断定他们占不了便宜。可是,如果顺着奶奶的思路想想,我的自信动摇了,如果再往深里想想可能的后果,真会让人不寒而栗。
“我想把伙里的婆娘娃娃都带到张家堡子去呢。”
奶奶这话更让我大吃一惊:“奶奶,你真觉得李冬青要……”
“没有下雨也得防雨么。”这又是一句成语“未雨绸缪”,“你走了,万一有啥事情,婆娘娃娃放在山上不保险。婆娘娃娃都转出去了,咋计较我们都能放开手脚。还有,我在县城听老百姓都说呢,国军打了大败仗,胡宗南跑了,大半个中国都叫共产党占了。共产党现在随时都能到我们这来,他们对我们咋样谁也说不清楚,还是把婆娘娃娃安顿好心里踏实一些。都挤到狗娃山上,不管遇上啥事情,我们沟子后头都有牵挂。”她说的是“后顾之忧”,“即便我们这一回遇上了大风浪,婆娘娃娃不在跟前,也免得玉跟石头一起毁了。”她说的是“玉石俱焚”。这种白话成语也许是她长期跟没文化的伙计们使用养成的习惯,现在我听着也非常顺溜了。
奶奶描述的可能的前景让我心惊胆战却又难以想象,我实在不相信眼前这一切真的会在一瞬间化为乌有,更不相信时局的变化能对我们这个小小的山寨产生直接的影响。可是,我没跟她争执这个问题,她还是老样子,决定了的事情头顶南墙也得把南墙撞个窟窿穿过去。反过来我也跟她一样,决定了的事情谁都难改变。比方说,我虽然在跟奶奶商量,心里却已经决定要到延安跟李敢为见面去。奶奶肯定也看透了我的心思,才这么安排。好在张家堡子经过我们这么多年的经营,规模也大了许多,村民都非常可靠,地方也隐秘,听说奶奶还在那边盖了一些房子,暂时收留这些婆娘娃娃没啥问题。
“我准备到陕北跑一趟,来回十天,不管咋说人家尕团长叫我呢,到底咋回事不亲自看一下心里总是个缺憾。”
奶奶也不阻拦我,说:“你要去就去一趟,不跑一趟我看你一辈子心里都是个疙瘩。不过你一定要等我从张家堡子回来以后再走,走的时候把胡小个子带上,把卫师爷也带上,一路上把他盯紧,千万不要叫他离了你的掌握。遇上啥事情都不要急,有时候路赶得太急了反而到不了。”我听懂了,她这最后一句话又是一句成语“欲速则不达”。
第二天奶奶就带了几个伙计把山上的婆娘娃娃都转移了。花花倒挺高兴,张家堡子是她娘家,她的爷爷奶奶都已经七老八十了,她回去还可以服侍他们。再说了,这些娃娃们还可以跟上她爷爷学着识字,虽然她爷爷的学问有限,可是教伙里这些娃娃还是绰绰有余。我一直想教伙里这些娃娃识字,我认定一个道理:即便这些娃娃们接我们的班当土匪,也得当有文化的土匪,不能再像他们的父辈,扁担倒在地上都不知道是个一字,任谁都可以用文字的东西骗他们。可惜我没那份耐心,也没那个工夫,更不知道该怎么把这些娃娃组织起来让他们老老实实坐下听我讲课,于是就把这个念头扔下了。反倒是花花,有事没事的给伙里的娃娃们教几个字。
过了几天奶奶回来了,告诉我伙里的家属都已经安排好了,我就领了胡小个子和另外两个年轻的伙计叫卫师爷带路,出发到延安会见李敢为。我们一路向北,先走两天两夜的山路,然后就到了平川,再往前走就开始了平缓的慢坡,平川秋季的金黄开始逐渐让位于黄土高原初冬的土黄,黄土高原的慢坡上不时可以看到裹着老羊皮袄的牧人跟在瘦弱疲沓的羊群后面唱骚曲曲。我们谁也不知道延安在什么地方,好在有卫师爷领路,倒也用不着我们操心问路,跟着他走就行。到平川我们就雇了一辆马车代步,虽然省了腿脚却比人走得快不了多少。胡小个子对卫师爷极为亲热,时时刻刻跟在他的身边,也不再像过去那样动不动跟卫师爷斗嘴抬杠了。我知道肯定是奶奶在我们走之前对胡小个子有所交代,他这是在紧盯卫师爷实施毫不松懈的监督。一路上晓行夜宿,走到铜川县城时,太阳已经挂到了西山顶上,我们决定当晚就住在县城里。车把式问我们想住得好一些还是住得省一些,俗话说穷家富路,况且我们还不算穷,我就说想住得好一些又省一些。
车把式笑笑说:“掌柜的说话逗趣呢,哪里能既要住得好又要住得省呢?”
我明白这些车把式的道道,他们这些跑长路的车把式大都跟一些镇店的旅馆有勾搭,送过去一个客人他们就能从房钱里头抽成,还可以白吃白住节省盘缠。我也不跟他计较,说到底他也是下苦人,能挣的钱就让他挣,于是对车把式说:“就是这话,既要住得好又要住得省,你给我们寻这样一家旅店。”
车把式果然来了积极性:“这好说么,我常在这条道上跑呢,哪家店既便宜又好,哪家店既贵又不好,哪家店是黑店,我都在心里装着呢,你们放心跟上我走,保险没麻烦。”
他娘的,我说想住又好又省的店他说我是逗趣呢,他自己却又说既便宜又好的店都在他心里头装着呢。胡小个子问他:“你这说的话是不是逗趣呢?”
车把式咧开大嘴自我解嘲地笑笑说:“我也是逗趣呢,话说回来,我领你去的店要是你们不满意就把我的话当成狗臭屁。”
胡小个子“哼”了一声不再吭气。我说:“你少说废话,我们跟上你走就是了。”
车把式把车赶到了东街一个挂着“钱客来”牌匾的旅店门前。这个旅店从外表上看倒也有点规模,门脸是两层楼,门口有伙计待客,见了我们门口的伙计便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我问伙计:“你们这家店的名字倒有些名堂,钱来客来,客来钱来,有道理得很么。”
伙计堆了谄媚的笑讨好地说:“掌柜的一看学问就深着呢,正是这个意思。不过,我们掌柜的姓钱,这也是店名的由头。”
伙计们跟我下了车,马车立刻有人接了过去赶到了后院,从这一点看,这家旅店的档次就低不了。为了安全起见,这一路我们四个人都是分两间屋子住,我带一个伙计住一间,胡小个子带一个伙计跟卫师爷住另一间,这样万一发生什么问题相互之间好照应,防备让人家堵到一间屋里连锅端了。住下后,胡小个子按照惯例到店里四处察看情况,这也是我们长期养成的习惯,不论到什么地方,总会有人先过去察看一下环境,用我们的行话这叫踩点子。
胡小个子转了一圈回到我的房间凑到我的耳朵边上说:“尕掌柜,我见到钱团长了。”
我一时没有弄清他的意思:“啥钱团长?”
“保安团的钱团长么,你咋忘了?就在里头院子呢。”
“你没有看错吧?”我立刻知道问得多余,不识字的人记性往往比识字的人更好。果然,胡小个子说:“哪里能错,就是比过去胖了白了,不信你自己进去看一下。”
“咋办呢?现在就把这做了?”胡小个子请示我。
我倒犹豫了,现在把他做了简直太容易了,冲进去一顿乱枪把他变成筛子,然后我们拍屁股一走了之。如今兵荒马乱世道熬成了一锅杂面粥,到处都有国民党的散兵游勇,这些散兵游勇都成了无法无天的土匪,杀人越货,抢掠奸淫,比我们这些正宗的土匪更加心狠手辣。如果这个时候进去把钱团长做了,我敢保证没有一个人会过问此事。可是我跟他的恩怨都是过去的事了,经过了抗战,现在再找他的后账也没多大意思,便打消了趁乱报仇的念头。
我对胡小个子说:“你跟我进去,先把那弄住,问问他咋跑到这里开店来了。”又吩咐那两个年轻伙计,“你们把门守住,有啥情况马上给我们通气息。”
胡小个子却对那两个伙计说:“你们把卫师爷给我看牢,不准他离开店子。要是走了卫师爷,我就把你们两个骟了呢。”
胡小个子真是拿着奶奶的鸡毛当令箭,卫师爷即便跟外头的人有些勾扯,大不了就是跟共产党有些关系,话说回来,不就因为他跟共产党有关系我们才跟他来的吗?这么死盯着人家,要是让人家觉察了,反感,那不是就伤了我们十几年的感情吗?我对胡小个子说:“你老把卫师爷看这么紧干啥呢?在一个伙里揭了十几年锅盖,还能出啥毛病。”
胡小个子把我拉到一旁悄声说:“你猜我刚才看着啥事情了?”不等我回答他接着说,“刚才卫师爷刚刚住下就往外跑,我跟沟子就出来看。原来他跟钱团长照了面,两个人互相使眼色,然后就说了一阵悄悄话。我怕惊动了他们就没往跟前凑,回到房里卫师爷根本就没提见到钱团长的事情。你说这事情鬼不鬼?”
我的汗毛顿时竖了起来。这件事情太诡异了,难道卫师爷果真是李冬青的人?那么,现在的所有这一切都是李冬青布下的局。如果这样就太可怕了,谁也不敢断定跟这个局配套的还有什么卑劣残忍的诡计,万一……我不敢往下想了,过去卫师爷说话的口气经常向着共产党,尤其是他曾经跟八路军的联络员有接触,我便一直以为他跟共产党有什么关系,原来这一切都是他做出来的假相,故意误导我的思路,掩盖他的真实身份。我的脑子乱成一团,真想马上把卫师爷弄来问个明白。
“尕掌柜,还是先把钱团长弄住,把他弄住啥事情都清楚了。”
胡小个子说得对,钱团长在整个阴谋里肯定是关键的一环,解开这个扣子,其他一切就都真相大白了。那两个伙计还怔怔地看着我跟胡小个子,我对他们说:“愣着干啥呢?快按胡队长说的办,办好了赏大洋,卫师爷撒腿子了我就拿你们的脑壳做饭碗。”
两个伙计监视卫师爷去了,我和胡小个子进了旅店后院。胡小个子来到一扇窗口下面朝我招手,我趋过去透过窗口朝里一看,钱团长果然正趴在桌子上埋头写着什么,手边还放了一把紫砂茶壶,壶嘴冒着白色的蒸汽,看来刚刚泡好了一壶茶还没顾得上享受呢。我撩开门帘进了屋子,来到他的面前他也没有抬头,依然专心致志地写着什么。我探头看了看,他正在给人写信,抬头的称谓明明白白地写着:李参议冬青先生台鉴!原来他正在给李冬青写信呢。
我拿起茶壶,将滚烫的茶水朝过去的钱团长、如今的钱掌柜后脖颈子淋了下去……钱团长嗷的一声惨叫蹦了起来:“狗日……”骂声在他看清我之后戛然而止,随即他在我面前委顿下去,活像一个漏气的皮球,越来越小,竟然在我面前消失了——原来他钻进了柜台底下。我抓过他正在写的信,信刚刚写了一半,前半部分汇报旅店的经营情况,还有当地的社会治安情况;接下来就说卫师爷把我们带到后,他们按照李冬青的计划把我们干净利索地处理掉了,让李冬青请放心云云。原来这家伙预先写好了给李冬青的报功信,看来他对“处理”我们非常有信心。
胡小个子翻过柜台,把钱团长从柜子底下拽了出来,对他说:“你这咋了,熟人来了咋不招呼呢。”钱团长脸色煞白,活像僵尸,嘴唇哆哆嗦嗦活像寒风中抖动的叶片,嘴里不时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好像在睡梦中磨牙。我对他说:“你看你那个样子,当团长的威风哪去了?我又没把你咋样么,熟人来了快招呼。”
胡小个子过去把房门关紧了并上了闩,钱团长恐惧地哀求我们:“尕掌柜、尕司令,你老人家饶我一命,我啥事情都给你说,只要不杀我我知道啥就说啥……”
我说:“我不杀你,你老老实实说。”
我没想到钱团长这么,根本用不着我们动刑审问,仅仅一茶壶开水就让他把关系到我们跟李冬青身家性命的大秘密一五一十地全部说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