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没有去延安,根据钱团长的交代,延安现在根本没有共产党的部队,共产党军政机关已经离开陕北进城去了。卫师爷说的那一套,还有那封所谓的李敢为的信自然也都是假的。原来,卫师爷当年跟省里的大官太太勾搭成奸被发现后,就跑到了老牛头的伙里躲避风头,在那里他又跟老牛头抢上山的一个女人相好了。老牛头被我们灭了之后,有一些老牛头手下的土匪投到了保安团当了兵,闲聊的时候就拿卫师爷的事儿当瓜子嗑,这件事情便让钱团长知道了。那个时候钱团长跟李冬青一门心思地想对付我,知道了这个消息之后,就把跟卫师爷相好的女人弄到了县城,那个女人跟卫师爷已经有了一个娃娃,李冬青就拿那个女人和娃娃要挟卫师爷,从那以后卫师爷就成了李冬青安插到我们伙里的眼线。这一次,根据李冬青的设计,让卫师爷伪装成共产党的关系人,带我去跟李敢为相会,路上就在钱团长的旅店把我们几个灭了。卫师爷领着我们一路走来,沿途都有李冬青的人暗通消息,就连我们在路上雇的车夫都是李冬青的人扮的。钱团长十分畏惧我们,怕正面冲突拾掇不了我们,准备当天晚饭的时候在我们的饭菜里下砒霜,然后带着我们的人头向李冬青报功。没想到胡小个子特别警醒,发现了钱团长的踪迹,进而发现了整个阴谋。而钱团长根本不是红鼻子的外甥,他本来就是李冬青家庄丁的小头目,红鼻子打死之后,李冬青就活动当了县长,派他到保安团当了团长,从而控制了县保安团。内战打起来之后,国民党节节败退,李冬青内心也惶惶不可终日,假意撤了他的团长,派他到这里开了旅店,设了个联络点,同时也转移了一部分浮财,以备一旦县城失守,他好有个藏身之地。
我没杀钱团长,他用和盘端出的情报替自己买了一条命。当我弄明白了所有事情的真相之后,我觉得再杀他已经没有意义,该死的是李冬青跟卫师爷。然而,死罪可恕,活罪难逃,胡小个子还是美美地把他拾掇了一顿,敲断了他的右胳膊。胡小个子砸断他胳膊的时候,钱团长“嗷”地惨叫了一声,随即脸上却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轻松表情。胡小个子说:“看不出来你这还硬气得很。”
钱团长苦笑着说:“谢谢尕司令留下我一条贱命。”
我好奇地问:“你凭啥说我不要你的命呢?”
钱团长说:“你要我的命,还弄断我的胳膊做啥呢。一条胳膊换条命,谢谢尕司令了。”
说实话我当时并没有顾得上想要不要他的命这个问题,他告诉我的事实真相让我心惊胆战。我已经没心情跟他纠缠了,也不好意思在他说出了这么一番话之后再要他的命,那样就显得我好像说话不算数。再说了,砸断人家一条胳膊再杀了人家确实不合我们的行事准则,罪不重受,福不重享,打了不罚,罚了不打,这些都是我们日积月累形成的规矩。
收拾了钱团长我扭头就去抓卫师爷,可是当我扑到卫师爷跟胡小个子住的房间时,一看到两个伙计惊慌失措的神态,就知道事情不妙。果然,卫师爷跑了。胡小个子气坏了,狠狠赏了两个伙计一人一记耳光。伙计可怜巴巴地说:“我们一直盯着他呢,后来他说要上茅子,我们都跟上去了,刚开始我们还守在茅子里头,结果他蹲在坑坑上就是拉不出来,说跟前有人他拉不下,茅子里又太臭,我们看了一下茅子既没有窗户又只有一道门,就守在外头等他,结果谁知道他爬到茅坑下头跑了。”
另一个伙计感叹:“这也真成呢,茅坑那么深,里头都是粪尿,他也真耐脏,从那里头爬出去,保险浑身上下都是屎尿。我们赶了两里路也没有追上这,这跑得比兔子还快。”
卫师爷跑了,不能亲手制裁这个可恨的内奸,这是最大的遗憾。我垂头丧气地回到房间,却见到枕头上放了一封信,打开一看,原来是卫师爷留的。字写得很潦草,句子也非常杂乱,可以看得出他写这封信的时候心情非常恐慌:“尕掌柜,我对不起你,我的老婆娃娃都在李冬青手里,我不给他干事我老婆娃娃就没命了。我也是被逼无奈,帮李冬青害你,我的心里难受得很,可是又没办法。但是我终究不忍心对你下黑手,我知道一路上胡小个子都盯着我,你们已经怀疑我了。到了钱团长的店里,我就故意引着胡小个子见了钱团长一面,我猜想你们肯定不会放过钱团长,事情就明白了,这样李冬青那边我也能对付过去,到时候就说是钱团长反了水。这也是我报答你的唯一机会了。还有,你赶快返回狗娃山,我听说你一离开李冬青马上带一个团的国民党正规军打狗娃山。”信的最后没有落款,读完了我才发现信的边角湿漉漉臭烘烘的,肯定是他从茅厕跑出来之后返回我的房间写的,接着又发现床底下也臭烘烘的,低头一看,卫师爷被屎尿滚成一团的脏衣裳就塞在我的床底下,而我随身带的换洗衣裳却没了。有文化的人就是不同,玩心眼儿我的伙计确实不是卫师爷的对手,连我也甘拜下风。他从厕所一跑出来,断定伙计肯定要追赶他,却没有往外头跑,反而回了旅馆房间,给我留了这封信,还穿走了我的换洗衣裳,等到我的伙计追远了才消消停停地离开了旅馆。想一想,卫师爷还算有点良心,总算在最后关头没有背叛我。从那以后我就再没见过卫师爷,甚至连他的消息都再也没有听到过,他好像从这个世界上蒸发了。
卫师爷告知的消息让我惊心动魄。我当即决定连夜赶回狗娃山,说不定这个时候李冬青已经开始了对狗娃山的进攻。临别的时候,我们也没客气,尽了土匪的本分,把钱团长旅店的所有大洋搜刮得一干二净。就这钱团长也感激不尽,吊了一条胳膊把我们送出门外,一个劲谢谢我们没有杀他。
往回赶的路上我们心急火燎,既然知道雇的车把式是李冬青的手下,我们就抢了车把式驾车的马匹,然后骑了既没鞍子也没脚镫的光身子马朝狗娃山狂奔。我们的屁股让马背磨得鲜血淋漓,我们的骨头让马匹颠簸得如同老树松散的枯枝。不祥的预感逼迫着我们发疯地朝狗娃山奔跑。事实的真相让我五内俱焚,心如汤煮,拼命奔跑就是我唯一能疏散郁闷的办法。没日没夜地策马狂奔让我们精疲力竭,身上每一道骨缝都如割裂般地剧痛。我们终于看到了狗娃山在崇山峻岭中露出的那一抹青黛,狗娃山跟任何一座山都不一样,它活恍恍的是一颗巨大的狗头,离得越远看着越像。俗话说望山跑死马,估计从这里到山上还得跑半天的工夫才能到达。看到了狗娃山我们的心都轻松了许多,沟子,屁股,更文明的说法是臀部,已经实在受不了光屁股马背的摩擦,两条腿由于没有脚镫只好死死地夹马肚子,已经僵成了木棍。马匹也已经架不住这么长时间的连续奔波,一个个气喘吁吁口吐白沫不像马倒像从水里捞出来的螃蟹,再踢再打也没了速度。我们从马背上滚下来,牵着马走,借机也活动活动我们锈蚀般的筋骨。
走上山道的时候,迎面碰上了几个老百姓,见到我们就好心地劝告我们:“乡党,快回头,前头走不成了,保安团跟国民党把狗娃山围了。”
我忙问:“打起来没有?”
老乡说:“昨儿个打了一天,今儿个又打了半晌午。嗨,县政府这一回下了决心要把狗娃山灭了呢,枪打得跟放鞭炮一样,吓死人了。你们快回头,枪子不长眼睛,谁挨上了谁倒霉。唉,今天你打我,明天我打你,啥时候老百姓才能过上个太平日子呢。”
几个老乡叹息着拐过山道消失了,我们几个人面面相觑,谁也用不着吩咐,爬到马背上忍受着浑身上下刀割一样的剧烈疼痛朝狗娃山狂奔。
又跑了四五十里路,我们既没有看到军队,也没有听到枪声,马却精疲力竭了,先是胡小个子的马咕嗵一声跪倒在地,多亏马在倒地之前已经跑不动了,胡小个子才没摔着。马侧躺在地上悲惨地喘息着,腹部急骤地上下起伏,似乎拼命要把空气全都吸进腹腔里,四条腿无力地前后蹬踏着,仿佛它还在奔跑。
胡小个子抽出枪瞄向了马,随即却又把枪收了回来:“算了,让它自己缓一缓,说不定还能缓过来呢。”他是想一枪结束马的生命,免得它遭受垂死挣扎的痛苦,可是临时又改变了主意。过去我们对人也是这样,不管是敌人还是我们的伙计,如果看到他确实难以活命,而临死前的痛苦又确实难以忍受,我们就会补他一枪,让他少受活罪。我们并不是残暴,因为我们从来没有认为死亡就是生命的终结。在我们的观念里,死亡只是生命形式的轮回,“托生”这个词儿就是我们对死亡的认识,死亡也是一种解脱,人死了就会变成另外一种生命形式。如果现世做了好事,死后就会托生成人;如果现世做了大善事,来世就能托生到好人家,过上好日子;如果现世没做好事,死了就会变成其他动物,最惨的就是变成家畜,因为那样就注定还得再挨一刀,而不能寿终正寝。这种对生命死亡的认识,很大程度上降低了我们对死亡的恐惧,所以我们有时候并不会感到死亡有多可怕。胡小个子来到我的马前,这个人随着年龄的增长性子也越来越柔了,放在过去他必定会一枪毙掉这匹垂死挣扎的马;放在过去,他也绝对不会敲断钱团长一条胳膊实际上为他留了条活路。
“我上你的马吧。”
那两个伙计的马显然也支持不住了,四条腿立在地上颤巍巍地活像耄耋老者手中的拐杖,唯有我的马还能比较稳当地站着。
我说:“还商量啥呢,快爬上来走。”
胡小个子就从我的身后往马背上爬,他的上半身刚刚爬到马背上,我胯下的马便一屁股坐到了地上,然后便也睡倒了。这几匹马显然都不成了。我说:“算了,四条腿靠不住就靠我们的两条腿吧,反正也没多少路了。”那两个伙计也从马上爬了下来,我们四个人便朝狗娃山徒步奔跑。说实话,我们徒步跑反而比骑着那几匹筋疲力尽的马更快一些。
太阳坐到西边山顶的时候,我们来到了狗娃山的脚下。让我奇怪的是,这一路跑来我们并没有遇到什么阻碍,也没有见到保安团和国民党正规军,怎么回事呢?难道我们的狗娃山已经让他们占了?这个时候我倒希望听到枪声,那就说明我们的人还在战斗,我们的狗娃山还没有失守,不论是逃跑还是坚守我们都还有希望。这种寂静让我心惊胆战,难道山寨已经失守了?我最怕的事情就是,敌人对我们进行偷袭,我们的人对危险懵然不觉,让人家来个一网打尽,连逃跑的机会都没有。蓦地一个人名跳到了我的脑海里:四瓣子。这个内奸对我们的情况一清二楚,包括我们赖以逃生的兔儿洞、鞘子沟秘道和张家堡子,如果他把这些情况都告诉了李冬青,我们就只剩下死路一条了。想到这些,我像突然被浸入了冰水中。
“尕掌柜,你咋了?我看这情况有些不对么。”胡小个子也感到了异样。
我吩咐两个年轻伙计:“你们两个到李大个子那边探探情况,如果他们还在呢,就让他们离开驻地躲避起来,如果听到山上枪响就从山下往山上头攻;如果他们已经没人了,你们就躲起来,不要再露面了。”
这两个年轻伙计是伙里年轻人中比较忠诚也比较能干的,这也就是我为什么要带他们跟我一起去延安的原因。我这么安排,是寄希望于李冬青他们把注意力集中到了狗娃山寨,而李大个子他们在山下还依然存在,这样我就可以利用他们攻打李冬青的后背,前后夹击我想即便是国军正规部队也受不了。可是,内心深处我却知道李冬青可能不会如我想的那么差,李大个子他们这些年过惯了安逸生活,现在的状态很难应付李冬青外加国民党正规部队的进攻,对李大个子他们的命运我并不乐观。之所以让这两个年轻伙计跑过去探一探,完全是侥幸心理。
两个伙计答应着匆匆忙忙地跑走了,我则跟胡小个子离开正道沿着荒山野岭朝狗娃山攀爬。这里是我们的地界,对这里的一草一木我们都了如指掌。就在我们来到狗娃山后脖颈子的位置时,听到了剧烈的枪声和人声,听到了枪声我的心情顿时松快起来,这说明我们的人还在打,敌人还没有攻破山寨。可是,如果是这样,我们的人为啥不撒腿子呢?随即枪声告诉了我答案:枪声来自后山,说明敌人把后山的路断了,我们的人没有后路了。我跟胡小个子就是绕到了山后想从后面进入狗娃山寨子里。
我们很快就看到了敌人,漫山遍野都是黄蜡蜡的人,把狗娃山玷污得活像到处是粪便的茅房。黄蜡蜡的军队打着枪,呐喊着,要山寨里的人投降。山寨里却没有动静,只有当敌人过于靠近的时候才一顿排子枪扫射出来,黄蜡蜡的敌人便退潮一般地朝后退缩。看到这个情景,我不由倒吸一口凉气,这可是后山,这么多敌人围了上来,那么,前山敌人的力量就更是可想而知了。敌人已经断了我们的后路,如果李大个子他们山下的小队不来支援,我们面前只有两条路:死守,跟狗娃山寨共存亡;投降,接受李冬青的命运安排。我断定,他给我们安排的命运一定会非常悲惨。我推测,李大个子他们八成已经完蛋了,不然山上打成这个样子他们不可能无动于衷。
胡小个子说:“尕掌柜,我们不能进寨子。”
我恼怒地问他:“你这是啥意思?我们逃跑吗?”
胡小个子说:“我们可以在这里策应他们,也可以让他们知道他们不是孤立的。这比进到寨子跟他们搅在一起更好。”
这倒是个好主意,可是也是个非常危险的主意。我们所处的位置是在狗娃山后脖颈子的一处山坡上,如果我们一出枪,敌人马上就会发现我们,也会马上围攻我们。我们这里没有工事,靠我们两个人根本抵挡不住敌人的进攻。再说了,我们只有两支短枪,子弹也非常有限,根本没有什么抵抗能力,即便出枪对敌人的杀伤力也非常有限。
胡小个子说:“要是能顶到天黑就好办了,我们就可以摸到寨子里头,弄些枪支子弹出来。”
他提醒了我,我们自己不会造枪,别人也不会主动给我们送枪,混到今天为止,枪支子弹不都是从别人那里抢来的吗?看着山坡上到处躺卧着的尸首,我有了主意。我说:“走,到那头拾些枪支弹药去。”
胡小个子明白了我的意思,用拳头狠狠砸了自己的脑袋一下,嘟囔了一句:“这脑子留着真没用。”然后跟着我小心翼翼地从藏身的地方依靠着树木草丛的遮蔽偷偷溜了下来,慢慢地朝有尸首的地方爬。我碰到的第一个尸体是个满脸胡子的国民党兵,他的身边扔着一支美制卡宾枪,身上还挂着子弹带。我捡起这支卡宾枪,从他身上往下解子弹带的时候,灵机一动,索性连他的衣裳一起扒下来,穿上这身衣裳保安团跟国民党兵就都认不出来了。我刚刚解开那家伙的扣子,那家伙居然活了,惊恐地望着我,用手牢牢地捏住衣襟,好像遇到色狼的女人本能地保护自己。我用枪托子在他脑袋上敲了一下,他便松开了揪着衣襟的手,重新回到了昏迷状态。我扒下他的衣裳裤子,套在了我的身上,还挺合身的。胡小个子见到我的举动,也跟着扒了一套黄军衣穿到了身上。我又捡了两支枪,背了几条子弹带就跟胡小个子悄悄地爬回了我们刚才藏身的地方。
看来敌人的损失挺大,山上到处都能看到敌人的尸首和伤兵,我们伙里不知道伤亡怎么样,看他们的火力情况,可能伤亡也不小,根据我们的火力配备,枪声不应该这么稀拉软弱。敌人又开始冲锋了,后头还有几个当官的挥舞着手枪督战,士兵们吃了亏,不敢再大踏步地冲锋,而是小心翼翼地寻找着隐蔽物蚂蚱一样一跳一蹦地缓缓朝寨墙跟前逼近。这样一来,守寨子的伙计们就有些麻烦,排子枪齐射很难奏效,一个一个瞄准狙击敌人又难以挡住敌人错落有序的散兵线。
敌人终于抵近了寨墙,这是寨子里伙计们射击的死角,远处的敌人不住地用机枪扫射,掩护抵近寨墙的敌人,寨墙上我们的人根本没有办法露头。抵近寨墙的敌人则开始在寨墙下面捆手榴弹,企图用手榴弹炸开寨墙。如果真的让他们炸开了寨墙,大家就都彻底完蛋了。我跟胡小个子同时开火,从我们这个位置射击寨墙下面的敌人,简直就像打靶一样方便,两梭子弹射过去,已经冲到寨墙下的敌人立刻像狂风下的衰草,齐刷刷就地倒在了墙下头。敌人愣了,枪声顿时止歇,那几个挥舞手枪督战的军官东张西望了一阵赶紧趴到了地上。伙计们也愣了,忘了敌人机枪的威胁纷纷从寨墙上伸出脑袋想看个究竟。
我跟胡小个子埋下头不再射击,这时候寨墙上有人打了一声呼哨,我听得出来那是奶奶,她用呼哨询问我们是谁。我也打了一声呼哨,寨墙上静默了一阵,突然传来欢呼的声音:“尕掌柜、尕掌柜……”
敌人也明白了,机枪朝我跟胡小个子的藏身处扫了过来,子弹低低掠过我们的头顶,发出尖锐的啸叫。我跟胡小个子埋了头不敢吭声,敌人则开始组织力量对付我们,十几个黄蜡蜡的兵朝我们匍匐过来。我们陷入了被动之中。这帮敌人很有作战经验,利用树木和草丛石块一步步朝我们接近,远处的敌人则用机枪压得我们抬不起头来。忽然敌人欢呼起来:“活捉尕掌柜,奖大洋一千块,打死尕掌柜,奖大洋一千块……”
敌人呼喊着朝我们藏身的地方扑了过来,我跟胡小个子只得冒着被敌人机枪射中的危险,勉强抬起头朝敌人喊声集中的方向泼洒子弹,我们心里都明白,就这种打法,我们很难有效地杀伤敌人,只不过是吓唬吓唬人家罢了。
“尕掌柜,这样不成,得想想办法。”
我已经没了办法。我们占据的这个地方虽然可以有效地支援寨墙里的伙计,可是我们自己却无险可守,敌人一旦发现了我们,围攻我们,我们就很难支持。这时候从寨子的另一个方向枪声也密集地响了起来,我估计敌人又从正面发起了攻击。
“撤吧,撤下去再想想办法。”胡小个子的胳膊上洇出了血,他已经挂花了。敌人紧紧地咬住了我们打,我们要想撤下去已经很困难了。
我对他说:“你先慢慢朝后面退,我顶一阵子。”
胡小个子二话没说就开始倒着朝后头爬,这也是我们经常用的手段,两个或者几个人互相掩护着撤退,你顶着的时候我退,我顶着的时候你退,交叉掩护,交叉撤退。他知道我顶上一阵子肯定也要往后退,朝后爬了大约二三十米就开始朝敌人打枪。他一打枪我就赶紧抓住机会朝后退,我从他的身旁经过,他的半边身子已经让血染红了,他朝我招了招手,我就爬了过去。他说:“尕掌柜,快帮我把伤口扎一下,不然血就淌光了。”
我就爬了过去帮他检查伤口,他伤在肩膀上,我撕下一条衣襟,手忙脚乱地在他的肩膀上缠了几道,好赖能让血流得慢一些。这时候他突然在我的肚子上狠狠地踹了一脚,同时胳膊也杵到了我的肩背上,我们所在的位置地势陡峭,他这用尽全力地一踹一推,让我失去了重心,像一块石头似的从山坡上滚落下来。我被摔得头昏脑涨,一个清晰的念头在大脑中一闪而过:胡小个子完了!
我的脑袋撞在一棵树或者一块石头上,我的意识被撞散了,枪声、喊声、狗娃山寨、保安团、国民党兵、树木草丛山石都从我的感官消失了……等我的意识恢复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我闹不清我所在的位置,也不知道我从山上滚下来之后胡小个子怎么样了,但是他的目的我却清清楚楚,他是为了不让我再掩护他撤退,他要一直掩护我撤退到安全之处。那样,他的结果只有一个:死亡,用他的死亡换取我的生命。
我活动活动身躯,到处都疼,可是我知道那种疼并不是致命的,都是擦破皮撞破肉的那种皮外伤引起的疼痛。我强迫自己爬了起来,透过密密匝匝的树枝朝天空望去,稀稀落落的星辰钉在墨黑的夜空,我找到了北斗星,又摸到了树干光滑的一面,我确定了东南西北方向,并由此而推测出我目前处于狗娃山寨的西南方向。这是每一个在山沟沟里当土匪的人都得掌握的生存技能,从小大掌柜跟奶奶就已经教会了我这一套。想到狗娃山的寨子,我蓦然心惊,枪声已经停止了,不知道是敌人歇息了,还是山寨沦陷了。我朝高坡爬去,想在高处看看周围的情况。
我抓着草根树干朝高处攀爬,我看到了山谷间星星点点的篝火,也听到了人的说话声和鼾声。敌人在休息,夜间他们停止了攻击,对于他们来说,这是自信的表现,说明他们自认为有足够的力量和充足的时间彻底击垮我们,所以他们并不着急。
“听说狗娃山寨子里头大洋多得很,李县长说了,只要我们进了寨子,大洋跟女人都是我们的。”
脚底下传过来的说话声把我吓了一跳,我这才发现,就在我脚下的沟里就有一伙敌人围了一堆即将熄灭的篝火闲聊。
“狗屁,你信他的话呢。”
“你是说狗娃山寨子里没有大洋?”
“我是说即便有大洋也到不了我们手里。你忘了今天下午,我们搭上了十几条命才把那个尕掌柜打死了,事先说得好好的不论死活都赏大洋一千块,到头来人家硬说不是尕掌柜,没赏我们一文钱。”
“那可能就不是尕掌柜,尕掌柜长什么样你我又不认得。”
“狗屁,除了尕掌柜谁能那么威风,个头身板足有你一个半高,那家伙也真他妈的玩命,何大头那鬼真他妈倒霉,眼看着人家死了扑上去想争功,没想到人家突然活过来,硬是把他的脖子扭成了两截子,你想,除了尕掌柜谁能这么厉害?我们一顿乱枪硬是没把人家打倒,到死人家都站着呢,现在想起来我心里都慌得很。”
我听着这几个家伙聊天,知道了胡小个子的下落。他终于永远离开我了,尽管这是我早已经预料到的结果,可是当我亲耳听到这些士兵们谈论他的死,他那威风凛凛的死,我的心仍然像被扔到了沸腾的油锅里煎熬。胡小个子,这个跟奶奶一起把我从死亡线上捡回来的恩人,这个既是我忠心耿耿的部下又是我长辈、兄弟和朋友,我们一起出生入死过那么多次,却从来没有想到过我们也会有生离死别的时候。想到从今往后我将永远再也见不到他,我的眼泪流了出来,忍也忍不住,泪水蒙住了我的眼睛,让昏黑的夜色变得更加昏黑……
这帮国民党兵的话让我也确定了一点:狗娃山寨子还在我们手中!不然他们也不会如此狼狈地在深山野岭上点着篝火等待天明。篝火的光亮为我找到了狗娃山寨的寨墙,山寨黑漆漆的不见灯光,活像一座被人遗忘的坟墓。我悄悄绕过篝火朝山寨爬去,我现在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回到山寨,跟我的伙计们在一起,实践我们的誓言: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我们已经被包围了,我们逃生的路线已经被卡断了,不然奶奶他们决然不会守着寨子跟敌人硬拼死耗。
敌人的篝火像路灯,告诉我敌人在什么地方,寨墙在什么方向,我借着黑夜的掩护朝山寨靠近。忽然从黑暗中冒出一个国民党兵来,原来敌人还放了暗哨。
“嘿,深更半夜不睡觉乱窜啥呢。”
敌人大咧咧地问我。我这才想起,我身上还穿着敌人的军服,便顺嘴应答:“拉屎呢。”
“拉屎离得远些,臭烘烘地熏人。”
我应答着钻进草丛,然后又绕了回来继续朝山寨跟前摸去。如果放在白天,我根本无法接近寨墙,无论是敌人还是我们的人都会发现我,可是黑夜照顾了我,我顺利地来到了寨墙的跟前。我悄没声地来到寨墙东北的拐角处,然后顺着寨墙慢慢地朝上头爬。我知道这里的墙坡度比较缓,墙上砌的石头错开了有半寸宽的缝隙,能够勉强搁住脚,凭我的功夫爬上去没问题。我成功了,我终于爬到了寨墙上。我刚刚松了一口气,一支枪托子伴随着一声低沉的呵斥狠狠朝我砸来:“狗日的当我们都死了呢……”我的脑袋被枪托子狠狠地敲了一下,我从墙头上掉了下来,还好,没落地我就已经昏了,所以没有尝到摔疼的滋味。
我是被凉水激醒的,我第一个看到的是奶奶那张披头散发青黄发绿的脸。我的脑袋仿佛马上就要裂开一样剧痛,想到我的脑袋一天内连着两次遭受如此打击却还能完整无损地长在脖颈子上,我不由衷心感激我爹我妈给我生了这样一颗可以跟花岗岩媲美的硬脑壳。
“醒了醒了。”奶奶如释重负,对了身后不知道谁喊叫着。
紧接着李大个子凑了过来:“尕掌柜,你可醒过来了,你要是再不醒奶奶就把我剐了。”
由此我知道给我脑袋上那一枪托子的人就是这个混蛋李大个子。
“你狗日的也不看清楚就下手……疼死我了。”我想爬起来,脑袋的剧烈疼痛又让我倒在了炕上,我感觉到,脑袋上裹了厚厚的布。
李大个子满脸歉意地说:“谁能想到你半夜三更偷偷爬墙头呢,再说了,你又穿了这一身黄狗皮……不,你穿了就不是黄狗皮,是军衣,我哪里认得出来,我还以为是黄狗子来偷营哩……”
“算了算了,人活过来就算了,不然我就真的剐了你。”奶奶说着把我扶起来,在我的身后垫了一摞子棉被,捧了一个瓷盆给我喂水,水甜丝丝的放了糖。
李大个子又讨好地说:“多亏尕掌柜命大,刚好我打了个盹,一睁眼睛就见一个脑袋从寨墙上冒了出来,打枪来不及了就顺手一枪托子;要是我不打盹,一枪打过去,尕掌柜保险就完了,还是尕掌柜福大命大造化大,不然咋刚好他上来我就打盹了呢?”
奶奶啐了他一口:“滚,站岗去。”李大个子赶紧跑了。
我急于知道寨子里的情况,喝了几口水就问奶奶:“咋样?李大个子咋也跑到山上来了?”
奶奶说:“狗日的李冬青这一回疯了,后路都堵死了,明摆着要把我们灭了呢。”接着就把我离开后的情况说了一遍。
原来我刚走不久,陈铁匠就跑过来送信,说是县城里来了大批的国民党正规部队,跟保安团会合在一起,可能要打狗娃山呢。当时奶奶还不太相信,因为据她了解,现如今国民党军队让共产党打得成了丧家犬,跑都跑不及哪里顾得上到我们狗娃山找麻烦。结果陈铁匠还没回去敌人就来了,枪声在山下头响得活像炒豆子,山下李大个子他们那个队首当其冲地遭到了袭击。奶奶连忙派过油肉带人到山下支援李大个子,刚刚走到半坡上就让人家一顿机枪扫了回来,还伤了十来个伙计。李大个子他们拼死抵抗,一边抵抗一边朝山上撤退,最后跟着李大个子逃进山寨的伙计不到三分之一。
这时候奶奶才相信李冬青果然拉来了国民党正规军对我们动手了,只是不知道李冬青在这个时候用了什么办法竟然能拉来国民党正规军替他卖命。从那两个国民党士兵的对话里我猜想李冬青可能骗人家说狗娃山上的大洋多海了去了,又说狗娃山上有女人,攻下狗娃山大洋、女人全归国民党兵,兵败如山倒的国民党军队如今只剩下一个念想了:在逃跑前尽可能多地抢掠钱财,于是就跟上他来打我们的狗娃山。用我们的大洋来实现他自己的目的,这符合他的一贯作风。奶奶他们在山上顶了一阵子,看到敌人来势汹汹,就准备三十六计走为上,企图从后山的鞘子沟逃跑。他们便开始朝后山转移,刚刚露头,敌人就哗啦啦地用机枪扫了起来,紧接着就看见后山通往鞘子沟的路上国民党正规军和保安团拥了过来,这才明白,人家已经抄了我们的后路,把我们狗娃山寨子团团围困了起来。他们只好退回山寨,这一出一进又有十几个伙计让人家留在了外头。
后山隐秘的通道必定是四瓣子告诉李冬青的,“唉,这狗日的四瓣子,我捉了他非得把他的皮扒了不行。”奶奶恨极了,横眉怒目,把土炕拍得啪啪响,我却感到了她愤怒背后的无奈和悲凉。确实,我们这一次活下来的希望微乎其微,哪里还有机会抓了四瓣子扒他的皮呢?
“你这也是,跑回来干啥呢?我们想出去都出不去你在外头还往回跑,懂不懂青山留下就不怕没有柴烧这个道理?”
我没有吭声,把奶奶跟伙计们留在山上跟敌人殊死搏斗,我却一跑了之,那我成了什么东西?这种事情我是连想都不会去想的。奶奶也明白我的心思,叹了一口气再没说什么。
天亮了,敌人又开始行动,我们只剩下了百十来人还能站着抵抗。我的到来无疑起到了鼓舞士气的作用,伙计们坚守在寨墙上顽强地抗击着敌人。
我问奶奶:“机枪呢?架上么。”
奶奶撇了撇嘴说:“你问你自己么,我给你说,刚刚开打的时候我们伙计的枪有一少半拉不开栓了,都是临时拆开了整修的。机枪打了两挂子弹枪筒子就裂了,还伤了枪手。还有你缴回来的那个炮,谁也不敢打,这么长时间没有动过谁都怕一打自己把自己炸了。”
我说:“还有我们缴获的李冬青的美国枪呢么。”
奶奶说:“枪倒是好枪,拿来之后谁也没有上心学着用,临上阵了连咋上子弹都弄不清楚,等弄清楚了人也伤得差不多了。”
这就是过了多年安逸日子的后果,我想起了奶奶的那句话,我们的伙计过了几年太平安宁的日子,都养成猪了。狼变成了猪,没了尖牙利爪,没了野性,只能成为屠夫刀下的肥肉。其实,还没开打我们的战斗力已经大大削弱了。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李冬青整个战略的组成部分,如果把我们的伙计变成猪也是他的计划,这家伙的心机就确实比海还深了。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敌人跟我们一样都没有重火器,这样他们要想攻进我们的寨子就得付出惨重的代价,我们依托山寨也可以跟他们进行长时间的周旋。
敌人开始进攻了,他们采取了新的战术,几个人一组顶了厚厚的棉被朝我们接近,棉被绑在厚厚的木板上,根据他们前进的情况看,我们的枪弹穿不透那厚厚的棉被和木板构成的活动掩体。有的敌人顺利地来到了我们的寨墙下面,然后我们就能听到吭哧吭哧刨寨墙的声音。
“扔手榴弹炸狗日的。”我想起了我在外头山坡上看到的情景,这个角度是我们射击的死角,如果我们勉强探出头朝寨墙根上打枪,敌人的机枪火力就会从对面的山坡上射击我们,对付这种情形只有一个办法,扔手榴弹。伙计们蹲在寨墙的砖堞后面,朝外头甩着手榴弹。随着轰隆隆的巨响和一股股呛人的硝烟,寨墙外面的敌人鬼哭狼嚎地四散奔逃,我们抓紧机会又朝他们的背影射击,敌人纷纷中弹倒地。我粗略地算了算,这一回敌人亏得比较大,让我们放倒了二十多个。后来敌人又攻了几次,每次我们都如法炮制,敌人始终没能得逞。
白天就在敌人徒劳的进攻和我们艰苦的防守中过去了,敌人死伤比我们重,我们有寨墙做依托,虽然也有伤亡,可是跟敌人比起来就少得多了,我算了一下,我们跟敌人伤亡的比例大概是一比五。我想,只要我们再坚守下去,即便没有援兵,敌人的损耗他们也负担不起。我们没有援兵,他们也同样没有援兵,在这个时候没有哪个国民党部队能顾得上他们。我竭力想在敌人中间找到四瓣子跟李冬青,我已经想好了,只要能见到他们俩,我拼了命也得灭了他们,有伙计们的掩护和奶奶的协助,我相信我能做到这一点。可是在敌人的队伍里却根本见不到他们的影子,我估计,凭李冬青的智谋,他肯定也防着我们的这一招,再说了,躲在幕后干坏事也是他惯常的行事作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