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

    那年那月那夜,那个少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独自走上街后的山坡,去看那一片混沌的世界。他看的那个地方叫天空。不知道那天空有多高,不知道那天空有多黑,不知道那黑黑的天空有多少颗星星。

    除了星星,天上似乎什么都没有。

    少年严泽光在看那片星星的时候,似乎在冥冥之中等待着什么,等待着一场前所未见的电闪雷鸣,等待着一个惊世骇俗的天塌地陷。但是他什么也没有等到。

    那年那月那日,严家埠像是一锅被煮沸了的开水,各种传言热气腾腾地向空中升腾。那是春天,离夏天已经不远了,少年严泽光的身上穿着春天的学生装,心里揣着夏天的燥热。

    都说要变天了,都说解放军要攻打英山城了,都说老百姓的日子要天翻地覆了。严泽光不懂得日子,但是严泽光渴望换一个日子。严泽光看惯了农舍和炊烟,看惯了环绕严家埠的史河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滚动的浪花。

    他想看看外面的世界,看看另一种活法。

    镇上的人都在忙碌着,烧饼铺上传出浓郁的香味,卤鹅店里传来嘎嘎的叫喊声。镇东头的坝子上灯火通明,那是王银匠带领着一群壮汉在捆扎门板,说是要为解放军抬伤员。

    后来街后的笋岗上挤满了人。有的站着,有的蹲着,有的后来靠在小树上睡着了。这些人都是来看解放军攻打英山城的。

    笋岗上人多了,严泽光就回家了。他爹严二先生和他娘都在笋岗上看风景,看着看着不见了儿子。爹说,“回吧,明个还要起早进货呢。”娘说,“那就回吧,明个就知道天是啥样了。”

    那个夜晚,少年严泽光上半夜没睡着,下半夜还是没有睡着。不是他不想睡,而是没法睡。上半夜没睡着是因为等待,下半夜没睡着还是因为等待。

    当隆隆的沉闷的雷声从东边传来之后,严家埠的男女老少至少有一半的人回到了笋岗,他们看见了,东边的天幕下面有很大的一片真的变了,像冬天的火塘,红得鲜艳,亮得透明。而少年严泽光恰好在这个时候睡着了,睡得很踏实,还发出了轻微的鼾声,以至于他的父亲站在他的床前皱起了眉头说,“这孩子不是扛枪吃粮的料,这么响的炮声,他竟能睡着。”他的娘则完全持相反的看法,他的娘说,“这孩子恐怕还真是当兵吃粮的料,这叫处乱不惊。”

    爹爹惊讶地问,“难道你想让他去当兵吃粮?”

    娘惊讶地反问,“咱为什么要让他去当兵吃粮?”

    爹是读书人,也是个小本生意人。娘是小本生意的婆娘,也是读书人的婆娘。爹粗通文墨,娘文墨粗通。

    少年严泽光一觉睡到天亮,爹爹已经出门了,娘也把茶叶店的门板卸了下来。

    那日之前,少年严泽光正在英山城读书,国立初级中学一年级。那日之后,解放军打来了,英山城兵荒马乱,国军狼奔豕突,国立初中也关了门,严泽光就回家了。

    回到家里的严泽光无所事事,喝了一碗稀饭,到外面看看变了的天。

    天还是那样的天,蓝蓝的天空白云悠游,太阳有些晃眼,照在脊梁上痒痒的。地却不是原来的地了。青石板街面的两边房檐下,像面条一样卷曲着一排排穿着黄衣裳的军人。

    军人们显然太累了,以至于卖水的吴二推着独轮小车从青石板上走过,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军人们都充耳不闻。少年严泽光的心里充满了好奇,他从一双又一双脚板前面走过,一直走到镇东头的坝子边缘。镇东头的坝子上有个戏台,只要世道变了样子,那里就有好戏唱。

    那天少年严泽光没有看见好戏。坝子上挂满了白里透红的宽宽的布条,密密匝匝,层层叠叠,像是从染缸里刚刚捞出的绸缎,在春天的太阳下面轻轻飘扬。那情景把少年严泽光的眼睛灼痛了,那是他第一次看见那么多血染的布条。

    但是,很快就有另外一个景色把少年严泽光的眼睛灼得更痛了。他看见从坝子下面的小河旁走过来一个人,穿着黄色的军服,腰肢细细的,走近了才发现那是个女的,个头儿不高不低,眸子黑亮黑亮的,军帽下面的两条辫子乌黑发光。少年严泽光看得呆了,他从来没有想到女人还会这么好看,从来没有想到还会有这么好看的女人。

    女兵端着盆子走上戏台北边,那里已经像丝瓜架子一样搭上了很多竹竿。女兵从盆子里抖搂开白里透红的布条,往远处一甩,眼看一端离地不远了,再往近处倏然一收,她的那双手巧得就像黄梅戏里的女头牌。

    少年严泽光看得发呆,狠狠地看,贪婪地看,有失风度地看,不成体统地看,就连她手掌上的那块胎记,他都看清楚了,以至于另一个女兵从他身边走过的时候他都没有反应。

    从他身边走过的女兵说,“喂,学生娃,看什么呢,想嫁给当兵的还是想娶当兵的?”

    少年严泽光吓了一跳,一张白脸咔嚓一声红遍了。少年严泽光支支吾吾地说,“我是来看解放军的。”

    从他身边走过的女兵对着那个正在晾晒绷带的女兵说,“杨桃,有个熟人来看你。”

    那个正在晾晒绷带的女兵侧过脸来,喜眉笑眼地说,“不会吧红叶,你又捉弄人。”

    名叫红叶的女兵说,“你过来看看嘛,一个学生娃。”

    少年严泽光窘迫得恨不得把脚下的石板踩个窟窿钻下去,正要转身逃走,却被名叫红叶的女兵伸手一把抓住了。红叶说,“学生娃别走,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啊!”

    说话间那个名叫杨桃的女兵已经放下手中的绷带走了过来,看见少年严泽光,黑亮的眼睛扑闪了一下,惊喜道,“还真是个学生娃,你莫不是想参军吧?”

    少年严泽光像是被当场抓住的小偷,红头紫脸地说,“我,我是来看解放军的。”

    红叶说,“好看吗?要是想看,穿上军装自己看自己,天天看。”

    杨桃说,“看见戏台没有,那里正在报名呢。吃菜要吃白菜心,当兵要当解放军。”

    红叶说,“你是中学生吧,中学生参加解放军,穿上军装就是排级干部。看看,杨桃就是。”

    严泽光被夹在两个女兵之间,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少年严泽光红着脸说,“我就是来看看解放军,没有说要当解放军。再说,我说了也不算,我总得回家问问爹娘吧。”

    2

    那天后半晌,严家埠严记茶行来了两男两女四个穿黄军装的人。严泽光躲在厢房里不敢出来,心里扑扑通通地跳。他不知道这四个军人要干什么,但是他看见了杨桃和红叶。红叶是干什么的他不在意,但是杨桃到他家里来了,无论如何也不是一件寻常的事情。

    来的两女已经清楚了,两个男的,一个是解放军的连长刘界河,另外一个是他的通信员。他们刚刚走进门楼,严二先生就迎出门外,打躬作揖咬文嚼字道,“大军长官光临寒舍,蓬荜生辉。”

    解放军的连长一听这文绉绉的欢迎词,无意当中放慢了脚步,应答道:“我军转战江淮,多有扰民,敬请严先生见谅。”

    严二先生一看这军人还有几分儒雅,顿时来了精神,弯腰向堂屋方向做了一个请的姿势,抑扬顿挫地说,“贵军秋毫无犯,真乃仁义之师也!”

    说着话,几个人就鱼贯进了堂屋,严二先生把刘界河往上手一让,刘界河一笑说,“恭敬不如从命。”坦然坐下了。

    严二先生不识眼色,见长官坐下,就开始礼让另外一个男人,说:“长官请坐。”那通信员背着小马枪,红着脸往真长官的背后一缩。两个女兵倒是不吭气,没等严二先生礼让,便挤在一条长凳上坐下了。严二先生赶紧吆喝,“他娘,上茶!”

    刘界河说,“别麻烦了,我们坐坐就走,顺便来了解一件事情。”

    严二先生点头哈腰地说,“但请直言,严某知无不言。”

    刘界河说,“据我所知,府上有一成年学生,想参加我军,不知严先生意下如何?”

    严二先生本来满脸堆笑,一听这话,脸上的笑容就消失了,疑疑惑惑地问,“参加贵军?那不是要去打仗吗?”

    刘界河说,“我们部队现在急需有文化的青年,眼看全国就要解放了,何不让学生出去闯荡闯荡,大丈夫纵天下横也天下,好男儿志在四方啊!”

    严二先生眯起眼睛看着刘界河,嘴里念念有词说,“那是,那是,孟子云,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先劳其筋骨,饿其体肤。只不过,不知犬子是个什么心思。”

    这时候那个叫红叶的女兵说话了。红叶说,“大叔,就是你们家那个犬子自己要报名参军的。”

    严二先生愕然地看着这个唐突的女兵,又看看另外一个,半天才说出话来,“莫非,你们是来做说客的?”

    杨桃说,“你家学生确实说过,要参加解放军。我们女子都不怕打仗,难道他一个男子汉还怕打仗?”

    严二先生愣怔半晌才说,“那是,那是,巾帼不让须眉,志高不在年少。”严二先生把眼珠子骨碌了一圈子,突然提高嗓门喊了起来,“严泽光你给我滚出来!”

    严泽光没有滚出来,而是衣冠楚楚走进了堂屋,对伸长了脖子的爹和惊恐的娘说,“他们说的没有错,我已经报名要参加解放军了。”

    严泽光的娘说,“作死啊,你个孽种,好铁不打钉,好汉不当兵!”

    刘界河脸色很不好看地说,“大娘此言差矣,我们这些当兵的,难道就不是好汉了吗?”

    严二先生赶紧说,“长官息怒,妇道人家,头发长见识短,莫跟她一般见识。”

    没想到这话还是没说到点子上,那两个女兵不干了。红叶说,“什么叫妇道人家头发长见识短啊?大叔你这是封建思想,要不得。”

    严二先生不知所措地看着刘界河说,“嗨,嗨,解放军见谅……”

    刘界河说,“我们是解放军,是好兵,不是兵痞。”

    严二先生狠狠地看着婆娘,嘴里说,“那是,那是,解放军是仁义之师,所到之处,百姓箪食壶浆。这样的军队,古今少有。”

    说完这番下台阶的话,严二先生又把目光转向刘界河,“敢问长官,贵籍何处?”

    刘界河回答说,“山西榆社。”

    严二先生仰起脑袋想了想说,“好地方好地方,那是个商才云集的地方,敢问长官,出自何等学堂?”

    刘界河还没有回答,那个叫红叶的女兵嘎一声笑了起来说,“大叔,你这是相女婿吧?”

    严二先生摇摇头说,“非也,非也。犬子要投军,投军得投个明白处。”

    刘界河说,“本人才疏学浅,毕业于太原师范。”

    严二先生抬起一只手,摸摸胡子说,“好好,师范者,学为人师,行为世范,为人师表也。自古道,良禽择林而居,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好好,有这样知书达理的长官,儿子,你就跟着大军走吧。”

    这回轮到严泽光吃惊了,瞪着一双困惑的眼睛看着他的父亲。

    严二先生说,“江山代有人才出,各领风骚三百年。你就跟着大军走吧,打江山,坐天下去也!”

    严二先生最后这两句话说得字正腔圆,说得很响亮,因为用力,嘴巴似乎都有些歪了。似乎江山已经打下,天下已经坐定。

    3

    大军打下了英山城,又往南走。

    队伍里多了个严泽光。

    严二先生老两口送到严家埠的南门口。严泽光的娘抹着眼泪说,“这孩子不知着了什么迷,念书念的好好的,怎么就死活要扛枪吃粮呢!”严二先生说,“还不是怨你,就是你说的,处乱不惊是扛枪吃粮的料。”

    娘说,“都是你咬文嚼字,什么打江山坐天下。屁股眼儿一热,你就把儿子送走了。”

    严泽光说,“自古忠孝不能两全,爹爹,娘,你们回去吧。连长说了,打过长江去,解放全中国,儿子衣锦还乡回来看你们。”

    严二先生说,“开弓没有回头箭,骑虎难下只管上。”

    娘说,“要听长官的话,别傻大胆儿。”

    连长刘界河走过来说,“二老请放心,我们革命军队亲如兄弟,不会让小兄弟受委屈的。”

    爹点头,娘也点头。爹说,“在家靠父母,当兵靠长官。强将手下无弱兵,拜托长官啦!”

    连长说,“我们解放军都是同志,严泽光同志往后就是我们的同志啦!”

    说话间,队伍已经走远,严泽光瘦长的身躯淹没在尘土飞扬的队伍里。连长向严二先生挥挥手说,“二老请回吧,革命成功了我们就把严泽光同志送回严家埠来。”

    部队攻打英山城,有些伤亡,就地补充了。邻县过来支前的民工,年纪大的和妇女回去了,年轻后生多半留下了。刘界河的连队一下子多了二十多个新兵。

    跟严泽光分在一个班里的新兵叫王铁山。

    那一年,王铁山十八岁,严泽光十七岁。两个新兵啥也不会,于是就成了同盟。

    部队离开严家埠,当天晚上在金家寨休整。刘界河做了动员,把大道理讲了一大串,又把小道理讲了一大串,特别强调,要加强对新战士的管理。不能想家,不能畏战,不能开小差。

    连长说,“从现在开始,我们要向长江方向前进,新战士第一要学会走路,第二要学会吃饭,第三要学会射击。”

    解散之后王铁山问严泽光,“为什么走路第一,吃饭第二,射击第三?”

    严泽光想了想说,“走不到地方就吃不上饭,吃不上饭就拿不动枪。”

    这话正好被连长刘界河听见了。刘界河笑笑说,“嗯,这话有意思。王铁山,你说说,严泽光说得对不对?”

    王铁山眨巴着眼睛说,“也对,也不对。”

    刘界河说,“为什么?”

    王铁山说,“走不到地方也可以吃干粮,吃上干粮就能拿得动枪。”

    严泽光说,“我说的饭不是你说的饭,我说的枪不是你说的枪。”

    王铁山说,“饭就是饭,枪就是枪。”

    严泽光说,“你不要抬杠,连长的话有深刻的道理。”

    王铁山说,“你也不要抬杠,连长的话有深刻的道理,也不是你说的那个道理。”

    严泽光说,“连长的意思是兵贵神速的意思。”

    王铁山说,“连长的意思是粮草先行的意思。”

    严泽光说,“连长的意思是循序渐进的意思。”

    王铁山说,“连长的意思是……反正连长的意思不是你那个意思。”

    刘界河饶有兴趣地看着两个新战士争吵,脸上笑眯眯的。刘界河说,“你们两个吵得很好,就要这么吵下去,脑子里要想事情。战争行动,凡事都有学问,就这么争论下去,必有长进。”

    老兵说,不怕打恶仗,就怕急行军,一天二百里,脚板长肉钉。

    老兵牢骚归牢骚,一声令下,还是健步如飞。

    真累啊,跟着老兵翻山越岭,像利剑一样往长江北岸奔袭,奔袭,再奔袭。严泽光累,王铁山也累。走着走着,就走不动了,遇上好地形,两个新兵手拉着手顺着山坡往下滑。

    连长见到了,就训斥说,“哪有这样偷懒的,一条裤子翻两座山就没屁股了。谁出的主意?”

    两个新战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他们也搞不清楚是谁先出的主意。王铁山脑袋一硬说,“是我先出的主意。我偷懒,请连长处分。”

    刘界河说,“很好,这个主意不错。磨破裤子总比走不动要强些。”

    王铁山傻呵呵地看着连长,明白了连长的真实意思,马上改口说,“其实这个好主意不是我出的,是严泽光同志出的。”

    连长脸一沉说,“好你个严泽光,净出馊主意!能这样偷懒吗?裤子屁股没有了还是小事,摔到山下面怎么办?还没有打一枪就牺牲了,值得吗?”

    王铁山一看,情况又坏了,马上立正说,“报告连长,这个馊主意还是我出的,不怪严泽光!”

    连长说,“好你个王铁山,你倒是敢于承担责任。我告诉你,这还是个好主意,给了我一个很好的启发。再到平地,到老乡家买木锨,把东西捆在木锨上往前拖,比扛在肩膀上要省力得多。”

    后来到了平地,刘界河沿途派人到老乡家里买木锨,一把木锨二斤小米,把东西往上一放,拖着就走,一来省力,二来好玩,行军速度果然大大加快了,快得副团长贾宏生在步话机里直喊,说:“刘界河你他妈的找死地往前跑干什么,大部队没有跟上去,你那一个鸟连队就想打过长江去吗?”

    刘界河便让连队放慢速度。严泽光说,“兵法曰,兵贵神速,哪里还有放慢的道理。”

    王铁山说,“兵贵神速也得大家伙儿一起上,光咱这个连队上去就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严泽光说,“你当支前民工好好的,为啥要参加解放军?”

    王铁山说,“你在街上有吃有喝的,那你为什么要当解放军?”

    严泽光说,“我喜欢杨桃,杨桃是解放军,所以我就参加了解放军。”

    王铁山说,“我也喜欢杨桃,杨桃太好看啦,所以我也当了解放军。”

    严泽光说,“你喜欢没用,杨桃喜欢我。”

    王铁山说,“你凭啥说杨桃喜欢你,我还说杨桃喜欢我呢。”

    严泽光说,“你等着看。”

    部队过了湖北黄冈,那夜刘界河的连队在霍庄宿营,半夜里国民党部队摸过来了,连长命令一班前出潜伏,引诱敌人暴露目标。那是严泽光和王铁山第一次参加战斗,两个人又兴奋又紧张,跟在班长的身后等待阻击敌人的冲锋。

    那天是个月亮天,对面山坳黑黝黝的。严泽光抱着大枪,心口跳跳的。问班长,“要是挡不住,敌人冲上来咋办?”

    王铁山说,“那还用问,照死地打呗,拼命呗。”

    严泽光说,“能不能想点办法不拼命?”

    王铁山说,“我爬到前面去,把手榴弹挂在树上,等于埋地雷了。”

    班长说,“好主意,就这么干。”

    王铁山便取下自己的手榴弹,又取下班长的手榴弹,再取下严泽光的手榴弹,一个又一个地拧开屁股盖子,哆哆嗦嗦地想往上爬。

    班长突然说,“不行,一会儿少不了近战。手榴弹挂在树上,咱自己拉了弦咋办?手榴弹这狗日的没有阶级觉悟,它不认人。”

    王铁山说,“乖乖,那算球了。”

    严泽光想了想说,“班长,咱把军装都脱了。”

    班长问,“做甚?”

    严泽光说,“挂在树枝上。”

    班长愣了愣,一拍脑门说,“好,草船借箭。你狗日的严泽光还是个小诸葛呢。”

    那一仗打得漂亮,敌人摸上来之后,班长一声令下,全班十条枪一起开火。打了就转移,敌人的多数火力冲着那几件军装,一班长又指挥从侧翼射击。刘界河已经摸清敌人的偷袭路线和兵力,指挥全连打了一个漂亮的伏击战,毙伤敌人三十多名。王铁山打死两个,严泽光缴获一挺机关枪。

    第二天早上又往前走,行军路上做总结,一班长边走边唱,“同志哥哎你是听,听我说段打仗经,别看新兵年纪轻,克服蛮干动脑筋。军装挂在树枝上,引诱敌人来上当,草船借箭变个样,神机妙算打胜仗。”

    刘界河听见了,笑道,“妈的一班长,牛皮轰轰的,就你那点小点子,又是草船借箭,又是神机妙算,好像你是诸葛亮。”

    一班长又唱,“诸葛亮来不是我,新兵蛋子有战果:英勇杀敌王铁山,一人干掉两个半;出谋划策严泽光,缴获一挺机关枪。”

    刘界河也唱,“战士诗人一班长,驴头马嘴做文章,李白杜甫若听见,劈脸给你一耳光。”

    4

    部队一路打仗,一路南下。在安庆潜山,又打了一场恶仗,以后严泽光当了连长当了营长团长直到师长,对那场战斗还是记忆犹新,把它总结为小赤壁上剥皮战。

    守敌是一个团。这个团并不可怕,厉害的是当地土豪的武装。土豪们怕共产共妻,一千多人的武装盘踞在潜山西北的红石岭上,以猛烈的火力扼住了攻城的道路。

    拿下红石岭便成了贾宏生部队的首要任务。

    那是严泽光和王铁山第一次参加大部队攻坚战斗。第一次冲锋被打退了,第二次冲锋又被打退了。进攻的部队血流成河,后面的大部队被挤压在一公里左右的峡谷里,不光潜山攻坚战兵力增援不上去,如果敌人有重火力,本团还有全军覆没的危险。

    营长急红了眼,把军上衣一脱,抱着机关枪就要上,被副营长一把拉住,副营长带着突击队上去了,下来就成了尸体。这次谁也没有拉住营长,营长还是抱着机关枪上去了,营长也下来了,是被人扛着下来的,营长的两条腿齐刷刷地被打断了,还没等送到救护所,就断气了。

    后来教导员宣布刘界河代理营长,率领部队从红石岭背后攻了上去。但是在半山腰上又被打了回来。刘界河看伤亡太大,居然问计于严泽光,差不多把新兵严泽光当成了参谋。

    严泽光说,“兵不在多而在精,像这样整队冲锋不行,就像巴掌拍蚂蚁,一巴掌拍死一大片。”

    刘界河举起拳头在严泽光的眼前晃了一下,咬牙切齿地说,“你不要形容了,快说有什么好办法?”

    严泽光说,“放火!”

    刘界河大喜,当即令二连佯攻,以一连两个排把住红石岭前后的两条通道,并派人到山下将炊事班的二十斤猪油运到山上,砍了一些竹子扎成火把往山头上扔,转眼之间,火势冲天而起。

    小小山头,顿时烟熏火燎。民团队伍终于坚持不住,三挺机关枪在前开路,弹雨瓢泼而下。

    一排在左,二排在右,两面夹攻。但是敌人居高临下,眼看就有冲下来的可能。刘界河又问,“小诸葛,怎么办?”

    刘界河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在心里把严泽光当成是小诸葛了。严泽光一听刘界河喊他小诸葛,浑身的血液顿时就热了起来,腰杆刷的一下绷直了,似乎他真的成了小诸葛,孔明的谋略附在了他的身上,天目开了一般,他一眼就看出了一条取胜之策。

    严泽光说,“困兽犹斗,不可逼虎伤人,宜围三阙一。”

    刘界河急得眼珠子火星直冒,吼道,“你他妈的,再也不许你咬文嚼字了,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快说,怎么打?”

    严泽光说,“下级服从上级。”

    刘界河跺脚说,“妈的老子恨不得毙了你。”

    严泽光眼看敌人快要冲下来了,这才不敢摆谱,伸手一指说,“看见那个马鞍山了没?那个制高点只要放两挺机关枪就行了。”

    刘界河说,“那没用,距离太远,射程不够。”

    严泽光说,“事在人为,引狼人室。”

    刘界河大怒,说:“妈拉个巴子,老子算是服了你了,敌人马上就要下来了,你还在这里搞八股文。”

    严泽光说,“敌人背水一战,势不可当。放他下去,我们一连黄雀在后,让二连打回马枪,两边兜住,把敌人逼到马鞍山下,他插翅难逃。”

    刘界河看了严泽光一眼,突然高叫,“步谈机,通信员,一排长,我命令……”

    那一仗果然打得出神人化。严泽光表现不凡,王铁山也没闲着。王铁山跟着他的排长打突击,排长牺牲了,班长代理排长,王铁山代理班长。

    王铁山只用了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就学会了使用机关枪,一使上去就上瘾了。王铁山抱着机关枪,带着五个人像穿山甲一样在山林里跳跃式前进,直到教导员带领主力从马鞍山背后杀过来,直到刘界河带着一连从侧翼包抄过来,直到严泽光带着三个人突然从右边冲了过来,王铁山这才觉得天旋地转,轰轰烈烈地倒在地上,原来他的身上已经被打了四个枪眼。

    严泽光见王铁山倒下去了,吓坏了,抱着王铁山喊,“铁山,铁山。仗已经打完了,已经胜利了,你可不能死啊!”

    王铁山睁开眼睛,看着严泽光说,“摸摸我的鼻窟窿,看看我还有气没有?”

    严泽光那当口已经乱了方寸,当真把手放到王铁山的鼻子底下,放了一会儿说,“还有气,你的气还挺足呢。”

    王铁山把眼睛闭上说,“这么说我还没有死?”

    严泽光说,“你当然没有死,你还有气。”

    王铁山说,“严泽光你他妈的真傻,我当然没有死,死了还能说话吗,死了还能叫你摸鼻窟窿?”

    严泽光说,“你浑身血乎乎的,把我吓坏了,把我都吓糊涂了。”

    王铁山说,“我也被吓糊涂了。赶快送我到救护所啊,难道你想让把我的血流尽吗?”

    严泽光赶紧站了起来,一挥手,招呼那三个战士过来,四个人一人扯起王铁山的一肢,拽起来就走。

    走在路上,王铁山问,“把我往哪里送?”

    严泽光说,“送阎王殿。”

    王铁山说,“我知道不是把我往阎王殿送,肯定要往救护所送,这样我就可以见到杨桃了。”

    严泽光说,“想得美,半路上我把你扔到河里喂鳖。”

    5

    部队在安庆城外休整,刘界河找严泽光谈话,说组织上决定,让他担任一连一排的排长。严泽光说,“当初我之所以决定参军,就是因为听信了你老婆的谣言,说是初中生当兵就是排级干部。”

    刘界河的老婆就是那个叫叶红叶的女兵,但眼下红叶还不是刘界河的老婆,只是老婆的预备队。

    刘界河说,“她们说的是事实。初中生参军就是排级干部,那是指技术单位的,像杨桃和叶红叶她们,搞医务的。战斗部队不行。”

    刘界河已经是营教导员了。本来该刘界河当营长的,但是刘界河说,他想当政工干部,政工干部照样指挥打仗。若干年后刘界河说,他在军事指挥上并不高明,但是他善于使用那些比他高明的人。

    严泽光说,“难道战斗部队不比技术单位重要吗?”

    现在,严泽光已经不是严家埠上的那个懵懵懂懂的少年了,经过半年的实战,已经是一个底气很足的小指挥员了。

    刘界河说,“当然不是,是因为战斗部队需要战功,就像你这样的,打仗打出来的排长,战士们才服气你。”

    严泽光说,“哦,原来是这样,懂了。”

    刘界河说,“你这个人,少年老成,老谋深算,这是你的优点。但是你也有缺点。当了排长,首先就要改掉两个毛病。”

    严泽光说,“我有什么毛病?”

    刘界河说,“看看,用这种口气跟营首长说话就是毛病。骄傲,恃才傲物,目中无人,这是第一个毛病。”

    严泽光说,“我怎么恃才傲物了?我不是说下级服从上级吗?”

    刘界河说,“妈的,难道你想要我说上级服从下级吗?你就是骄傲。你承认也是,不承认也是!你承认你骄傲不?”

    严泽光说,“你命令我承认我就承认,下级服从上级嘛!你说第二个毛病吧。”

    刘界河说,“第二个毛病嘛,再打仗的时候,一定不能咬文嚼字,不能像你爹那样,引经据典出口成章,要干脆利索。”

    严泽光不乐意地说,“我爹怎么啦?我爹念了五年私塾,我爹就是出口成章。”

    刘界河说,“什么出口成章,你爹说话酸溜溜的,还多数牵强附会,牛头不对马嘴。好了,不说你爹了,还是说你,要学会用简洁明快的语言表达意图,进行指挥。”

    严泽光说,“这个我得慢慢来。”

    严泽光当了排长,屁股后面就挎上了盒子炮。

    严泽光挎着盒子炮去卫生队看王铁山,也就看见了杨桃。卫生队设在一座庙里,里面又像半年前严泽光看见的那样,到处飘扬着白里透红的绷带,空气中弥漫着难闻的中药和西药味儿。

    看见严泽光走进来,叶红叶打趣说,“哈哈,杨桃你看,严家埠严记茶行的犬子来了。”

    严泽光看了叶红叶一眼,没有搭理她。他不喜欢叶红叶。

    杨桃说,“啊,严泽光你进步好快啊,有的老八路才是班长,你都当排长了。”

    严泽光找了一个凳子坐下说,“我早就该是排级干部了。”

    杨桃同严泽光说着话,两只手却在王铁山的身上忙乎。王铁山的下巴颏被打穿了,绷带捆得很紧,说不出话,见到严泽光,把大拇指竖起来比划。那当口杨桃正在给他的肩膀换药,伸手一扒拉说,“你别乱动。”

    叶红叶也在一边忙乎,她在给一位伤员喂饭。叶红叶说,“犬子同志……”

    严泽光说,“叶红叶同志,请你尊重点,本人大名严泽光。”

    叶红叶怔了一下,笑道,“严泽光同志,你这个兵当对了吧?你们连长,不,你们教导员说你是天生的扛枪吃粮的料子,是军事天才。”

    严泽光摆摆手说,“不足挂齿。”

    叶红叶笑道,“看看,好大的口气。什么才能挂齿,难道你想指挥千军万马吗?”

    严泽光说,“难道我只能指挥一个排吗?”

    叶红叶看着严泽光,杨桃也看着严泽光,连叶红叶手下的伤员都转过脸来看严泽光。那伤员名叫沈湾,是团里的侦察参谋,严泽光认得,是教导员刘界河的同学,好像是肋骨被打断了,喝着稀饭还呼呼哧哧地喘气。沈湾喘着气说,“这个小排长不是一般人。”

    严泽光朝他笑笑。

    沈湾说,“我听刘界河同志说,你很有战术意识,了不起。”

    严泽光说,“雕虫小技,训练三天,猴子都会。”

    沈湾说,“哈哈,猴子……”正说着,突然就叫唤起来了,原来那一笑把伤口给震了。

    叶红叶说,“你看你,笑什么笑!”

    严泽光回过头来看杨桃。杨桃一边拾掇王铁山,一边回头对严泽光说,“我们那次在严家埠扩军真的很有意义,你们这两个新同志,一个是运筹帷幄,一个是决胜千里。”杨桃讲完了,自己也笑了,笑自己也变得咬文嚼字了。

    严泽光咳嗽了一声说,“夸大其词了。区区小仗,既没有运筹帷幄,也没有决胜千里。牛刀小试而已,而已。”

    杨桃说,“你的这个战友真的很刚强,做手术没有麻药,拿钳子从肉里挖弹头,硬是一声不吭。你看,我的胳膊都被他掐破了。”

    严泽光这才看见,杨桃的胳膊果然青一块紫一块,原来是给王铁山做手术时被他掐的。

    严泽光说,“我们革命军人,是特殊材料制成的。”严泽光在说这话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有点酸溜溜的感觉。他看见杨桃那双纤细的手在王铁山的脑门上面灵巧地舞动,像两只白色的燕子。

    杨桃说,“就凭没有麻药做手术一声不吭,你就知道他是多么有毅力。”

    严泽光不吭气,他看见说不出话的王铁山冲着他龇牙咧嘴地笑,并且再次向他比划出大拇指,指指他,指指杨桃,伸开了手掌。

    严泽光没有搞明白王铁山是什么意思,王铁山伸出自己的手掌,又指指杨桃,严泽光才若有所悟,注意地看看杨桃那只忙碌着的纤纤细手,逮着一个机会,终于看见了,杨桃右手的手掌有一个紫红色的胎记,像一片玲珑的树叶,很好看。

    叶红叶说,“严泽光啊,你不是冲着杨桃来参军的吗?你要当心哦。你没有看见给王铁山做手术的时候,杨桃的眼泪都流出来了。”

    杨桃说,“红叶你别瞎说,他们都是我的好弟弟。”

    严泽光站起身来,走到王铁山的面前,弯下腰摸摸王铁山的脑袋说,“你安心养伤吧。我听教导员说了,你出院之后,也提拔你当排长。”

    王铁山龇牙咧嘴地笑笑,冲他摆了摆手。

    严泽光说,“等你伤好了,我来接你。”

    王铁山点点头。

    严泽光又把嘴巴对准王铁山的耳朵说,“不许打杨桃的主意,不许看杨桃的手掌。”

    王铁山瞪着眼珠子,起劲地摇头。杨桃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过来问严泽光,“你对他说了些什么?”

    严泽光笑笑说,“我对他说,要听你的话。”

    说完,既不看叶红叶,也不看杨桃,转身走了。盒子炮一甩一甩地拍打着屁股。

    叶红叶看着严泽光的背影说,“咦,这个人,真没礼貌。”

    杨桃说,“都是你,惹他生气了。”

    叶红叶说,“就这么点事也值得生气?”

    杨桃说,“他是学生,自尊心强。”

    杨桃追出庙门,看见严泽光步子已经放慢了,好像想回过头来。杨桃说,“严泽光你等等。”

    严泽光站住了,慢慢地侧转身子说,“么事?”

    杨桃说,“你为什么这么急急地要走?”

    严泽光说,“铁山不能说话,能说话的说话难听,所以我急急地要走。我还要回去搞泅渡训练呢。”

    杨桃说,“祝你杀敌立功,我为你们骄傲呢。”

    严泽光说,“我们?”

    杨桃说,“你和铁山啊。不知道为什么,自从严家埠上你们俩参军,我就一直觉得自己跟你们建立了友谊,就像是一个队伍上的。”

    严泽光说,“我们本来就是一个队伍上的。”

    杨桃说,“我的意思是说,好像我们之间更近一些。我很喜欢你们。”

    严泽光说,“喜欢是什么意思?”

    杨桃说,“喜欢就是喜欢。”

    严泽光说,“你会嫁给我吗?”

    杨桃吃了一惊说,“你说什么?天啦,你才十七岁!”

    严泽光说,“我已经是排级干部了。”

    杨桃突然慌乱起来,脸也红了说,“快回去搞泅渡训练吧,我要回去照顾铁山了。”

    严泽光说,“杨桃你听着,我一定要娶你。打下南京,我就向教导员打报告。”

    6

    后来就打下了南京。

    可是打下南京之后严泽光没有娶上杨桃。不是他不想娶,是组织上不让他娶。

    刘界河知道严泽光的心事之后,把他叫去狠狠地骂了一顿。读书人骂粗话,骂得更见功夫。刘界河说,“妈的个小排长,鸟毛都没长齐,就想娶老婆。革命还没成功,就想老婆孩子热炕头?门都没有!你给我听着,新中国不成立,这事不许提。”

    然后部队一路南下,打衡阳,打长沙,打广州,打佛山,基本上是逆着当年北伐的路线往南打。

    打着打着,严泽光当了连长。

    打着打着,王铁山也当了连长。

    后来新中国成立了,严泽光还是没有娶上杨桃,不是他不想娶,还是组织上不让他娶。毛主席在北京天安门城楼上宣布新中国成立的时候,部队正好在广东佛山。严泽光到团部找政治处主任刘界河申请结婚,刘界河说,“没想到新中国成立得这么快,你的年龄还是不够,你才十八岁。”

    严泽光说,“我已经是连长了。”

    刘界河说,“连长算什么,小小的。一是当了营长再来谈婚论嫁。二是全国都解放以后再说。两条任你选。”

    严泽光问,“全国都解放是什么意思?”

    刘界河说,“全国都解放就是要解放台湾。”

    严泽光说,“那我选第一条。”

    刘界河说,“我是说到那时候再说,还不一定呢,还要看杨桃是不是同意嫁给你。”

    严泽光说,“她会同意的。”

    刘界河说,“你别太自信了。你得搞明白,杨桃可不是一般的女人,她现在已经是主治大夫了,也是正连级别,马上就要到南京学习了。就算她有那个意思,你也不能拖她的后腿。”

    严泽光说,“那你为什么结婚?”

    刘界河说,“妈的严泽光,你能跟我比吗?我是团政治处主任,是四五年参加革命的老八路。”

    严泽光说,“我没有跟你比,我是说叶红叶也要去学习,你为什么要拖她的后腿?”

    刘界河说,“我拖后腿和你拖后腿不一样。”

    严泽光说,“有什么不一样?我看都一样。”

    刘界河一拍桌子说,“不一样就是不一样!你再胡搅蛮缠,我就让叶红叶做工作,把杨桃介绍给王铁山!”

    严泽光说,“我不胡搅蛮缠了。不过你也太军阀了!”

    刘界河说,“一、我今年二十五岁;二、我是四五年的老八路,加上三年的共青团工作,八年;三、我是团级干部。二五八团,就是抗战时期,我也有结婚的资格了。”

    严泽光不吭气了。

    后来杨桃没有去成南京,叶红叶也没有去成。

    那时候,虽然新中国成立了,但是南部还有很多残匪。突然有一天,来了一道命令,二十七师一团火速开往广西的十万大山地区剿匪。

    到了十万大山,部队就分散了,成了三片。东片由团长贾宏生和政治处主任刘界河负责,又分成了若干个工作队,严泽光被任命为毛田坝工作队的队长兼一连连长。叶红叶是东片医疗队的副队长,杨桃是医疗队的主治军医。

    部队进山后,一方面剿匪,一方面搞土改,动员当地群众,孤立盘踞在十万大山里的国民党军残部。但是土匪迟迟不下山,天天跟区公所的人打交道,跟土匪亲属打交道,严泽光觉得不过瘾,忙里偷闲,借着访贫问苦的机会,把这一带的地形也勘察了,把可能会出现的战斗也制订了很多预案,在地图上过战斗瘾。

    有一次杨桃和叶红叶跟着工作队搜山,走到一个名叫沙陀的地方,严泽光的两条腿就挪不动了,盯着山下又盯着地图反反复复地看,嘴里还念念有词。

    叶红叶奇怪地问,“你在看什么呢?”

    严泽光回过神来说,“啊,我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么好的地形,这绝对是一个打伏击战的有利地形。”

    杨桃说,“你这话有语病,打伏击战的有利地形,要看对谁而言。”

    严泽光说,“当然是对伏击一方而言。”

    杨桃说,“那也得看敌情是怎样的。”

    严泽光说,“那是当然。但是敌情怎样都可以打伏击战,大有大的打法,小有小的打法,强有强的打法,弱有弱的打法。”

    叶红叶说,“这个犬子,打了几年仗,打出毛病来了,神经都不太正常了。”

    严泽光说,“你不懂。”

    后来就有了毛田坝伏击战,那是王铁山和严泽光配合得最好的一次。

    那天是个阴天。

    那天下午,团长贾宏生和政治处主任刘界河得到紧急情报,原国民党军少将副师长余曾于率“黑桐山游击队”四百余人,在内奸的引导下,沿黑桐山正面一路扑来,意在全歼活动于黑桐山地区的工作队。

    进入十万大山里,部队的小功率电台就失灵了,加上电话线没有拉上,通讯就成了很大的问题,全靠人工传送。

    贾宏生和刘界河火速派出两个连埋伏于巴岭、石盘一线,同时以两个营的兵力分成七路,增援各工作队所在点。

    增援毛田坝的是王铁山的四连。从玉姚圩子至毛田坝直线距离六公里,盘山绕水则十五公里有余。情报称余曾于先头部队距毛田坝只有十四点五公里,这样,王铁山连就必须以最快的速度抢在前面。王铁山带领本连九十六个人,从玉姚圩子出发,沿沙陀公路插进,越过野马川,直奔毛田坝。

    待王铁山的连队精疲力尽赶到毛田坝时,严泽光正若无其事地主持诉苦大会,随队军医杨桃扶着一个壮族老阿妈在声泪俱下地控诉。王铁山二话不说径直奔上主席台,自作主张地说,“今天的会议就开到这里吧,先散会,明天接着开。”

    严泽光眼睛一亮问,“有情况?”

    王铁山说,“大情况。然后就把敌情一五一十地说清楚了。”

    严泽光大喜过望说,“他妈的,半年没打仗了,手痒。这下好了,你想睡觉,就有人给你送个枕头来。”

    王铁山说,“你别耍嘴皮子了,敌情很严重。”

    杨桃也说,“敌人那么多兵力,严泽光你赶快想办法吧,你不是小诸葛吗?”

    严泽光问王铁山,“指挥部有没有明确,咱俩谁指挥谁?”

    王铁山没好气地说,“你指挥我,你是工作队长嘛。”

    严泽光还是不慌不忙,对杨桃说,“你去告诉叶红叶,医疗队赶快转移到蜂皇山去,待小诸葛温酒斩华雄,去去就来。”

    杨桃说,“马上就要打仗了,我们怎么能转移呢?你们兵力那么少,我们好歹也有几把枪啊。”

    严泽光说,“你那几把手枪,打乌龟可以,打土匪不行。赶快撤!”

    说完就展开了地图,对王铁山说,“以逸待劳,不必慌张。我判断,这股敌人在今天晚饭前不会发起袭击。”

    王铁山说,“何以见得?”

    严泽光从地图上抬起头来,看了看天说,“土匪不是正规军,乌合之众,惊弓之鸟,习惯于昼伏夜行。”

    王铁山说,“那他为什么白天开进,还搞得声势浩大?”

    严泽光说,“那是虚张声势,想把我们吓跑。”

    王铁山说,“如果我们不跑呢?”

    严泽光说,“那就夜袭。以我之浅见,准备袭击毛田坝的土匪晚饭前将在开河一带休整,然后沿开河至麻纱的土路向毛田坝机动。如果指挥部的情况准确的话,这股匪军将分成四个梯次,第一梯次将运动到工作队的驻地附近潜伏,第二梯次将运动到区公所附近潜伏,第三和第四部分将埋伏在毛田坝和沙陀之间,准备打我们的增援。”

    王铁山惊愕地说,“你把情况搞得这么细?可别一厢情愿啊!”

    杨桃也说,“就是,严泽光你太自信了,好像你真能神机妙算似的。”

    严泽光发现杨桃没走,火了,说,“杨桃同志,我记得当初你们到毛田坝来的时候,刘界河主任交代得明明白白,医疗队归工作队指挥,请你立即通知医疗队转移。”

    杨桃说,“我们要参加战斗!”

    严泽光说,“命令你们转移就是命令你们参加战斗。立即行动,到蜂皇山开设战地救护所。零时零分以前,做好救护准备!”

    进入战斗指挥状态,严泽光就像换了一副面孔,咄咄逼人,不容置疑。杨桃见严泽光的脸色严肃得吓人,这才很不情愿地转身走了。

    杨桃离开之后,严泽光见王铁山还是满脸疑惑,不悦道,“第一,你刚才说了,我是这次行动的指挥者;第二,我乜经把毛田坝的地形勘察过无数遍了,差不多烂熟于心了;第三,关于这里的战斗,我从攻防两个方面都反复推演过了,也差不多烂熟于心了。只要你严格执行我的命令,成败与否,全由我来负责。”

    王铁山说,“我熟敌情而不熟地形,听你的。”

    严泽光说,“这不仅是敌情地形的问题,还有心理和战术问题。这很复杂,以后慢慢讨论。现在我命令你,立即带两个排到开河后山,占领这四个高地。等我打响后,坚持按兵不动,在我打响后二十分钟,必有逃敌经过,那时候你就可以放开打了。惊弓之鸟不敢恋战,必然向沙陀方向逃窜,你也不要死缠烂打,让他逃。那时候我已经从开河前山撤出,在沙陀南边。看,就是这里布下阵势,这时候你尾随到沙陀东北,就可以关门打狗了。”

    王铁山听严泽光如此这般,探头往地图上一看,天啦,地图早就标好了,哪里是伏击线,哪里是拦截线,哪里是火力线,何时围歼,何时打援,全都有了预案。

    王铁山说,“看来你确实是早有准备。”

    严泽光说,“未雨绸缪,兵家必须。”

    王铁山说,“如果他们撤退路线不经过沙陀怎么办?”

    严泽光一掌拍在地图上,“他别无去路!”

    后来的情况果然证实了严泽光的判断,打响之后,战术情况也基本上没有跑出严泽光的预案。先由严泽光带领两个排伏击了余曾于先头部队的一个加强排大约四十人,接着王铁山在开河后山伏击了余曾于先头部队溃兵和余曾于主力一部,待余曾于主要兵力向沙陀逃窜的时候,严泽光指挥的两个排在西南,王铁山指挥的两个排从东北,另有两个连队的指导员各率一个排在沙陀公路两边打援。

    只有一点出乎意料。严泽光原先预计敌人会一打就散,但是打起来之后敌人并没有散,仍然成建制地、有战术地突围。王铁山的兵力不够,强行阻挡有鱼死网破的危机,王铁山当机立断,命令两个排交替掩护机动,采取跃进式打法,且战且退,最终还是把敌人驱赶到了沙陀,实现了严泽光的总体部署。余曾于的一百二十多名所谓先头部队大部伤亡,五十二人缴械投降。

    这次战斗以后被命名为“毛田坝连环伏击战”,差不多就是严泽光和王铁山战争生涯最得意的精彩之作。若干年后,严泽光的连环伏击战术和王铁山的交替跃进战术,都被写进了二十七师一团的团史。

    7

    毛田坝战斗结束后的第二天晚上,驻地区公所杀猪宰羊,庆祝毛田坝伏击战的胜利。工作队、医疗队和王铁山的连队都参加了,酒摆了一地,人坐了一圈。

    正闹得欢腾,驻地区公所的干部带着一群壮族青年来了,燃起了篝火,唱起了孔雀歌,跳起了孔雀舞,叶红叶和杨桃也跳进去了,跳着跳着,杨桃来拉王铁山,王铁山也跟着去了。王铁山既不会跳舞,也不会唱歌,就跟着杨桃瞎蹦鞑,摇头晃脑地很开心。杨桃又来拉严泽光,严泽光说,“我哪有工夫跟你们玩那玩意儿,我还要喝酒呢。”

    叶红叶瞅见了说,“小犬子,脱离群众的干部不是好干部。”

    严泽光说,“滚你的蛋!”

    严泽光喝着就喝醉了,见杨桃和王铁山一直手拉着手瞎跳瞎吼,心里有点不痛快,就端着酒碗走了过去,一把扯住杨桃说,“杨桃,怎么样,小诸葛真的神机妙算吧?”

    杨桃说,“严泽光同志,你要谦虚谨慎戒骄戒躁,不能居功自傲。”

    王铁山在一旁说,“什么神机妙算,不过是一道作业,你先做题罢了!”

    当着很多人的面,严泽光说,“我严泽光就是小诸葛,你们信不信?”

    叶红叶一边蹦鞑一边嘻皮笑脸地说,“严泽光同志,你不光是小诸葛,你还是犬子啊,难道你忘了?”

    严泽光说,“去你的,不看你是刘主任的老婆,我敢关你的禁闭。你就是刘主任的老婆,惹急眼了,我照样敢关你的禁闭你信不信?”

    叶红叶说,“你这个犬子,你还是我们介绍参加革命的呢,居然敢关老革命的禁闭,你太嚣张了。”

    严泽光说,“我不跟你说了,也不关你的禁闭。我想关杨桃的禁闭,把杨桃关在我的连部里。”

    杨桃的脸刺啦一下红了,看看严泽光,又看看王铁山说,“严泽光你喝醉了吧,你不要胡说!”

    严泽光说,“我没有胡说,我就是想娶你。”说着,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举着酒碗,突然喊了一声,“全体——起立,紧急——集合!”

    战士们正在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痛快过瘾,没想到会有一道紧急集合的命令,稀稀拉拉地站起来,有的端着酒碗,有的举着骨头,大眼瞪着小眼,不知所措。

    站起来的多数是严泽光连队的战士,王铁山连队的也有。

    严泽光说,“同志们,我宣布,毛田坝医疗队的杨桃是我严泽光的老婆啦,有意见没有?有意见的同志请举手。”

    一连的战士们嗷的一声欢呼,像举火把一样举着骨头和酒碗,乱哄哄地嚷嚷,“没意见,没意见,英雄美人,杨桃医生就该嫁给我们连长!”

    严泽光得意地看着一脸窘迫的杨桃说,“看见了没有,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大家都拥护,就这么定了。”

    “等等,我有意见!”

    就在严泽光得意洋洋的时候,空中似乎响起了一个炸雷,王铁山站出来了。王铁山一站出来,王铁山连队的战士也都缓缓地向王铁山靠拢了。那阵势有点怕人。

    严泽光醉眼蒙眬,斜睨着王铁山说,“你?你有什么意见,莫非你想跟我抢老婆?”

    王铁山说,“我不跟你抢,可是你得问问杨桃,她爱谁!”

    王铁山连队的兵也跟着起哄,嚷嚷道,“就是,杨桃爱的是我们连长,杨桃是我们四连长的老婆,杨桃向左转……”

    四连的兵一起哄,一连的兵也激动起来了,举着酒碗高喊,“杨桃,杨桃,你快说,你是我们严连长的老婆,你的心早就给我们严连长啦,杨桃向右转……”

    “杨桃杨桃——向左——向左!”

    “杨桃杨桃——向右——向右!”

    一时间,区公所门前喊声沸腾,震耳欲聋,响彻云霄。

    在一片轰轰烈烈的喊声中,严泽光似乎醒酒了,转过身去问杨桃,“杨桃你说,你爱谁?”

    杨桃的眼睛里噙着泪花,恨恨地说,“你们两个都是山大王,你们都混账!我谁也不爱。打死我也不当压寨夫人!”

    说完,夺路而逃,甩下一串委屈的泪水。

    严泽光一觉醒来,就知道事情被搞砸了,气势汹汹地去找王铁山算账,说:“王铁山我这回才看清你的狼子野心。你明明知道我喜欢杨桃,我参加革命都是冲着杨桃来的,可你还是从中间插了一杠子,你简直就像国民党安在我身边的特务!”

    王铁山说,“这事不能怪我,谁让你不尊重人家杨桃?你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武断地宣布杨桃是你的老婆,你让她的面子往哪里搁?我是看杨桃不乐意才这么做的。”

    严泽光狠狠地向凳子上踢了一脚,差点儿把脚腕给踢折了,疼得直吸冷气。严泽光吸着冷气说,“妈的你王铁山这里,连凳子都没安好心!”

    王铁山说,“你浑不讲理!谁让你踢它啦!”

    严泽光继续吸着冷气说,“你怎么知道杨桃不乐意?”

    王铁山说,“我看出来了,她委屈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严泽光说,“你怎么知道那不是幸福的泪水?”

    王铁山傻住了。

    严泽光说,“如果你不插一杠子,如果你在我的战士一起欢呼的时候走上来向我和杨桃敬酒祝贺我们,如果我有工夫把杨桃抱起来绕场一周,如果……你想想那会是什么结果?这是我严泽光的战术,战术你懂吗?我的事情全被你这个混进革命队伍的小炉匠搞砸了!”

    王铁山傻了半天,腰杆一硬说,“我的事情也被你搞砸了,我也爱杨桃!”

    严泽光说,“我就知道你居心不良,跟我抢老婆,可是你休想!”

    王铁山说,“婚姻自由,公平竞争!”

    严泽光说,“没门!没你什么事!”

    杨桃一连几天没有露面,没有见严泽光,也没有见王铁山。严泽光去窥探情况,没见着杨桃,反而被叶红叶骂了一顿。王铁山去窥探情况,没见着杨桃,也被叶红叶骂了一顿。

    叶红叶说,“我已经给你们刘主任,不,还有贾团长写了一封信,反映你们两个酒后肇事,耍军阀欺负女同志的情况。”

    严泽光惊讶地说,“你怎么能这么做?什么叫欺负女同志,我是爱她。”

    王铁山也惊讶地说,“我什么时候耍军阀了?我是替她解围啊!”

    叶红叶说,“你们两个,没有一个好东西,你们就等着处分吧!”

    后来果然处分来了。可是处分来的时候杨桃已经同严泽光和解了,也同王铁山和解了。王铁山后来同严泽光说,“也许你说得对,也许我要是不插一杠子,事情就不会搞砸。但是我能不插那一杠子吗?”

    严泽光说,“你插也白插,只不过让我们的爱情经历了一番曲折,将会变得更加坚强而已,而已!”

    处分通知到达毛田坝的那天晚上,严泽光去找杨桃道歉,王铁山也去找杨桃道歉,三个人一起散步上了毛田坝的大堤。

    那晚,顶上的月亮大得出奇,坝子下的山寨浸在湖水一样的月光中,整个山洼静谧得如同一场透明的梦境。他们沿着堤上的碎石路,来来回回地走了几遭。

    杨桃是个单纯的女人,很快就活跃起来,或者说那件事情并没有伤害到她,只不过让她无所适从,有点难堪而已,就像严泽光分析得那样。严泽光不仅在战术上善于分析敌人的心理,在爱情上也善于分析女人的心理,这是王铁山远远不能比拟的。

    走在毛田坝的月光里面,杨桃的心情很好,时不时地哼几声家乡小调。两个男人却显得矜持,很少说话,只是偶尔对望一眼,微笑一下。但是他们心里都知道,也许今天晚上是一个决定性的夜晚。

    杨桃说,“你们俩的心思我都懂,可是你们两个我谁也不嫁。严泽光,我比你大三岁你知道吗?”

    严泽光说,“我们家乡有句老话,女大三,抱金碑。”

    杨桃说,“王铁山,我比你大两岁你知道吗?”

    王铁山说,“我们老家也有一句老话,女大两,黄金长。”

    杨桃咯咯地笑了起来。杨桃说,“那咋办呢?你们两个都当连长了,可都还是一身的孩子气。我真的很爱你们,可是我是把你们当作我的弟弟。你们都长大了,我就难办了。”

    8

    杨桃的难题还不仅是爱情上的。

    杨桃是上海医科学校的学生,学的专业本来是西医,参军之后因为战争需要,也因为缺乏西医设备,改而专攻治疗跌打损伤,搞止血包扎救护,渐渐地专业就有些生疏了,倒是学了一些不中不西不土不洋的本事,望闻问切,麻醉手术,中西医都懂一点,但都没有往深里去。

    杨桃现在遇到的难题是毛田坝妇女给她出的。毛田坝有个妇女积极分子叫周一峰,多少有点文化,帮助医疗队做了不少事。

    周一峰的男人是土匪小头目,杨桃接近周一峰的目的是要她动员她的丈夫下山投降。周一峰起先支支吾吾,后来答应试试。但周一峰给杨桃提的条件也是空前的高价,她婚后五年了,还没有孩子,希望大军帮助她解决不生孩子的问题。周一峰说,“只要能生孩子,谁愿意去当土匪呢,老婆孩子暖被窝,那是最能拴住男人心的。”

    那时候部队刚进十万大山,开展工作非常艰难。周一峰有了这个态度,杨桃喜出望外,头脑一热就答应了。杨桃说,“不过我们医疗队都不是学妇科的,多少懂得一点,我们集体会会诊看看。”

    后来周一峰的丈夫果然下山来向工作队投诚,还带来了五个人八条枪。周一峰对杨桃说,“你们解放军要讲信用,一定要帮我把孩子怀上,不然他会打死我的。”

    杨桃说,“你别急,我们再想想办法。”

    杨桃能想的办法就是就地取材。杨桃有一箱子医书,走到哪里,带到哪里,走到哪里,搜集到哪里。几年下来,有增无减。杨桃和叶红叶轮流给周一峰把脉,也给周一峰的男人、前土匪头目把脉,对照医书找病源,后来终于把症结锁定在周一峰的身上。

    一个非常有利的条件是,毛田坝这地方盛产一种叫作蛤蚧的两栖动物,形状丑恶,有点像癞蛤蟆,比癞蛤蟆细长。《本草纲目》有记载,这种东西补阳效果极佳。但杨桃手里唯一的一本妇科医书却记载此物用之得当可以补阴,母蛤蚧与益母草、蓝茱等物按方配制,患妇服用,可以“扩宫颈拓卵道”。当然,这也因人而异,需要医生长期望闻问切,对症下药,慢慢疏导。

    杨桃开始配制中药,配药需要蛤蚧。有一次杨桃让王铁山陪她到后山去抓蛤蚧,王铁山第一次见到这丑陋的东西,吓了一跳,说:“恶心死了,比日本鬼子还让人恶心,赶快扔了。”

    杨桃笑笑说,“我敢把它吃了你信不信?”

    王铁山说,“你要是想吃肉,哪怕从我身上割一块也行,哪能吃这东西啊!”

    杨桃笑笑说,“偏方能救命,丑物治大病,往往是越丑的东西越奇,越有用处。猪只能杀肉吃,茶只能泡水喝,因为太多了就普通了。”

    王铁山若有所悟地点点头说,“你说得有道理,可是再有道理,你要是让我吃这东西,那也是万万不能的。”

    杨桃说,“你没遇上难处,遇上难处就由不得你了。中医里还有用尿碱做药引子的,恶心不恶心?”

    王铁山说,“我宁肯吃尿碱也不吃这丑八怪。”

    杨桃咯咯地笑说,“谁让你吃啦,这是给女人用的。”

    工作队在毛田坝呆了大半年,杨桃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周一峰的肚子也没有凸起来,周一峰就有些疑惑杨桃的医术。她的男人,前土匪小头目还抱怨说上了解放军的当,那个女解放军是骗子。

    其实那时候杨桃已经入门了,感觉上周一峰的状况已经有所好转。杨桃耐心地解释说,“中医治本,得文火慢攻,急不得。”

    杨桃听说沙陀镇有一家姓沈的民间中医,是妇科世家,方圆百里都很有名,想去求教,但是叶红叶不许,说敌情复杂,中医这东西,短时间学不会,天天去有危险,以后情况稳定了再说。杨桃劝周一峰自己去沙陀看病,周一峰说,“知道老沈家是妇科行家,还有一个留过洋,可是他这一辈兄弟两个都是男的,摸这摸那怪难为情的。”

    杨桃知道,“周一峰是舍不得钱。”

    到了这年秋天,有风声说部队要撤出十万大山,周一峰急了,找到杨桃说,“杨同志你不能撇下我不管啊,当初说好了你们帮我治病,我才劝说那死鬼下山投降。我要是不能生孩子,那死鬼非休了我不可。”

    杨桃说你放心,“我们解放军历来说话算话,我已经尽力了。只不过你的情况特殊,已经见效了,但这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情,还得慢慢调理。”

    周一峰说,“听说大军要出山了,要住大城市了。”

    杨桃说,“就算部队要出山,要住大城市,我也不会忘记我的承诺。我这一辈子哪怕只做一件事情,那就是争取把你的病治好,争取让你怀上孩子。”

    周一峰说,“你们到了大城市,天高地远的,我到哪里去找你啊?”

    杨桃说,“真的到了大城市,反而好了,我会给你想办法,中西医结合,效果更好。”

    周一峰还是不相信。杨桃说,“你要是不相信,我也没有办法,总不能部队撤出了,我一个人留下来专门给你治病吧。”

    周一峰想想也是,满腹惆怅地看着杨桃不吭气。

    9

    后来风声越来越紧了,一方面传说部队要出山,一方面传说残匪要进山,搞得毛田坝气氛有些紧张。

    这天吃罢午饭,工作队和王铁山的连队分成几个小分队去搜山,临走时严泽光专门交代,医疗队的同志不要乱走,要在驻地严防敌特破坏。驻地留下一个排警卫。但是杨桃那天还是鬼使神差地上了后山,她也预感到部队很快要走了,想多晾晒一些蛤蚧,给周一峰炮制一些成药留下,等以后条件好了,再把周一峰接到城里,中西医结合治疗。

    没想到就出事了。在后山上,她突然发现了一群鬼鬼祟祟的人影,心里一惊,就明白这是趁虚偷袭的残匪,她当即拔出手枪,鸣枪报警。

    残匪不残,光这条路线就有三十多人。杨桃报警之后就往山下跑,一边跑一边射击。残匪紧迫不舍,后山顿时枪声大作。

    此时严泽光和王铁山的队伍都还没有走远,听到枪声,赶紧带队反扑回来,但还是迟了一步,等他们赶到后山,杨桃已经中弹,从山上滚了下来。严泽光喊着杨桃的名字,扑到杨桃身边,发出凄厉的惨叫。还是王铁山清醒一点,踢了严泽光一脚说,“她还没有牺牲,赶快抢救!”

    严泽光像是大梦初醒,吩咐二班长带领本班,砍竹子绑担架,赶紧往救护所送。就在这当口,残匪主力将严泽光和王铁山的主力包围了。王铁山说,“医疗队不远,不要派太多的人,两个人抬,两人保护,其余人参加战斗。”

    严泽光说行,“两个连队由我统一指挥。然后精神一抖,挥泪大呼,一排二排,立即占领制高点,三排打通后撤路线,四连火速增援毛田坝!”

    那又是一场恶战,是突如其来的恶战。以严泽光和王铁山被动开始,以严泽光的灵活战术和王铁山连队的死打硬拼扭转战局而结束。

    战斗一直打到黄昏,残匪多数被歼。

    这边严泽光和王铁山组织连队同残匪鏖战,山那边护送杨桃的四个战士却遇上麻烦了。先是遭遇了一股增援的匪徒,留下两个战士掩护,打了一阵,这两个战士牺牲了。抬着杨桃的两个战士下山之后,本应向东走,却走到了南边,两个人在路上还争执了一番,后来还是把路走错了,本来只有个把小时的路程,他们一直走到半夜也没有找回毛田坝,在山谷里乱转。后来摸摸杨桃的鼻孔,还有点气息,两个人急得又吵,一个说该往左,一个说该往右,正吵着,从半山腰下来一个人影,黑灯瞎火地也看不清楚。那人说,“救人要紧,你们不要吵了,赶快跟我走吧。”

    这两个战士抬起杨桃跟着就走,走着走着觉得不对,负责的副班长问,“你是什么人,我们为什么跟你走?”

    那人回答,“我是郎中。”

    副班长还是觉得不对,问道,“你是郎中,为什么半夜三更在山里,这里到处都是土匪。”

    那人说,“就是因为到处都是土匪,我才半夜三更出现在这里,我是被他们绑架上山,给他们治伤的。”

    副班长一下子停住了步子,把担架放下,横过枪来说,“原来你是匪医!妈的给土匪治伤,老子先崩了你。”

    那人说,“我不是匪医,我是被绑架的。”

    副班长说,“你给土匪治伤,不是匪医也是匪医!”

    还是那个新战士明白事理,对副班长说,“这个人不能枪毙,要让他戴罪立功,先把我们带出去再说。”

    副班长想想,也是这个道理,就同意了。谁知走到一个三叉路口,那人撤丫子就跑。副班长说,“妈的,肯定去给土匪报信去了。追!”放下担架就追了过去。剩下一个新战士,没有经验,又害怕,也追了过去。这一追就追出了个天大的纰漏,两个人都是北方平原的人,路不熟,又迷了向,在山里转了个把小时,才找到原来的地方,可是已经见不到杨桃的影子了,只剩下一副竹竿捆绑的担架。两个人找啊找啊,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那新战士吓得哭了起来说,“这回咋办,连长要是知道咱们把杨桃丢了,非枪毙咱们不可!”

    副班长说,“我是副班长,都是我的错,我会跟连长说,只枪毙我,你没有责任。”停了一会儿,副班长又说,“千不该,我不该说要枪毙匪医;万不该,我不该去追匪医。”

    新战士说,“要不,咱们也跑吧,躲回老家去。”

    副班长想了想说,“见到连长,咱们别说遇上匪医了,就说抬着抬着,杨医生不见了。这山路曲里拐弯的,不知道是在哪里丢的,发动大家来找,没准还能找到。”

    新战士说,“就算找到了,恐怕人也死了,她流了那么多血。”

    副班长说,“那也比不找强啊,就是死了,也得找到尸体啊!不然咱俩的罪过就更大了。”

    主意拿定,二人这才硬着头皮继续瞎转。

    10

    战斗结束,回到毛田坝,严泽光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去救护所看杨桃,可是根本没有见到杨桃的影子。直到下半夜,才有两个战士哭丧着脸返回驻地。严泽光一把揪住其中的一个,红着眼睛问,“杨桃呢,你们这些没用的家伙把杨桃弄到哪里去了?”

    那个新战士战战兢兢,副班长支支吾吾,最后还是把迷路的事情说了,说一路上稀里糊涂地跋山涉水,走着走着,他们也不知道怎么搞的,担架上没人了,又赶紧回去找,找了半夜,还是没有找到。

    他们把遇上匪医的事情隐瞒了。

    严泽光的脸色苍白,久久地盯着这两个战士,一步一步地向他们逼过来,右手摸住了屁股后面的驳壳枪。要不是王铁山眼疾手快,这两个战士可能就危险了。

    王铁山喝道,“严泽光你冷静点,你不能胡来!”

    严泽光说,“杨桃没了,我冷静有什么用!”

    王铁山说,“立即集合队伍,搜山!”

    那个后半夜,毛田坝的后山到处都是火把,山里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喊声,杨桃——!杨桃——!杨医生——!杨大姐——!

    这喊声持续到第二天清晨,持续到第三天夜里,持续到第十天夜里。到了最后,部队就不再搜山了,只有胡子拉茬两眼血丝的严泽光自己在喊,有时候他带着几个兵到山上喊,有时候他一个人在梦里喊。

    直到有一天,上面下来一道紧急命令,部队迅速拉动,撤出十万大山,严泽光才从巨大的悲痛中恢复过来。

    部队离开毛田坝前一天,王铁山同严泽光商量,给杨桃起了个衣冠冢。连队撤出的时候,绕杨桃的衣冠冢一周默哀致意,向天上放了一阵排枪。

    再往后,部队雄赳赳,气昂昂地跨过了鸭绿江,终于就有了双榆树高地战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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