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1

    “文化大革命”结束的第二年,师里空出一个副师长的位置,上级征求师里的意见,刘界河说,“战争年代搞战术嘛,严泽光略高一筹;和平时期搞管理嘛,严泽光稍逊风骚。”

    刘界河那时候已经上报要担任军政治部主任了,所以军党委比较重视刘界河的意见。

    后来就提升王铁山为副师长。

    王铁山当了副师长,家就从西大营搬进了城里的师部。严丽文正在读高中,过去王家和严家一东一西,跟严丽文上学的中学基本上是等边三角形,严丽文以王家为主要根据地,每周平均回到严家一点五次。现在王家搬进城里,位于严丽文读高中的一中和西大营之间,严丽文理所当然地更少回到西大营了。

    沈东阳是在王铁山家认识严丽文的。这年中国恢复高考制度,王铁山听说师政治部干事姚得春数学成绩不错,请姚得春周末到家里来帮助严丽文复习,姚得春又介绍他的好朋友、师司令部作训科的参谋沈东阳来帮助严丽文复习化学。

    沈东阳起先很不乐意,说:“我是个干部,又不是家庭教师,我凭什么去给他女儿复习?我有我的事情要做。”

    姚得春说,“王副师长是一个很厚道的首长,很关心年轻干部,你接触一下没有坏处。”

    沈东阳说,“王副师长太四平八稳了。他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他。我不去拍马屁。”

    姚得春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同志之间还讲个阶级感情呢,我难道是为了拍马屁才去的吗?你在三团表现一般,出了名的好高骛远,可是王副师长还是同意你调到师机关工作,很有肚量。”

    姚得春是干部科的干事,他说这话是有依据的。上半年讨论抽调沈东阳到师作训科当参谋,当时就有人提出反对意见,认为这个年轻人有点好高骛远不切实际。王铁山说,“年轻人嘛,思想活跃不是坏事。随着阅历的丰富,他会逐步脚踏实地的。像这样有锐气的干部,至少要比那些只会唯唯诺诺的好,应该放到较高层次上历练。”

    这些话沈东阳当然不得而知。其实在沈东阳的心目中,王铁山就属于唯唯诺诺的那种,他哪里知道,王铁山也不喜欢唯唯诺诺。当然,沈东阳对王铁山也并无恶感,觉得这位首长相对来说有眼光,有定力。但是,在本部的几个老团长中,他还是更佩服严泽光。严泽光给他留下的印象是睿智,敏锐,个性也很鲜明。王铁山被任命为副师长上任那天,他就在姚得春面前发表过奇谈怪论,说像王铁山这样的老革命,从部队里一抓能抓一大把,而严泽光这样的人却是风毛麟角。姚得春说,“你把你自己的事情管好,不要背后议论首长。”

    有一天沈东阳去向王副师长汇报军马场失火的处理情况,王副师长看完汇报材料之后说,“很好。一二三四,明明白白,教训分析得透彻。和平时期不打仗了,部队住在城里,野营拉练一年就那么两次,军马的重要性不那么显著了,养得膘肥体壮,却跑不动路。管理上也就掉以轻心了,所以老出事。有的仓库里,马蹄铁都生锈了,那么好的马鞍子,皮革都发霉了,可惜了。”

    沈东阳说,“我注意到一个情况,多数发达国家的军队都取消了骑兵的编制。听说我们也要改革军事交通,军马这东西确实越来越不适用。”

    王铁山异样地看了沈东阳一眼,欠了欠屁股说,“是啊,是啊。时代在发展,科学在进步,不破不立嘛。你骑过马吗?”

    沈东阳说,“骑过,不过那是玩儿,游戏。”

    王铁山说,“你没有骑马打过仗,你就体会不出来,军马这东西是很通人性的。一匹好的战马,就像你的手足,在战场上,你的脑子想到哪里,战马就会驰骋到哪里。解放战争中,战马载着我们的士兵同国民党的坦克搏斗,那真叫壮烈。坦克轰鸣,战马长啸,尘烟滚滚,血色大漠,回肠荡气!”

    沈东阳说,“王副师长像个诗人。”

    王铁山说,“我们在朝鲜战场上,营以上的干部发过战马,都是蒙古马,骁勇善战,只要你骑在马背上,你就想冲锋,就想挥舞你的战刀。那时候战马的作用绝不仅仅帮助你提高速度,而是提高你的战斗激情,因为它和你的命运血肉相连。”

    沈东阳发现,王铁山在谈起这个话题的时候,目光深邃而温柔。

    王铁山说,“因为是历史了,是过去的事情了。什么东西一旦成为历史,你在回忆它的时候,感情色彩就浓了。可是,感情是一回事,理智又是一回事。我们不能因为我们这些老家伙有感情,就把那些落后的东西死死地抱在怀里不松。我预计,我们很快就要向军马告别了。”

    这是沈东阳第一次面对面地聆听王铁山的声音,他发现当了副师长的王铁山和他过去认识的在三团当团长的王铁山有了明显的不同,首先就表现在胸襟上,这位首长既有柔情的一面,也有开明的一面。

    中午在机关食堂吃饭,沈东阳问姚得春,“王副师长的女儿学习成绩怎么样?”姚得春说,“出乎意料地好,据说老头子抓得很紧,丫头也很用心。我原来以为‘文革’中的高中生,都是徒有虚名,哪知道这丫头基础那么好,基本上不用辅导,个别难题一点就通。就是化学稍微差一点。”

    沈东阳说,“那我来帮帮她,本人别的什么都不行,就是化学好,原先我还想当科学家呢。”

    那天晚上,沈东阳跟着姚得春进了王铁山的家,王铁山不在家,姚得春向孙芳介绍说这是司令部的沈参谋,化学特棒,未来的科学家,来帮助丽文复习化学。

    孙芳高兴地说,“那太好了。这孩子就是差这一把火候,着急。有沈参谋帮忙,我们就放心了。”

    姚得春说,“今晚复习化学,我有事先走了,后天复习数学。”

    孙芳说,“谢谢姚干事啊,孩子考学,你们都费心了。”

    姚得春说,“应该的,应该的。”一边客气,一边告辞走了。姚得春走了,孙芳就上楼敲严丽文的门,“妞妞,沈叔叔来了,出来见一下。”

    稍顷便看见一个穿着红格褂子的女孩从楼上笑模笑样地下来了,落落大方地打招呼,“沈叔叔好!”

    沈东阳有些发愣,这女孩看样子有十七八岁了,他那年二十三岁,被这么大的姑娘称呼叔叔,有些不适应,连连摆手说,“别喊我沈叔叔,叫我沈参谋,或者沈大哥也行。”

    孙芳察觉了沈东阳的窘迫,解释说,“她爹爹说,凡是当兵的,不论大小,都是爹爹的战友,跟爹爹平辈,一律都喊叔叔。妞妞喊警卫员小张也喊叔叔。”

    沈东阳这才释然。问了严丽文一些情况,然后说,“今天我是送来让你拜师的,你先把你的难题列出来,我们有针对性地解决,不搞漫天撒网。”

    严丽文说,“老师说要多做题。”

    沈东阳说,“不能把做学问搞成体力劳动,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不行。要首先把原理弄透,心里豁亮,难题自然迎刃而解。”

    严丽文说,“好,就听你的,我先理一遍。”

    过了两天,沈东阳才正式给严丽文上课,发现严丽文的作业本上的名字,不解地问,“怎么,你不是王副师长的女儿吗?怎么会姓严呢?”

    严丽文羞赧一笑说,“我爸爸姓严,我爹爹姓王。”

    沈东阳更不明白了,说,“你怎么既有爸爸,又有爹爹呢?”

    严丽文说,“沈老师,这是私事,与复习没有关系,就不必问了吧。”

    沈东阳有点不好意思,说,“那是,那是。我们开课吧。”

    2

    王铁山担任副师长之后,分管训练,经常下部队。有一次在一团司令部看见几名参谋训练没按计划落实,而是撅着屁股在标图,敌情、地形和双方兵力已经确定,让参谋们用兵。

    王铁山走进去,参谋们就停下来,向王铁山敬礼,请王副师长指示。

    王铁山翻了几份作业想定,看了半天,问负责训练的副参谋长石得法,“我记得你们上报的本周训练内容是轻武器分解结合,为什么搞成了这东西?训练大纲里有吗?这可都是师以上司令部的业务。”

    石得法支支吾吾答不上来,正在着急,严泽光出现了。严泽光说,“报告王副师长,这东西是我让他们搞的。你可以批评我,但你没必要批评我的参谋。”

    王铁山很尴尬,没有理睬严泽光,气呼呼地离开了一团的作战室。

    严泽光撵出门外说,“王副师长你走好。请你以后不要再搞微服私访了,来之前打一声招呼。”

    王铁山说,“老严你这是怎么回事,哪有这么袒护部属的?”

    严泽光说,“确实不是袒护。你想想,没有我的命令,他们敢不按计划落实吗?他们的训练任务都是由我下达的,所以你只能批评我。如果确实是他们错了,由我来批评他们。”

    王铁山说,“你为什么不按训练大纲来?”

    严泽光说,“分解结合那东西,你弄几只猴子来,它都可以学得会,用不着我的参谋操心费神。”

    王铁山恼怒地说,“难道我一个副师长,连团里的参谋都不能批评吗?”

    严泽光说,“王副师长,我不是说了吗?你可以批评我这个当团长的,但是你不能批评我的参谋,因为他们的任务是由我来分配的。假如你现在看见两个没有按规定着装的干部,你看见他们穿便衣,你肯定想批评,可是你一批评就可能批错了,因为是我命令他们在搞化装侦察,你说他们挨批委屈不委屈?”

    王铁山伸手一指说,“看看前面那个兵,见到首长老远就躲开了,也不过来敬礼,这么没有礼貌,原来也是你调教的?”

    严泽光说,“那是当然。我是一团团长,一团的每一只耗子都归我管,所以每一只耗子犯了错误都应该由我来负责。”

    王铁山说,“你别胡搅蛮缠。你说刚才那个兵,见到副师长和团长,不过来敬礼,脚底板抹油,溜之乎也,难道这也是你调教的?”

    严泽光说,“那是自然,我一直谆谆教导他们,在不便敬礼的地方不要敬礼。”

    王铁山说,“现在不便敬礼吗?不便敬礼的地方——不便敬礼的场合通常是指饭堂或者厕所,蹲在粪坑上或者站在小便池旁确实不方便敬礼。可是我们现在走在阳光大道上,有什么不便的?”

    严泽光说,“你这么一说我倒是觉得这个兵太聪明了,太会领会首长意图了,太会处理棘手问题了。王副师长你想想,一般人都会像你这样,把不便敬礼的场合理解为厕所,可是这个兵就不一样,他会举一反三,他会灵活机动。他看见团长跟着一个人并肩而行,他不知道你是副师长,也不知道你过去是我的副手,在拿不准咱俩是谁官大官小的情况下,在拿不定主意该首先向谁敬礼的情况下,他灵机一动,他急中生智,他迅速隐蔽了自己,这是保护自己的最好的战术。你走之后,我要找到这个兵,当众表扬。”

    王铁山说,“妈的,简直是强盗逻辑。你严泽光胡搅蛮缠起来,就像个强盗,不,你本来就是个强盗。”

    春节过后,师里召开训练誓师大会,军长贾宏生和军政治部主任刘界河都回到了相州市,军区还派了一个副部长和几名参谋。沈东阳是会务组成员,排座次的时候,突然发现问题麻烦了。第一排是军首长、军区副部长和副政委以上的师首长;第二排是军机关部门副职和师部门首长;第三排是军区的参谋和军里的处长、副处长,师里部门副职;第四排才是本师党委委员,各团团长和政治委员以及师直师后负责人。

    严泽光的位置在主席台最后一排,这是沈东阳调到师机关之后发现的一个让他很难理解也很难接受的事实。他向负责会务的师副参谋长张省相建议说,“二十七师的训练动员大会,把战斗部队的团长政委排在主席台最后,是不是合适?最后一排,除了团长政委,就是农场厂长,医院院长。”

    张省相反问沈东阳,“那你说该怎么排?”

    沈东阳说,“把军区那几个参谋和军里的副处长调到后排,把团长政委们调到第三排,比较合适。”

    张省相笑笑说,“你合适了我就不合适了。谁坐哪里,这是有一定之规的,按你那一搞,就搞乱了。这里面名堂大了。”沈东阳说,“军区的参谋,再大也是个参谋。”张省相说,“军区的参谋,再小也是军区的人。”沈东阳说,“团长政委坐后排,部队看不见,看不见团长政委的脸,这动员大会成了什么了?”

    张省相说,“你少出花花点子。这是惯例你懂不懂?按惯例来,谁也没有话说,不按惯例来,搞得不好就出乱子。会务里面有一个重要的内容,就是排座次,座次无小事。”

    这次动员大会的排座次问题,不仅沈东阳感到别扭,严泽光也很不舒服。因为坐在最后排的,除了他以外,都是建国后参军的,他在八个团长政委中间是资格最老的。

    当天晚上,严泽光到师部第一招待所去拜见老首长刘主任。严泽光说,“这次训练动员大会,我有三个没想到。”

    刘界河故作夸张地问,“又怎么啦?”

    严泽光说,“第一个没想到,我从七一年开始就当团长了,到了七七年,我还是团长。”

    刘界河说,“你那年提意见,说你没想到营长一当就是七八年,我也没想到。可是后来你当了团参谋长,不到两年,又当了团长,你想到了吗?我们是革命军人,只有分工不同,没有尊卑贵贱。”

    严泽光说,“当团长只能做团长的事情,我想担负更大的责任。我让司令部的参谋多研究一些战例,王铁山讽刺我说,那是上级司令部门的事情。”

    刘界河说,“别见我就诉苦,就不能说些让我高兴的事情?”

    严泽光说,“我把工作做好了,不就是让你高兴的事情?”

    刘界河说,“走,陪我散散步。”

    严泽光说,“散步,我陪你?”

    刘界河说,“是啊,这个院子我住了好几年,还是很有感情的。”

    严泽光迟疑了一阵说,“你是军政治部主任,手握重权,你到二十七师来的当天晚上,我就陪你散步,那别人看见了会怎么想?”

    刘界河说,“那你来找我干什么?”

    严泽光说,“我找你是汇报思想的。”

    刘界河说,“汇报思想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你这个人,看问题就是狭隘。这些年来,你严泽光无事不登三宝殿,汇报思想不就是要升官吗?”

    严泽光说,“汇报思想是反映情况,不是要升官。”

    刘界河说,“明人不做暗事,那你心虚什么?”

    严泽光硬着头皮说,“那好,我就陪首长散步吧。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

    走在师部大院的林荫小道上,严泽光说,“第二个没想到,我当排长是全连最年轻的排长,我当连长是全营最年轻的连长,我当营长是全团最年轻的营长。没想到,现在我是全师最老的团长,除了副参谋长张省相和政治部副主任李开杰,在全师正团级干部当中,我是最老的。”

    刘界河说,“是啊,你好歹还是个封疆大吏呢,张省相是一个老八路,跟我一起参加工作的,当个下手,你看他有牢骚吗?要知足。”

    严泽光说,“我知足,但首长总不能让我满足吧?”

    刘界河说,“那你自己说说,你为什么进步慢,为什么提升王铁山而不提升你?”

    严泽光说,“组织上用人不当呗!”

    刘界河说,“听听,这是什么话?就冲这句话,不提升你就是对的。你这个人,毛病太多。”

    严泽光说,“我所有的毛病都是小毛病,我所有的优点都是大优点。我的毛病无伤大雅,我的优点有益国家。组织上不能把我的优点缩小看,把我的缺点放大看。”

    刘界河说,“简直是污蔑组织,我们把你的缺点放大了吗?组织上要是把你的缺点放大了,你档案里的处分都有三尺厚了。”

    两个人边说边走,正走着,张省相从后面追了过来,给刘界河敬礼说,“刘主任,贾军长请你到他房间去一下。”

    张省相看见了严泽光,严泽光也看见了张省相。张省相向严泽光咧嘴笑笑,那笑容让严泽光很别扭,他知道张省相心里想什么:“军首长下部队第一天,你严泽光就靠上来了,倒是不失时机啊!”

    严泽光心里别扭得很,说,“既然首长有事,那我就告辞了。”

    刘界河说,“别,跟我去见见军长。他也是你的老团长了,对你不薄,可是你从来没有主动登门去看看。这回军长送上门来,你不去看望一下就说不过去了。”

    严泽光说,“我怕影响首长们谈正事。”

    刘界河说,“要是有公事,你见一面就撤,要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你就陪着。我估计这老先生牌瘾上来了,多半是三缺一。”

    3

    严泽光跟在刘界河的屁股后面,回到第一招待所,进到军长贾宏生的房间,这才看见房间里除了贾军长,还有一个女人,大约四十来岁的样子。严泽光心想,无论公事私事,都不宜久留。

    贾军长也看见严泽光了,怔了一下说,“咦,那不是小诸葛吗,难得啊,见你一面不容易啊,进来吧。”

    严泽光进去说,“一直想去看看首长,怕首长忙,不敢打扰。”

    贾军长说,“屁话,军长再忙,也不能不见小诸葛啊,倒是你这家伙清高,过年连电话也不打一个。过来,我给你介绍一个你应该认识的人。这位是你们,不,是我们相州市人民医院的沈大夫,你知道这个沈大夫是什么人吗?”

    严泽光说,“好像听说过,是著名妇科大夫,人称相州市的林巧稚。我听我配偶,不,我听我老婆说,王铁山,不,王副师长他爱人的不孕症就是沈大夫给治好的。”

    贾军长向刘界河笑道,“哈哈,我们的小诸葛也并不完全是你们说的,完全是不食人间烟火嘛。我跟你讲,还不仅是王铁山的老婆,我们,不,你们二十七师的,从战场上下来,有不少干部落下这样那样的毛病,沈大夫可是出了大力帮了大忙,我们这支部队才得以重振雄风人丁兴旺。”

    严泽光向沈大夫微微点点头说,“沈大夫好,我听说了,你是我们二十七师的送子娘娘。”

    沈大夫戴着一副小巧的口罩,坐着没动,向严泽光点头致意说,“严团长过奖了。”

    贾军长诧异地问,“你们认识?”

    沈大夫说,“我认识严团长的爱人。对不起,我患了肺炎,所以只能戴上防护口罩。”

    严泽光心里有点疑惑,因为他听王雅歌说过,她从来没有见过沈大夫有不戴口罩的时候。严泽光愣愣地看着沈大夫,突然感觉好像有些面熟,从沈大夫那双眼睛里,流露出来的是平静的也是似曾相识的神情。

    贾军长说,“坐吧。”

    严泽光便坐下。

    贾军长对张省相说,“我这次来,除了参加你们的动员大会,就是要看看沈大夫。那件事情刘主任说吧。”

    刘界河说,“哦,是这样啊,军长今天不打牌了?”

    贾军长说,“打,怎么不打?劳逸结合嘛,但我们先把正事办了。”

    刘界河说,“啊,是这样的,沈大夫是我们二十七师的恩人,我们也应该帮沈大夫做一点事情。贾军长对这件事情很重视。沈大夫有个侄女,想找个军官,你们司令部有没有合适的人选?”

    张省相说,“没结婚的倒是有几个,但是不一定合适。”

    严泽光说,“既然首长和沈大夫有事,我还是先走吧。”

    贾军长说,“别,你既然来了,就别躲避,弄得不好,你也有任务。”

    严泽光只好坐下,奇怪地看着沈大夫。

    刘界河对张省相说,“老张你讲具体点。”

    张省相说,“譬如沈东阳,年轻有为,才华出众,但是……”

    贾军长的脸一沉说,“但是什么?你也是老同志了,还怕我们吗,别支支吾吾的。”

    张省相说,“这个人思想活跃,看问题很有眼光,办事也很利索,就是有点,有点……好高骛远。”

    严泽光忍不住插嘴说,“沈东阳同志我也认识,我觉得这个年轻人很有远见,走一步看三步,把他放在合适的位置上,应该很有培养价值。”

    刘界河断然说,“沈东阳不合适!”

    严泽光愣住了,“看着刘界河说,难道刘主任也认识沈东阳?”

    刘界河怔了一下说,“不认识,但是我听说过,倒不是说这个同志不好,你想想啊,沈大夫的侄女势必姓沈,沈东阳也姓沈,弄得不好还是近亲呢。”

    贾军长扭头看看沈大夫,笑道,“我倒没想到还有这个问题。”

    沈大夫说,“姓沈不一定是一家,我倒是很想见见这个好高骛远的小伙子。”

    贾军长说,“那好,张省相你去把沈……沈什么?”

    张省相回答,“沈东阳。”

    贾军长大手一挥说,“好,你就去把沈东阳给我叫来。”

    张省相挠挠头皮说,“这小子今天好像在王副师长家辅导他女儿复习,我现在叫他过来,以什么名义呢?”

    贾军长说,“啊,王铁山倒是很会假公济私啊,让参谋帮他女儿复习……哎,不对啊……”贾军长把脑袋转向沈大夫说,“王铁山老来得子,还是沈大夫帮了大忙,没听说他有女儿啊?”

    严泽光赶紧说,“是我的女儿,在老王家养大的。”

    贾军长说,“哦,知道了,知道了。我听人家说,不,是你自己说过,王铁山帮你养孩子,你帮王铁山带部队。王铁山养孩子比你强,你带部队比他强。”

    严泽光大窘,赶紧申辩说,“那是过去,吵架无好言。”

    贾军长说,“人家帮你照顾孩子,你居然还贬低人家,不厚道哦!”

    严泽光说,“接受军长批评。”

    贾军长又把大手一挥说,“好了,不说你了,言归正传。张省相,你去把那个沈……沈什么给我叫过来。”

    张省相还是犯难,嘟嘟嚷嚷地说,“军长召见,总得有个理由吧,我总不能明着说是给他介绍丈母娘吧?”

    贾军长说,“你老张难怪进步慢,就是死脑筋!军长召见,这不就是最好的理由,还要什么理由?”

    张省相还是忸怩,说,“军长召见,不是一件小事,我得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刘界河说,“这点小理由都想不出来,那你就只好永远当师里的副参谋长了。”

    尴尬之间,严泽光帮了张省相一个忙。严泽光说,“这个年轻人写过一篇文章,叫做《精兵战略论》,高度很高。老张你就说军长对这篇文章很赏识,想听听他的具体想法。”

    贾军长很高兴说,“我看小诸葛这个话题好,既符合本军长的身份,也符合事实,就这样吧。”

    4

    那天沈东阳没有在王铁山家帮助严丽文复习,而是闷闷不乐地躺在宿舍里看书,害得张省相拐了好几个弯才把他找到。

    沈东阳乍一听说贾军长紧急召见,根本就不相信是真的,还以为是张副参谋长戏弄他。沈东阳说,“不就是排个座位提个建议吗,张副参谋长您就别再耿耿于怀了。”

    张省相说,“你小子糊涂,这么大的事情,我能开玩笑吗?赶快起来!”

    沈东阳半信半疑地穿好军装,走出门了,又回头戴上军帽,这才心事重重地跟着张副参谋长进了小招待所。

    一进军长的房间,沈东阳的心里就扑扑通通地乱跳,不知所措,局促不安。贾军长指着一个椅子说,“小伙子,听说你写过一篇文章,叫做什么什么精品……”

    严泽光说:“《精兵战略论》。”

    贾军长摆摆手说,“知道。小伙子,你给我谈谈,依据是什么?”

    沈东阳有点纳闷,他不知道军长为什么会突然想起来召见他,问他这个问题,况且,这屋里还有一个看不清容貌的女人,自从他进门之后,那个女人的目光就没有从他的身上离开过。他似乎感觉出来,这种场合并不适合讨论学术问题,好像有点醉翁之意不在酒。

    沈东阳说,“报告军长,这个观点也算不上什么创意,兵法曰,兵不在多而在精,兵贵神速,这里面有两个含义,一是时间,二是空间,之所以要神速,就是严泽光团长说的,用兵之道,其根本在于在指定的时间到达指定的位置,展开指定的战术完成指定的任务。每一个战斗员完成自己的哪怕是很小的任务,那么就奠定了全局胜利的基础。然而,实现这一切的前提就是兵要精,如果我们用花在一个步兵团身上的钱去装备一个营,提高机动能力和装备精度,延伸火力和快速反应能力,那么这个营的实际战斗力将远远胜于一个团,我计算了两者之间的对比……”

    贾军长说,“照你这么说,就是说,部队多了,装备差了,战斗力反而下降了?”

    沈东阳说,“我是这么认为的。这就像民兵再多,也打不过野战军是一个道理。”

    贾军长说,“难怪有人说你好高骛远,我看也是,这些问题不是你考虑的,甚至也不是我考虑的。”

    沈东阳说,“战斗部队的指挥员有向上级提供建议的义务。”

    贾军长把头伸向沈大夫,沈大夫却目不转睛地看着沈东阳。贾军长说,“你看呢?”

    沈大夫回过神来说,“哦,这些我不懂。不过,我看这个年轻人还是很敢想的。”

    严泽光插话说,“有些事情,不一定马上就能做到,但是可以提前想到。沈东阳同志站在基层,深入实际,提出的问题是很有见地的。其实精兵战略跟集中优势兵力有异曲同工之妙。”

    贾军长说,“好啊,你严泽光思想倒是很解放。你赞成精兵战略,也就是精兵简政嘛。那好,下次再有工程兵或者铁道兵要部队,我就先把你的一团砍掉,看你还敢不敢站着说话不腰疼。”

    严泽光说,“军长,就算我同意把一团砍掉那也没用,您是一团的老团长,刘主任是一团的老政委。把一团砍了,你们没有故居了,我本人说不定还可以在师里找个位置。”

    贾军长哈哈大笑说,“老刘啊,谁说严泽光同志不食人间烟火?我看严泽光同志有时候也是有幽默感的嘛。好了好了,小伙子你回去吧。”

    严泽光也趁机告辞,贾军长说,“好吧,你们带兵的,早点歇着吧。”

    严泽光跟沈大夫打了招呼,刚准备出门,贾军长又说,“严泽光同志你等一等,你是哪一年出生的?”

    严泽光回答:“是一九三一年十二月。”

    贾军长问刘界河,“在线内吗?”

    刘界河说,“差两天超一个月。”

    贾军长眉头一皱说,“严泽光你的出生年月是按阳历还是农历算的?”

    严泽光回答说,“档案就是这么记载的,从小也是这么过生日的,我也搞不清楚是农历还是阳历。”

    贾军长对刘界河说,“他搞不清楚我清楚,我们小时候过生日全是按农历算的。老刘你查查,他那个生日是阳历什么日子,搞不好就是三二年的。”

    刘界河说,“军长这个指示太重要了,也太及时了,这样会让好多老同志沾光。”

    严泽光听得不明不白,但感觉贾军长和刘主任说的肯定不是坏事,心里一高兴,居然哼起了小调。走出门外,一个人从旁边跑过来,敬礼后喊了一声,“严团长!”严泽光站住,一看是沈东阳。

    严泽光说,“小伙子,表现不俗啊!”

    沈东阳说,“严团长,我觉得有点不对劲啊!”

    严泽光明知故问地说,“有什么不对劲?”

    沈东阳说,“莫名其妙,军长为什么会突然召见我这个副连级参谋?而且军长王顾左右而言他,那个戴口罩的女人倒像个考官似的。”

    严泽光心里有数,暗想,这小子洞察力果然很强,一针见血。严泽光说,“那是军长的朋友,临时来看军长的。”

    沈东阳说,“哦,原来是这样。”

    严泽光说,“听说你在帮……王副师长的女儿复习,准备高考?”

    沈东阳说,“是的。”

    严泽光说,“那孩子成绩好吗?”

    沈东阳回答说,“出乎意料地好。不过我有一点很奇怪,王副师长的女儿怎么会姓严呢?居然跟严团长您一个姓。”

    严泽光笑道,“她就是我的女儿。”

    沈东阳没有把持住,惊喜地喊了起来,“真的?这太好了,这太好了。”

    严泽光收敛笑容问,“什么太好了?”

    沈东阳一愣说,“太好了,我是说,有其父必有其子,不,有其父必有其女,难怪丽文那么聪明,原来她是严团长您的女儿,那是自然了。”

    严泽光淡淡地说,“年轻人,说话要当心,你这话让王副师长听见了,他会不高兴的。”

    5

    过了半个月严泽光才知道,那天贾军长问他年龄的意思,原来是要送他去军事学院深造。严泽光对于上军事学院积极性并不高,甚至还有点沮丧。据传说,军党委原先有考虑,提升他到二十五师当副师长,可是后来从军区下来一个处长,把那个位置占了,军党委又考虑,调他到军后勤部当副部长,可是遭到军区后勤部的反对,那个位置又由军司令部的管理处长接替了。

    严泽光想想心里就窝火,妈的老子一个野战军的团长,而且是老团长,而且是享有小诸葛美誉的老团长,居然没法安置了,连后勤部的副部长都没有当上。这全都是因为不打仗了,自己没有用武之地了,小诸葛没法显示了。看这样子,如果再不提升,恐怕连团长都不能再当下去了。据说连副团长石得法都发牢骚了,说没有谁营长一当就是八九年,团长一当又是七八年。妈的,这伙计看来还想抢班夺权呢。

    他认为让他脱产住校是为别人腾位置。

    严丽文开始报名高考了。严泽光听说严丽文报的第一志愿是军医大学,很不高兴,跑到王铁山家里兴师问罪,说:“这么大的事情,你们两个干爹干妈就作主了,连我都不通知一声。你们家王奇小学快毕业了,我让他到西大营去读初中你们高兴吗?”

    王铁山说,“你无理取闹。孩子要考什么,那是我说了算的吗?我说了不算,你说了也不算,孩子自己说了算。王奇要是愿意到西大营读初中,我坚决支持,他愿意给你当儿子我都没有意见。可是你能对他负责吗?”

    严泽光说,“我坚决不同意妞妞考军医大学。”

    王铁山说,“那你想让妞妞上什么学?”

    严泽光说,“清华北大都行,复旦也行。”

    王铁山说,“你还是不讲理。能不能上清华北大,别说你我说了不算,就是妞妞说了也不一定算。你以为北大清华是你的一团吗?”

    严泽光说,“那就上军事通信学院。”

    王铁山说,“为什么?”

    严泽光说,“不为什么,我是他爸爸,我说了算。”

    王铁山说,“那你自己跟孩子说。”

    当天晚上,严泽光让王雅歌打电话把严丽文叫回家,二家三口商量报志愿的事情。严丽文说,“这事没商量,我已经报名了。”

    严泽光火扎扎地说,“改过来,报军事通信学院。”

    王雅歌说,“孩子想上军医大学,你非让她报通信学院,是什么理由,难道通信学院的院长是你的老部下?”

    严泽光说,“什么理由都没有,凡是他王铁山拥护的,我就要反对。我的女儿快要变成他的了,不,已经变成他的了,什么都由他作主。这叫什么事儿!”

    严丽文说,“这事是我自己定的,与爹爹无关。再说,就算是爹爹的意见,我也听爹爹的。”

    严泽光对王雅歌说,“看看,什么叫策反,这就是策反。王铁山这个老狐狸,搞得我众叛亲离。”

    王雅歌说,“你别拉不下屎怪茅房,你也不想想,孩子长这么大,你尽过多少义务?现在孩子要考大学了,你从峨眉山上下来了,摘桃子来了。”

    严泽光吼道,“你还不是一样?第一,你没有给我生个儿子;第二,你只给我生了一个女儿;第三,生了女儿你跟我一样也撒手不管,不,你有过之而无不及。”

    严丽文说,“你们都别吵了,这个家我一分钟都不想呆下去了。高考快了,我还要进行最后的冲刺,我回家了。”

    说完,甩着两条小辫走了。

    女儿一走,两口子都愣住了。严泽光说,“喂,你听见没有?”

    王雅歌说,“什么?”

    严泽光说,“她说她回家了,那这里是什么?妈的连女儿都嫌贫爱富。王铁山当副师长了,他就认他那个爹爹,不要我这个爸爸了。”

    王雅歌说,“你还是浑不讲理。孩子喊老王爹爹的时候,他是副团长,而你是团长。”

    严泽光说,“这孩子先知先觉,她从小就知道她爸爸不是她爹爹的对手。她爹爹太狡猾了。”

    那段时间,严泽光的情绪很差,动辄发火,喜怒无常。他甚至想到了转业。可是一个四十六岁的团长,而且是一个战功卓著的老团长,而且是一个自认为是战术专家的老团长,真的转业到地方,简直就是笑话!

    严泽光简直想象不出来,转业到地方他会干什么,他甚至连西服领带都不会打。他有他自己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他是能工巧匠,他是艺术家,他得心应手,他游刃有余。你把一张一比二十万的地图放在他的面前,他能立刻让这张地图站起来,等高线一点都不会差,坐标误差基本上不会超过二十米。他不用侦察,就能凭借对于地形的敏感和战术的经验,判断出攻防双方的兵力部署和火力配系,甚至能够预测战斗第二阶段乃至第三阶段的走向。这种能力绝不是那些仅仅凭借资历留下来的、登上去的人所能具备的。职务高的不一定水平高,过去的战争靠大刀片子,靠勇敢加大喊。他记得他参军的时候刘界河就跟他说过,在战斗中只要会喊,喊一班向左,二班向右,三班跟我来,喊对了就能当排长。

    当然,刘界河本人并不是靠勇敢加大喊,刘界河是一个货真价实的文化人。凭着良心说,王铁山也不是大老粗,王铁山是文化人中的大老粗,大老粗中的文化人。而他呢,他虽然算不上是大文化人,可他是战术专家,这是有目共睹的,这是国内外都知道的事实,因为在朝鲜战场上美国人也领教过。

    哦,对了,等等,问题可能就出在这里。在过去,从来都是他领先一步,从当排长,连长,营长,从来都是他在前而王铁山在后。可是自从双榆树战斗之后,情况就变了,王铁山是少校而他是大尉,王铁山先他一步当了副团长,虽然说他很快就压了王铁山一头,但是王铁山很快就以更快的速度同他平起平坐,并且还以更快的速度当了副师长,几乎成了他的顶头上司。他不能不承认,王铁山比起一般的老干部要强得多,可是王铁山跟他比,那就差得太远了。他靠什么?因循守旧,按部就班,循规蹈矩,一句话,稳稳当当地使用自己的资历,使用自己的谦逊,使用自己的和蔼,使用自己的人缘,除此之外,别无他长,如此而已,而已!

    在等待通知的日子里,已经有风声传出来了,石得法代理团长职务。

    严泽光现在已经开始讨厌石得法了,这个人品质上倒是没有太大的毛病,战争年代也是一条好汉,就是一条,官瘾很足,在他的所有的对严团长迟迟得不到提升的同情里面,其实充满了他个人希望得到提升的愿望。

    想想也是。你自己不能提升,副团长和参谋长就得不到提升,营长们也得不到提升。一个人不走,堵了一大串,一个人走了,一条路全通了。

    每当想到这里,严泽光的心里就充满了悲哀。他渐渐地意识到,他一直等待的那个日子遥遥无期,而且他更悲哀地意识到,他一直期盼的战争不仅一直没有来临,就是真的来临了,他恐怕再也不会像过去那样生龙活虎了。一个四十六七岁的团长,而且是步兵团长,再也不能上阵了,廉颇老了,只能吃饭了。

    那么,他只能寄希望于下一代了。在这个问题上,他恨透了王雅歌。他要是有个儿子该有多好!有个儿子,哪怕他再也不提升了,再也不能打仗了,甚至连团长也不当了,那他也不愁。他可以什么事情都不做了,集中精力跟儿子探讨战术,他可以把本团本师乃至解放军历史上那些精彩的或不精彩的,出奇的或不出奇的,胜利的或失利的,一一进行分析,分析成败得失。他还可以像沈东阳那样研究针对性训练,开展对假设敌潜在敌的研究。有了后嗣,就没有后顾之忧了。

    啊,他太赏识那个锐气逼人的年轻人了,他们在一起交流的时候,他们一起面对贾军长和刘界河的时候,他们配合得是那样的默契,那样的心有灵犀。他简直就是他的儿子,不,他就是他的儿子。有时候在幻觉中,他真的把沈东阳当成是自己的儿子,是他和王雅歌在不经意——不,不是和王雅歌,是谁都不能是王雅歌,最好是杨桃——是他和杨桃在不经意间在梦中结合的结晶。

    他决定,一旦组织上做出什么决定,要他离开部队,或者说离开战斗,他就把他的全部财富——足足一炮弹箱战争实物和战术检讨心得,全部交给沈东阳,在感觉中,他已经把那个小伙子看成是他的精神后裔了。

    6

    差不多就在严泽光接到军事学院通知的同时,严丽文也接到了军医大学的录取通知书。王雅歌提议说,“我们到相州市人民饭店庆祝一下吧!”

    严泽光说,“我们?我们是谁?”

    王雅歌说,“我们家和老王家。”

    严泽光说,“谁掏钱?”

    王雅歌说,“当然是我们掏钱。”

    严泽光说,“那不行,我们一家两口,他们一家四口,该他们掏钱。而且老王是副师长,薪金比我高。”

    王雅歌说,“你是真的不讲道理。是你们爷儿俩深造,又不是老王爷儿俩深造。再说,你要是还说他们一家四口的话,那我以后就让严丽文改名为王丽文了。”

    严泽光说,“墙倒众人推,无所谓。我这个老团长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了,随便你们怎么糟践。”

    王雅歌说,“你别阴阳怪气地,你说请不请?”

    严泽光说,“我说不请了吗?孩子上大学,是考取的,而且分数很高,应该庆祝一下。但是别提我的事,我那是给别人让路,不是什么光荣的事,也许学完回来就该到后勤部或者农场去了,别给老王幸灾乐祸的机会。”

    王雅歌说,“老王才不会像你这样小肚鸡肠呢。”

    严泽光说,“属于后勤方面的事,你们几个女人商量着办就行了,反正我身上一分钱都没有。”

    严泽光说的是实在话,他这半辈子基本上没有沾过钱,工资从来都是团里的管理员直接交给王雅歌,当然他也用不着花钱,需要花钱的事情总是由王雅歌出面,就连那次未遂的广西之行,身上的钱还是向石得法借的。

    王雅歌于是给孙芳打电话。

    两个女人一拍即合,随即定下日程,选的是王奇的生日,喜上加喜。

    严泽光说,“庆祝妞妞上大学,有一个人不能不请,师司令部作训科参谋沈东阳功不可没。”

    王雅歌说,“还有一个人不能不请,既然是双喜,王奇的送子娘娘不能不请。”

    严泽光说,“你说的是那个怪里怪气的沈大夫?”

    王雅歌说是,“难道你反对?”

    严泽光说,“我明白了,你们全是给老王抬轿子的,在这两个家里,敌我对比是五比一。”

    王雅歌说,“又胡搅蛮缠!人家把妞妞带大,送上大学,我们不能忘恩负义。受人滴水之恩,必当涌泉相报啊!就请个沈大夫,你就这么不乐意?”

    严泽光说,“谁说我不乐意了,我举一百双手赞成。我一见那个沈大夫,就觉得面善,那个人就是个白衣天使,是上帝的使者。可是你能把她请来吗?上帝的使者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她那么高贵的样子,会吃你的俗饭?”

    后来的事实果然被严泽光料定,王雅歌和孙芳往人民医院去了两趟,都没有把沈大夫请动,二人退而求其次,又去请林司药,但是林司药到外地选药去了,只有当年的贾护士现在的贾护士长答应届时赴约。王雅歌回来后对严泽光说,“嗨,你小诸葛还真名不虚传,不光会搞战术,连请客也料事如神。”

    严泽光说,“那是啊,住校回来,没球事了,我就去帮人看相。”

    这是王铁山当了副师长之后两家的第一次聚会,孙芳和王雅歌把姚得春也请来了。因为有外面的客人,王铁山考虑到严泽光自尊心强,对他那个老团长的身份缺乏荣誉感,提前给沈东阳和姚得春打了招呼,说:“今天你们都不要喊我王副师长了,也不要喊严团长。”

    沈东阳说,“那我们喊你们什么?”

    王铁山顿了一下,皱皱眉头说,“这倒是个问题,喊我们叔叔吧,就把上下级关系搞庸俗化了。”

    姚得春说,“还不仅是这个问题,严丽文和王奇喊我和沈东阳叔叔,我们又喊你们叔叔,这不把辈分搞乱了吗?”

    王铁山说,“那你们说怎么办?”

    沈东阳说,“很简单,一律喊首长不就行了吗?”

    王铁山说,“好主意,虽然正规了一点,但也只好如此了。”

    晚上六点钟,各路人马都到了人民饭店预定的包间,王铁山先到一步,亲自排座位,把贾护士长排到主宾席上,把自己排在副主宾席上,然后依次是姚得春和沈东阳,两个夫人,严丽文和王奇。严泽光的位置在东道主的位置上。

    孙芳还带了两瓶茅台酒,因为王铁山有交代,亲兄弟明算账,两家喜事,一桌请客,他出菜钱,我出酒钱。

    这是严泽光第一次私人请客,有点不知所措,一切都听王铁山安排。见王铁山把自己推到东道主的位置上,欣然落座,嬉皮笑脸地对王铁山说,“王副师长,是你女儿考上大学还是我的女儿考上大学?”

    王铁山说,“你说呢?”

    严泽光说,“用你的话说,你说了不算,我说了不算,妞妞说了算。”

    严丽文说,“爹爹的女儿考上了大学,爸爸的女儿也考上了大学,你们这两个父亲都值得庆贺。”

    然后又转向孙芳和王雅歌说,“娘的女儿考上了大学,妈妈的女儿也考上了大学,你们这两位母亲也值得庆贺。”

    王铁山说,“好,孩子会说话。”

    严泽光说,“好,孩子像你一样圆滑,滴水不漏,一个不拉,我的孩子在你家,耳濡目染,已经变成小狐狸了。”

    王铁山说,“你这个老东西,不失时机地攻击我,我怎么就成了老狐狸了?”

    王雅歌赶紧打岔说,“别忘了,今天是双喜临门,还是王奇的生日呢。沈大夫没来,贾护士长你要代沈大夫多喝几杯酒。”

    贾护士长说,“哎呀,我今天真是受宠若惊,你们部队这么大的首长请客,我这个小护士居然当了首席,受之有愧啊!”

    严泽光说,“我听说了,是你穿针引线,帮我们老王解决了后顾之忧,帮助我们军队干部很多人解决了后顾之忧,拥军,拥军,帮助我们多生小解放军,这就是最好的拥军。来,我敬你三杯!一杯是敬沈大夫的,一杯是敬你的,还有一杯是敬……”

    王雅歌说,“还有林司药,她们三个都是做出大贡献的。”

    严泽光说,“对头,有医还得有药。这一杯是敬林司药的,回去向沈大夫和林司药代我问个好!”

    说着就站了起来,咣咣地倒了三杯酒,并到一个碗里,往贾护士长的酒杯上一碰说,“我先干了,先干为敬。一仰脖子把酒喝了。”

    贾护士长吓坏了,说,“怎么敢当,怎么敢当。严团长这么大个首长,老革命,这么平易近人……”说着也干了三杯,三杯下去脸就红了。

    王铁山心里很感动,因为请贾护士长的理由是因为他的儿子王奇,贾护士长是代表沈大夫和林司药来的,严泽光首先就轰轰烈烈地向贾护士长敬酒,是给了他很大的面子。

    王铁山也倒了三杯酒对姚得春和沈东阳说,“平时我不主张你们年轻人喝酒,但是今天是庆贺妞妞考上大学,你们这两个同志,都付出了心血。今天没有什么首长,只有战友,我这个当爹爹的,敬你们这两个无私奉献的辅导老师三杯酒。”

    姚得春和沈东阳都不胜酒力,也风闻王副师长和严团长之间有一种说不清楚的瓜瓜葛葛,但见今天气氛热烈,就硬着头皮把酒喝了。那都是真茅台,下到肚子里,呼啦一下就起了火。

    沈东阳不胜酒力,暗暗告诫自己不可失态,遂采取了先发制人的战术,端起酒杯说,“两位首长,三位阿姨,两个小妹小弟,我不会喝酒,但是我今天高兴,我一人面前敬一杯酒,醉了算了。”

    严泽光不动声色地看着沈东阳,暗暗诧异这小子冒失。

    王铁山说,“喝醉不要紧,只要主义真,醉了沈东阳,还有姚得春。”

    沈东阳数了数,除了他自己,包括王奇在内,一共八个人需要敬酒,他就一杯一杯地倒,嘴里念念有词,敬首长的,敬首长的,敬贾阿姨的,敬王阿姨的,敬孙阿姨的,敬丽文的,敬王奇的,敬姚干事的……一共倒了八杯,眼看倒了大半碗,估计有三四两,站起身来,举起酒碗,在众人面前亮相之后,在众人惊愕的目光和阻止声中,仰起脑袋把酒一饮而尽。

    王铁山说,“好小子,有种!”

    严丽文说,“沈叔叔,不,沈参谋,不,沈大哥,太了不起了,简直就像英雄!”

    只有严泽光矜持地笑笑,看着姚得春说,“沈参谋这个动作是有名堂的,姚干事,知道什么叫先声夺人吗?你麻烦大了。”

    果然,后来再敬酒,大家一致保护沈东阳,说沈参谋英雄豪气,喝多了,不能再让他喝了。好像沈东阳是从战场上凯旋归来的英雄,受到人民群众的一致爱戴。

    几个女人和孩子酒量有限,但是敬酒人人都有一份,多数冲着王铁山和严泽光以及姚得春。而此时沈东阳已经坐在沙发上和严丽文说悄悄话了。

    沈东阳说,“你为什么不喊我沈叔叔了,居然喊我沈大哥。”

    严丽文说,“我爹爹定的规矩,凡是当兵的,都是他的战友,都是他的平辈,所以我们要喊叔叔。可是现在不一样了,我是军医大学的学生,也是军人了,跟你也是战友了。”

    沈东阳说,“恐怕不对,你不能因为上了军医大学,就提高了辈分。照你这么说,你和你爸爸和你爹爹也成了战友,那该怎么称呼?”

    严丽文说,“去你的,我爸爸和我爹爹跟你自然不一样。”

    这顿庆贺晚会,其乐融融,几乎没有出现一点不和谐的音符。结束之后,三个女人带着王奇在包间另一端说女人的家长里短。严泽光和王铁山带着严丽文在沙发区交代上学注意事项,什么优良传统啦,什么艰苦朴素啦,什么谦虚谨慎啊,等等。

    沈东阳假装喝醉了,傻傻地看着,傻傻地笑。

    沈东阳在心里同情着严泽光。

    这次参加王、严两家的聚会,沈东阳有一个令他心疼的发现,严泽光真的老了,尽管他也就四十六岁,可是由于在同一职务上呆的时间较长,也可能是由于他的一肚子战术思想得不到施展,就像困在笼子里的老虎,不,困在笼子里的老虎还可以仰天长啸,严泽光连长啸的条件都不具备,他就像一个道具一样,被女人们和孩子们支配着使用着,连说话都不再像过去那样掷地有声铿锵有力了,居然也变得琐碎起来了,脸上皱纹多了,下眼袋松弛了,脸上甚至还长出了几粒黑黄色的斑点,那是老年斑,在他这个年龄是不应该长的,然而他居然就长了。

    沈东阳想,严泽光即便是老了,也不是岁月催老的,而是因为没有用武之地给憋老的。

    7

    因为沈东阳速战速决,顺理成章地退出鏖战,姚得春便孤军作战了,一会儿要敬这个首长,一会儿要敬那个阿姨,如此这般,三番五次,没完没了,等到宴会结束的时候,他已经酩酊大醉了。众人说话,他还在餐桌边上呼呼大睡。

    王铁山和严泽光那天情绪很好,都喝了不少酒,一半清醒一半醉。两个人都把思维集中在严丽文身上。尤其是严泽光,他很少有机会同女儿这么近距离地交谈,现在孩子大了,心里突然有种说不明白的惆怅,想起了这么多年,确实对不起孩子,也确实应该感谢王铁山。严泽光说,“孩子,爸爸在你身上花的力气实在太少了,自愧不如你的爹爹。”

    王铁山说,“你也别这么说,我这个人抓战术不行,那我就抓人才呗。”

    严泽光说,“我知道老王你不是挖苦我,可是你说这话我的心里还是不受用。我抓那点战术管什么用?用沈参谋他们的话说,游击战不能指挥未来的科技战。”

    一直半闭着眼睛的沈东阳突然睁开眼睛说,“报告首长,我没说过这话,我恰好认为,在科技含量不能对等的前提下,我们中国军队就是要发挥我们的游击战优势,当然,那是有未来战争特征的游击战,而不是鸡毛信似的游击战。”

    严泽光被这声音弄蒙了,王铁山也被这声音弄蒙了。严丽文说,“沈参谋你不是喝醉了吗?”

    沈东阳说,“我没醉,我只是不想多喝而已。”

    王铁山说,“去看看姚干事,让他喝点水,醒醒酒。”

    沈东阳便知趣地离开了,张罗着照顾姚得春。

    严泽光说,“这小子!”

    王铁山也说,“这小子!这小子像你,喝酒也玩战术。”

    严泽光说,“这小子像我也不像我,比我圆滑。”

    王铁山说,“看看,我们的孩子都长大了,都要上大学了。”

    严泽光说,“马上就跟我是同学了,爷俩都在一个地方。”

    王铁山说,“都在一个地方也没用,你又照顾不了孩子!”

    严泽光说,“在孩子这个问题上,我有欠缺,但是你老王更有欠缺。我的欠缺是管得太少,你的欠缺是管得太多。你说孩子都上大学了,你还口口声声照顾。她需要照顾吗?她毕业就是军医,就是照顾别人的人,你还要照顾她,那她什么时候能独立?”

    王铁山说,“你这个人,完全是为自己狡辩,你恨不得孩子一出生就让她独立,那行吗?”

    严泽光说,“老王你等等。”

    王铁山说,“你干什么?”

    严泽光说,“老王你给我仔细看看。”

    王铁山说,“仔细看什么?女大十八变,孩子已经是个漂亮姑娘了。”

    严泽光说,“你仔细看看妞妞像谁?”

    王铁山看了半天说,“妞妞就像妞妞,还能像谁?”

    严泽光说,“你再仔细看看。”

    王铁山说,“莫非……你是说?”

    严泽光说,“还记得吗,她的手心,右手。”

    王铁山说,“记得,记得。”

    两个老家伙突然激动起来了。严泽光说,“妞妞,把你的巴掌伸出来。”

    严丽文说,“爸爸你要干什么?怎么突然就神秘兮兮的。”

    王铁山说,“妞妞,把右手给我,让爹爹看看你的手心。”

    严丽文莫名其妙,苦笑着把右手伸到王铁山和严泽光的面前,两个人左看右看,然后互相对看,异口同声地叹气说,“非也。”

    当晚回到家里,严泽光说,“细节暴露性格,性格决定命运。”

    王雅歌说,“太深奥了,听不懂。”

    严泽光说,“你看,就是喝个小酒,两个年轻人就表现出不同的风格,分出了高低上下。不喝不行,喝多受罪,况且还在我们这些老家伙的面前,醉了失态,失态影响形象,影响形象就影响进步。”

    王雅歌说,“天啦,跟着你这么个德高望重的老团长,可真得处处小心。不过我跟你讲,你别自以为是,没有谁像你天天算计人的,任何事任何人你都玩战术。”

    严泽光说,“处处留心皆学问,吃喝拉撒有战术,这是不可否认的事实。你说请客,请哪些人你瞎订计划,可是你的计划能够实现的,都是次要方向的,主要方向的你实现不了。为什么?因为你只知己不知彼。”

    王雅歌问,“你指的是什么?”

    严泽光说,“这次请客,除了我们家和老王家,只请了三个客人。第一,最重要的角色沈大夫没到。第二,多了一个可有可无的贾护士长。第三,姚得春是你们提议的,第一轮冲击之后就失去战斗力了,只能算半个,所以你们请客基本上意义不大。我提出了一个沈东阳,第一,这个人迅速适应战场形势,集中优势兵力,先发制人;第二,这个人达成战术目的之后,激流勇退,见好就收;第三,酒没喝多,豪气可嘉。”

    王雅歌说,“你这个人,小心眼儿太多。照你这么说,我看沈东阳这个人只有一个优点,就是爱玩花招,耍小聪明。”

    严泽光说,“小聪明也是聪明,小聪明积累多了,就是智慧。”

    王雅歌说,“你当心哦,我看这个沈东阳对妞妞好像有点意思。”

    严泽光愣住了,半晌才说,“不会吧,妞妞才十八岁。不过,这事还真不能掉以轻心,就算我喜欢这小子,但是以我的团长的身份,暂时还不能让妞妞有情感方面的瓜葛,一个团长是不配当爷爷的。”

    王雅歌说,“你总是站在自己的角度看问题。要是你再当十年八年团长咋办,那我们的妞妞就一直不谈朋友?”

    严泽光说,“你瞎说什么,你希望我当十年八年团长吗?”

    王雅歌说,“我今天才有点明白了,你猜那个沈大夫为什么深居简出?”

    严泽光说,“猜不出,我也没兴趣。你们女人都很复杂。”

    王雅歌说,“我听贾护士长讲,沈大夫好像身世不太好,据说是国民党的军医,被俘虏过来的,好像给贾军长治过病,贾军长的夫人后来生了四个孩子,据说沈大夫做出了重大贡献。当年就是贾军长把她安排在人民医院的,那时候的相州市市长是贾军长的老部下。”

    严泽光心里动了一下,有些半信半疑,他想起了前不久在师部小招待所贾军长的房间里看见沈大夫的情景,当时确实感到意外。看来贾护士长所言不是空穴来风。

    严泽光说,“看来还真的很神奇哦,据说她治好了二十七师八十多号人。”

    王雅歌说,“相同非病因,一旦确诊,治好一个,就能治好一百个。”

    严泽光说,“这个人为什么老是戴着口罩呢?”

    王雅歌说,“这个问题我也问过,贾护士长说,那是在战争中受伤了,破了相,嘴歪了。”

    严泽光不吭气了,“不知道为什么,好像有一根神经被拨动了。”

    这天夜里严泽光很长时间没有睡着,肚子里的酒在半夜里发作了,起床喝水。喝了水,还是睡不着,也不开灯,就坐在阳台上看月亮。月亮很大,在沉睡的城市的上空像探照灯一样,将地平线上的轮廓勾勒得界限分明。湖水一样的月光轻轻地荡漾着涌动着,覆盖着天地之间万籁之音。

    恍恍惚惚中,他看见了毛田坝的月亮。毛田坝的月亮才是真正的月亮,在暗蓝色的天幕下面,清澈透亮,落在层层叠叠的山坳里,从树林里反弹出雾一般的氤氲。置身在毛田坝的月亮下面,感觉简直就像是站在另一个世界,那世界是森林的世界,是山花的世界,是河水的世界。月光下的空气,是那样清新,是那样湿润,飘扬着淡淡的酒香,也飘扬着淡淡的杨桃的香味。

    真的,这么多年了,他已经快把杨桃给忘记了,不,可以说每一秒钟都没有忘记,杨桃的影子每一秒钟都储存在他的记忆深处。当他忙忙碌碌的时候,杨桃会躲在他心灵的角落,一动不动,跟着他走南闯北。只要他稍微有点空闲,可以拿起烟斗抽上两口的时候,杨桃就会无声无息地出现在眼前,那红润的脸蛋,那汗涔涔发梢,还有那手心里的紫红色的胎记,都是那样的刻骨铭心。寻常看不见,三十年后那个蹦蹦跳跳的女兵再从记忆的海洋里冉冉升起,就像月中嫦娥那样令人向往又令人无限怅惘。

    这是严泽光难得有的平静的夜晚,难得有这份休闲的心境。他想现在他真的是老了。老了,锐气就减退了;老了,就爱想过去的事情了。

    这个夜晚,严泽光想起了“文革”中间的那一幕,那个拎着水桶,用一种无奈而哀怨的目光打量世界的女人。她的眼睛,那一闪而过的目光,在严泽光的心里久久徘徊。半醒半梦中,严泽光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像是从遥远的天际向他款款飘来。

    8

    严泽光的军事学院在城东,严丽文的军医大学在城南,相距有二十多公里,只要不是功课太紧,星期天严丽文就去看爸爸。

    爸爸好像真的老了,不像过去那样,总是一副雄赳赳,气昂昂的样子,精神气儿很足,动不动就是我决定,我命令,拟同意,拟不同意。现在的爸爸,变得沉默寡言。爷儿俩在学院的林荫道上散步的时候,爸爸常常心不在焉。严丽文就把自己学校的故事讲给爸爸听,说谁谁的篮球打得好,三步上篮几乎百发百中。说谁谁胆子特别小,上尸体解剖课,当场晕过去了。

    严丽文的班上,多数是军队干部的子女,家长多数都是师以上干部。严丽文知道爸爸职务低,最不愿意听女儿谈论别人的爸爸,所以在爸爸面前,她就很少提到别人的家长。

    严泽光说,“我们师机关的篮球队也很棒,沈东阳打中锋势不可当。这小子也应该上军事院校。”

    严丽文说,“我知道,他野心大得很,不仅要当研究生,还想当博士。”

    严泽光说,“长江后浪推前浪,我们就不行了。爸爸感到自己落伍了。”

    严丽文说,“爸爸怎么就老了呢?我看爸爸是雄风不倒。爸爸你可别灰心啊,沈东阳说,您是全师最有战争意识的军事干部,也是全师最有战术思想的军事干部。”

    严泽光说,“好汉不提当年勇。爸爸现在学的课程,什么合同战术,什么多兵种协同,什么信息化主导,都是过去没有接触的,吃力得很。”

    严丽文说,“沈东阳说,那都是超前的东西,可望不可及,爸爸的战术思想十年之内不落后。”

    严泽光看了女儿一眼说,“妈的,就十年?十年我才五十六七岁,那十年之后我干什么?”

    严丽文说,“人家说的是您十年之内不落后,可是还有不少老干部十年之前就落后了,不还是照样在位置上吗?”

    严泽光高兴了说,“那是那是,像王铁山,我看现在就不适应了,多年一贯制,只会抓作风纪律整顿,安全防事故,照搬照套训练大纲,基本上没有自己的创新。”

    严丽文说,“爸爸你就不能不说我爹爹的坏话?我爹爹在部队口碑很好!”

    严泽光不高兴了,看着女儿说,“你要搞清楚,你的爸爸是我!”

    严丽文说,“可他是我爹爹。”

    严泽光说,“爹爹是假的,爸爸才是真的。他那个爹爹是他自己封的。你是我的女儿,你不能老是站在王铁山的立场上,这是个原则问题。”

    严丽文说,“爸爸是真的,爹爹也是真的,他那个爹爹是我志愿喊的。他是一个慈父,我绝不能容忍别人对我的爹爹说三道四,这也是个原则问题。”

    严泽光长久地不说话,爷俩从林荫小道散步到学院后面的山坡上,坐在草地上看着西边的晚霞出神。严泽光说,“妞妞你不懂,血浓于水,世界上没有比父女之间的血缘关系更深了。”

    严丽文说,“我不否认这点。过去我不喜欢那个家,因为你和妈妈都有自己的事业,你们的事业大于一切,所以你们把我像皮球一样踢来踢去。可是爹爹就不一样,他也有他自己的事业,在部队,他把练兵带兵管兵当作事业,可是回到家里,她就把我当作事业,他参加我的家长会,他找人给我辅导作业,他甚至还带我去公园。”

    严泽光说,“那是因为他那时候没有孩子,他说他家就像荒漠,需要绿荫。”

    严丽文说,“并不是这样的。王奇出生之后,爹爹还专门跟我娘说,带好王奇,也不能忽视妞妞。妞妞的学习和生活,一样也不能放松。我每次回到西大营,不是见不到妈妈,就是见不到您。就是一家三口团圆了,也没有亲热劲。你和妈妈不是冷战,就是互相挖苦。可是我回到师部大院,永远面对的是慈爱的面孔。在我准备高考的时候,爹爹经常下厨房给我做汤。我不想喝,爹爹就把汤放在锅里暖起来。等我想喝汤了,汤凉了,爹爹就会再去烧热。爸爸,这些你能做到吗?”

    严泽光说,“我得承认,王铁山是个好父亲。可是你知道,爸爸是个事业型的人,抓部队高于一切。可是话又说回来了,王铁山他值得啊,他不仅有了一个儿子,他至少还有大半个女儿。我现在只有小半个女儿,还离心离德。”

    严丽文说,“爸爸,我没有跟你离心离德。我知道你是我的亲生父亲,我就是再不满,也不可能跟你离心离德。我只是希望你对我爹爹尊重一点,你们毕竟是从战争年代患难与共过来的,我认为你们之间的那些磕磕碰碰,比起两家多年的情谊,简直不值一提。”

    严泽光说,“不值一提?孩子,你懂得什么?就算我和王铁山之间没有任何矛盾,但是你知道吗,性格决定命运。我们的世界观不同,方法论不同,这就决定了重大问题上的分道扬镳。所有的小事我都可以妥协,但是在重大问题上,我必须坚持。”

    严丽文说,“爸爸,有人说你刚愎自用,你承认吗?”

    严泽光说,“你认为王铁山,不,你爹爹他比我聪明吗?他不比我聪明,那么你为什么不听我的?”

    严丽文说,“爸爸,你这话有问题,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就算我爹爹不比你聪明,但是也不能说凡事都是你的正确啊。”

    严泽光说,“天不早了,你回学校去吧。”

    严丽文说,“说好了一起吃晚饭的。”

    严泽光说,“我不想同一个坚持反动立场的人一起吃晚饭。”

    严丽文说,“爸爸你太霸道了。不讲道理!”

    严泽光扬扬手说,“滚蛋,严丽文同学。别了,司徒雷登!”

    9

    这次之后的第二个星期天严丽文没有到军事学院看爸爸,第三个星期天还是没来。

    这期间严泽光写了几篇论文,阐述军事改革转型期如何保持优良传统的传承性和新思维的再生性,其中有一篇,题目叫做《两点一线》,强调军事改革不能盲目,不能脱离实际,要根据我们自己的特点和基础,科学地、有步骤地、循序渐进地进行。

    这篇文章写好之后,严泽光自己也很振奋,因为文章的论点显然同自己过去的工作风格大相径庭。过去他强调的是大刀阔斧,跃进式发展,像西医做手术那样,毫不留情地割掉在教育训练中存在的痼疾,所以就有了在团里的战斗效率培养,有了强迫军官提高能力层次的硬性规定,有了军官们多数抵制的情况。现在他发现,他是有些一厢情愿了,把幻想当理想,把强求当追求。

    这篇文章在班级讨论的时候得到了赞扬。严泽光所在的班级,叫做高级指挥班,除了极少数的团长以外,多数都是师里的参谋长或者副师长,还有四个师长和两名军司令部副参谋长。至少有一半是参加过解放战争的,实战经验丰富,理论水平参差不齐,但是多数支持严泽光的见解。也不一定是理论上支持,多数是感情上的支持。因为当时有一股潮流,就是否定,七否定八否定,把过去的本钱都否定了,那他们这些老家伙干什么去,喝西北风不成?

    支持严泽光观点的不仅是军事学院的高龄学员们,还有沈东阳。沈东阳给严泽光写信说,“部队从军区报纸上看见了严团长的文章,还组织了学习。王铁山副师长有一次跟几个年轻的参谋谈话说,老严变了,老严现在注重实际了。”

    这话严泽光不爱听,尽管是褒义。严泽光心想,什么叫现在注重实际了,老子什么时候脱离实际了?

    这段时间,严泽光的学习劲头空前高涨,渐渐地就得心应手了。比起本班的同学,他年龄大,但不是最大的,他文化程度低,但不是最低的。只有职务是最低的,不,是最低的之一。职务最低的之一成了成绩最好的之一,对于他继续学习是一个很大的鼓舞,他甚至把双榆树战斗、潜山红石岭战斗也拿出来讨论,看看这些战斗还有哪些不完美的地方,哪些可以采用更好的战术。

    至于学完之后干什么,这些理论派不派上用场,那是另外一回事。学习的意义就是学习本身。他觉得他像一个孩子一样,很喜欢听赞扬,喜欢听表扬。

    美中不足的是好长时间见不到女儿。他觉得随着年龄的增加,他对女儿的感情与日俱增。他不得不承认,他对女儿欠情太多。

    到了第四个星期天,严丽文还是没有到军事学院来看爸爸。

    严泽光沉不住气了,甚至有点恼火。他终于发现,女儿还真的像他,也是一根筋。他在忽然之间产生了警觉,女儿的身上流淌着他的血,却蕴含着王铁山的情。从精神上讲,女儿差不多不属于他了。这太可怕了,王铁山抢走他的东西还少吗,跟他争夺杨桃,争夺双榆树,争夺少校军衔,争夺职务,争夺口碑,争夺在部队的影响力。现在又一场战争发生了,争夺女儿的战争似乎早就打响了,只不过他没有意识到,他的主要精力都放在了防范日本帝国主义、美帝国主义和苏修帝国主义上去了。王铁山这个老狐狸,就靠着参加家长会,靠着上公园,靠着热汤,就不动声色地把他的女儿给策反了。

    那个星期天,严泽光正要礼贤下士,到军医大学去看女儿,严丽文却出现了。让严泽光喜出望外又疑窦丛生的是,严丽文的身后还跟着沈东阳。

    严泽光隐隐约约意识到了什么,问沈东阳,“你怎么来了?”

    沈东阳说,“我到军区参加指挥专业硕士答辩,已经结束了,来看看首长和丽文。”

    严泽光听了这话,才半信半疑地问,“答辩得怎么样?”

    沈东阳说,“我选的课题是陆军在未来战争中的地位和作用,写了一篇论文叫《时间决定空间》,而我的研究资源就是严团长你的战斗效率速成法和《两点一线》的辩证关系。”

    严泽光顿时抖擞了精神说,“哦,说说你的论据。”

    严丽文说,“爸爸,沈参谋不仅是来看你的,也是来看我的,你能不能带我们出去逛逛,别一上来就搞这些战术啊,效率啊,辩证啊,烦不烦啊?”

    严泽光说,“妞妞,搞这些东西是爸爸的强项,别的不会啊!”

    严丽文说,“逛公园总会吧?”

    严泽光说,“可是爸爸没有便衣啊。你妈妈给你爸爸买的便衣,永远不合身,不是裤腿短了就是袖子长了。”

    严丽文说,“那我们今天什么事情也不做,到商场去给你买一身合适的便衣。”

    严泽光眯缝眼睛想了想说,“那也不是不可以。可是沈参谋来了,好不容易见面,你总得让我们说几句话吧。爸爸很想听他的辩证关系。”

    严丽文说,“爸爸你感兴趣的是他把你作为研究课题。那好,给你十分钟。”

    严泽光问沈东阳,“十分钟够吗?”

    沈东阳回答说,“一个参谋,应该用最简洁的方式尽可能简短地向首长汇报自己的想法。我的辩证关系说是建立在《两点一线》这个大思维的基础上,‘承上’是出发点,‘启下’是方向,点的问题确定了,剩下的就是度。速度和精度,也就是严团长常说的,二度决定胜负。训练改革好比开汽车,遇上弯子不能猛打方向,猛打方向就是走极端,打过头了再往回打,又走极端。宁肯稍微放慢速度走直线,也不能快速走‘S’路线。”

    严泽光乐呵呵地看着沈东阳,又看看严丽文,问女儿,“你听明白了吗?”

    严丽文说,“似懂非懂。”

    严泽光说,“这里面名堂大了,属于战争意识形态范畴。沈参谋,你很不走运哦,你没有参加过战争。要是真的参加了战争,我敢打赌,就算你不是一个很好的指挥员,也一定是一个很好的参谋。我也不走运,妈的现在还是个团长,想把你拉人麾下也是力不从心。”

    沈东阳说,“我相信我会在您的麾下效力的,总有一天。”

    严泽光笑笑说,“但愿吧。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

    严丽文说,“你们不算太老的人,好比中午十二点的太阳,正是阳光普照的时候……”

    严泽光说,“妞妞,你好大的胆,竟敢篡改毛主席语录。”

    严丽文说,“爸爸,你好大的胆,竟敢滥用毛主席语录。”

    严泽光说,“好,老子今天心情很好,跟你们一起上街。本团座今天要搞一套高级中山装。”

    10

    严泽光当然不是傻子,虽然说他在非军事领域内反应稍微迟钝了一些,但是谁要是认为他一窍不通,那就大错特错了。

    沈东阳第一次到军医大学看严丽文,并且结伴来看严泽光,借口是到军区进行陆军指挥硕士答辩,严泽光虽有疑惑,却并没有点穿。他喜欢这个年轻人,他甚至一度希望自己能有沈东阳这样的一个儿子。但是,当他看出沈东阳和严丽文日渐亲近的时候,他的心情就有点复杂了。这倒不是因为他不喜欢沈东阳,而是因为他不想让女儿这么快就谈男朋友。他才是个团长,女儿谈了男朋友,就意味着很快就要结婚,很快就要生儿育女,他很快就要当爷爷了,一句话,女儿穷追不舍把他撵老了。

    这种心态有点奇怪。

    可是,有些事情还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地发生了。

    半年之后,也是一个星期天,严丽文给他打电话说,“沈东阳又来了,还要来拜见他。”严泽光一听,女儿的话有点郑重其事,就预感到了什么,但是他没有办法,只好在房间里等待,一边等待一边琢磨如何打赢这场战争。他的想法是,先把这个企图跟他争夺女儿的家伙打退,再打退,但并不打垮,等上几年再说,最好在他五十岁的时候再说。

    军事学院的学员都是中高级干部,宿舍以人为单位,房间布置充分地体现了军事化的特点,结构紧凑,作风朴实。

    那天沈东阳也很心虚,进门的时候不像上次那么坦然,耗子一样跟在严丽文的身后,脸上尽量保持着一丝不苟的微笑,胸膛也尽量挺得恰到好处,心里却疙疙瘩瘩地像个不大成熟的贼。老谋深算的严泽光一眼就看出来了,这家伙没准已经向女儿发起攻势了,显然已经成了同盟了,没准这次来是给他下达预先号令的。

    事实果然如此。

    当然,这种面对面的摊牌不像搞沙盘,也不是沈东阳的强项。谈朋友他是第一次,接受未来岳父大人的检验也是第一次,他自然不可能有太足的底气,更何况主考大人是全师著名的严格的团长呢。

    因为提前双方心里都有了戒备,进门之后,严泽光并没有站起身子,没有了上次的客气和惊喜,只是淡淡地指了指对面的沙发,不痛不痒地说了一个字:“坐。”

    军事学院的东西多数都有了一把年纪,沙发是战争年代里留下来的旧物,一坐下去便猝然嘎吱一声。

    沈东阳心里一紧,不由自主地就把双手放在膝盖上。

    严泽光微微一笑,有点幸灾乐祸的意味,问沈东阳,“沈参谋这次来,莫非又是搞硕士论文答辩?”

    沈东阳说,“不是,我是利用休假的时间,来看看丽文和首长。”

    严泽光说,“你是上级机关的工作人员,我是下面部队的团长,不,现在我连团长都不是了。我们不是上下级关系,你喊我首长不合适。”

    说完,从茶几上漫不经心地拎起一个干燥得皱皮的苹果,亲自削了起来。

    沈东阳说,“严团长,我今天是严丽文的朋友。我可以喊您叔叔吗?”

    “哦?”严泽光的眉毛一扬,小刀在苹果上做了—个短暂的停顿,似乎对沈东阳表现出来的坦率有点吃惊。他避开沈东阳的问题说,“我当然知道你是丽文的朋友,但是你为什么要强调这一点呢?你这么一强调,我就有点不明白了,你是丽文的什么朋友?是一般的朋友呢还是非一般的朋友?”

    沈东阳的身上立刻沁出了细汗。打过几次交道,他当然知道这个年近五十的团长是个极不好对付的人,他的洞察力极强,而且表达方式阴阳怪气,今天是考女婿,自然更加深沉,这比他在战术上的要求恐怕要更加挑剔,弄得不好就要钻他的圈套。

    沈东阳支支吾吾地说:“我们目前还……只是……一般的朋友关系,不过……我们正在向非一般的关系……发展。”

    严泽光惊讶地问,“你是怎么啦?你感冒了吗?我记得你在师里的训练会议上谈战术想定口齿是很清楚的嘛,那次我们两家聚会,你的口才也很利落嘛,现在怎么变得结巴了呢?”

    “爸爸!”坐在沈东阳身旁的严丽文用力地喊了一声,以示抗议,同时也给沈东阳壮胆。

    沈东阳的精神果然为之一振,鼓起勇气说:“我在……追求丽文。”

    严泽光又表现出了吃惊的样子:“是吗?我原先只知道你给丽文补习功课,没想到你还有长远计划呢。你估计我会同意吗?”

    沈东阳说,“分析认为,您会同意的,或者说您最终会同意的。”

    严泽光问,“依据是什么?”

    沈东阳说:“第一,我知道您一直关注我,您欣赏我。作为一名军事干部,您不会对我表现出的能力和……工作水准无动于衷的,这就给我们的对话铺垫了宽阔的前景。”

    严泽光难得一笑:“小伙子你很自信。坦率地说,你是个好参谋。过去你在三团,我就想挖你,后来我在一团号召我的参谋向你学习,我们之间有过的几次接触,你都给我留下了很好的印象,但这并不等于我就会同意你和我的女儿交朋友。尤其是你们说的那种朋友。”

    沈东阳端正地坐着说,“可是您又有什么理由不同意呢?”

    严泽光愣了一下,目不转睛地看了沈东阳一会儿,突然哈哈笑了起来:“问得好,目前我当然也还没有依据不同意。可是我告诉你年轻人,第一,我这个老丈人可是一个很不好对付的人。你在上级机关里当参谋,我是不找你麻烦的,可是你要到了我的手下,那就不轻松了。第二,也许我的军事生涯很快就要结束了,你知道,一个四十六七岁的团长意味着什么。”

    沈东阳说,“我并没有攀龙附风的想法。当初我听说是王副师长想请我去给他女儿辅导化学,我还很不乐意,而后来我明白了丽文是您的女儿,我喜出望外。”

    严泽光说,“哦,当时好像你是这么表现的,或者说是这么表演的。”

    沈东阳说,“我最近又在研究您的《两点一线》,我知道您需要什么样的预备队……”

    “今天不谈这个了,与本题无关。”严泽光扬掌向外挥了两下,突然改变态势,“会打乒乓球吗?”

    “不……太会。会打篮球。”沈东阳沮丧地回答。严泽光的这种飞速跳跃的提问方式让他应接不暇,往往毫无思想准备,只得仓促上阵。

    “唔,会打篮球的人怎么能不会打乒乓球呢?要全面发展。”严泽光又笑了笑,“穿几号的皮鞋?”

    答:“一号。”

    其实是二号,但沈东阳为了进一步博得严泽光的好感,虚报了一等。

    严泽光一眼就看穿了沈东阳的把戏,狡黠地一笑说,“我看你这块头,应该穿二号皮鞋。胶鞋倒是可以穿一号的。野营拉练穿大一号的养脚,平时行动穿小一号的精神。这里面也很有讲究,要多揣摩一些道道。”

    “是。”沈东阳的旧汗还没有干,新汗又冷嗖嗖地冒了出来。他实在摸不清楚团长大人的战术,这么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敲打,让他防不胜防,不知道什么地方部署不当,就被他批亢捣虚干一家伙。

    一直静观默察双方舌战的严丽文却始终笑意可掬。在这片战场上,她无疑是最后的胜利者。她不反对老爸刁难刁难他沈东阳,她也认为有必要让沈东阳多经受一点挫折,别以为严泽光的女儿是轻易就能追到手的,让他体会一下追求的艰辛,在此后的生活里更加珍惜来之不易的幸福。但是她也不反对沈东阳在老爸面前露出恰当的锋芒,让老爹明白女儿可不是随便就往他面前领人的,女儿的眼光不是一般的水准。

    “敢抓蛤蟆吗?”

    沈东阳的头皮一阵发麻,他是最腻味那东西了。但是,他分析严泽光是在考他的胆量,只好麻着头皮回答:“敢。”

    “哦?”严泽光作意外状,“吃过吗?”

    “吃……过。”沈东阳控制住强烈的恶心,迅速在脸上布置出一副无所畏惧的样子。只要严泽光爱好,他打算从明天开始,就请教侦察科的马参谋,进行抓蛤蟆吃蛤蟆的训练。“要是做法得当,蛤蟆肉倒是又鲜又嫩。”说完,还当真做出一副回味的样子。

    “要改掉这个不健康的毛病。”严泽光斩钉截铁地说。沈东阳吃了一惊。

    “没到军事学院之前,我就听说师机关里有几个年轻人,专门吃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吃耗子,吃蚂蚱,吃癞蛤蟆。怎么能吃癞蛤蟆呢?那东西我一看见就浑身起鸡皮疙瘩。不小心会中毒。我怎么能答应丽文跟一个爱吃蛤蟆的同志在一起呢?”

    沈东阳恨不得找根绳子把自己吊死。

    “团结搞得怎么样?”严泽光又问。

    “您可以调查,上下都处得很好。上星期张参谋家属来队,被子都是我帮忙洗的。”

    “你的父亲是干什么的?”

    答:“工人。”

    “你的爷爷呢?”

    答:“还是工人。”

    “你爷爷的父亲呢?”

    “不知道。”沈东阳的声音不由自主地提高了,情不自禁地流露了些许不快,停了停又补充说:“再往上说,就该是农民了。”

    严泽光又一次笑了,站起身子,做出送客的架势。“好吧,沈参谋,你来一趟不容易,不,我看很容易,才半年,我们又见面了,你们年轻人去逛逛吧,我还得复习合同战术啊。但是,沈参谋,我把话说清楚,你和丽文交朋友可以,但是暂时不许交你们说的那种朋友。”

    沈东阳冷静地问,“为什么?”

    严泽光说,“不为什么。”

    离开严泽光的宿舍,沈东阳说,“都怪你,非让我来吹风,这个风是好吹的吗?一身冷汗,一无所获,还落下个不许。”

    严丽文咯咯笑着说,“这一关早晚得过啊!晚过不如早过,没准老头子哪天高兴了,打个电话说,沈东阳啊,那件事情我同意了。”

    沈东阳说,“这倒是完全有可能的,因为你爸爸赏识我,就像我赏识他。”

    严丽文说,“你还得记住,就算我爸爸赏识你,还有我爹爹,还有我妈妈,还有我娘。你要过的关多了。”

    沈东阳夸张地惨叫一声,“天啦,你们家怎么这么麻烦啊,我沈东阳怎么这么命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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