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一)

    1

    推算起来,该是七十年代最后个雪天。载着新兵的闷罐子列车由东向西,经郑州再向北,过了黄河,便见窗外有几道纺线般的雪絮儿划下来,先是一团一团地在风中旋转,渐渐地有了铺天盖地的气势,很快就在旷野结起一层半透明的雪壳。及至到达终点,已是满世界银白。

    卸车的地点是中原的阳安镇。说是兵站,其实也就是安在平原上的几道房子加两墩水泥平台。周围几里路几乎看不见人烟。半个小时后,由北向南又来了一列车。两股新兵几百号人,乱哄哄地散布在铁路两侧,像是萎缩在旱地里的绿皮萝卜。鹅毛大雪飘得尽情儿潇洒,风却刮得嘶嘶啦啦极刺耳。

    后到的那列车上跳下个面皮白净的大个子新兵,缩起脖颈往四下里睃一眼,就禁不住一阵嚷嚷:“俺的个娘哎,宋连长说是武汉军区,俺还当是武汉大城市咧,咋这龟孙地盘?”

    无边无垠的大平原上,只见雪飘,不见草动。偏碰上接兵的宋连长就在附近,听见高个子新兵咋唬,就站起来了,满脸不高兴,吼了一嗓子:“谁在那里嚷嚷?……王北风你人高马大的,还挺娇气是不是?你嚷个屁!”

    那个叫王北风的新兵立马噤声,龇龇牙,骨碌着俩眼珠子往同伴们瞅了一遍,见大家都很同情,便将背包放在雪地上,一屁股坐下去。

    宋连长又朝新兵喊:“都起来都起来,活动活动,别阴死阳活地蔫着,防着冻出了毛病。”

    新兵们纷纷起立,开始活动。有跑的,有跳的,有扭的,各种稀奇古怪的动作都有。

    宋连长向乱糟糟的活动场所看了看,满意地咧咧嘴,突然伏下身去,支起一条胳膊,喊道:“李老一,来扳手腕子!”

    李老一也是接兵的,班长级别,真实姓名叫李四虎,因为是一班长,而且是很老资格的一班长,便被尊称为“李老一”。见连长挑战,李四虎不屑地嘟哝了一句:“球,就你那两下子,别让我在新同志面前扫了你的威信。要扳,我就跟大个子王北风扳。”

    宋连长笑了:“你小子欺负新兵算什么本事。”

    李四虎反倒来劲了,拍着屁股起哄:“王北风你别听他瞎咧咧,我这是给你上新兵第一课,让你左手,上不上?”

    宋连长也叫:“王北风你过来,别让李老一的气势汹汹所吓倒。他是纸老虎,你代表你们新同志露一手。”

    王北风又往新兵的队伍里看了一眼,新兵们都不吭气,只是拿眼向王北风传递着很复杂的情绪。同车的新兵都怕李四虎,知道这是个老兵油子,一路上挨过他不少呵叱。王北风心一横,鼓了一股勇气,想,豁出去了。鸟班长欺人太甚。便与李四虎交手。

    两个人伏在雪地里,将身子摽成一条直线。头一局,王北风想,你是老兵,给你个面子,手上就没咋使劲。

    李四虎很轻易地赢了,一赢就得意地叫:“算球了算球了,让你左手还轻飘飘的,你还嫩着呢,别伤了骨头。”一边笑,一边爬起来,拍拍屁股要换人。

    王北风恼了,趴在地上不动,说:“李班长,再来一局。”

    李四虎一愣:“还不服?那就再来。”

    于是再来。王北风使出了吃奶的劲,最终还是输了。连战三局,皆以王北风的惨败而告结束。新兵们便都耷下脑袋,脸上分别有了惶惶的样子。

    李四虎站起身又拍拍屁股,头一扬,把身子挺得很高大,反倒谦虚了,说:“要说呢,你劲儿蛮大的,就是要领有点那个……以后,老同志们会教你的。”

    王北风看看李四虎,又看看新兵们,特别是看见了新到的几个女兵也露出惋惜和同情的目光,心里窝囊得要命,恨不得把地球踩个窟窿钻进去。

    宋连长说:“车没来,继续活动。下面我和李四虎同志做示范。”正要趴下去,忽听一声怯怯的询问:“首长,我可以试试么?”大家扭头去寻,看见新兵堆里冒出个墩墩实实的中等个儿新兵,红着脸盯着宋连长看。新兵们就振了精神,稍停又有些灰心:就这蔫儿巴叽的样儿,行么?

    宋连长高兴了:“好,甭管输赢,单这精神就可嘉。”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石平阳,首长。”新兵答。脸蛋儿虽然腼腼腆腆的,目光里却有一种好斗的神气。

    宋连长说:“好哇,石平阳,这名字响亮。李老一,上!”

    李四虎冲石平阳龇牙咧嘴地笑了笑:“嘿……小石头蛋儿,让你左手?”

    小石头蛋儿也笑笑,笑出一副憨厚样儿:“别,还是来公平的,我在家帮爹打过铁呢。”

    李四虎一愣,脸皮刷地绷紧了,不再吭气,趴下身子,凶凶地喊了声:“来吧!”

    右手对右手。老兵们新兵们都围了过来,前排的新兵把掌关节攥得咯咯吱吱响,后排的新兵使劲往前拱。女兵们也挤在里面叽叽喳喳,漂亮的小脸蛋儿一个个都憋得很鲜艳,明显地制造着倾向于石平阳的情绪。宋连长乐呵呵的,快活得就像是要看一场精彩的足球赛。他主动担任裁判,很耐心很严格地把两个人摆妥帖了,说了句开始,那两只小臂便不动了,像两根钢管,呈“人”字型架在地上。

    周围的骚动沉下来,只有雪花噼里啪啦地往下落,似乎为血管膨胀的声响做着义务伴奏。两副额上的青筋随着喘息声的逐渐厚重,也一截一截地往外凸。身子像是冻僵了,纹丝不动地凝在雪地上。

    嘴上无毛的新兵们开始冒汗了,暗中替石平阳把劲儿攒得很足。大家来自五湖四海,但有一个共同目标,打倒李四虎,给老兵油子们一个下马威。

    女兵中有人认识李四虎,尖着嗓子泄他的气:“李班长呀,腿打颤了呢,要栽给新兵蛋子呢。”

    宋连长东瞅西看,咬牙切齿地喊了一声:“加油!”

    大约过了四五分钟,接兵的几个班排长在漫长的瞬间里终于熬不住了,纷纷喊起了号子,为李四虎助威。新兵们起先想喊不敢喊,待排班长们喊红火了,不知谁低哼了一声,算是起了个头。新兵人多,越喊越响,女兵喊得尤为可劲,尖叫声咆哮声膛音杂音一并喷发——“新同志,加油——!”“加油,石平阳——!”如同一群嫩嫩的炮声,滚动在漫天飞舞的雪野里。

    新兵们攒了多时的劲,就通过这恣意纵情的喊声,递给了石平阳。石平阳精神大振。喊声如一股洪流把他的手背涨厚了。脸色由红变紫,再变红;五官死死地拧在一起,犹如纠结的葛藤。两双脚趾已经抠进雪地,做着无声无形的搏斗。李四虎是另外一副光辉形象,两只眼睛紧闭,毛发竖立,棉帽歪斜,耷拉着压扁一只耳朵,皮下血液分明可见,似乎随时准备喷涌出来。胳膊肘下的雪地已融出很大一片水渍,棉军装由表及里几乎全部湿透。又僵持了五六分钟。终于,先是一声闷响,紧接着,李四虎脑袋一偏,趴下了。

    李四虎在紧要关头崩出来一个屁。李四虎后来再同老兵们说起这件事时,把惨败的全部责任都归咎于这个生不逢时的屁。

    比赛完了,石平阳爬将起来,脸蛋子红红的,说了句“李班长手下留情了”。然后望着宋连长谦虚地笑。

    新兵堆里哇哇地热闹开了,王北风打量着石平阳,很想喊两句过瘾的话,但他没敢喊,怕李四虎和老兵们不高兴,只是用一种兴奋的、感激的目光向石平阳传递着默契。女兵中却有一个椭圆脸,很调皮地冲这边笑笑,扬手做了个带劲的手势,不管不顾地喊了一嗓子:“石平阳,棒呵——”接着又有一个苹果脸女兵振臂高呼:“向石平阳学习,向石平阳致敬!”女兵们乱成一团,边笑边闹,把新老男兵们看得目瞪口呆。

    李四虎恨恨地骂了句:“妈的丫头蛋子,笑破了嗓子嫁不出去个蛋!”

    不久,团里的车队来了。一位看样子比宋连长还要大的干部走过来,老兵告诉新兵,这位就是三营营长庄必川。庄营长同宋连长和老兵们热热乎乎地打了一阵招呼,又看了看新兵们,说:“大伙的气色都挺好嘛!”

    宋连长笑笑:“营长,一出精彩的节目你没看到。”便把扳手腕的经过讲了一遍。

    营长哈哈大笑,很感兴趣很重视的样子,问:“谁是石平阳呵?”

    石平阳便应了声:“我就是,首长。”

    营长全面细致地把石平阳看了一遍,哼了一声:“嗯,是块国防料子。”转脸又对宋连长说:“这个兵我要了,放你们一班去。”

    石平阳和王北风被分到了一辆车上,驾驶楼里坐着宋连长。卡车先走一段柏油路,再走土公路,七拐八拐进了山。这山是西岭山区的一部分,山不高,沟不深,但很荒凉,沿路很少见到人家。翻了最后一道坡脊,便见到沟底和坡上出现了几排青砖青瓦的大房子,有的门前还零零星星地散布着几门大炮。很多年后石平阳和王北风都还能够记得,他们乘坐的第一辆军车是挂着伪装网的解放牌,车屁股后面印有白底蓝字:戍-33998。

    第一天夜里,新兵们翻来覆去睡不着。门外积了很厚的雪,白皑皑的一片。铺是地铺,脚头上一溜红砖码齐的床沿。门后砌了一个墩墩实实的老虎灶,上面罩了一个铁丝笼子,堆满了鞋垫子和湿棉衣,冒着湿漉漉的热气。夜深之后,不断有干部或者老兵查铺,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将炉子上的物件翻翻转转,看看通风窗,再加上半锹煤。炉火一直很旺地燃着,时不时地探出火舌,把门后舔出一片暗红。随着这跳动的暗红,新兵们也在不断地燃烧着气吞山河的想法。大家明白,就从今天起,就在这片山沟里,自己就开始了漫长的兵旅生涯。

    吃足四天军粮后,宋连长把石平阳和王北风一并叫到连部,首先问:“知道这是什么连队吗?”

    “师属炮兵团加农炮营一连,也是基准连,在团建制称为炮兵团七连。”王北风流畅地回答。

    “还有呢?”

    “炮兵之神连。”王北风又答,这是在路上就听说了的。

    宋连长高兴了,很豪迈地翻出一本小册子,掀开一页说:“情况是这样的……一九四七年七月攻打天津,咱们连炮击天漳桥……”然后一五—十说上一通光荣历史,说本连是全军最早一批炮兵连队之一,谁谁谁是特级英雄,谁谁谁现在在中央,谁谁谁同毛主席合过影,说得石平阳和王北风热血沸腾。宋连长最后又说:“咱们是加农炮,既打间瞄也打直瞄,很有学问。大学生咱伺候不起,初中生咱看不上,你们高中生当瞄准手正好。”

    出了连部,两个新兵的心里充满了阳光。连长红口白牙说的话,要咱当瞄准手哩。“知道连长为啥重视咱吗?”王北风问石平阳。

    “不知道………可能也就是因为文化程度。”石平阳想了一下,老老实实地回答。

    “我寻思,还因为咱们敢跟李老一扳手腕子。”王北风仰起头,望着天上的悠悠白云,很快活地哼起了小调,哼着哼着,突然加大音调吼了一句:“石平阳,棒呵——!”

    石平阳吓了一蹦。“你这人咋啦,阴阳怪气的!”

    王北风嘻嘻一笑,神秘地凑近石平阳:“记得那个丫头么?分咱卫生队来了。”

    石平阳皱皱眉头,讷讷地说:“关咱啥事?”

    “关系重大哦,”王北风打了个响指,脸上涌现了一层流气,“知道她怎么评价你么?那个词叫什么……挺拔,啧啧,听这词儿,挺拔。石头你这家伙真有福,才到部队,就有姑娘挺拔上了……她叫张峨嵋,听说才十七岁。”

    石平阳倏地变了脸。“王北风你咋这样,不严肃,道德品质有问题。咱都是革命战友新兵蛋子,我咋敢往邪的想?要是让连长指导员知道了,咱还了得?”说完甩开王北风,径自往新兵排宿舍走。

    王北风也吓住了,急忙撵上去扳住石平阳的肩膀说:“你看你看,说着玩的,图个嘴皮子快活,咋就认真了呢?可不敢跟指导员汇报呵!”

    石平阳说:“你得保证往后别瞎说。”

    王北风说:“我保证不瞎说。”

    石平阳想了想又说:“也别瞎想,咱都是新兵,别想出毛病毁了前途。”

    王北风说:“我保证也不瞎想。”

    2

    三个月后,新兵下班,正经地摸到了神往已久的加农炮。石平阳的顶头上司就是李四虎。排长是个河南侉子,叫丘华山。李四虎是全营著名的老兵油子,稀拉,嘴巴不干净,尤其爱捉弄人,但他有技术,炮兵业务堪称行家里手,关键时候总少不了他为连队挣面旗子。连长指导员他都不在乎,对于排座丘华山,他就更不放在眼里了。他俩是同年兵。之所以丘华山提了干而李四虎仍然当班长,并且一当就是数年,据说其中有一个很荒诞的故事。

    当兵第二年,丘华山熬不住连队的苦日子,托了老乡关系,调到团后勤烧锅炉。用李四虎的话说,这小子玩正经的不行,玩邪的可真贼透了,就烧锅炉那份屁大的工作,他也能玩出绝活。“你猜他怎么着?”有次高兴了,李四虎对新兵们大侃了一通:“大清早晨他把开水烧好后,不管开不开会,他都把会议室的暖瓶保温桶打满。等机关干部来上班,锅炉里就放不出水了。他躲在一边看着,看见有用的人才出去。‘股长呀,您先回去,等会儿我专门为你烧一锅,开了我给您送去。’再过会儿来了人,他又说:‘李助理呀,我特意为您留了两瓶,可别告诉别人呵,免得说咱开后门。’再过一会来人他又说:‘王干事,我这两瓶你先喝着,谁让咱俩是老乡呢’……你看,就他妈几瓶开水,硬是把机关干部们哄得个个心里熨帖。没过半年,就拱下来当了班长,接着又提了干——前几年提干不像现今这么难。其实他根本不懂炮。不是小量他,他狗日的连赋予射向都不会。”李四虎每每谈起这个问题脸上满是不屑,眼里却闪动着酸溜溜的情绪。

    七连是加农炮营的基准连,一班是基准连的基准班,李四虎是基准炮班的班长,而且,在这个位置上,他已经干出了很大的名声。李四虎虽然浑身都是毛病,但论起操炮,绝对权威,站在队列里他是个兵,一上炮位他就成了爷。不服不行。

    石平阳下到班里不久,李四虎曾经非常真实地踢了他一脚。事后在班务会上李四虎还强调说,这一脚踢得非常及时非常必要,是形势所趋非踢不可的。

    那天训练传诵炮兵口令,正忙乱间一阵冷峭的干风刮来,将石平阳手中的口令纸掀得稀里哗啦。石平阳本来就很紧张,又听又算又记又传,忙得顾头不顾腚。情急中,他把刚刚接受的一组口令写在炮架上,自然没有想到这一行为产生的严重后果。铅笔又细又尖,在炮架上划出了极刺耳的声音。尽管这个动作只在瞬间就完成了,但还是被正在组织训练的李四虎一眼瞅见了。李四虎立即下达暂停口令,把小红旗往后腰一戳,神色匆匆地跑过来,往指尖上蘸了口唾沫,摸了摸铅笔划过的地方,结果发现有几道曲里拐弯的铅笔线无论如何也抹不掉了。李四虎心疼得倒吸一口冷气,仍不死心地反复抹,嘴里不干不净地骂,抹着抹着骂着骂着就突然转过身来,两只狼眼般的珠子放了道绿光,死盯着石平阳,腮帮子又鼓了鼓,那充满激情的一脚便照准石平阳的屁股踹过来。

    然后召开班务会。

    李四虎首先发言,在讲了一通大道理、又念了一段纪律条令之后,说:“一个人,干什么事都要心诚。你父亲是铁匠吧,咱家隔壁也是铁匠。每早开炉前,人家都要烧一炷香,然后洗手,洗干净了再去拿钳子。铁灰炭灰都是灰,可落到咱邻居大叔碗里他照样吃,他说打铁的人要能吃铁,越吃钢火越硬……”

    副班长耿其明提醒说:“这话我们都听过好几遍了,石平阳也懂这个理。别走题太远了。”

    李四虎咽了口气,不满地看了副班长一眼,接着说:“咱们当炮手的,靠炮吃饭,靠炮做人。可你得首先爱惜它。你别以为它没长脑袋,可我还觉得它是有灵性的,它懂得人情世故。知道咱们最老的班长吧?就是连部荣誉室靠门左边挂着的那位。黄风岩战斗中他缴获了一门小钢炮,是打不响的。连长下命令让他扔,他没扔,硬是从山西长治扛到东北锦州,扛了几个月几千里地,闲了就擦,就拆开捣腾。后来怎么样?在锦西马家堡战斗中,半个连的步兵被人家地堡火力点压在洼子里,抬不起头,急得营长抢过炸药包要去拼命。这时候咱老班长就把炮架上了。老班长说:伙计,你就是哑巴也该哼一声了,我背你背了这么远,过铁路轻装我把干粮都扔了也没舍得撇下你,今儿个你可得还我这个情。结果呢,它还真响了,而且响了六次,硬是把敌人的火力点掀掉了。老班长牺牲后,这炮任谁也弄不响,报废了。你说邪门不邪门?所以呀,我说……”

    石平阳不吭气。那一脚踢过来的时候,他愣了一下并暗中攥紧了拳头,但他终于没有打出去……随着班务会的不断深入,他越来越发现在这个老兵的身上有一种他十分亲切的东西。“班长,我对你没意见!”他很崇敬很真诚地看着李四虎,又补充一句:“真的,我不会撒谎,这是心里话。我明白了。”

    李四虎半张着嘴看了他好几秒钟,突然咧嘴笑了:“响鼓不用重锤敲,明白就好,……当然不能有意见。”李四虎又将目光收回去,在全班另外几个人的身上悠了一圈说:“大家都要以这件事为教训。要记住,咱们当炮手的,别的再疵毛,就是对炮不能随便。你把炮玩灵了,误岗三五分钟人家不能把你怎么着,批你说你但是心眼里服你。你要是连吃饭家伙都使唤不好,你把天吹出个窟窿把地拍起个包,人家照样可以看不起你。”李四虎说着,情不自禁地往小套间里屋看了一眼,那是丘华山自成体系的排部。一双皮鞋整齐地码在床沿下,锃亮照人。李四虎的嗓子眼掩饰不住地咕噜一声响,眼睛里又涌上一层自来火:“光包装好管屁用,里面没样子,提虚劲!”

    大家明白班长的气从何来,都不吭声。李四虎意识到情绪分散,又收回话头:“能看出来,你石平阳是条血性汉子,只要你舍下身子跟我干,我保你能成为咱连的高级炮手!”又把脑袋转向耿其明,“老耿你说是不是?”

    耿其明忙说:“那是那是。火车不是推的,牛皮不是吹的。石平阳你刚来,有些情况不了解。你去问问,搞训练,搞内务评比,搞晚婚计划生育……咱们班啥事落后过?”

    老兵李茂全一杆子插进来:“咱们副班长的老婆先系根绳子后结婚,团里都表扬过。”

    大家哗地大笑,前仰后合。

    李四虎敲敲凳子:“有什么好笑的?严肃点!不是系绳子,是上环。”李四虎做了个手势,很形象地比划了一下。“这也是咱们班的光荣,让你们一笑就冲没了严肃性,扯——那个——淡!”

    副班长说:“那是那是,大家都会遇到这个问题的,能不能处理好还很难说,还真要靠觉悟……现在说正经的。石平阳同志是有责任的,当然,班长同志心情可以理解,但踢人不对,方法上有问题。我做为党小组长,有责任进行批评帮助……”

    “算球了老耿,”李四虎拦住他的话,打了个哈欠说:“下次小组会上说吧,今天主要是对石平阳进行帮助,已经达到了预期目的,散会。”

    石平阳当的是二炮手。一问王北风,也是二炮手。王北风分在四班,四班是二排的基准班。二炮手是个重要的角色,一声用炮口令,第一个动作就看二炮手的,得首先打开炮架固定器。二炮手的动作不到位,全班就无法展开。王北风和石平阳都很明确,漫长的兵旅生涯有戏没戏,关键就看这头几下。要是最初这几步光放闷屁,那往后累死也改不了个坏印象。

    石平阳生在皖西,家乡的山水虽说不上四季如春,却也有多半日子风和日丽,远山近水清秀宜人,野花翠竹很能滋润人的骨骼。乍一到这荒凉的北方山区,又遇上个滴水成冰的季节,身体颇有些吃不消。先流鼻血,后烂手,冻疮专拣指关节处长,奇怪的是烂了肉还不觉得疼,只是睡觉焐暖了才奇痒难忍。偏碰上个认炮不认人的李四虎,一上炮场就发狠,凶得山摇地动,细得放屁都管。一个口令没执行好,他能让你重做几十遍。你累得死去活来,他却蹲在一边吸烟,瞅着你,算计着你,然后讲评你,能骂上你几十分钟,能滔滔不绝的跟你说上三十年炮史。你备受折磨,他越有快感,他硬是要把个小班长当出个巴顿的滋味来。新兵们苦不堪言。

    雪化了又冻,山里的地面冻成铁砣,几镐头下去,虎口就裂了,血顺着镐把往下滴。那血,李四虎是看见了的,但他没有做出同情的表示,继续吼继续训,继续加码,一旦发现石平阳动作失误,就跳起来骂。脏话丑话如拧开的水龙头,骂得满炮场臭烘烘的。有时候骂急了石平阳也发恨,鸟班长也太轻贱人了,再有本事你不也就是班首长么,干吗耍那么大的威风?当然,这些是不能溢于言表的。从当兵那天起,他的怀里就揣着一个金色的野心,他总能看到一个绿色的希望在向他招手。而李四虎的这些出格的行为,正是送他走向那希望的坚实阶梯,况且他也渐渐能理解了,作为一个永远也不可能成为军官的老兵,李四虎委实太需要太渴望尝尝那种驾驭别人的滋味了。

    石平阳的逆来顺受不屈不挠终于感动了上帝。一次休息的时候,李四虎把石平阳的手拽过去,着实看了一阵子,看相般地数了数那上面结了疤或没结疤的烂处,又抠了抠手心茧花的厚度,然后说:“石平阳呵,有人说我报复你,为了还那次扳手腕的账,故意使坏,熬煎你,听说了吗?”

    “听说了,班长。”石平阳低着头回答。

    “你信么?”

    “我父亲打菜刀,专拣好钢,在炉膛里淬几次火,菜刀刃口又韧又利,方圆几十里都用我们家的菜刀……班长,我不是小心眼的人。”

    “哦?”李四虎似乎有些意外,“石平阳,我还真没把你看错哇!”

    李四虎从裤兜里摸出一个脏乎乎的小本子:“石平阳哇,我这个人,就看重友情,你对我真心实意,我就对你负责到底。这炮,说简单也简单,明眼的技术你都掌握了。可要说学问也真有学问,这些都是我自个儿揣摩出来的小道道。教程上没有。用上新鲜词儿,就叫感觉。有些是炮上的,有些是班上的。这个,送给你了!”最后这句话,语气很重,像是宣布一项重要决定。

    石平阳心里一阵惊喜:行了,班长对咱掏心掏肺了,门内传师呢,这个兵当出点头绪了。“班长,让我自己揣摩吧,我不能走捷径呵。”

    “什么话?”李四虎不高兴了。“这是现成的,学起来容易。我这都是大白话,通俗易懂,不像理论教材捱死活人。你省下精力去揣摩大道道。咱炮兵要全面,风呵雨呵,地形高差啦,地貌颜色变化啦,气温药温啦,都影响精度,你对照着揣摩,好处大大的。你要是觉得……那个,今晚给我买包烟,咱俩两清了。”

    石平阳肃穆地点了点头。

    秋天,石平阳和王北风都当了副班长。也就在这前后,排长丘华山以惊人的速度神秘地调出了连队,给老兵新兵们留下满肚子疑问。个中奥秘鲜为人知,石平阳却在无意中掌握了第一手资料。

    故事出在李四虎身上。李四虎那几天拉肚子,自己诊断了,就直接到卫生队去找他接来的那个女兵要药。前后不到二十分钟,竟意外地发现了丘华山的一个秘密。

    丘华山对本排控制极严,自己却悄悄地恋上了卫生队的排级护士田娥。当然,还只是停留在单相思阶段。

    事情有点戏剧性。丘华山的又一次攻势正巧被李四虎暗中窥见,而且,李四虎还看见,丘华山向田娥呈递的某种物件被人家连同手中的废品一起倒在垃圾堆上。幸灾乐祸之余,瞅瞅四下无人,李四虎不辞辛苦地从垃圾堆上翻出了一张纸条。展开一看,不禁火冒三丈:妈的,乡巴佬丘华山也弄起了洋文。敢情这鸟人成天耳朵里塞个卵子样的物件叽咕外国话,原来是派这方面的用场呵。

    正是八十年代初,全国上下掀起了一片学习英语的热潮,公共汽车上,厕所里,田埂上,到处都是叽里哇啦,连相对象也夹本英语书作为接头暗号。

    李四虎恼了一阵,拿那些洋字码无可奈何,便去找他接来的那个女兵,弄得那女兵哧啦一个大红脸——条子上写的是“Iloveyou(我爱你)。”女兵说:“看不出土得掉渣的李班长,肚子里还有根洋肠子呢!……别跟我来这个,我还小呢,你犯毛病我告诉你们连长去!”

    李四虎说:“扯淡!这不是我写的!”便一五一十告诉那女兵,女兵笑得直喊妈。笑够了又说:“下面还有一句,说是一篇短文,请老师批改!”

    李四虎正在思考,肚子里突然一阵骚动,便连滚带爬扑向厕所。蹲在卫生队的厕所里,李四虎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妈的,老子当排长的报告都打上去了,又让这个痞子给顶了。这口气现在不出,更待何时?他在茅坑上蹲足了二十多分钟,终于酝酿出一项精彩的计划。

    五天后,丘华山就接到了一封信,是从县城的邮局寄来的,信封上字迹娟秀。拆开一看,是一封英汉两种文字混成的短信,丘排长查辞典翻教材激动得浑身颤抖,直想大笑三声。周末,丘排长以崭新的姿态,昂首挺胸跨出排部,笔挺的四兜军服,三节皮鞋雪亮照人。按信中规定,集结时间是八点,但丘排长为争取主动,提前两小时赶到指定位置——距连队两山之隔四里开外的独立灯笼树下,这是炮兵的七号方位物。八点半过了,心上的人儿还不见踪影。丘排长不屈不挠,在冷飕飕的夜风中傲然屹立犹如泰山顶上一青松,眼巴巴的秋水里充满了幸福的幻想。九时许,一婀娜身影款款出现在半轮月下,丘排长欢天喜地紧跑几步迎上去,跑近了才发现形势不对劲儿,一个猪嘴蒙面扭着水蛇腰的怪物摇摇摆摆地竖在月影下,妖里妖气地捏了一嗓子——“Iloveyou——”后面一声拐了个很长的弯儿,余音颤颤抖抖地像扭迪斯科。“俺的个娘哎——”丘排长惨叫一声,魂飞天外,几乎瘫倒。直到那怪物悄然遁去,这才憋出一口长气,屁滚尿流地奔回连队。

    那天晚上,石平阳亲眼看见李四虎将防毒面具塞进挎包溜出门外。丘排长当然也知道是谁在促狭他,但碍于某种因素不便于公开调查,吃个闷亏也就认了,从此脸上深沉了许多,后经一番挣扎努力,不出两个月便卷铺盖调走了。

    3

    多年后石平阳才明白,参军后第二个年头那个春天的夜晚,对他来说是何等重要。

    事情很偶然,基本上是因为上一趟厕所。营长庄必川喜欢在夜里二点起床散步。说是散步,其实又不是正经的散步,捎带着在营房里溜达一圈,偏碰上七连哨位无人。头晚夜训,石平阳吃了几块肥肉,回来后又在水笼头下喝了分把钟凉水,没想到就把肚子弄出了毛病,此刻正蹲在厕所里卸货。枪,自然是横挎在肩上的。直到营长吆喝了三四遍,石平阳才收紧了肠子,急急如丧家之犬,满腔悔恨地扑出厕所,向营长打了个敬礼,自知理亏,不敢说啥,只是闷着劲儿把自己抻出笔挺的姿势。

    “很严肃睐,”营长说,黑暗中把眉头皱得咯咯吱吱响:“怎么能在站岗时上厕所呢?阶级敌人摸进来怎么办?有问题留着下岗再解决就来不及了么?……缺弦!”

    石平阳虽不十分高大,但论身材也可勉强算作一条汉子,如今在更加高大魁梧的营长面前,就显得有点渺小。挨了一顿训,羞愧难当,几乎又矮下去两公分。嘴巴动了动,却没蹦出个言语。想想也是,要是真有敌人来破坏,断没有一边拉屎一边射击的道理。那几年,阶级斗争的弦在部队还是绷得很紧的。

    仅仅挨顿训倒也罢了。军区炮兵教导大队招收骨干,加农炮营每连一个名额,七连报了两名候选人,按编制序列是一班副石平阳在前,四班副王北风在后。庄营长散步归来,意犹未尽,翻出一摞材料,目光很精神地在石平阳的名字上敏感了一阵子,然后撮起铅笔,划了一条优美的曲线,一个圆滑的拐弯勾下来,石平阳和王北风的名字就调了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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