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正月十一苍河解禁,正月十三大少爷曹光满回到榆镇了。他带回许多年货,大包小包有几十种。分到少奶奶这边的有几匹绸缎,其中一匹是那种湖绿色;还有一座洋木吊钟,有佛盒那么大,每到一个时辰就叫起来,声音像是布谷。大路得了一盒子洋烟和一把洋伞。烟是地道的雪茄,大路一见就把烟袋锅丢了。伞是黑的,拢起来瘦瘦的样子,刚好顶个拐杖,他拄着它在下房那么窄的地方踱来踱去,后来干脆拄到街上去了。他脸上有寻开心的意思,要自己跟自己闹着玩儿玩儿。镇里人跟他熟犷,见他大冬天撑把伞,棉袍子鼓鼓囊囊像个笨熊,都迎着脸笑他口孩子们牵起他棉袍的后襟,跟着来来去去,像为他托着一条大尾巴。他很久没有这样快活了。

五铃儿得了一条绣花手绢。

我得了一条案板那么大的白毛巾。

五铃儿说:咱俩换换。

我说;为什么?

她说:我头油多,想蒙枕头。

我说:
不换.我给你了。

她说:行,以后拿别的还你。

她嘴上不多说,拿眼睛谢我,抽了毛巾便走。近日她懂事了不少口自从曹家知道少奶奶有了孕,求仙打卦,认定那腹里是个公子,左角院一夜间金贵了。炳奶奉了太太的旨意,搬到少奶奶的屋里,与五铃儿‘同宿在隔间,昼夜里轮换着伺候。炳奶是细心人,少奶奶的一举一动都在她眼里边装着。少奶奶迈门坎儿,五铃儿要忘了扶,老人开口就是一顿数落,不像老奴才,倒像冷脸的婆婆。少奶奶做不了自己的主,五铃儿也跟着惨了。

大路也惨了口不便到廊亭里坐着,只能隔着水塘远远地看上房那边的影了,看也不方便,还要摆着看鱼看水的架势,不时地往里丢个石子儿瓦块。不过看也没有用。少奶奶很少出门,那张俊白的脸蛋子仿佛消失了。我躲在耳房里,隔着窗户看大路。他还是穿着洋装精神些,穿着厚棉袍显得又蠢又可怜,发呆I他用棉袍的袖子不经意地蹭鼻子尖儿,把冻出来的鼻涕水儿抹掉。他要穿洋装可做不出这种事。他袖着两只手的样子跟炳爷跟愉镇的所有男人没两样,,他自己怕是也要认不出自己是哪J耘来的货色了口我可怜他,也可怜
我自己。我盼着能在太阳光里看见少奶奶的笑容,盼着她的脸和她的心一块儿静下来,松下来。我总在白日梦里问她:少奶奶,你怎样了?

大路怕的是她眼里蒙着的一层死气。

我怕什么,我想不清楚。

大少爷一回来,给死气沉沉的曹府添了活气。他走路带着风,挺腰抬眼,好像什么倒霉事都没发生过。第九个孩子死了,死了就死了,接着种接着生,就不信生不出一个中人意的来。让河禁挡在外边这些天,他把开在外边的曹家买卖梳理了一通,把好几本糊涂帐打顺了,不封河他还坐不稳这个屁股呢了他也不为二少爷担心,用他的话说,光汉口袋里的钱还没花完,人家不着急,咱急什么?况且,急也没用,等着就是了。

曹府的大节没过好,大少爷张落着,要让十五的灯节热闹一下。他从纸场的库里批出大捆的竹纸,赔钱分给佃户,让各家老少们由着性子糊灯。生怕凑不出声势,又让佣人们抬出成筐的蜡烛,在门楼外的台阶上分送了。十五一到,天还亮着就有孩子拎着手灯在街里跑,一见星星,屋檐下的瓦灯也一盏盏亮起来。乌河边聚着三三两两的人影,等着曹家的大队人马来放河灯。炳爷让我去河边看看风势和水势,我去看了,小北风,没有逆水,浪不扫岸,简直是老天特意安排的天象了。

前院和正院,聚满了糊灯的家丁和佣人口五铃儿取了竹坯和竹纸,用碗装了一些浆糊,说少奶奶在屋里闷得慌,想试着糊一朵荷花。

子夜前,曹家的人聚到餐堂里
吃元宵。老爷太太在,大少爷领着妻妾也在,坐在首桌上的外人只有大路。元宵煮好前一刻,炳奶和五铃儿扶着少奶奶来了。这是我多日来第一次离这么近看到她。她胖了,白了,脸上淡淡的笑容令人吃惊。她行过礼,低着眉头坐下来。大少爷的妻妾凑过去低声寒暄,味味地笑着。

一个说:几个月了?

一个说;三个月,是么?

一个说:身条子真好,看不出I一个说:是光汉养伤时候怀的吧?妹子你当心,多吃蜜,多吃鱼皮,不然孩子长火烧记,像他爸。

少奶奶不说话,抿着嘴,含了一点儿笑意。元宵盆端上来,热气
立即把桌子笼罩了。我立在柱子后头,发现当别人都笑着看大路夹元宵的怪样时,少奶奶的脸阴了下去,她抬眼时碰上我的目光,立刻把脸转开了。我换了另一根柱子,继续盯着她看。我闹不清自己要干什么,只觉着这么下去,能看出那笑容背后的东西来。

老爷气色很好,喻着嘴用
力吹一颗烫元宵。

夫人含着口,半个元宵像是永远也嚼不完了。

大少爷向各位说着开心的吉利话。桌上的人不大笑,桌下的仆人们倒偷偷地笑起来没够了。

我没听见他说什么。

我看少奶奶。她红红的小口将白白的元宵咬住,两排碎牙在热气里闪闪发亮。元宵一卷,让她薄薄的红唇淹进去了。我在心里叫唤:天呀!

这时候,大路说出了莫名其妙的话。

他说:曹老爷,我
喜欢你们一家人。

又说:我,就是我,想我的
妈妈了。

一桌人静了,都看着他。

大少爷说:路先生,你是打算回国吗?

大路说:是。是。我喜欢你们。我要回去!

他很紧张,筷子一滑,元宵滚到地上。他想找,我连忙窜过去,一伸手把烂元宵挠走了二他的大鼻子上渗着汗珠,脸和脖子都是红的。大少爷往他碗里夹小菜,样子很客气。席上人都不吭声,少奶奶看着自己的碗。

大少爷说;你是光汉雇来的,他不在家,我们也不好放你走,我弟弟的脾气你是知道的。这事等他回来再说,你看行不行?

大路听得似懂非懂,想说什么说不出,匆忙地说出一串洋话。他马上又明白别人听不懂,窘得又
叹息又摇头,肩膀耸得像个傻瓜。少奶奶用洋话问了句什么。大路一愣,很快就打着手势认真地说起来。大路和少奶奶谁也不看着谁,大部分时间都盯着装元宵的大瓷盆。翻译的时候,少奶奶很恭敬地看着老爷,口气很雅。

她说:路先生是说工人们对机器已经熟悉了,离了他没有一点儿关系。他说他
母亲年纪大了,身体又不好,他不能长期离开老人。路先生请您帮助他,让他能早点儿离开榆镇。他说他晚上经常睡不着觉,老想这件事。

老爷轻轻点头,看看大少爷。

大少爷说:父亲,您看呢?

老爷说:难得他有这份儿孝心,随他吧。

人路好像听懂了,可少奶奶还是译给他听。俩人丢一下旁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说起来。我听不懂,可是我比旁人清楚,他们在趁机说一些别的事。句子很短,说得不紧不慢,骨子里却很急。少奶奶首先停下来,恭敬她微笑地看着老爷口她说:璐先生说他母亲只有他一个儿子。

她看一眼大路,顿了一会儿。

又说:路先生说他一辈子也忘不了这里的人。不过,他想早点儿回家,越快越好,如果方便,他明天就想离开这里。他说的就这些,没了。

大路听出不完全是他的意思,只能忍着。

他说:我,就是我,喜欢你们!

老爷说:走就走吧,火柴场本来就是光汉手里的玩意儿,让你跟着受累实在亏得慌。光满你给他安排一下。时候不早了,穿暖和点儿,到河边放灯去。

夫人说;玉楠,你就不要去了,小心受凉。

大家离席的时候先给长辈让路,老爷在少奶奶跟前停下,很器重地打量她一番。

老爷说:你帮着光汉做事有一套,想不到还会着一口法国话,嫁给我们光汉真屈了你了。

少奶奶说:是英文。

老爷说:我知道,总归不是中国人嘴里的。炳奶f炳奶!你们小心给我伺候着,出了毛
病就对不起郑家了。

夫人不等老爷说完,_已缓缓地走出餐堂。

院子里正给河灯试蜡烛,一盏盏像亮起了满天的星星。乌河那边响着高一声低一声的欢呼,镇子里的人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少奶奶叫住我,说她糊了一盏荷花灯,让我替她放到乌河里去。我们一起往左角院走。少奶奶和五铃儿在前边,我和大路在后边。炳奶不知让炳爷招去做什么,一时没有跟上来。

路上我和五铃儿沉默着,听少奶奶和大路隔着夜色说一些我们听不懂的话。那些话的口气模糊不清,不知是谈天气,还是掏心窝子。他们话里的意思总不会像他们的外表那样随随便便,他们随便的样子是做出来给外人看的。这瞒得了五铃儿,瞒不了我。来到廊亭,我知趣地紧走几步,超到少奶奶前边,她果然就势站了下来。

她说:五铃儿,你领耳朵拿灯去。

我在屋里故意磨蹭,让五铃儿找线加固灯架子。灯糊得确实好,三朵荷花让竹坯和竹托支起来,两朵盛开,一朵含苞,粗粗的大白蜡插在竹签子上,足能燃到让花灯漂出五里地t我掂量时间差不多了,就端着灯出来。少奶奶和大路在廊亭里站着,隔着石桌,一动不动,一声不吭,该说的话似乎已经说过了。

我说:花苞这边太沉,下水可别翻了。

五铃儿说:翻不了,把签子挪挪。

我说:试试看吧!

我把花灯摆上石桌,跟大路要火柴,大路不动,好像没听见。我又招呼他一次,他才把火柴递给我.我点燃蜡烛,让大家凑近了看看,我一下子发现少奶奶的眼里含着泪光,忙说挺好挺好,一口气把灯火吹熄了。我和大路向外走,我能听见大路压低声音呼了少奶奶一句,像道个珍重,也像道别。
我心里酸溜溜的,觉得这一切都让我奇怪,更让我震动。

少奶奶说:耳朵,灯下了水你跟它走走,别让它挂在岸上,能送多远送多远l我的福气和缘分在它身上,别让它翻在家门口,要翻让它翻到下游去。耳朵,替我送送它,你要上心呀w我说:哎!您回屋去吧。

黑灯瞎火的;我的眼也湿了。来到乌
河岸边,河里的灯已经满了槽,像一群萤火虫慢慢往下飞。我和大路在一处避静的水湾把荷花灯放下去,沿着河岸送它。它常常拢到岸边来,打着转不想走,大路伸着长胳膊一次次推它的底座,鞋和裤腿都湿了。我找了一根长竹竿,一边走一边拨它,让它永远离岸远远地漂荡,想停也停不住。前后全是灯,有一些翻了,还有一些无人照料的歇在河边,蜡烛将要燃尽,另有一些灯干脆就在河心烧起来了。

我们送着少奶奶的荷花灯一直往下走,过了屠场,水渐渐急J’。在乌河扎入琼岭峡谷的地方,静静的河水突然奔腾起来,发出占阵阵啸声。荷花灯竞然没有翻,流星一样射出去,很快就没有踪影了。

我说:完了,回家吧。

大路说:完了。完了口他站在岸边点了一支舌茄。

他把雪茄抽完我们才往镇子里走。

我们站在那么,呆着,数着。

一共翻了四十六盏灯口荷花灯翻在前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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