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虽然马士英表示要去征求皇帝的意旨,但清议堂的会议结束之后,又过了整整两天,事情却始终没有下文。相反,在这两天中,从东线上传来的消息变得越来越骇人——一会儿传说清兵正在渡江,镇江一带发生了激战;一会儿又传说镇守镇江的总兵官郑鸿逵,已经带领麾下的福建兵弃城而逃,另一位总兵官黄斌卿则干脆连军队也不要,只带着几名随从乘船潜逃。到了五月九日,形势变得更加可怕,说是清军的大批人马已经渡过长江,从镇江直扑丹阳。常(州)、镇(江)二府巡按杨文骢无法抵敌,已经带领残兵逃往苏州。消息传开,整座南京城都陷入了空前的恐慌之中。大街小巷里,人人都怀着大难临头的惊怖,议论纷纷。与此同时,一股大逃亡的风潮,也在急剧的酝酿和发生之中。全城上下,从官员、缙绅到富商、小民,纷纷收拾家当,互相串连,打算出城避难。每当一户人家已经顺利逃出的消息传开,便使十家、二十家,乃至上百家受到诱发,掀起更大的逃亡浪潮……大约是为了安定人心,弘光皇帝在五月初十日下达两道圣旨:一、缙绅家眷一律不许出城。二、召集梨园子弟入宫演剧。但是,与此同时,还有第三道圣旨,就是前些日子所选定的四名淑女——目前都安置在经厂里——也命令放还母家。正是这第三道圣旨,引起了钱谦益的警觉。因为这四名淑女,是一个月前由钱谦益奏明弘光皇帝,由皇帝御驾亲临元晖殿,对来自南直隶和浙江的一百二十名候选者一一过目,最后从中挑选出来的。不久前,太监李永芳曾奏催为举行大婚措办银两,皇帝还下旨:“着该部火速挪借。”
其中光是未来皇后的珠冠、礼冠、常冠三项开支,就花了四万两银子。那一阵子,正碰上左良玉起兵,风声很紧,但筹备大婚的事一直没有停止。可眼下,忽然传旨将淑女放回家去,事情看来就决不是那么简单。“啊,莫非皇上已经灰心绝望,决定仿效大行皇帝的榜样,一死以殉社稷?”这个念头一闪现,钱谦益顿时变得十分紧张,有片刻工夫,他再也坐不住,身不由己地离开了椅子,开始倒背着手,在书房里急促地徘徊起来。
的确,早在三天前的清议堂会议上,钱谦益已经估计到,摆在南京朝廷面前只有三种选择——抗战、投降、逃走。但对于其中各自的含义和后果,当时他还来不及深入思索。甚至在赵之龙提出投降的主张之后,钱谦益仍旧没有认真琢磨。可是眼下不同了,弘光皇帝一直没有对投降的主张表示支持,但也没有全力备战;从直至今天,仍旧召集戏班子人宫演戏的举动来看,似乎也不大像要弃城出逃。那么说不定就是打算一死殉国。如果真的出现这种事态,钱谦益作为大臣,照理也应当跟着殉节。这样做,自然不失壮烈忠勇,而且必定会赢得世人的称颂。但自己是钱氏本支的惟一传人,家中还有一份产业,身边还有一位如花似玉的爱妾柳如是。
这些都使钱谦益不能断然舍弃。何况潜心苦学了大半辈子,积下了一身学识,还未能得到充分发挥。特别是自己平生有一个最大的宿愿:打算编著一部明朝的历史。为此他已经收集了大量资料,自信一旦编成,定能留名千古。如果在这当口死掉了,实在是难以瞑目。嗯,如非万不得已,看来最好能够不死!那么逃走呢?譬如说躲藏起来,待机而动;或者从此归隐田园,不问世事。看来,那也不是办法。
别说自己身为大臣,当皇帝还守在京城时,不能私自逃走。即使真的逃了出去,待到清朝取得南京,进而举中国而有之的时候,自己其实也无处可躲。何况以自己的身份名望,也一定会被千方百计搜寻出来。如果“死”和“走”都办不到的话,那么剩下的选择,似乎就只有投降。说到投降,在别人看来是否易于接受且不管,至于钱谦益,却分明感到一种出自本能的厌恶和恐惧。事实上,如果他仅仅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人物,或者是一个不知礼义的武夫,那么投降是容易的。然而他偏偏不幸而成了一位朝野瞩目的元老重臣,一位文坛中享有盛名的领袖。一旦变节投降,他绝对逃不过苛刻的公论和无情的史笔。甚至千载之后,仍旧会受到后人的指责和唾骂。这正是钱谦益所担心、惧怕,无法坦然置之的。
他在窗前停了下来。外边虽然没再下雨,但仍旧阴霾密布。
才交申时,天色已经一片昏黑。这种景况,从三天前起就是如此。
加上大风一直刮个不停,使整个天空被翻滚而过的乌云遮盖着,一天到晚阴阴沉沉的,有时大白天也得点上灯烛。看起来,仿佛连上苍也为即将临头的亡国大祸,感到愁惨和恐慌。“啊,或者皇上并非打算殉国,而是准备投降呢?是的,这决非不可能,甚至可以说,这才更符合他的秉性!其实,即使皇上与老马已经定策向清朝行‘款’,事情也必定是秘密进行,不会让我们知道。当然,要是皇上决定了,我们做臣子的就只有服从。即使后人要责怪,也责怪不到我的头上。因为并不是我愿意这么做!”由于忽然发现了一条摆脱困境的可能出路,钱谦益顿时觉得心定了一点,甚至有一种如释重负的宽慰。于是开始集中精神,沿着这条思路琢磨下去。
他想到,虽然是跟着皇帝投降,但一旦投降了之后,便不可能再仰仗皇帝的庇护,必须自谋安身自保之道。这就得设法结纳征服者当中的有力人物。为此,送礼和花钱又是绝对少不了的。倒是自己去年为谋求复出起用,几乎把家中全部积蓄都掏空了。来到南京之后,虽然想方设法地搜刮,多少弄回了一点,毕竟为时尚短,所得有限.但也顾不得许多了。“哎,与其临渴而掘井,不如未雨而绸缪,还是及早打点为好!”
这么拿定主意,钱谦益就来了精神,回过头去,兴冲冲地叫:“李宝!”
等仆人应声出现,他就吩咐传话进去,让柳夫人赶紧把一应财物打点归拢一下,但不要装箱打包,待他回来,自有区处。李宝应诺退出之后,钱谦益也匆匆出门,会同太监田成、李永芳等人,前往经厂,把发放淑女的事办理完毕,然后立即赶回衙门,换过便服,就径直向内宅走去。
已是盛暑的天气,要在往年,早就热得令人坐卧不宁。这些天不是下雨就是刮风,反倒变得好过一些。然而,这小半天,外面的风住了,屋子里便陡然燠热起来。
钱谦益满心想着,此刻柳如是必定正按照他的吩咐,在上房里忙得额角见汗。然而,当他踏进起居室时,却发现里面静悄悄的,连个人影也没有。他不禁微微一怔,赶紧走向右边的寝室,一把撩开帘子,这才看清了:原来他那位娇小玲珑的侍妾,只穿着一件极薄的、半透明的蕉布亵衣,半侧着身子,躺在垂着碧纱帐子的凉榻上。
在旁边一盏斗色晶灯的映照下,丰润的肌体和大红抹胸隐约可见。她仿佛没有听见丈夫的脚步声,依然曲着一只雪藕般的美丽胳臂,用五根指甲上涂了蔻丹的手指,捏着一柄淡翠色的团扇,轻轻地盖住了脸庞,枕畔只露出一头乌云般的丰厚秀发。
也许被这蓦然映入眼中的美妙图景所打动,虽然瞥见、丫环红情手里端着一只水盘,正从屏风后转出来,钱谦益却摇一摇手,示意她不要声张,然后放轻脚步,走近凉榻,目不转睛地欣赏着侍妾的睡态;一股比过去更加强烈的不胜爱怜的感觉从心底里升腾起来,顷刻间涨满了他的心胸。“啊,仅仅是为了她,我也不能就这样去死!”他不舍地、执著地想。这当儿,红情已经把一张坐墩移到榻旁,于是钱谦益也就先坐下来,然后伸出手去,在侍妾的胳臂上轻轻拍了拍,打算问一问,为什么还不动手打点财物。然而,柳如是仍旧一动不动,对丈夫的到来,似乎毫无知觉。
看见侍妾这样子,钱谦益心中不由得犯了疑,因为柳如是没有按照自己的吩咐去做,显见是事出有因。以她的秉性,绝不会在对自己说清楚之前,就安然睡去。
因此,她此刻更有可能是在赌气。
“嗯,适才出什么事了么?”钱谦益皱起眉头,回头问红情。
“没、没出什么事呀!”大约看见主人神气不善,红情显得有点慌张。
“那么,有什么人来过没有?”
“人?哦,适才惠姑娘和卞姑娘来过,坐了不大一会,就去了。”
“嗯,她们说了些什么话?”
“哦,她们说、说、说鞑子兵要打来了,城里好多人都打算逃难,乱得很。”
“还有呢?”
“没、没有了!”
钱谦益不再问了。不错,近一个多月来,他确实对柳如是隐瞒了时局的许多变故,像左良玉兴兵东下、扬州失守,以及最近的清议堂会议等等,他都没有透露,为的是免得她担惊受怕。“嗯,她跟了我这些年,大约最得意也就是这一段日子了,那么就让她尽情快活几天吧!”忧急之余,他不止一次地想。没料到,一番良苦用心,却被惠香和卞赛赛一下子给揭破了。
“哎,你又何必生气?这不,我也正打算同你商量呢!”弄清了侍妾赌气的原因,钱谦益就把脸重新转向凉榻,连哄带解释地说,“外间的情形确实有点不好,北兵要打来也是真的。不过皇上还守在城里,马瑶草前日召集文武大臣到清议堂去会商,看样子要对北兵行款,若此举得成,今后这官还是有得做的,不过少不得又要有些花费。所以我才命李宝来传话,请夫人把手中的积蓄打点一下,也好心中有个数儿,不致到时手忙脚乱。”
尽管他这么解释了,柳如是依旧躺在那里,纹丝不动,就像压根儿没有听到。
看见侍妾执拗的样子,钱谦益不由得皱了皱眉毛,稍稍提高了声音,催促说:“嗯,别尽躺着了,北兵不定早晚就到。快点起来一道打点。”
“打点什么呀,没有!”柳如是终于说话了。但隔着一柄团扇,暂时还看不清她的表情。
“怎么会没有?才只大半年问,太多自然说不上,但好歹总还有一点,我记得……”“说没有,就是没有。谁还骗你不成!”
“没、没有?那——那怎么会?”
钱谦益眨眨眼睛,有一点气急。无疑,以柳如是心高气傲的脾性,对于自己有意向她隐瞒外间的局势,自然会大不高兴。可是,刚才自己不是都给她说清楚了么?
眼下已经到了火烧眉毛的当口,她还只顾逞意气、闹别扭,这可就未免太过分。何况,别的钱谦益不知道,但前些日子不歇地接待前来走门道、求官职的贡生,各式礼物收下了不少,当时他都吩咐送到内宅去交柳如是打点收拾。
谁知,如今侍妾竟一口推个干净!钱谦益有点着恼了。不过,当视线落到对方那袒露在亵衣下的光洁脊背,以及那深陷的、正美妙地扭转着的腰眼窝上时,他的心又不由得软了下来,于是撩起碧纱帐,坐到凉榻上,轻轻拍抚着侍妾,半劝半哄地说:“哎,别耍孩子脾气了,快点起来,帮为夫打点一下,看看都有些什么东西。
打点清楚了,心中也好踏实点儿呀!”
一边说着,他那只青筋暴露的、长着老人斑的右手,就一边顺着柳如是的腋窝伸过去。不料,却“啪”的一声,被柳如是狠狠打了回来。
“讨厌!我说了,没有,没有,没有!你听见没有?”她尖声地叫,使劲蹬着小脚儿。
钱谦益错愕了一下,那张黝黑的、长着一部花白胡子的脸顿时沉了下来:“你说没有,那么,你说,东西和银子都到哪儿去了?说呀!”由于柳如是在这当口上所表现出来的刁蛮和任性,实在过于没有道理,钱谦益当真冒火了,语气也陡然凌厉起来。
然而,柳如是毫不示弱,她一翻身坐起来,脸蛋涨得通红,圆睁着两眼,激怒地嚷:“到哪儿去了?告诉你,吃啦,花啦,被我偷啦,遭强盗抢啦!这成了吧!”
这又是钱谦益始料不及的回答。而且,这个娇小女人发起怒来的气焰是如此凶猛逼人,竞把钱谦益吓得一下子站离了凉榻,张皇失措地倒退两步。不过,当弄清对方显见是成心无理取闹时,他的怒火就被煽得更加炽旺,不可抑制了。
“好嘛,这里既然什么都没有,那么你就给我回常熟去,卖田,卖地,卖房子!
也要把钱凑足,给我送来!”
“成啊,你要卖,只管卖好了!”柳如是也一下子跳到地上来,光着两只小脚,三步两步跨到花梨木书案前,伸手抓过一只古玉簪瓶,“啪”地摔在地上;又抓起一把鸡素茶壶,也使劲摔个粉碎;随即双手揪着亵衣的前襟,往两边“嗤”地一撕,高高挺着胸脯,眼睛里涌出泪水,悲怆地嚷:“卖吧,都卖了吧!也不必回常熟,明日就唤人牙子来,把我也卖了去!你不就是想弄钱,再买一个官么?把我卖了,你就有钱去送给鞑子,也有官做了!你卖不卖?啊,你卖不卖!”
经过近四年的相处,钱谦益对如夫人的脾性,虽然已经摸清了不少,但仍旧万万想不到,她爆发起来,会是这种不顾死活的模样。
他当真给吓住了,大瞪着惊惶的眼睛,不认识似地望着泪流满面的柳如是;随后就低下头,皱紧了眉毛,一声不响地坐回那张四开光的坐墩上。
六
黄宗羲盘起双腿,一动不动地坐在自己的土炕上,背脊紧贴着墙壁,默默地望着牢房的木栅栏外那被一夜的狂风暴雨弄得积水横流的过道。他望得那样专注、那样长久,以至同牢的两位社友——陈贞慧和顾杲正在旁边不停地说话,也没能使他转移注意力。
其实,过道上也没有什么可看。那只是一条狭窄的、又破又烂的过道。五尺开外,就是黑森森的高峻狱墙。由于阳光终年照射不到,墙根下连杂草都不来落脚,只有一些耐阴的苔藓,在上面点缀出一些斑驳的暗绿色彩。过道的表面,布满了歪斜断裂的砖块,长年以来,已被踩踏得坑坑洼洼。不过此刻,这些砖块和坑坑洼洼都被淹没在混浊的积雨之下,使过道反而显得平整了。如果不是此刻水面上正漂浮着一只淹死了的老鼠,它甚至可能变得漂亮光鲜起来。然而,这只死老鼠破坏了一切。它使人感到恐怖和厌恶,并重新想起了污秽、黑暗和死亡。
现在,吸引了黄宗羲注意力的,就是这只死老鼠。这是一只巨大的、长满了粗硬黑毛的老鼠。它的身体已经异样地膨胀,肚皮也朝上翻了过来。背部和半个脑袋浸在水里,高竖着四条僵直的腿。
长而尖的、长着几根胡须的嘴巴,狰狞地张开着,露出了一口尖利的牙齿。由于对这一类东西十分讨厌,过去黄宗羲从来没有如此仔细地注视过一只老鼠。即使碰上家人捕杀到,他也总是吩咐立即弄走,懒得去察看。但是,也许对死亡的威胁有了更切身的体会的缘故,这只殒命于对它们来说,算得上一场滔天洪水中的生物,却强烈地吸引了黄宗羲。“是的,听说这种东西刁钻异常,而且懂得水性,但竟也逃不脱这一场劫难!那么,它到底是怎么死的呢?
是死于饥疲无力,死于外力的袭击,还是死于同类相残?看来已经无从知道。
只有一点实实在在,就是它死了!不错,一切都逃不出一个死,不管善类也罢,鼠辈也罢,好死也罢,横死也罢,到了大限来临之际,谁也逃脱不掉!所以,这一次我即使死了,也没有什么,惟一感到不忿的是,竟然死在那些鼠辈之前,未能亲眼看见他们的下场!跋氲秸庵帧背沟住暗摹笔О堋埃谱隰司透械轿薇鹊耐纯啵谛姆路鸨灰恢焕κ咕⒕境蹲潘频模源埠浜渥飨臁N说挚拐庵滞蝗缙淅吹募ざ加映ぞ玫囟⒆爬畏客獾哪侵凰览鲜螅⑶野阉胂蟪晌硎坑ⅰ⑷畲箢瘛⒘蹩渍选⒄沤荨⒀钗⒗钫础⒄潘镎瘢约捌渌恍笔蟊病啊笆堑模蔷霾换岬玫胶盟溃霾唬彼锤吹亍⒛D:匕参孔约核怠?正在神思恍惚之际,忽然发现,牢房外的那只死老鼠,竟然活动起来,四只毛茸茸的爪子动呀动的,一下子翻转身来,抬起丑陋的脑袋,一双眼睛也开始滴溜溜地转动着,发出贼忒忒的凶光。它先在水面上飞快地游动,显得傲慢而得意。当发现黄宗羲之后,它就发出一阵巨大的、尖利的狂叫,猛扑过来,把牢房的栅栏撞得砰砰作响。黄宗羲大吃一惊,赶紧跳起来。这时,栏栅已被那只变得无比巨大、又无比狰狞的老鼠冲塌了,洪水随之涌了进来,眨眼之间就把黄宗羲逼进漩涡之中。黄宗羲立脚不住,只得随波逐流地漂浮,昏昏沉沉地来到一个孤岛,他奋力游过去,好不容易爬上了岸,同时听见一声凄惨的呼叫。他觉得声音很熟悉,便寻找过去,忽然发现岛上的树林里吊着几具尸体,依稀就是三年前,他同方以智上京途中遇到的那几具。他正想走开,忽然又听见婴儿的哭声,回头一看,原来是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怀里抱着一个刚满周岁的婴儿。“咦,你怎么会在这里?”他认出那是他的侍妾周氏,不由惊喜地问。可是周氏不说话,只是指着上面要他瞧。他回过头去,看见的仍旧是那几具尸体。忽然,他辨认出,原来不是三年前遇到的那几具。上面吊着的,竟然是他的母亲姚夫人,以及他的弟弟、弟妇们。而且,他们也没有死,只是双手反剪着,给吊到了树上。他连忙爬到树上去,打算解救他们。谁知用来捆缚他的家人的不是绳子,而是一条条的活蛇。看见他爬上来,那些蛇一边更紧地收缩身子,一边向他抬起了三角形的脑袋,威胁地闪着赤红而分叉的信子。黄宗羲又惊又急。他不顾一切地抓住其中一条,使劲地拽,却反而被蛇缠住了胳臂。他只好撒手,谁知那条蛇却越缠越紧,还一个劲儿把他往回拖。黄宗羲奋力挣扎,正在危急之际,忽然听见一个声音在头顶上叫:“太冲,太冲!你醒醒,快醒醒!”
他仰脸望去,意外地发现了陈贞慧的脸,还有顾杲、黄宗会,正在使劲拽他的胳膊——显然,刚才是做了一个梦。
“哎,太冲,快起来!情势变了,我们得赶紧走!”顾杲既紧张,又兴奋地说。
“北兵已经压境,皇上于昨夜二鼓出狩了。马瑶草、阮圆海今晨亦俱已逃出留都。”大约看见黄宗羲还在发呆,陈贞慧神色沉重地解释说。
黄宗羲仍旧没有听明白。他迟迟疑疑地问:“这话可是真的?
兄、兄等怎么知道?“
“大哥,满城都这等传说呢!”黄宗会接上来说,“所以小弟才即时赶来。适才路过西华门,看见宫门大开着,把门的兵都走了个空,好多人围在那里抄抢马阁老的家。还有到大内里去抢的,什么布匹、米豆、金银、珍宝,还有刀枪弓箭,一起一起地往外搬,也无人制止,全乱了套了!小弟到了监门,见无人把守,大着胆子走进来,才知道守监的全都走了,只剩下一个看守,是往日探监时认得的,也正待要走。他把锁匙朝小弟一丢,说:”放你家朋友一条生路,快走快走!虼耍〉懿诺靡越础盎谱诨崧蘩锫捺碌鼗勾蛩闼迪氯ィ岁饺醇辈豢赡偷卮蚨纤担骸鞍ィ谢俺鋈ピ偎担用簦】熳撸彼底牛废蛲庾呷ァ?也就是到了此刻,黄宗羲才明白过来。“啊,这么说,当真完了,全完了!”
有片刻工夫,他心里变得乱糟糟的。可是,情势已经不容他再细想。于是他慌里慌张地跳下土炕,趿上鞋子,由黄宗会搀扶着,往外走去。
这时,其他几个牢房大约得到了陈贞慧传去的钥匙,也已经栅门大开,里面的犯人全都乱纷纷地往外走。黄宗羲紧紧跟着顾、陈二人,从积水的过道蹬过去。出了狱门,书童黄安和另一名长班,以及顾杲的仆人已经提着行李,在外面守候着,惟独陈贞慧的仆人尚未赶来。大家也顾不了许多,只管加快脚步,一窝蜂地向大街走去。果然,触目所见,已经是一片大难临头、鸡飞狗走的混乱景象,两旁的店铺,全都关门闭户,街道之上,往来着一起又一起神情紧张的居民,还夹杂着一队又一队满载着箱笼行李,匆匆而过的轿、车、骡、马。平日满城可见的巡逻兵校,这会儿全都销声匿迹。倒是各处街头巷口的木栅旁,出现好些联防自守的平民百姓,手执刀棒摆出如临大敌的样子。
黄宗羲怀着紧张又慌乱的心情,东张西望地跟着大家往前走。
现在情况已经更清楚:随着朝廷的解体,城中的治安看来也陷于瘫痪的状态。
在这种情势下,南京城已没有同强大的清军抗衡的力量。它的陷落已经成为不可避免。“啊,这一切难道是真的?来得这样快,这样突然!才只一年的工夫,江南又完了!啊,仅仅一年!
这到底是为什么?怎么会这样子?今后该怎么办?啊,怎么办?!盎谱隰艘槐呋肷矸⒍兜刈咦牛槐叻锤吹剜晕省T轿剩骄醯每志濉⒃┛唷⒚H弧S氪送保奖叩奶粞ㄈ聪窭薅耸娲蠊模桓鼍⒍睾浜渥飨臁I碜酉旅娴牧教跬龋蚍路鹗チ酥髟祝还芤桓鼍⒍赝奥酰奥酢钡胶妥咴谇巴返娜俗擦艘幌拢疟灸艿赝W×私挪健?“事不宜迟,须得赶快出城!否则北兵一到,我辈俱成瓮中之鳖!”陈贞慧转过身来,果断地说。
“不错,眼下惟有逃走……”黄宗羲迟钝而绝望地想,蓦地,他清醒过来。
“不,弟要先上西华门瞧瞧去!”他冲口而出地说,同时感到自己的牙齿因极度愤恨而格格作响。
“怎么?”
“弘光逃了,马瑶草也逃了。听说百姓在抄抢姓马的家。这个权奸狗贼,终于也有今日!我得亲眼瞧一瞧!”
顾杲本来已经同意立即出城,被他一言提醒,顿时也激动起来:“对,是得瞧瞧去!走!”
陈贞慧看来有点迟疑,但终于没有反对。黄宗会自然是听兄长的。于是一行人便沿着大街,匆匆向西走去。
这当儿,已经是晌午时分,街道上的情形更加混乱。那些肩挑手提、拖男带女的百姓愈来愈多,不断地从东、北两个方向拥来,自然都是打算逃往城外避难的,但也有不少又从南边倒回来,说是闻得北兵没有过江,甚至扬州也尚未失守,没有逃走的必要。于是使得打算出城的人们茫然不知所措,纷纷停下来,围着他们打听。
自然,也有许多不相信的,依旧向前走去。然而,不久又传来一个消息,说马士英麾下的贵州兵,正在通济门外抢劫杀人。提督京营的赵之龙已经发出命令,要求居民协力擒剿。如今通济门已经关闭。
那一带的大街小巷正在击鼓鸣金,喊打喊杀,去不得了。于是打算往南去的难民又纷纷折而向西。这一进一退,街道上就更加拥挤。
黄宗羲等一行人只好侧着身子,在人丛中鱼贯穿行。好不容易来到宫城西侧的复呈桥附近,发现前面的人群愈形密集,而且多数都站着不动,正在那里一边交头接耳地议论着,一边伸长脖子朝西边的大路上张望,仿佛在等待什么。黄宗羲因为急于赶路,也不理会,率先挤过去。谁知,前头忽然“哄”的一声,人们纷纷向后倒退,反而把他们压了回来。接着,就听见好几个声音在叫:“太子来了,太子来了!快快迎接太子!”
黄宗羲吃了一惊,连忙回头问:“他们说什么?太子来了?”
看见跟在后面的陈贞慧肯定地点点头,他就“氨的一声,顿时紧张起来。事实上,尽管前一阵子,朝廷再三颁示文告,列举种种理由,说明太子是王之明所假冒,但是黄宗羲却同当时大多数士民一样,认定太子是真的,只不过弘光皇帝和马、阮之流害怕危及自身的地位,才不顾事实,强行否认。对于这种丧心病狂的罪恶行径,黄宗羲心中始终怀着不忿。所以,一旦听说太子来了,他就止不住情怀激动,使劲挤上前去,希望看个究竟。
站在前面的人已经纷纷跪到地上,准备迎接。黄宗羲身不由己,也跪了下来,却仍旧直起身子,睁大眼睛,朝西张望。起初,他不知道太子是出于什么原因,以及由什么人送来,因而把排场设想得很大。所以,当他越过跪在前面的人群的头顶,看见有一群平民百姓——大约有一二百人,簇拥着一个骑马的年轻人,闹哄哄地走在人们让出来的街道当中时,他还觉得那群人应当赶紧回避,以免干犯了太子的车驾。然而,出乎意料,周围的人竟然一齐发出狂热的欢呼:“万岁!”
“啊,莫非那就是太子?”黄宗羲惊异地想。不过,随即他就想起:“嗯,听说太子一直给关在中城的兵马司狱中。那么说,这一次他竟是被士民们抢出来的了?”
由于发现近两个月来,他同社友们积极奔走,一心谋求的局面终于出现,黄宗羲不禁大为激动。因此,当太子进入了西华门,跪地迎接的士民也纷纷站起来,一窝蜂跟在后面的时候,他也不由自主地移动脚步,打算跟上前去。不料,却被人从后面一把拖住了。
“太冲,你要做什么?”陈贞慧望着他,问。
“弘光那昏君走了。如今该当太子即位。我辈正应前往拥戴,以定人心,御敌寇,卫留都,保江南!”黄宗羲大声回答。由于兴奋,他的一双眼睛闪闪发光。
“可是,眼下强寇压境,军心已乱,当道者又意向莫测,太子毕竟身份未明,仓促拥立,便能号召天下么?“陈贞慧冷静地表示异议。
“那么,当此国难临头之际,莫非我辈也学那昏君、权奸的样,抱头鼠窜不成!”
黄宗羲激烈地大嚷。
陈贞慧摇摇头:“话不是这等说。我辈眼下只是一介布衣,尚未能过问大政。
或留或走,于大局俱无甚大碍。我等被逮一月有余,令堂大人在家必已闻讯,日夜忧心。如今幸得脱死,正应先返家探视,以慰慈怀。设若留都得太子之立而定,我辈再来效力不迟。若然留都终竟不守……”“那又如何?”
“那就凭借江南广大腹地,与虏周旋到底,决不做失节辱身之人!”
由于陈贞慧这最后一句话,是捏紧了拳头,从牙缝中挤出来的,一双眼睛也因此炯炯地发出坚毅的光芒,所以自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凛然气概。顾杲沉思地点着头。
于是,黄宗羲也不再坚持,转过身,同社友们一道,朝原路走回去。
一个时辰之后,他们已经出了南京,行进在归家的旅途上了。
七
虽然一部分士民狂热地要求拥立太子,但是,还留在城中的文武大臣们,对这件事却十分犹疑,谁都不敢出面承当责任。这除了因为太子的身份尚难以证实之外,还考虑到弘光皇帝虽然“出狩”,但还活着,万一去而复回,局面就会变得十分难办。当然,他们最担心的其实还是正在向南京日益逼近的清国大军。他们连弘光皇帝也一直拒不承认,并把讨伐“僭立”,作为兴兵南下的借口。如果在弘光皇帝逃走了之后,匆匆再立一个新君,就必然会被对方看作是一种挑衅,到头来恐怕连交涉投降都有困难。所以,到了五月十三日,当赵之龙在一次临时召集的会议上,指出了这个危险的时候,文武大臣们全都表示同意。于是,自那以后,各衙门张贴安民告示时,都只说守城,只字不提拥立新君的事。自然,也有那么几名秀才,还不知趣,冒冒失失地去见赵之龙,要求从速奉请太子即位。结果被赵之龙喝令当场拿下,推出斩首。这么一来,南京的投降,便成了定局。
对于这个决定,钱谦益不仅没有表示反对,还在十三日的会议上,毫不推辞地把起草降表的差事,承当下来。
眼下已经是五月十四日。昨天,他连家也未回,就在中军都督府里,连夜起草了一份降表。今天早上,又会同次辅王铎、蔡奕琚左都御史李沾、唐济世等人,推敲斟酌了一番。改定之后,他们就立即交给京营提督赵之龙,请他派人出城,送往清军营中。接下来,几个人又商量了一通将来迎降时的做法。看见时已近午,钱谦益便干脆同大家一起,在中军都督府中用过膳,然后才匆匆赶回家里去。
才停了两天的雨,又纷纷扬扬地下起来。密集的雨点打得轿顶沙沙作响。这声音使钱谦益感到颇不舒服,仿佛有一个看不见的幽灵,固执地盘旋在他的头顶上,不断地向他诉说亡国的冤苦似的。为了摆脱这种令人心烦的感觉,他微微掀开了轿帘,去看外间的动静。他发现,洪武门外一带的大街上,肩挑手提,拖男带女的逃亡人流仍旧络绎不绝,其中也有官绅人家,但更多的是平民百姓。而街道旁那些大门紧闭的房舍,有不少已经贴出了黄纸,上面赫然写着“大清顺民”的字样。有些人家的门前,甚至摆出了拜迎的香案。钱谦益明白,那是赵之龙下了命令的缘故。
不过由于为时尚早,那些香案上眼下还空无一物,也没有人看管。只有一阵一阵的飞雨,在上了黑漆的桌面上溅击出许多白色的水花……回到衙门,出于一种周到的考虑,钱谦益首先看一看门上贴出了黄纸没有。发现门扇上空空如也,他就有点不悦。等轿子在轿厅里停下,他一步跨出去,对迎出来的顾苓劈头就问:“嗯,怎么门上还不贴纸?”“启禀老师,因老师出外未归,弟子尚有待示下,故未敢妄动。”
“等什么,快贴上!你不见满城都贴了么!”
这样说完之后,钱谦益就径直往里走去。顾苓紧跟上来,急急禀告说:“老师,刑部高大人已经自荆另外,吏部张大人昨夜也自尽于鸡鸣寺。适才这两家都着人前来报丧。如何复他,请老师示下。”
刑部高大人是指刑部尚书高倬,吏部张大人是指吏部尚书张捷。这两人平日都依附马士英,得任高官。其中张捷还是“逆案”中人,他的起用,则是钱谦益出面保荐的结果。当时,舆论对此很非议了一阵。
没想到这两人如此忠烈,竞自杀殉国。钱谦益惊愕之余,颇受触动。
“自尽了么?嗯,死得好,死得好!”他喃喃地说,没停止脚步,也没有指示该怎样回复。
“禀老师,兵科的吴老爷求见,现在花厅里等候。”顾苓又说,同时把一份拜帖递了过来。
钱谦益倒没想到这会儿还有人来候见,于是停下来,接过帖子。看见上面写着“眷晚生吴适拜”的字样,他心想:“这吴适因为弹劾马瑶草的私党方国安,已于上月被蔡阁老论罪下狱,如何能来拜我?嗯,是了,眼下已是狱禁尽弛,他想必是逃出来的!”
一边想,他一边倒背着手,沉吟着,在原地转了一个圈子,随即站住,目光闪闪地望着学生说:“哎,我这会不得空,不见了。你去对他说,此间已是留不得了,可速往浙中,择主拥戴,以图恢复,是为上策!”
说完,他就把拜帖交还顾苓,迅速转过身,向内宅走去。
钱谦益走进私衙。回廊外,成串的积雨顺着瓦檐流淌下来,看上去,就像挂了一道珠帘。透过“珠帘”,可以看见湿漉漉的、飘满落叶的天井,和朦胧在雨幕中的堂屋。“不错,我没有劝他跟我一道投降,也不希望他投降!因为处在我的地位,投降是迫不得已,他的情形与我不同。要是我像他那样子,原是不会投降的。只不知他是否领会我的深意。哎,要不是眼下没空,或许我真该见他一见,把道理说得透彻一点,如今是办不到了!不过,回复了那几句话,有心的人自会仔细琢磨,并最终明白我的苦衷的!”这么想着,钱谦益心中似乎踏实了一点,甚至获得了某种安慰,于是加快脚步,一直走到上房里。
踏入起居室,映人眼中的情景却使他不由得一怔。平日放在里问的那些大箱子、小箱子,不知为什么都给搬了出来,整整齐齐地堆叠着,占了半爿屋子。当中的八仙桌和几张椅子,也摆了好些包袱。有的包扎好了,有的还摊开着,露出里面的金银器皿和首饰珍玩之类。、丫环红情正在旁边守候着。看见钱谦益走进来,她就低头垂手招呼说:“啊,老爷回来啦?”
“这——这是做什么?”钱谦益疑惑地问。
红情摇摇头:“婢子不知。是夫人让搬出来的。”
“那么,夫人呢?”
“夫人——啊,夫人来了!”红情一边回答,一边朝寝室转过身子,并且恭顺地微微低下了头。
钱谦益回头一看,发现柳如是正从寝室里走出来。今天,她似乎特意修饰了一下,发髻的式样也变得与过去不同。过去,她大都把头发像男子似的直梳上去,到顶心用金银丝束住,梳成一个松鬓扁髻。要不,就是摹仿汉代的“坠马髻”,将头发向上卷起,挽成一个大髻,垂于脑后。可眼下,她却把头发向左右盘成圆形,留下两小绺遮住了额角,两鬓梳理得又匀薄,又轻盈,后面还拖出一根缎带。眉毛也不再是以往的远山式样,而是描成两道弯弯的新月眉。
这么一改变,使她看上去显得更年轻,更娇嫩,平添了许多新鲜感。大约是看见丈夫疑惑的目光,柳如是走前来,淡淡一笑说:“相公日前命妾打点贡礼,妾一直拖着,不曾动手。昨天趁相公不在,才发了心,命他们都抬出来,清点了一遍,妾也不知道该送什么才对。反正都在这儿了,相公就自己挑吧!”
钱谦益眨眨眼睛:“夫人是、是说……”柳如是点点头:“这几日,妾身细细想过了,相公也有相公的难处。若妾硬顶着,反倒像是我要逼相公怎么样似的,何苦呢!那么,由着相公的心思去办就是!”
自从初十那天,夫妇二人为打点财物的事闹了一场大别扭之后,几天来,钱谦益虽然屡次三番地试图和解,柳如是的态度却依然如故,弄得钱谦益束手无策。事实上,对钱谦益来说,设法保存身家性命固然十分要紧,但同时他又不能少了柳如是这个女人。
如果从此失去了柳如是的欢心,他即使活下来,日子也将过得了无意趣。眼下弘光皇帝已经出走,而向清军献城投降一事,在他们这伙大臣的主持下,也成了定局。但是,这件事到底该怎样向柳如是去说,才能让这个倔强的女人接受,这一点,甚至直到踏入起居室的一刻,钱谦益仍旧心中无数。所以,忽然听柳如是这么说,他的眼睛不由得睁大了,一阵意外的狂喜顷刻涨满了他的心胸,随即又扩展到全身。
他“氨的一声,一步跨前去,忘形地捉住了侍妾的手,兴奋地问:“那么,夫人终于想明白了?好,好!夫人真不愧是我的知己!”
看见柳如是苦涩地一笑,没有做声,他就把她的手握得更紧,打算再说上一番感激的话。然而,就在这时,丫环绿意走进来传话说:“提督京营的赵老爷派人来了,要见老爷。”
钱谦益微一错愕,随即知道是为的投降的事。他仍旧踌躇地望着柳如是,再三叮嘱她就在这里等着,然后才离开上房,匆匆迎出外堂去。
八
来人是赵之龙手下的一名亲信幕僚。据他说,目前局势进展很急,据派往城外同清军交涉联络的人回报,清军的意思是定于明天进城,不许再拖延。赵之龙已经答应,因此特来通知钱谦益,于明天一早到正阳门外去,同文武百官聚齐,前往郊外去迎接清军进城。那幕僚还说,目前清军的统帅是豫王多铎。我方使者到了那里之后,颇受礼遇,还获赐蟒衣满帽。钱谦益听了,愈加放下心来。
送走了客人之后,他又回到内宅,同柳如是一起商量,并从收藏的玩物中,认真挑选了一批礼品,准备一旦需要,就给新主子送去。
忙完这一切之后,已经时近傍晚。夫妇两人用过膳,便回到寝室中。也许因为终于想通了的缘故,加上有意补偿一下近几天来对丈夫的冷落,柳如是一改旧态,表现得既温婉又顺从,甚至可以说相当体贴。至于钱谦益,因为总算放下了近十天来使他心力交瘁的一件大事,更有一种解脱般的轻松。所以,当两人怀着对对方更深的爱怜,度过了少有的甜美融洽的欢娱一刻之后,钱谦益很快就酣然睡去……这一觉睡得少有的沉稳。当钱谦益醒来时,窗纸已经微微泛白。他习惯地伸手向身边摸了一下,却摸了个空,不禁有点奇怪,以为侍妾已经起床,到屏风后面净手去了,便轻轻地叫唤:“夫人,夫人!”‘连叫几声,没有回应。钱谦益愈加纳闷,翻身坐起来,四面张望了一下,只见寝室里空空的,只有一盏长明灯,在桌子上散发出昏黄的光。借着灯光,他发现柳如是放在床前的一双红绣鞋儿也不见了。
钱谦益开始觉得有点不对劲,于是大声呼唤:“红情,红情!”
这一次有了动静,红情在外面答应一声,接着就披散着头发,掩着衣襟,从屏门后转了出来,睁大了惺忪的睡眼问:“是、是老爷呼唤婢子么?”
“夫人呢?到哪儿去了?”
也许主人的声音显得凌厉异常,红情吓得浑身一抖,一边转动着脑袋,朝屋子里茫然打量,一边战战兢兢地说:“婢、婢子睡、睡着了,不、不知道。”
“马上去找!多叫上几个人,分头找!”
这么厉声吩咐之后,钱谦益就一把掀开夹被,随手抓起一件袍子,披在身上,趿着鞋子,急急地走出外面去。
“哎,她到底上哪儿去了?这么一大早,她去做什么?她想做什么?”
钱谦益一边东张西望地沿着回廊往前走,一边神思恍惚地想。同时,心中的疑虑越来越大。如果说,昨天柳如是所表现出的种种温顺和体贴,都使他十分欣慰的话,那么,此刻回想起来,感觉就有点变了。
他觉得侍妾那种不寻常的表现,分明包含着某种决绝的、可怕的东西。
“啊,她会不会……”这个念头一闪现,钱谦益感到心头仿佛被人狠狠擂了一拳,浑身的血液顿时狂奔乱窜起来。“啊,不,不能让她那样做!”他气急败坏地喊道,同时使劲地跺着脚,吼叫起来:“来人!快来人哪!”
随着一阵乒乒乓乓的开门声,七八个发髻蓬松的女仆从各个方向奔了出来,在清晨的薄黯中一齐睁大惊惶的眼睛问:“老爷,有、有何呼唤?”
“夫人不在了,快快去找!”
女仆们显然没有听明白,仍旧呆呆地站在原地。钱谦益顿时愤怒起来。他挥起巴掌,“啪”地打了站得最近的一个仆人一记耳光,再一次吼叫:“混账东西,叫你们马上给我去找夫人,夫人!听明白了没有?”
“啊,是,是,找夫人,找夫人!”女仆们连忙答应,迟迟疑疑地转过身去。
就在这时,红情的身影出现在回廊上。
“禀、禀老爷,夫、夫人找、找到了!”
“啊,找到了!在哪里?”钱谦益连忙追问。
“在、在后花园的水、水池子边上。”
“为何不把她接回来?”
“夫人像、像、像是要……”
不等红情“要”出个所以然来,钱谦益已经明白了:事情真的就是自己所预感的那样!他顿时恐慌起来。虽然红情接着又补充禀告,她已经叮嘱绿意在那里看着柳如是,以防不测,但钱谦益已经无心理会,马上迈开大步,向红情所说的地点赶去。
这当儿,东天才只露出一抹微明。后园里花草木石,还隐藏在沉沉的宿雾中。
雨已歇住了,就连沉默了多日的鸟雀,也开始发出了轻快的啼鸣。当钱谦益转过一段复廊,来到“思霞馆”之后,一眼就看见,在馆前的水池旁边,站立着一个熟悉的、俏生生的倩影。
她穿了一身雪白的衣裙,正扶着栏杆,微微低着头,仿佛在凝神思索,又仿佛在打量池水的深浅。晨风吹动她的衣衫,整个身子都飘然欲举。看样子,她随时都会奋身一跃,从此香消玉殒……钱谦益的心紧缩了。他不敢叫喊,恐怕惊动了她,即时发生不测。他蹬掉了鞋子,凭借宿雾的隐蔽,蹑手蹑脚地挨近前去。直到走得近了,才轻轻地叫唤:“如是,如是!”
柳如是的肩背微微抖动了一下,迅速地转过身来。当看清丈夫正站在眼前,她就沉下了脸。
“相公还来做什么?”她冷冷地问。
“特请夫人回房。这儿风寒露重,站不得,会闹病的。”钱谦益装作不知道对方的意图,体贴地赔笑说。
柳如是摇摇头:“妾与相公尘缘已尽,今日该当永诀了。”
钱谦益的笑容僵住了。一刹那间,他喉头发紧,热泪盈盈。
“啊,永诀?为什么,为什么?”他用带哭的声音问。
柳如是苦笑了一下:“人各有志,不能勉强。相公欲当清国之臣,妾身却宁可做大明之鬼。所趋异途,所以惟有分手了。”
“这可不成,夫人不能抛下我!”钱谦益哀求地大声说,不由自主跪了下来,“我、我不能没有夫人!”
这时,红情、绿意和其他几个妈妈已经围了上来。看见主人这样子,她们也一齐跪下,帮着哀求:“是呀,夫人不能走,夫人千万不能走!”
柳如是看看她们,又看看钱谦益,一言不发。随后,她就突然转过身,双手撑着栏杆,纵身向池水中跳去。
一刹那间,钱谦益感到天地仿佛倒转了过来,“完了!”他心中一凉,绝望地闭上眼睛。也就在此同时,红情和另一名眼疾手快的仆妇,惊呼着向前扑了过去,从不同的方向紧紧地抱住了柳如是的双腿。
柳如是奋力挣扎着,狂怒地尖叫着,又抓又踢,金钗掉了,发髻也纷披下来。
“你们这样,是没有用的。”她冷冷地说,“今日不成,我还有明日;明日不成,还有后日。”
看到红情等人把侍妾抱住,钱谦益的一颗心才又回到胸膛里,极度的惊悸使他的心灵受到强烈的震动。柳如是在生死荣辱的关头,表现得如此果敢坚决,是他所万万没有料到的。特别是论出身,她只是一名妓女,即使是嫁了自己,也不过是一名侍妾。对于国家社稷,她本来谈不上要负什么责任,却竟然把操守名节看得如此重要。而自己作为明朝的大臣,反而一门心思觏颜求活,这确实不能不令钱谦益感到十分惭愧。更兼联想到被目为“小人”的高倬、张捷,也居然能够首先自尽殉国,钱谦益内心的惭愧,就变得更加强烈了。
“夫人,”他慢慢站起来,走上前去,低着头说,“你的心意,为夫已经明了。
其实当此国破家亡之际,为夫又何尝悭此一命?只是一死固然干净,其奈天下之事,尚须有人料理。据为夫预料,南都虽亡,但各地藩王俱在。今后义军四起,势在必然。我们又何不忍此须臾之死,以待有为呢!”
说完,他看看柳如是。见她没有什么表示,就又用庄严、激动的口气说:“夫人如若未信,为夫可以指池为誓:今后若有昧心食言者,当如此水!”
虽然他这样说了,柳如是仍旧没有做声。不过,钱谦益对侍妾脾性十分了解,明白她实际上已经默许。他总算放下心来,暗暗嘘出一口气,随即想起:赵之龙昨午派来那位幕僚,曾经通知文武百官今天卯时到正阳门外会齐,以便举行迎降仪式,这会儿应该打点出门了。他犹疑了一下,回头招呼仆人,把自己刚才跑掉的一双鞋子给捡回来,慢慢地穿上;然后做了一个手势,示意女仆们把柳如是扶回上房去。
这一次,柳如是没有再抗拒。当红情伸出手去搀扶时,她默默地转过身,踏上了通向内宅的路径。
钱谦益目不转睛地望着。待到那一群女人转过复廊,消失不见了之后,他又在原地徘徊了一下,这才抖擞起精神,默默地跟在后面。
这时,虽说已经天亮,但密布的雨云却使天地仍旧笼罩在沉沉的阴影之中。向东望去,一股朝霞正缓慢地、滞涩地冒出来,在天地交接之处不断地堆积着,扩展着,看上去,就像一摊殷红的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