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两年前的那一天,开始就很别扭。
天下午有堂会,人家点的是《游园》、《惊梦》、《写真》和《离魂》四折,明摆着要看天寿演的杜丽娘,可天寿死活不肯演,又沉着小脸不说原因,问得急了就直掉眼泪,谁还敢招惹他?偏偏娘还向着他,说改唱《西厢记》里《游殿》和《听琴》两折吧。戏份儿少了一半不说,大早起还得陪着他对戏【对戏:戏曲演出术语。为了演好戏,在台上不出差错,演员们要先对词走排一遍,不化装,不用伴奏,称为“对戏”。】。师兄和姐姐们心里不免埋怨天寿闹角儿脾气。
天福的张生,天禄的小和尚法聪,都是本色当行。红娘一角只好由小香暂替。莺莺小姐总是蔫头耷脑打不起精神,红娘却轻俏活泼,唱做出色,几乎夺尽了天寿的戏。不但张生和法聪的眼睛离不开红娘,就是歇下来那点工夫,那哥儿俩也直是围着小香转:天禄教她走身段,天福把柳门唱腔的绝活儿告诉她。满屋子就听见小香一阵阵又亮又脆的笑声。
大香来送茶,倒了两杯先奉给了大师兄二师兄,他们都转手递给小香,不约而同地说:小香妹妹喝茶。小香抿嘴一乐,一手接一杯,喝了;大香再奉茶给师兄,小香半道截住又喝了。师兄们看得直笑,倒像比他们自己喝了还
高兴。
大香又提壶斟茶,小香一把夺过小茶壶,就着壶嘴咕嘟咕嘟喝了个干,然后拿茶壶在茶盘上一,高叫一声:续水!
小香素来得意便轻狂,可今天做得太过了,连大香这么温和沉静的人也不能忍受,扬起脸皱了眉,不满地瞪了她一眼。小香却冲她挤挤眼儿,说:知道你那小心眼儿满装的是师兄,不抢这几口还能有我的份儿?大香啐她一口,脸儿一红,赶紧低头出屋。小香一回头,见天寿也瞪着大眼睛看她,便不在乎地嘻嘻一笑,晃晃脑袋说:咱们接着对戏呀!
天寿把手里的团扇一摔,赌气道:“我是莺莺还是她是莺莺?大师兄你唱‘正撞着五百年前风流孽冤’,规矩是张生和法聪都该不错眼儿地瞧着我才对,你们俩怎么都赶着去瞧红娘呢?”
两个师兄互相瞧一眼,都有点不好意思。
小香拖长声音笑道:“哎呀,好我的小
兄弟,你就是跟师兄花园赠金一百次、洞房花烛一千回,不也是演戏嘛,你可吃的什么飞醋哇!……”
天寿顿时小脸通红,一跺脚,冲着里屋喊道:“娘!你听四姐姐说的是什么话!……”哭腔哭调才出声,眼泪就扑簌簌掉下来了。
天寿娘在里屋就骂道:“小香你个小挨刀儿的,早晚要下拔舌狱!……天寿好孩子,上
妈这儿来!……”
天寿进屋,
母亲照例抚慰一番。英兰悄悄笑着对娘说:那哥儿俩都迷上小香那小妖精了,可怜大香的心又在两个师兄身上,瞧娘你日后怎么分派处置吧!
天寿娘长叹一声,说:现如今家道成了这个样子,顾了今日顾不了明日,有点儿钱就让你老子抽个精光,哪里办得成婚嫁!就是要办也要分个长幼先后不是?……
英兰垂下眼帘轻声说:“爹这个样子,娘苦死了,英兰就陪娘过一辈子,哪儿也不去!”
自从五年前英兰聘定的未婚夫因吸鸦片
病死以后,英兰一直就是这句话,如今已是二十多岁的姑娘,再谈婚嫁也是难事,天寿娘不由得眼圈一红,说:
“傻孩子,女孩儿家哪有不嫁人的道理!……”
天寿听着,竟满心苦痛委屈,抽抽噎噎,终于“呜”地哭出声,一哭就止不住,娘和姐姐连忙给他擦泪抚胸顺气。上月天寿演杜丽娘《离魂》,竟在台上哭晕过去,此后每逢他长哭不止,娘总是格外担心。今天娘同意他改戏,就是这个原因。
小香跑进里屋,一看天寿这样儿,连连叫他“泪罐子”、“哭包儿”,还笑着捏捏小兄弟的鼻子耳朵垂儿,哄着他说:“告诉你吧,你那大师兄二师兄都归你,我才不希罕呢!……日后我呀,就算当不了安国夫人【安国夫人:南宋梁红玉,名将韩世忠妻,出身青楼,后因辅佐韩世忠抗击金兵,屡建功劳,被封为安国夫人,后改杨国夫人。】、国夫人【国夫人:唐代
李娃,原为长安娼妓,后封国夫人。故事源于唐代诗人白行简所撰《李娃传》。】,还成不了薛涛、苏小小【薛涛、苏小小:均为历史上有名的才女名妓。】吗?凭我的容貌才情……”
英兰撇嘴笑道:“这丫头疯了,什么不好想,成天价惦着青楼女子……”
小香不服,说:“那又怎么着?人家出大名享大福,比什么命妇呀太太呀,
风光多着去了!……”
天寿娘沉了脸,叱骂道:“不学好的下作东西!……”
才骂出口,院门“咣当”声响,跟着一片踢踢踏踏,脚步错乱。娘儿们都住了嘴,面色阴沉下来。天寿娘紧张地小声说:“你们都看好自己的东西,昨儿他可又断顿儿啦。”英兰苦笑道:“还有什么东西?早叫他强要硬拿弄光了!”小香添了一句:“还连偷带骗、连拐带抢哩!”天寿娘发愁说:“待会儿他又要寻死觅活瞎闹腾,咱们可拿什么支应呢?……”
天寿爹竟没露面,一头钻进他那间小耳房,不见动静了。
天寿娘不放心,叫女儿们去瞧瞧,女儿都背过身不应。天寿叹口气说还是我去吧。小香嘴快,
立刻说正该你去,要不是你当初敬给他那一团公班土,哪里会有今天!娘和姐姐都赶紧责备小香。天寿头一低,眼圈儿又红了,转身出屋,两个师兄随他一同去看师傅。
小耳房内极其寒酸,空空荡荡,一张床一领席,连被子都没有,抽鸦片的用具却一应俱全。当年徒弟们孝敬的那些银制烟灯、镶珠宝象牙的烟枪和最负盛名的太谷灯、胶州灯,早被做师傅的一次次卖、一次次换,如今都是最次最低等的东西了。柳知秋像只大虾
米,勾腰窝在木板床边不住喘气儿,面无人色,一阵阵打战,见徒弟们进来,抖索的手朝怀里掏,好半天才掏出一个破旧的铜扁盒儿,递给天寿,口齿不清地吩咐说:“给给给……给我烧……烧灯!……”
盒里竟装满了上等烟膏,足有半斤!兄弟们惊异地互相看看,无可奈何,只得动手,点灯、通烟枪、烧烟泡,柳知秋还哆嗦着紧催,已经有声无气了:“快快快……快着点儿……我可可可等不得要要要……要死了……”
装好烟泡的烟枪递过来,眼看要晕过去的柳知秋不知哪儿来的劲头儿,饿虎扑食,夺在手中,连滚带爬扑倒在破席上,凑近烟灯灯焰,猛地长吸一口,吱溜有声,叫人直担心他这口气回不来……他终于仰头把这口烟慢慢地吐出来,接着又吸第二口、第三口,贪婪得像要把满屋的烟雾都吃到肚子里去。他不喘不抖了,脸色也不像刚才那么蜡黄干枯了。天寿他们见状就要退出,却听师傅说:
“别走,再给我烧两口儿!”
这么烟瘾大发,抽个没完,还要不要命了?徒弟们小声嘀咕着,又不敢违拗,只好伺候他接着抽。
抽到第三个烟泡,他深进深出,越吸越快,越吸越急,整个身子都跟着大起大伏,摇得破床吱嘎乱响;快到不能再快、急到不能再急的当口,他突然背过气似的一挺,呆住不动,眼睛眉毛鼻子全都皱成一团,龇牙咧嘴,仿佛不是极痛楚就是极苦涩,把天寿吓坏了,惊叫一声就紧着上前搀扶,被天禄一把拦住。果然,顷刻间柳知秋就回过气来了,随着长长出气,绷得紧紧的身子松懈下来,软软地瘫在席上,脸上居然竟泛出红晕,额头居然沁出薄汗,居然还心满意足地闭眼摇头,赞叹不已地咕哝着:“哦哦,欲仙欲死!欲仙欲死啊!……过瘾!过瘾!简直地美透啦!给个县太爷也不换哪!……还得好膏子啊!……”
天寿从没看到父亲抽烟抽出这种样子,又惊异又害怕又厌恶,应当给他盖上被子也没心肠了,就要随着师兄们悄悄离开。柳知秋却睁开眼睛,朝徒弟们微微一扫,说:“你们今儿下午不是有戏活儿吗?还不快打点着出门儿!”声音口齿全都清清楚楚,甚至还带了几分早年的威严。
赴堂会的路上,弟兄们坐在骡车里议论:老爷子夜不归家,在哪个小烟馆里忍一宿是常事;可一大早回来,打哪儿弄的这么好的上等烟膏?多半年了,他只抽得起次等的云膏西膏,近日连次等的也难以为继,整天在外鬼混着骗烟抽偷烟抽,家里倒清静了不少……
自从柳知秋成了烟鬼,再没给天寿把过场,上园子赴堂会就都是天寿娘跟着。她听孩子们说来说去,不由得发话,说你们不用疑着我,我没给他烟钱,不到寻死上吊的份儿上我才不理他呢!咱家没房子没地,他想卖不也没辙吗?还能闹腾到哪儿去!
大家虽说都恨这个
堕落的一家之主,也没有想到他敢这么闹腾。
当时,天寿他们都上好装等着出台了,英兰慌慌张张跑了来,一把抓住娘的手,跺脚就哭,说:
“快想法子救救大香小香吧!她们叫爹给卖了!……”
天寿娘一听,几乎晕倒;天寿哥儿仨全吓傻了。还是天福大几岁年纪,定了定心,说:“英兰姐别急,慢慢说。”
英兰却哭得再说不出话,只把攥在手心里的一张纸条交给天寿,天寿赶紧展开,念出声来:
“爹卖了我们顶债,快快来救!……这是三姐姐的字!谁送来的?……”
天福疑惑地看看师娘,说:“师傅再糊涂,总不至于……”
天禄抢过话头:“怎么不至于?你看他今儿早上抽烟那样儿!别说卖房子卖地卖闺女,只要有胆儿,杀人放火他也干!……英兰姐你快说呀!”
原来赴堂会的娘儿四个刚走,老爷子就说要带大香小香出门相亲。英兰说何不请媒人来家相,他说家里这么寒碜叫人笑话。那姐儿俩不敢违拗父命,跟着去了。哪知方才来了个粗使小丫头,送来这张条儿,说两个姑娘关在她主家的小阁楼上,央告她给家中送信儿;知道了她俩是柳摇金的姐姐,她才不顾危险赶了来的。她还说要救人得赶快,她家主人今儿晚上就要拿她们装
船带走了!英兰问她的住处,她吓得连连摆手,连连后退,眨眼间就跑得没了踪影。
五个人愁眉相对,怎么办?
偏这时候催场的来要他们准备上戏。天禄把僧帽一摔,说:“这会子还唱的什么戏!”天福忙用目光制止天禄,并对吃惊的催场说:“我们这就来,误不了!”
催场的一离开,天寿也着急说:“谁还顾得上唱戏呀!”
天福平静下来,沉着地说:“为保名声,这事得捂严实了,天禄你就别嚷嚷,好吗?”
天禄不满地说:“名声?他要是还懂这个,能有今天吗?”
天福说:“不是他的名声,是咱们的,是小师弟柳摇金的。日后咱们还得吃这碗饭不是?今儿的戏不能回,一定得唱。还有一层,大香小香是师傅卖的,要救她们只有花钱赎回这一条道儿。堂会戏份儿多赏钱多,要讲赎,那一两银子都是要紧的!……再有,这事儿非找到师傅不可。我们上戏这工夫,就请师娘和英兰姐先去找,就上他平日常去的小烟馆儿,多半儿又泡在那儿了……”
这一会儿,天福竟成了一家之主,神态稳重沉着,说话入情入理,令人信服。
天禄眼睛一转,补了一句:“依着我,得到上等烟馆儿去找才对……”
还真叫天禄料着了。
哥儿仨应付完堂会,跟师娘英兰姐会合一处,在西关有名的仙霞烟馆楼上单间儿,看见他们的家主爷躺在镶大理石的红木雕花贵妃榻上,由两个娇媚的女人服侍着,举一杆镶银烟枪、凑近一具太谷灯,正长一口短一口地过瘾呢!天寿娘一反平日的娴静温厚,母狼一样凶狠地直扑上去,揪住柳知秋的脖领子,一把提溜起来,红着眼睛大叫:
“你还是个人吗?连亲生女儿都卖!禽兽不如的东西!快把女儿还回来!不然我今天就跟你拼了!……”
“哎呀哎呀这是干什么!叫人笑话呀!快放手!……”柳知秋可怜巴巴地小声央告。天寿娘用
力一搡,柳知秋一个屁股蹲儿坐在了地上。孩子们满脸厌恶之色,都不愿抬头看他。
天寿娘气得浑身哆嗦,指着他又骂:“你看你,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害得全家跟着你活受罪!你还有点儿良心吗?不把女儿赎回来,我也不活啦!”说着,捶胸顿足,放声大哭。
柳知秋沮丧地爬起来,突然左右开弓,噼噼啪啪连抽自己耳光,声泪俱下:
“我不是人!我该死!实在是给他们逼得没办法呀!说是再不还债就要拿我全家算账!他们杀个把人比捏死个小鸡还容易啊!……还说我家的闺女早晚都是到人家当妾做小,趁着双生女身价高,卖个好价钱就能烟债全消,还倒找给我八十两银子……原来他们拿大香小香卖了六百两!可我只欠着他们五百两呀!才给我八十,还黑了我二十两银子!……那会儿我就后悔了,说不卖了!可那买主更黑,说要赎就得加倍还银子!……可不是后悔也迟了!……”他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蹲在地上抱住了头。
天福当机立断,要师娘英兰领师傅回家等候,他们弟兄立刻四出借钱,说什么也要在天黑之前凑足这一千二百两银子!
太阳偏西的时候,满头大汗的天福先赶回来,来不及说话,从褡裢里掏出四封银子,说:“跑了多处,只借来这二百两整数,还有十多两零的,加上今儿堂会得的,差不多有三百五十两了,天禄天寿从来运气比我好,多半儿能凑齐。”
太阳又下沉了一点,天禄赶回来了,只借到一百五十多两,让眼巴巴地盼他回来的师娘叹气不止。天禄看看这个,瞧瞧那个,忽然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有件事我说了师娘别骂我成不成?我还攒了点儿私房钱,如今正用得着它。”大家都很惊奇,天福说:“家里都快揭不开锅了,你倒能攒下私房钱!”天禄做个鬼脸说:“真到了那一天,正好吃这私房钱消灾解难不是?”天寿娘叹道:难得这孩子有这份好心机!
天禄取出来他的私房,竟有八十两之多!柳知秋在一旁看得眼都直了,天寿娘瞥了丈夫一眼说:“这银子没让你师傅弄了去真是万幸!”
太阳更低了,天寿还没回来。天寿娘急得团团转,天福天禄也觉得蹊跷,因为天寿是去大行商胡家借贷,而胡大少爷对天寿从来都肯帮忙的,今天是怎么啦?那边柳知秋已经开始烦躁不安,大打哈欠,闹着闹着就躺倒了。
这时候,胡大少爷的亲随赶到,送上一张一千二百两的银票,见天寿不在家,当面交到天福手中便告辞而去。全家人这才松了口气。柳知秋也来了精神,要过那张银票,又是看又是摸,眼睛里光亮亮的,不知是泪还是什么别的,不住地说这就好了这就好了。天寿娘没好气地一把夺过银票,藏进怀中,立刻分派:“天福天禄留下看家,英兰跟我跟你爹去赎人!”天禄说:“师娘,我跟你们一块儿去,要是打架什么的,我还有两手哩!”
娘儿三个随着柳知秋朝前赶,越走房子越破旧、巷子越狭窄,石板路不知什么时候成了坑坑洼洼、到处积水的泥土路,一阵阵恶臭熏得人作呕,乞丐、流浪汉、野鸡、大烟鬼也越来越多。柳知秋不住地打哈欠喘粗气流眼泪抹鼻涕,脚下步子倒不慢,嘴里还快走快走地催。天禄问他到底在什么地方,他也不理睬。
前面有人打架,看热闹的人把路都堵了,他们不得不从人群中硬挤过去,柳知秋还提醒大家小心,说这儿的小络儿【小络儿:旧时对扒手的别称。】厉害得很,
偷人钱财像掏自家口袋一样方便。好容易挤过人堆,柳知秋叫了声哎呀,说刚有个人影儿在天寿娘身边一闪,可别把那东西摸走了!天禄英兰赶紧回头瞧,天寿娘也急忙从怀里掏银票,天禄发现了忙喊:“师娘别掏!……”已经来不及了,眨眼工夫,天寿娘都没看清楚是怎么回事,只觉得丈夫突然身子一矮,自己手心一凉,柳知秋和银票就都不见了。
天禄直跳起来,喊声“快追!”撒腿就朝一处小巷子扑过去,天寿娘和英兰小脚没法追,都惊呆在那里。
好半天,天寿娘还傻愣愣地回不过神来。她迷惑地看看自己的手,又掉头寻找丈夫,嘴里连说了几个他、他,突然脸色煞白,浑身哆嗦,强笑着对英兰说:
“你看,他……他倒这么……着急,是他……拿了银票去了,对不对?……”
英兰不敢回答,也不忍回答,只凄凄切切地叫了一声娘,便掩着脸哭了。
天禄跑来,满头满脸是汗,愤怒地说:“他逃掉了!那个小巷子有五六个岔路口,他故意把咱们朝这儿领!……哎呀,师娘!师娘!……”
天寿娘一口气上不来,昏死过去。
英兰天禄连喊带叫,掐人中捏虎口拍面颊,天寿娘终于回过气,睁眼一看,惨然落泪,哭骂道:“这没天良的狼心狗肺!这不把人坑死了吗?……”
看看天色,大家愈加焦急,赶快叫来天福,分头去找柳知秋。不然,连到什么地方去赎人都不知道。
天寿到胡家借贷,钱没到手,却在书斋目睹了那么一个不堪入目的场面,遭遇那么一番尴尬,这让他心慌意乱,又气又痛,流着泪在街巷间盲目地乱走了许久。猛然想到姐姐们的危境,又赶紧擦净泪水到别处筹钱;借到二三百两顶不了大用,他赶回家去商量,家中竟一个人也不在。赎成没赎成呢?眼看太阳就要落地,天寿想管他三七二十一,先到码头,只要发现两个姐姐的踪迹,先截住了再说!
广州码头那么多,她们会在哪个码头上船?是西上北江还是东下珠江?天寿全不知道也顾不得多想,只管一个码头一个码头地询问过去,有车雇车,没车走路。他又累又渴又饿,汗湿衣衫,脚底打泡,走过了多处码头,没有一点消息。他不肯罢休,咬牙坚持。
天寿心中的希望,随着
暮霞的渐渐消失一点一点地破灭。望着江边船上灯火越来越多,望着水中金蛇般摇曳不止的光影,他满心凄楚,半瘫半倒地坐在石阶上,觉得自己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天寿!小弟!”
天寿一惊,这分明是大香的声音!他霍地站起来,赶紧四处探看,码头上的船太多,看得他眼花缭乱,也找不到这细细一声的来源。是听错了?是自己心头的幻觉?……
“小弟!……”
这一声刚出口,似乎就被人捂住嘴了!天寿循声一看,是一艘扬帆顺水已经离岸的客船,舱房的窗口有个女子被人拖开,跟着啪嗒一声,支起来的窗扇就放下来,死死关住了。天寿像挨了当头一棒,直跳起来,拔脚就追,边跑边喊:
“三姐四姐!大香!小香!……”
船行江中,顺风顺水,走得又稳又快,天寿明知自己就是插翅也追赶不上,还是不甘心,沿着江岸拼命追拼命喊。他摔倒了,顾不上疼痛,爬起来再追;喊哑了嗓子也听不到回应,仍然一声声叫着姐姐的名字……
眼睁睁地看着那船帆在沉沉暮霭中消失,他的眼泪刷地落了满怀。这时他才觉得脚下冰凉,冷得发抖,低头看时,自己呆立在水中,江上的轻浪正扑打着膝头……
天寿满心凄凉、浑身泥水、疲惫不堪地回到家中,天已经黑透了。两位师兄陆续归来,都十分沮丧。简单的交谈只带来完全的失望。他们只担心师娘怎么能忍得下这口气。
可直到深夜,师娘和英兰姐都没有回来。弟兄们坐立不安,一趟一趟地跑到老郎庙外的几个路口守候,竟毫无踪影。天寿吓得只是哭,天福天禄急得乱转,也顾不上劝慰小师弟。等得这么心焦,却等回来了柳知秋!
这会儿他回来还有什么用?就算一千二百两一文不少,也晚了!弟兄们敢怒不敢言,看着师傅一瘸一拐地走近,竟是鼻青脸肿、衣衫破烂,嘴里哎哟哎哟地叫个不了,说可把我打坏啦!……把他扶回住处躺下,他一面叫疼一面断断续续地说:拿银票去兑银子的时候,叫两个烟馆老板看见,找了一帮打手把银子全抢走啦!我说这是赎闺女的要命钱,扑上去就夺,他们又打又踢,差点儿没把我打死!我这肋骨怕是断了,哎哟哟,惨啦!……
弟兄们当然不信他的鬼话,只问他师娘和英兰的下落,他却是连连摇头说没见到,又哼哼个没完。
这当儿,老郎庙的门役送进一张纸条,天寿心惊胆战地慢慢展开,一看之下,顿时脸色大变,颤抖着嘴唇想要说什么,却怎么也说不出来,终于“哇”的一声号啕大哭,转身跑开,进屋又出屋,喊一声娘叫一声姐,哭得极是惨痛。天福天禄看过纸条,也好半天说不出话,互相瞧着,泪水直在眼眶里打转。
天福强忍悲痛,拿纸条递给师傅,说:
“师傅,师娘和英兰姐也走了!……”
他哽咽得说不下去。英兰在纸条上说,娘恨透了爹,这辈子再也不愿见他!不早早躲开,他卖出甜头接着就会卖她们娘儿俩!她们回江都老家投亲靠友,也好打听大香小香的下落。
柳知秋连纸条都不接,只管哎哟哎哟地叫疼,还说:“爱走不走,谁还顾得上谁!……哎呀我好难受……谁给我弄口烟救命,我我给他磕一百个响头哇!……”跟着他又捶胸又打滚,眼泪鼻涕一起下,也不知道是真是假。闹腾一会儿,见没人答碴儿,爬起身就说要出去找口烟,不然活不成了。
天福扭脸对着墙壁无声垂泪,天寿还在院子里失声痛哭,天禄却再也忍不住了,积蓄很久的怒火终于冲破对师尊的敬畏,激烈的话脱口而出:
“烟,烟!你为了烟卖掉一双闺女,为了烟气走师娘和英兰姐,你!你还有完没完?”
即使成了鸦片鬼,仍旧端着一家之主架子的柳知秋,面对从未有过的“犯上”,勃然大怒,抹一把满脸的鼻涕眼泪,骂道:“好你个小兔崽子,胆敢教训你师傅!反了你了!……女儿是我的,我想卖就卖,谁管得着!你们这些当徒弟的,没本事给我弄烟救命,就拿你们卖了换烟抽也不冤!你给我找打!……”说着抓起床边晾衣裳的叉棍,照天禄脑袋直抽过去。
天禄火冒三丈,一把接住棍子,瞪着火炭样赤红的眼睛,不管不顾地说:“你还算个人吗?良心全叫狗吃了!我没有这样没心肝的师傅!”愤怒中他顺手把棍子朝前一拄,原想把这可恶的老头儿推开,不料他太衰弱,竟噼里啪啦摔下了床。
这一下可就闹翻了天。老头儿顺势满地乱滚,大喊大叫:“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小王八蛋!白眼儿狼!我今儿不杀了你不是人养的!……天寿!拿剑来!快拿我的剑来!……”他气急败坏地撑起身子就照天禄扑过去。
天福天寿连忙赶上前,又是扶又是拦。天福对天禄低声一吼:“还不快跑!”天禄还在犹豫,天寿又背着脸伸腿用力蹬了他一脚。天禄咬牙跺脚,扭头走了。
天禄离开广州前,弟兄们在码头边的一处茶楼最后一聚。
天禄说师傅已恩断义绝,不可救药,早晚要把大家都拖垮,最后卖掉徒弟儿子了事。不如弟兄们一起走,沿着长江各码头搭班唱戏,一定能唱红。
天福天寿却不能像天禄那般决绝。天寿是亲子,怎敢顶着不孝的大罪逃逸?况且他心里一直受着内疚的折磨,觉得父亲落到这种地步是他的罪过,哪怕受穷,哪怕被卖,也要尽生养死葬的孝道。天福是养子,一样有尽孝的义务,又不忍看柔弱的小师弟独力支撑,也不肯走。
分手之际,天禄把自己那八十两私房钱全都留下,还嘱咐天福把借来的钱早点归还,免得又被师傅偷走。弟兄们挥泪而别,天禄说,要是混得好,一定回来看望师兄师弟。
就这样,眨眼间,一个好端端的家七零八落,破碎了。
所以,两年多以后,师兄弟们喜庆重逢之际,对师傅一字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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