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最能平复心头的伤痛。
赣江江头的那个明月夜之后,天寿整整三天不吃不睡不说话,躺在舱内仿佛痴呆,把随行的小童仆青儿吓得偷偷地哭,昼夜守着小主人,直至困得坐在那儿睡着。天寿感念这个邻村农家孩子的情分,但一肚子苦楚,难道能对这不懂事的小孩子诉说吗?
短短的一个月中,她经历了别人也许一生也不曾经历过的感情痛苦和失败。
父亲死了。
胡大爷死了。
大师兄、二师兄都离她而去了。
如今,果然落得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孤苦伶仃,前途难测了……
当初,娘搂着她痛哭,嘱咐她身为石女的隐秘切不可被人识破以免受人耻笑,又痛心疾首地哀叹这么好的女孩竟命犯孤鸾,不得不一世孤独。那时她还年幼,这些话不全懂,可也被娘的悲苦的泪水吓着,对自己身上的古怪从此背负了无尽的羞耻和恐惧,她怎么敢不信命不认命?
可是,她能管住自己的音容笑貌、行为举止,却管不住自己的心呀!
恋胡大爷是心头作怪,信大师兄也是心头作怪。拗不过心的煎熬情的逼迫,她咬牙迈出了抗命的一步又一步。
从小受嘉许,受赞美,受宠爱,被期望为红角儿、为名伶,号称“玉笋”,艺名“柳摇金”。谁不说柳摇金春风得意、前程似锦?谁不以为柳摇金清高自许、目下无尘?然而只有柳摇金自己清楚,在高傲和洁身自好后面,她多么虚弱,多么自卑,对自己的未来又是多么恐惧。她需要鼓起多大的勇气才敢不认命啊!尤其这次,和大师兄,她是受了百般恳求才点的头,总以为万无一失,结果被抛弃的还是她自己!
这就是她抗命的报应!
心都碎了,活下去还有什么意思!她又想到了死……
这很容易,乘人不备,朝水里一跳,也就一了百了了。
但,死就真的那么容易?
上次在海中自沉,呛水昏迷之际,头痛欲裂,鼻酸如割,憋气憋得胸口几乎要炸开,什么时候回想起来都像噩梦一样可怕,她实在没有第二次投水的勇气。
再说,一旦死了,多年在红氍毹上表演杜丽娘、崔莺莺、西施、钱玉莲时感受的痴迷和自爱,还有那得到看客赞赏、听到看客喝彩时的兴奋和满足就再也没有了。就连平日喜爱的琴棋书画、爱喝的醉人的醇酒、爱吃的烧鸭熏肉等一切美味佳肴,以及清甜可口的荔枝菠萝,此刻也都来到眼前,叫她如何舍得下撇得开?
为什么非死不可?生为石女,又不是她的过错!
她还有重要的事情得做:找到母亲,一道回听泉居,相伴过活,生养死葬。爹妈没有儿子,她得尽儿子的孝道,最终合葬双亲,让二老在另一个世界平安丰足、相依相伴,也是她的责任。
她不能做一个正常女人,但当一个独身男子,还可以干很多事情,无论怎么艰难,总归有路可走。
她认命了,老老实实地认命了。
所以,她不必死。
所以,在不吃不喝地躺了三天之后,他,柳摇金,还是起来了。
青儿高兴得眼圈都红了,说:“小爷您要有个三长两短,回家去我爹非打死我不可!”待天寿面色苍白地出舱观景的时候,青儿又问:“那天咱们从赣州怎么半夜开船呢?大爷和虾仔他们怎么不跟着呢?”
天福天寿离开香港岛的时候,雇了两个随身童仆,都是十四岁。青儿是其中之一,看上去比十四岁小得多,瘦瘦小小却生龙活虎,精力充沛,黑眼睛黑头发黑皮肤,整个儿一个小黑人儿。尤其是深眼窝里一双不大的眼睛,被黑瞳仁占满,几乎看不到眼白,简直就像小松鼠小乌鸦那亮晶晶的黑豆眼,他被父母叫做青儿大约就是因此。他是离听泉居不到两里地的小山村农户家七个孩子中的老五,常来听泉居玩耍,跟柳家父子兄弟都熟,听说柳家兄弟要雇人出远门,就抢着跟了过来。他的父母正因孩子太多苦不堪言,巴不得他们能独自谋生,何况还得到十块银洋的报酬,皆大欢喜。虾仔是从海边渔村雇的,也很能干,但没有青儿伶俐。理所当然,青儿跟了天寿,虾仔跟了天福。青儿跟虾仔一路相处很好,这次突然分手,不怪青儿要问。
天寿只说大爷要在赣州留几日,今后也得分头办各自的事,咱们要办的大事是赶紧去寻姑太太跟老太太。
帮助天寿恢复的不仅有时间,有聪明伶俐、照顾周到的青儿,还有心肠极善的船家老夫妻。尤其是笃信观音菩萨的老太太,把做善事当成修来世的惟一途径。她常常看着天寿笑说,小爷俊得叫人心疼,只要眉间这点瘢痕是红的,那就活脱脱一个观音菩萨了--或许这就是她对天寿主仆特别关爱的原因。
老夫妇俩把主仆二人从赣江送进鄱阳湖,又走入信江,顺风逆水。最困难的地段,不光船上的水手,还另雇了江边的人一起背纤,直到再也无法行船的小河的上游,在玉山停了船。老船夫告诉天寿,从这里走八十里山路,就是浙江的常山溪口,从那里乘船顺流而下,过衢州、兰溪,便直达杭州城了。
临分手之际,天寿主仆和船家老夫妇竟都依依难舍。老太太再三嘱咐,说杭州的三天竺是观音大士的香火院,许愿求签都极灵验,小爷一定要去叩拜,求得个一生平安。
天寿真的不辞辛苦,匆匆忙忙游了西湖,到灵隐寺拜佛,为走了的父亲和胡大爷烧香,祝他们早离苦海早投胎,而后,虔诚地一步一步登山路往天竺。天寿在下天竺、中天竺都拈香拜了菩萨,最后到上天竺,施了两块银洋,拈香跪拜许愿,口中说:若能顺利寻到母亲姐姐,回头贡献纹银百两。然而天寿心里总有不甘,又暗暗添了一个祝愿:此生若能成就婚姻,得如意郎君相伴终身,来年为菩萨重塑金身!
莲台上的观音大士,比常人高大五倍还多,但塑得精致生动,璎珞垂垂,衣带飘飘,面如满月,慈眉善目,手托净瓶柳枝,似在微笑,似在对拜求者点头。在观音菩萨自高而下的注视中,天寿诚惶诚恐地求了一签。在一旁敲磐的小尼姑递给天寿那一签的签语。一张黄纸上写着:未时第六灵签,中上。此外,还有四句七言古诗,二十八个字:
蝴蝶梦中家万里,
杜鹃枝头月黄昏。
无可奈何花落去,
似曾相识燕归来。
这都是天寿熟得不能再熟的句子,可作为签语该怎么讲?预示着自己的什么命运?“家万里”是不是在说眼下远离听泉居的现状?“月黄昏”莫非暗示母亲病危?似是而非,天寿猜了很久,不得要领,只能用“中上”来安慰自己。自己生来薄命,厄运不断,能有中上际遇,就算大吉大利了。
杭州西湖美景没能留住天寿。拜罢观音的次日,天寿就渡钱塘江到了浙东。
从赣州出发以来,近两个月过去了,天寿一路看到:赣江两岸的红土地上,割了麦子又插秧;鄱阳湖边岳阳楼头,文人墨客登楼吟唱、达官富商拥妓豪饮;赣浙交界的穷乡僻壤,樵夫砍柴牧童放牛;南昌、衢州这样的省城及水陆要冲,商贾云集市井繁盛,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关心什么洋鬼子兵船大炮打进广州的事情。天寿偶尔对旁人说起,人家也像听百年前的故事一样,一笑了之。
到了杭州,才感受到人们对战争的恐惧。
一路上,天寿最觉得困难的是语言,江西话已经难懂,浙江方言更是一窍不通。指着络绎不绝的军伍问船家是怎么回事,船家连说带比画,天寿一句也没听懂。想到商家店铺都能说几句官话,天寿就借着上岸吃午饭之便,向路边小食店的老板询问。老板见天寿要菜要酒,是个花钱的主顾,很高兴,格外爱说,打着绍兴味的官话,送上著名的绍兴老酒和风鸡、酱牛肉、油烹鲜虾等下酒菜,后来干脆陪坐在侧,一五一十地说起来:
“上年末,大兵船拖着洋鬼子和大炮,只一个时辰,就把定海拿下了,县太爷和总镇【总镇:清代绿营兵(汉兵)制,其最高组织为”标“,下面有”协“、”营“、”汛“。标分督标、抚标、提标、镇标等,分别由总督、巡抚、提督、总兵统率。实际上,各省绿营独立组织为提标、镇标,提督实为地方的最高武职官,从一品;总兵略低于提督,为正二品。总镇、镇台是总兵的尊称。】爷都死脱啦,凶得来不得了!……朝廷恼怒,说上回是承平日久,毫无防备的过,这一回要将定海镇海造得铜浇铁铸的一般,洋鬼子要敢再来,叫他们来一个死一个,来两个死一双,尝尝我们天朝的厉害!……喏,这些官兵呀,义勇呀,都是往定海镇海去的,这些日子常有,还带着八千斤大炮呢!又长又大,黑糊糊亮堂堂,好不威风!……”
跑堂的伙计端来饭菜和汤,天寿喜欢老酒的味道,叫青儿先吃饭,自己一边喝着酒一边问:“夷人既占了定海,怎么又退走了呢?”
“是呀,起初大家都不信,奇怪得很呢,后来听说,英夷是要拿舟山岛换广东那边一个叫香港岛的地方。……小爷可知道那香港岛有什么好,竟值得用这么大的舟山去换?”
青儿竟听懂了“广东香港岛”几个字,热心地说:“我们就是广东来的……”
天寿赶忙截住他的话头:“没听说过什么香港臭港的。”
老板继续唠叨:“听定海过来的人说,夷人占了县城,竟还当当县太爷过瘾,坐堂审案子哩!可不是大笑话?那些洋鬼子人不像人、兽不像兽,一身都是毛!穿靴戴帽,岂不就是那弼马温了吗?……”说得天寿和周围不多的客人都笑了。
见天寿酒饭已足,青儿从褡裢里拿出一贯钱,同老板到柜台结账。屋角突然蹿出一个人影,抄起桌上的褡裢就要跑。天寿眼疾手快,一把扯住,叫道:“你干什么?”那人力大,只当胸一推,天寿就“扑通”一声摔坐在地,周围的人喊叫着“抢钱啦!抢钱啦!”那人已转身飞跑出去。他身穿号衣,腰别长刀,定是过路的兵勇。
柜台边的青儿直跳起来,扔下钱闪电般地追了出去。天寿一看,满店的人喊叫的多,可真帮忙的一个没有,而那一直由青儿背着的褡裢里装着五十块银洋和才换来的五贯钱,差不多是自己一半家当,于是便也跟在青儿后面直追上去。
一个当兵的在前头跑,一个小孩子在后面追,嘴里喊着谁也听不懂的话,路上行人虽不算少,但车轮响马嘶鸣,尘土漫天飞扬,奔赴战场的人们都脚步匆匆心事重重,谁愿意管这路闲事?别看青儿小胳膊小腿,可从小在山野间长大,跑起来出奇地快,顷刻间就追近兵勇,一把拉住他已经背在身上的褡裢,用自己的家乡话叫骂。天寿也随后赶到,恍然觉得有马队从身边飞驰而过,就指着对方的鼻子用力大喊。可“强盗”两个字刚出口,那家伙就恶狠狠地一把抽出腰间的大长刀,喝道:“再闹,我拿你们当汉奸办了!”说着大刀高高一扬,天寿、青儿吓得朝后一缩,他又大踏步地走了。
天寿叹口气,说:“算了,咱们自认倒霉吧!……”
“不成!”青儿急得跺脚,“要是寻不着老太太姑太太,咱们怎么回家呀?”话音未落,人已经又追上去了。天寿无法,只好跟着跑。
与他们擦身而过的马队已经跑得很远,突然兜个圈掉头而来,一下子就把那个抢褡裢的家伙迎面堵住。青儿赶上去,不管不顾地又一次揪住了褡裢死不放手。
马队左右分开,一头特别高大的墨黑油亮的乌龙马缓步走出来,马上将官沉声问道:“什么事?”
兵勇一看将官凉帽上红彤彤的二品珊瑚顶戴,立刻跪倒在地,脸色刷地灰白,腿肚子也在抖,但还是强词狡辩说:“禀大人,……小的去食铺买干粮,碰上这小东西讨钱……给了两个大钱他还嫌少,又追上来强要添头……”
青儿不知那家伙说的什么,自己只管哇啦哇啦指手画脚地说了半天,将官和周围的人都皱着眉头面面相觑。天寿赶到,呼呼直喘,好一会儿才顺过气来,朝将官打千儿请安,然后说:“青天白日,清平世界,他竟当众抢劫,抓了我们的褡裢扭头就跑,说都不说一声!好不容易追上他,他竟拿刀要杀人,还骂我们是汉奸!那他抢人钱财是什么东西?可不是强盗了吗?……”
听这伶牙俐齿的孩子说出的满是孩子气的话,大家都想笑,可看看大人一脸乌云,只得忍住。
将官一示意,两名随从去把褡裢解下来呈交给他。青儿急了又要叫,被天寿止住。将官把褡裢挂在马鞍桥边,对面前三人扫视过去,问:
“你是哪一营的兵丁?”
天寿忍不住一激灵,他从未听到过这样低沉又厚重的声音,不由得偷偷抬头打量。这位身着青蟒袍蓝行褂、肤色棕红的将官看去有四十来岁年纪,黑眉如剑,目光如电,身材魁伟,腰直胸挺,仿佛长在马背上一样稳如泰山,就跟戏里的关老爷那么威风凛凛。看上去是个大官,怎么会来管这种途中偶遇的小事?天寿心里直打鼓。
“回大人,小的是右路前协,国字营的。”兵勇回答。
“褡裢是你的?”
“回大人,是小人的。”
“里面有多少钱?”
“这……小的不敢说,怕那小东西听了去学舌……”
“这小孩朝你讨钱,可有旁人得见?”
“回大人,就在路边上,有人看见也不会在意呀!”
“你说他动抢在什么地方?可有人看见?”将官转脸问天寿。
“就在那边小食铺,众人所见。要是不信,咱们一起过去,一问便知!”天寿生怕对方自家人相回护,自己又势孤力单,极力寻找外援。将官似乎看透他的心思,眼里略有笑意,说:“好吧,一起去找人作证!”
谁想到了小食铺,就是刚才跟着一起大喊大叫“抢钱啦”的那些人,面对这么多人高马大、身形伟岸的官兵,全都装聋作哑,竟无一人出来作证。气得天寿青儿又是央告又是跺脚,嘲骂喊叫,几乎哭出来。最后,老板出头说了这么一段话:
“抢不抢的,我们没在意也没看见;可褡裢是谁的,谁说的钱数对谁就是主人。他们各自悄声说给中间人,一对证,总该说清楚了吧?”
大人点头。那兵勇登时不自在起来,但还是硬着头皮对大人一随从估摸着说了个数。天寿自然选老板做中间人。随从随即宣布:兵勇说褡裢里有三贯钱,六十多块银元。老板则替天寿说:有五十块银元,三贯钱和十五个大钱。天寿赶紧抢着补充说:“我们昨天在杭州城里刚换了五贯钱零用,前面路上花剩下十五个大钱,刚才又拿出一贯钱在这处食铺结账……”
随从上前把褡裢里的钱分银元、大钱、钱贯三处放好,自然,与天寿所说完全符合。大人沉下脸,目光如刀盯住那兵勇。兵勇受不住,赶紧跪倒,打自己耳光,嘴里连连说:“小的该死!小的不是东西!”
大人冷冷地吩咐随从:“传右路前协刘参将【参将:绿营兵制,总兵之下,有副将、参将、游击、都司、守备、千总、把总、外委等官。副将所属为”协“,参将至守备所属为”营“,千总以下所属为”汛“。参将为正三品武职官。】率国字营,立刻来见!”
兵勇脸色大变,连连叩头道:“大人饶命!小的再也不敢了!……”
这时,食铺里的客人纷纷拥上去嘲骂抢劫者,还向天寿证明自己早就看出这家伙不是个好东西。天寿懒得答理他们,接过随从送到手中的褡裢时,问那随从抢钱的兵勇是不是要受罚。随从说,我们总爷军纪最严,这种事从不轻放,看今天这架势,怕是要当众动鞭刑了。这鞭刑可厉害,再壮的汉子,受上二十鞭,不躺个三两月起不了床!
天寿心里不忍起来,说:“我们只想讨回褡裢就好了,他不也是要去打夷鬼的吗?替我们向总爷求求情,别打他,让他立功赎罪就是。”
随从惊讶地看看天寿,转身去禀告伫立窗前一动不动的将军。将军并不回身,只能听到他低沉的声音在嗡嗡响。随从又走来对天寿说:“总爷说难得你们小小年纪深明大义,但军中自有规矩,不必过问。请你们一定看罢惩戒再离开。”
国字营三百多官兵都集中到小食铺边的空地,还围过来许多仿佛眨眼间从地底下冒出来的看热闹的百姓,受惩戒的那个兵勇低头跪在人群当中,国字营的营官毕恭毕敬地听罢总爷的训示后,向众人宣布罪名:一是违反严禁劫夺的军令,骚扰民间为害百姓;二是知法犯法欺蒙官长,例当鞭打四十,因有被抢百姓为之说情,减半鞭二十。
长蛇一样的皮鞭,抽打在那兵勇赤裸的脊背上,噼啪一声下去,就是一道血印。开始他还硬撑着不出声,后来便一声高过一声地号叫了。天寿低头不忍再看,听老板在耳边小声说:“小爷,你不要怪罪刚才铺子里没人肯出头作证。我这小铺门口,天天过多少官兵,今天你运气好,遇着了好官清官讲理的官,要不然,谁敢担保没有大祸临头哇!……饶是这样,过几日我还是要搬搬家,万一这些当兵的不服,寻到我头上来,我可就惨啦!……”
二十鞭打罢,受惩戒的人已经昏过去。自有他的同伴用担架抬着他归营。官兵们一个个沉着脸,整队离开继续东进。围观的百姓欢欣鼓舞,叫好不迭:有人说,就该这么着,不然兵匪一样,成何体统!有人大叫,这位总爷军纪严明,军令如山,他带的兵定能守住国门!天寿心下感激,拉住那位随从,说:“你们总爷真是当今难得的好将军!小民定要为他四处传名,请问他尊姓大名?”
随从笑道:“我们总爷姓葛,名云飞,字鹏起。”
像是谁敲了他一棒子,天寿直跳起来:“你说什么?你们总爷叫葛云飞?”
这小爷突然又跳又嚷,倒把随从吓一跳,说:“是啊,新近回任所的定海葛总兵云飞!丁忧【丁忧:遭遇父母丧事,古称丁忧。清代官制,汉官丁忧须开缺守制(即去职守孝)三年,满官守制百日便可照旧供职。】离任才一年,又被总督大人特地请回来的。”
“他可是山阴人?”
“是啊!你个小孩子怎么知道?……”
天寿一眼看到总兵大人正在上马,准备离去,便飞快地冲到乌龙马跟前,又怕马踢不敢靠近,只伸开双臂做出拦马的样子。总兵大人勒住躁动不安的马,厚重的低音带着嗡嗡响直传到天寿耳边,令他再次惊异不已:
“还有什么事吗?”
“我……你……”天寿张张嘴,吐出两个莫名其妙、含糊不清的字,实在是因为心跳得太凶,又是兴奋又是激动又是害怕,脸上一阵飞红一阵煞白,一狠心,冒出了这么一句看似不着边际的话,“小民我……从广州来……投亲……”
“哦。”总兵大人顺口应了一声,忽而又很注意地盯着天寿看。
“小民我……姓柳,是柳知秋的儿子……”
“啊啊!如此说来,你是英兰的兄弟?叫什么?天寿,对不对?”
“是,是……”天寿口吃吃地说,心里在盘算着要不要叫他一声姐夫。总兵大人已经仰头哈哈大笑了,笑声也轰隆隆地仿佛远方的沉雷。他一面笑一面翻身下马,走到天寿跟前,拍拍他的肩膀:“真想不到哇,天下竟有这样的巧事!前些日子英兰还为得不着你们的回音发愁呢!太好啦!太好啦!我正要回山阴家中安置一下。一同回去,一同回去!……你会骑马吗?”
“哦,不会,我自己雇得有船……”
“有船也行。我派个亲随给你带路,能一直撑到家门口!……”
看得出来,这位威风凛凛的总兵大人,是真的高兴。天寿还是头一回接触这样阳刚气十足又非常成熟的男子汉,不由得精神为之一振,真为自己有如此英雄了得的姐夫而豪气满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