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2)


镇守登州的军队中,本地卫所兵多是登州人,少量客兵也都来自中原,自然瞧不起关外人。还有一层,登州是个富地方,照例聚集了不少有来头有根底的名门贵族子弟,那都是见过大世面的,哪里把孙元化放在眼里?
这天傍晚,名门子弟们又聚在中军管惟诚的游击署里喝酒赌钱。
管惟诚把竹筒里的骰子摇得“克啷克啷”乱响,咧着大嘴笑道:“怎么着,咱们这新巡抚,没啥能耐嘛!”
“能耐?”守备明末的军衔等级为总兵、副将、参将、游击、都司、守备、千总、把总,品级分别为正二品、从二品、正三品、从三品、正四品、正五品、从五品、正六品。姚士良是位侍郎的儿子,一翻白眼,“简直是窝囊废!领了一帮傻头傻脑的辽呆子,呸!那股土腥气没把我熏死,又脏又臭,这路货色也能打仗?”
“也就仗着红夷大炮,别人不趁,他独一份儿呗!”这是最小的子弟官——千总张鹿征,登州总兵张可大之子,一边说,一边又摇头又撇嘴,还不住讨好地瞧瞧吕烈,指望他给予证实似的。
吕烈不接茬儿,只管叫着:“下注下注!我的五两。”
游击陈良谟也拍上一块银子:“我也五两!”
吕烈从眼帘下朝他一瞥,鼻子里哼了一声。张鹿征连忙凑趣:“老陈官儿最大,家里头金
山银海,好意思拿五两银子哄人?”陈良谟的老爹做过一任漕运总督,捞足肥足,是登州子弟官中的“首富”。
陈良谟笑道:“我添!我添——加五两!……没准儿真是个脓包哩,头次辕参下级武官定期进辕门参见总兵以上的高级武将,称辕参。过去五六天了,没点子动静嘛。”
“就会这个营看看,那个营转转,谁跟他说好说歹,他总是个笑,没话。滥忠厚,没用!多半一辈子没管过这么大地盘,不知怎么好了。就像叫花子白得了一笸箩馒头,摸这个拿那个,恨不得都咬一口!……”姚士良的话越说越刻薄,把大家都逗笑了。
唱曲的银儿袒着胸,掠着乌云似的鬓发,袅袅婷婷走来给他们斟酒,从管惟诚手里夺过竹筒子,娇笑着:“管爷,你只管押银子,骰子我替你掷!”
管惟诚在她粉馥馥的
脸上捏了一把:“好好掷,赢了钱跟你对半分!……也难那么说,常言道,仰头老婆低头汉最难斗,说文点儿,叫做大智若愚……”
“糊弄人罢了,骗谁去?”陈良谟做了个鬼脸,“点他出任巡抚,朝廷里多少人不服!好些进士出身,熬一辈子也不过知县知府里转两圈,他个小小举人,竟然……哼,谁不骂他借物进身无耻下作!等着看笑话的多了去啦!”
“就是嘛,”姚士良又翻翻眼皮,“朝廷不是差他来平定刘五的吗?如今刘家那伙子王八蛋还站在长岛撒尿哩,他可连屁也不曾放一声!……哎,吕哥,你说呢?”
登州卫无端降级,激起他们本能的反抗,他们不敢对做此决定的朝廷说三道四,就把怨恨都发泄到新巡抚头上。
吕烈嘴角冷笑:“我有啥说的?掷骰子,掷骰子!”说着端起酒盅一饮而尽。银儿殷勤地执壶再斟,他挥手拦住,银儿顺势托住他的手轻轻抚摸,他抽身离座走开。张鹿征连忙补座,涎脸去捏银儿的小手,银儿甩开,重新偎到管惟诚身边去,替他拿起竹筒,径直向桌上铜盘倾倒,骰子蹦了几蹦,定住。
“哈哈,十点!好银儿,小心肝!”管惟诚眉开眼笑,搂过银儿就要亲嘴,银儿推开他:“急死你!别人还没掷呢!”众人嘻嘻哈哈笑成一团。吕烈自己斟了酒,拈了块酱肉嚼着,独自走到一边慢慢地喝。
孙元化,孙巡抚,到底怎么样?……
亲兵告诉他,孙巡抚曾两次夜巡到他吕烈的都司署,都逢他夜饮未回。昨夜吕烈扶醉归来,又过了二更。亲兵急忙跑来禀告:孙巡抚又来了,正在书房等他。吕烈做出不在乎的样子,趁着酒意,晃进了书房大门。
案前灯光明亮,孙巡抚一身便装,正在灯下看书,神态自然洒脱,温文尔雅。短短的一瞬间,赞赏抵消了心中的敌意,他暗暗
叹息:“好好的儒雅之士,何苦到这兵刀险恶之地来搅浑水!”但瞬间软弱顷刻消散,他哈哈地笑着长揖不拜,口齿不清地说:“抚院大人不愧出身举人,至今善读,不胜钦佩,钦佩之至!”若能惹得这位巡抚大人勃然发怒,也算一件开心事!

孙元化只望着吕烈,口气很温和:“你又醉了。”
他说“又醉了”!他用的那样慈和悲悯的口吻,好像吕烈是个淘气的孩子,是个任性的
病人!吕烈觉得怒气倏然撞上胸膛,立刻顶了一句:“我从小不要保姆,见道学先生就作呕!”说罢又嘻嘻笑着凑过去,涎着脸问:“大人所读何书?”
孙元化指指函封:《汉书》。
吕烈乜斜着眼笑:“既读《汉书》,请问,汉高祖何许人?啊?哈哈哈哈!……”他不等孙元化回答,自管大笑着挺身躺上便榻。他有意借酒冒犯巡抚大人,但实在醉得支持不住,躺倒便呼呼大睡,也不知孙元化何时离去。
今天一整日,吕烈都等着巡抚大人叫他去斥问,对答词都想好了,回来定可在同伴中吹嘘一番。然而他白等了,没有一点消息……想起他的微笑,那居高临下的可恶的微笑,他恨透了!——他深信,一切笑脸迎人的都没有好心肠!
“吕烈,该你掷了。”管惟诚叫着,他回过神,懒洋洋地拿竹筒晃了晃,骰子跳出来:六点。管惟诚嘻嘻笑着把
三十两银子都搂到自己跟前,不住地嚷:“再来再来!这回我押十五两!”
吕烈半睁半闭的眼睛猛地睁大,闪出一道亮光。张鹿征立刻来了精神:“吕哥,你又有好点子啦!”
吕烈对众人眨眨眼,狡黠地抿嘴一笑:“咱们来掂掂他到底几斤几两!要能激得他发怒,最好再赏咱们十几棍子,他那笑模样可就戳穿啦!……”
这些人,一个个从小就是混世魔王,哪肯放过这个泄愤出气的好机会!兴高采烈地计议了一番,甚至定下了捣鬼的赏格:一桌酒席、五十两银、一百两银等三种……
押宝赌钱的第二轮,管惟诚又赢了。他真有个豪爽劲,分了一半银子给银儿,说:“银儿,小
宝贝,今晚就陪我宿了吧!这份钱够我去你家住一个月的啦!”
银儿掩着嘴笑,目光却飘向吕烈,恋恋地一眼又一眼地瞅,拿出打情骂俏的身段,尖尖食指一戳管惟诚的额头,娇声道:“缠死人啦!要是吕爷……”
张鹿征抢过话头:“哎呀,小银儿,别做梦啦,也不照照自个儿!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家吕哥呀,除了原生货,你们这号娘儿们,倒贴他也不要!”
银儿啐他一口,众人哄笑,各自散去。
进巡抚署大门,转过影壁,先看到一座湿润的、点满绿苔的太
湖石山立在水池中,水面莲叶青青,红白两色睡莲给人带来凉意。一个小男孩迎着他们,口齿伶俐地叫道:
“孔叔,耿叔,帅爷巡抚有兼管一方军事的职权,可尊称为帅爷、抚院、抚台等。让我在这儿等你们。”
“哎哟,小陆奇一!”孔有德一步跨上,把孩子抱着举起,小家伙两条瘦腿
高兴地乱蹬一气。
耿仲明也伸手拍拍孩子清秀的小脸蛋:“可有个人模样了!要不叫我,谁还认得你这个小叫花子!”
孩子生气地瞪他一眼:“你再叫我小叫花儿,我就叫你小白脸儿啦!”他挣扎着跳下地:“跟我来,帅爷等着你们呢!”小脑瓜一晃,挺胸凹腹,俨然帅府小执事!孔、耿二人相视一笑,随他穿门过厅走廊子,来到东花厅。孙元化放下手中书,起身迎接:
“二位来了,请坐。倒茶来。”
两位辽东营官向孙元化行礼落座。孔有德笑道:“帅爷,才几天呀,陆奇一就出息多啦。”
耿仲明眼:“这小鬼头,拿住他那会儿就像只小狼,还咬了我一口。我这伤还没好利落,他倒变了个人儿啦!”
送茶来的陆奇一正好听到,悄悄对耿仲明做个鬼脸,一溜烟退出去,引得三个大人又笑了一阵。
这陆奇一,小鼻子小脸,脖子细长,瘦骨伶仃,一个十一二岁的娃娃,是孙元化收养的小亲兵。原是个不知天地的小野人,居然也伏管了,除了孙抚院,别人再难办到。
“自家弟兄,我也不用客套。”孙元化习惯地朝扶手圈椅的椅背上一靠,神色十分和悦自然,姿态也洒脱受看,“我想你二人原先都在毛文龙帐下,与那刘兴治可相熟?”

“帅爷跟前,咱老孔从不说瞎话,”孔有德直性子人,毫不隐讳,“刘家弟兄咱只服刘二,别的,哼,都不咋的!”
孙元化笑了:“不咋的?什么不咋的?”
“瞧不上呗!一个个好勇斗狠,又奸诈又野,不懂礼义,不知王法,高丽棒子,比鞑子也好不到哪儿去!再说他们弟兄七个,我到今儿也闹不清谁是谁。”
耿仲明细眼长眉,很清秀,一看就比孔有德机灵。他有个眼皮的习惯,得极快,活像蜜蜂忽扇翅膀,或许他心思动得更快。他说:“孔哥?##患鞘露A跫业苄掷锍肆醵褪跷迨强椴牧希行募谱拍兀〉背跷液涂赘缢媪醵龅耗腔岫揖拖牍跷逶缤硪质拢黄淙弧?/p>“哦?你何以料得?”
“这天底下,刘五只怕一个人,毛帅毛文龙;只服一个人,他二哥刘兴祚。如今毛帅死了,刘二阵亡,谁还管得了他?陈继盛哪在他眼里!他早认定他该是皮岛大帅,早晚得找个茬儿把陈继盛收拾了。这不,直闹到长岛来了!……这人能干是真能干,可也横得厉害,真开了杀戒,野着呢!”
“对,对!”孔有德想起来了,“他随刘兴祚来皮岛,不到一个月就娶了十五个小老婆,哈,每天晚上拈阄陪他睡。刘兴祚劝他减些个,他就摆了一盘
珍珠串、一盘珊瑚串,招来那些女人说:愿意留下的取珍珠串,愿意走的取珊瑚串。女人嘛,哪知深浅?十五个人里倒有十三个取了珊瑚串。他还笑嘻嘻地告诉刘兴祚:‘我听二哥的,把她们全嫁出去!’一回头,全杀了。刘兴祚听说了又惊又怒,他倒像没事人似的,说:‘我不是讲明了吗?拿她们都嫁给阎王爷呀!’瞧瞧!”
耿仲明蹙蹙眉头:“他倒也不是一味耍蛮,还算个能屈能伸的汉子。孔哥,还记得沈世魁跟他要女人的事吗?”
孔有德拍拍额头:“那事也是刘五的?”
孙元化也问一句:“沈世魁,好像是毛文龙的亲戚,现下仍在皮岛,可是?”
耿仲明连连点头:“帅爷好记性,没错!他仗着女儿是毛帅的小夫人,当年可是皮岛上的二太爷!刘五的一个爱妾才色双绝,出自书香门第。刘五虽也识得几个字,笔下却画不成形,得了这个美人儿,连公文书信都有人代理了。沈世魁那天找到刘五说:‘我有一事相求,肯答应,才告诉你。’刘五哪敢不应,恭恭敬敬地说:‘只除了我刘五这一身,任凭你取!’沈世魁哈哈一笑,说:‘那我就先谢过了!’一声令下,手下人竟把刘五的爱妾强扯进轿,抬了就走,沈世魁还笑着连连拱手致谢说:‘在下所求就是这位新嫂子,承赐承赐!’刘五气得脸都白了,硬是站着一动没动,把这口气咽下去了。寻常人岂能办得到?”
孙元化拈着胡须,默默点头。
“我记得毛帅一死,沈世魁挺知趣,赶紧就把那个美人儿送还刘五,还搭上好些珍珠人参,算是赔罪。刘五倒真的全收下了,对不对?哈哈哈哈!”孔有德笑得很开心。
“后来的事更怪,这女人反倒对沈世魁念念不忘,多半也是嫌刘五的根儿是外夷,总瞧他不上。偏又没事找事,写诗作词说什么彩凤随鸦,偏偏又叫刘五看见,登时大怒,一把揪住美人儿说:‘你讲彩凤随乌鸦不是?告诉你,乌鸦还打彩凤哩!’一巴掌扇过去,刘五
力气大得赛狗熊,美人儿何等娇弱?竟给他打折了脖颈,倒地毙命。刘五不在乎,一口薄木棺材埋了,倒是沈世魁,听说还偷偷去祭了几回……”
孔有德一拍大腿,说:“
所以呀,我说他高丽棒子不知礼义嘛!”
“也难这么说,他对他结发
妻子就情深义重!”耿仲明看了孔有德一眼,“他们弟兄逃出来,老母妻子可都叫鞑子下了狱。刘五在这边,吃饭留着发妻的座位杯盘碗筷;睡觉留着发妻的床帐被褥;多少小妾进门,都要先向他发妻的座位拜主母;就是跟小妾睡觉,也要往发妻位子那儿禀告一声,说是不为寻欢取乐,为的刘家后嗣……”

孙元化惊讶地问:“这是为什么?”
“听说当年刘五在阵上受重伤,看看将死,发妻割臂肉入药,又日夜服侍,衣不解带一月有余。刘五活过来了,他那发妻却病累交加,死了好几回。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如今,又受刘五连累下了狱……刘五感念发妻,原是发誓终身不近别的女人的,可他发妻定要他纳妾生子为刘五留后代接香烟。刘五便一个接一个地娶妾,至今也没生下一男半女……”
孙元化沉吟片刻,问道:“据你们看,他们会不会暗通金国?”
孔有德抽了口冷气:“不会吧?他们弟兄反出沈阳,那鞑子恨他们不死,还悬赏买他们的脑袋哩!”
耿仲明也说:“鞑子拿他们家眷下大狱,刘五那性子,还不恨透鞑子!……不过,要说当初,鞑子汗王待他们弟兄也真不薄。”
孙元化默然,孔耿二人也不言声了。半晌,耿仲明迟疑道:“帅爷,不知当讲不当讲……我随刘二出岛赴宁远,又奉命守太平寨,那会儿他不知为啥,总是心事重重。我想……他像是自己要寻死,最好死在鞑子手里头才甘心也似的!”
孔有德恍然:“对!对!我也觉着刘爷自打去守太平寨就不对劲,可说不明白。今儿仲明这么一说,是那意思!”
“哦?”一道寒光从孙元化眼中划过,大家又沉默了。
陆奇一匆匆走来禀告:“张总镇来拜。”
孙元化站起身:“二位随我去迎接。”
孙元化亲自到大门把张可大接到西花厅,分宾主坐定。抚标中军抚标中军即巡抚卫队长。耿仲明和游击孔有德站在孙元化身边,镇标中军镇标中军即总兵卫队长。管惟诚和千总张鹿征则随侍张可大一侧。
寒暄一番之后,张可大开门见山:“抚院大人经纶满腹,韬略在胸,平刘兴治之乱想必早有成算。近日又有商民上书,因长岛为刘兴治所占,往天津、旅顺等处货
船不敢出海,陆路又十分艰辛,是剿是抚,望大人示下。”
孙元化叹道:“正是。渔民也半年不敢下海,桃花鱼汛已白白放过,眼看秋汛在即,不能再等。不过,剿抚二策,大人以为何者为上?”
“下官以为,良民百姓杀一个都是罪过,但叛逆之徒须斩草除根,便杀千杀万也不为过!刘兴治凶狡好乱,绝非善类啊……”
“大人不以为他进据长岛扬威海上,是为逼迫朝廷任他为皮岛东江之长吗?未必真有叛逆之心吧?”
张可大惊异地张张嘴:“这……”
孙元化神态和悦:“我有意在蓬莱、长岛、庙岛之间海域来一次水战演练,邀刘兴治出兵船合练,看他如何回答,是剿是抚,我们便好相机而动。”
张可大点点头:“也好。”
“这样,便须训练士卒,排演阵法战法。我意自明日起,先会集营官、哨官、哨长讲习三日。”
“今日正好有几位营官随行,不如就此请大人教训。”
说话间,六七名登州营的参将、游击、都司、守备衔营官也来到西花厅,张可大一一向孙元化引见。待众人分列站定,孙元化和蔼地鼓励了几句。
忽见一名守备衔营官,喝醉了似的踉踉跄跄走进花厅,在巡抚和总兵大人面前一站,便旋风似的原地打转,仿佛西域胡人跳胡旋舞,又重重一顿脚,停住,瞪着眼努着嘴,腰也不弯地高高一揖,嘴里口齿不清:“卑职姚……姚士良,参拜……参拜帅爷……”再旋一圈,摇摇晃晃地出去了。
张可大张口结舌:“他……这……”
孙元化视如不见,对张可大说:“我想,讲习地点,选在关帝庙,如何?……”
张可大尚未回答,便呆住了:又有一个身穿碧绿纱衫、脚登护甲皂靴的高大男子,中了邪一样哼哼呀呀地唱,手舞足蹈地进五步退三步,一会儿蹲一会儿跳,仿佛巫婆跳鬼装神,又满脸涂墨,看不清面目,挥动着一副营官头盔,遥遥对巡抚大人躬身一拜,转身慢跑离开。

张可大语无伦次,很是不安:“这是游击陈良谟……素日胡闹惯了,责罚多次,全无效用……怕是又喝多了!”
登州营诸将领都在偷偷地笑,一眼又一眼地瞅着抚院大人。孔有德、耿仲明脸都气白了:这不是公然
戏弄帅爷吗?孙元化仍然继续说他的要事:“讲习完毕,要一个个考查,不合格的不准参加演练,待补习合格,方可领兵……”
人们的注意力又被引开,全都注目厅前:那儿出现一个女子,鹅黄衫儿水红裙,高髻横钗,浓施粉黛,但身材高大魁梧,当她袅袅娜娜直趋庭前时,裙下露出一双穿粉底皂靴的大脚。她羞答答地低垂了头,冲着巡抚大人拜了四拜——新嫁娘拜见公婆的礼数!有人“扑哧”地笑出声,又赶紧捂嘴,多数人拼命咬住嘴唇隐忍不发。孔有德大怒,挺身欲出又被耿仲明扯住,向他努嘴示意:沉住气,瞧帅爷的。所有的人都看明白了,这女子是男人扮的,专为戏弄耍笑,以激怒巡抚大人。
张可大尴尬万分,对那“女子”发怒道:“吕烈!大胆!竟敢如此!真是……”他口气却又软了,叹道:“这么闹,成什么模样!……”
装成女子的吕烈,挑衅地望定孙元化,就盼着他变脸。戳穿假面具,是吕烈最痛快最开心的事,他一向喜欢这么干。只要巡抚大人一拍案,他就跟他吕烈站平了,吕烈就获得心理胜利;若能拿吕烈叉出辕门捆打几十棍则更妙,吕烈就更能在登州营
兄弟伙里称雄,身份就更高了。遗憾的是孙元化看都没看他一眼,只管继续对张可大说话:
“还有,得让登州将领们都懂得西洋大炮。随炮同来登州的葡萄牙国教官可莱亚汉话说得不错,届时请他示范……”
众人毕竟是军官,西洋大炮毕竟是闻名
天下的兵器,大家肃然静听,不再窃笑议论,也不再看那个男扮女装的吕烈,而吕烈也不知何时悄然离去了。
总兵大人告辞时,为难地苦笑:“帅爷明鉴,这帮贵胄子弟,下官也……唉!”
孙元化体谅地安慰:“不必如此,哪里都一样。何况此乃私厅相见,并非公堂公事,不用太认真。”
孔有德出府时愤愤不平,横眉怒目地说:“帅爷是封疆大员,这不成天下人的笑柄了?就该当场惩戒,打他五十大板才对!”
孙元化缓缓摇头:“我若如此,岂不称了他的心愿?现在成笑柄的是这些贵胄子弟,于我无损。”
晚上,孙元化退回私第,夫人沈氏、长女幼蘩、幼子和京、幼女幼蕖迎接慰劳。饭后一家人说笑片刻,孙元化仍回书房,重新拿起量尺三角尺,画一会演算一阵。为了提高西洋大炮的准头,他一直想造一件实用的量器。
“爹爹!”幼蘩在门口叫了一声,走进来站在桌边,眼泪汪汪地摆弄着桌上的文具。
“蘩儿,怎么啦?”孙元化小心地从女儿手下移开演算草稿。
“他们……这些登州营官,太欺负人!”姑娘说着,便抽抽噎噎地哭了,“难道爹爹还怕他们?……”
“陆奇一告诉你的?……责罚他们有何难,爹也不怕那些名门望族。只是初来乍到,辽东兵与登州兵已见裂痕,些许小事就会引来争斗,若坏了大事,辜负圣恩,岂非得不偿失?……好了,你去吧,爹没事。”
在作图演算过程中,孙元化眼前不时出现一个人的形影:忽而威风凛凛中带着严酷,挥鞭抽打散乱的兵丁;忽而男扮女装怪模怪样,一脸狂妄挑衅之色。那日候他夜归,他竟反问:“汉高祖何许人?”意思不就是说,汉高祖也好酒好色贪财货,照样可以成就大业,何必以小节苛求他吕烈呢?……
这是个古怪的、不可捉摸的人,看来颇有才干,只是他那么深的敌意,是从哪儿来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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