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王征、张焘,孙元化脸上的笑意慢慢消逝了,耳边又响起张可大那句刺耳的话:“可用而不可重用。”他咀嚼着这句话的意味,慢慢踱回后院。
他居官辽地日久,带领手下辽丁转战数年,屡建奇勋。他们是他花了许多心血,亲手训练出来的,犹如自家子弟一般,他们也敬爱尊崇他有如父兄。一个个忠诚可靠,战场上更是与他生死相依。可用而不可重用?那不成了笑话!……恃功而骄,为非作歹,乃是所有驻防官兵的通病,登州各营也不例外,为何苛求于辽丁呢?
这次海战虽然告捷,但也破碎了孙元化收复金、海、盖、复四州的雄心。登州兵与辽东兵之间的嫌隙因战事而格外突出,使他不能冒险行动。海战之后,他的全副精力都花在弥合裂痕上了,不料又出了个回龙草,宣告他的一切努力无效!在这种情势下,还谈什么渡海作战!
雄图壮志,因这些鸡毛蒜皮的内斗的牵掣而不得施展,真如同威震山林的猛虎无法对付可恶的蚊蝇跳蚤一样,叫人窝火憋气,满心愤懑!孙元化回到后堂,坐在那里静静喝茶,似在解酒,心里其实非常沉重,甚至有几分凄惶。一杯热茶已在手中端凉了,身上的官服也忘了脱换。
上房使女来禀:“夫人请老爷去书房。”
孙元化从沉思中惊觉,奇怪夫人不在后堂,来传话的也不是夫人最宠信的银翘。她被差去哪里了?近日总是她服侍孙元化更衣洗脸用茶,沉静温柔,动作轻盈,时时透出似有若无的幽香,不知来自肌肤还是来自柔发。这团温馨常能使他在劳顿疲累之后得到舒放,但有时也撩得他心绪不宁,要费一番按捺心性的气力。
出了后堂门,两名提了大红灯笼的使女便走向前领路,孙元化这才发觉天已擦黑,面前有如两团红雾,显得喜气洋洋。
“夫人有什么事吗?”孙元化感到几分疑惑。
“老爷到了书房,夫人自会说明。”使女恭敬地回答。
在回廊的石板路上走了片刻,进月洞门是西跨院,院墙和太湖石上爬满了长春藤,石边矮丛竹依着两株古松,浓密的松针团掩映着檐下一块孙元化手书的木匾,上面三个端正的松石绿颜体大字:松竹轩。这就是孙元化心爱的书房。奇怪的是,檐下廊柱间竟结着红绸彩花,正门两边各悬一个直径三尺的大红灯笼,上面还贴了金箔剪成的“囍”字!夫人沈氏穿了大红的暗蝙蝠纹软缎吉服,鬓边插了一朵红绒花,笑嘻嘻地在门口相迎。
“夫人,什么喜事?我怎么一点不知道?”孙元化一边问着,一边同夫人一起走进了书房。书房里也洋溢着喜气:墙上、窗上、书橱上都贴了“囍”字;新的红缎绣花桌袱椅垫替换了旧的;桌灯壁灯也添了带“囍”字的红灯笼罩;正中八仙桌上一对大红喜烛烧得正明亮,连东侧卧室的门帘也换成了绣八宝花样的红缎。
沈氏并不回答丈夫的问话,只不住地吩咐使女:服侍老爷盥洗、给老爷更衣换吉服、给书房备茶备酒、给老爷夫人在八仙桌边安置座位,下设跪垫……
“夫人,究竟是怎么回事?”孙元化忍不住又问。
“嗳呀,我这里螺蛳壳里做道场——正施展不开呢,你就勿要多问了,听我摆布……”话未说完,她又急急忙忙跑去支使婢女往净瓶插荷花,在门边摆两盆石榴树。树上大大小小的果实,在红烛照耀下像宝珠一样闪亮。她显得异乎寻常地忙,忙得有些过分。这叫孙元化感到不安,又没办法,只得安坐八仙桌边。
悠扬的细乐吹打由远而近,直响到跨院来了。两名使女拨开松竹轩的珠帘,走进三个人来:两个喜娘模样的仆妇搀着一个红衫红裙红云肩、满头珠翠绢花的女子。尽管她粉面低垂、行动拘谨,孙元化还是一眼就认出,是银翘,心里“咯噔”一跳,不由得发慌。这一身新娘子的装束,这一切办喜事的布置,显然是嫁娶之仪。莫非他未能掩饰住对银翘的特别兴趣?莫非那几次梦中欢会由梦话泄露春光,因而夫人要将她遣嫁出去以绝他的邪念?……
银翘已跪在孙元化夫妇膝前一拜再拜,哽咽着低声说:“夫人恩义,奴才此生此世永不敢忘……”
这告别的感谢词,竟令孙元化鼻中一酸。想到从此再见不到这个面目姣美、温柔体贴、善解人意的女子,他突然感到难言的惆怅,一时竟有几分悔恨:当初夫人劝纳她为妾,若自己首肯,如今早是床头人了;还有,许多次夫人遣她来书房服侍到深夜,原也是良机……
沈氏扶起银翘,看一眼默默无言的孙元化,笑道:“老爷,虽是纳妾收小,你也该还人一礼呀!梁上的麻雀——好大架子!”
“什——么?”孙元化回过味来,吃了一惊。
“这事我做主了!省得你又推三阻四!”沈氏抬脸扬眉,颇有几分男子豪爽,话说得很快活,“今天七月七,牛郎会织女,正是良辰吉日。这书斋就是洞房,你们就……”她脸上笑着,嗓子眼里不知怎的一哆嗦,打个磕绊,有点说不下去了。
“夫人,你这是做什么!”孙元化真的发急了,“早跟你说过:不纳妾不收房不置家姬!你这不是坏我清名吗?”
“什么清名!谁家里不是三妻四妾?你这样才迂得惹人笑话哩!再说,收了银翘,她就是半个主子,掌管家事、调教奴婢也就名正言顺,没人敢不服,我也好享享清福了。”说着她起身就要出门,孙元化一把拽住她的衣袖:
“夫人,我们都信奉天主,你真要违背主的十诫,陷我于罪恶,让我的灵魂堕入地狱吗?”
沈氏甩脱丈夫的手:“这是按了礼数规矩娶妾,也好算奸淫罪的吗?瞎说!那么皇帝老倌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可就要万世不得超生了!”
“夫人不可信口胡说!”孙元化连忙制止。
沈氏快步走到门口,一手扶着丫头,一手扶着门框,举步要出门槛,这一刹那她停住脚,回身对丈夫笑笑,笑容里带着某种愤慨和难以言说的无可奈何的酸楚:“我不愿意顶着个不贤妇的恶名,也不要你落个怕老婆的笑柄!不然,怎好为官,怎么做人呀!……”她声音有些沙哑,赶忙跨出门槛。两名仆妇一左一右关了书房门,照夫人吩咐,在外面落了锁。
“夫人!夫人!”门里孙元化还在喊,沈氏不敢回头,急急忙忙出跨院回后堂。她抬袖要拭拭额上的汗,半道却揾住眼鼻,泪水“呼”地涌出来,软缎大红吉服的袖子顷刻便湿了一片……
嘉定府的孔庙建于南宋嘉定年,青瓦粉墙,飞檐戗角,雅致古朴,巍峨壮观,古有“吴中第一”之称。孔庙之南有魁星阁、应奎山。登上应奎山凌云阁,远望可见“雨中春树万人家”的繁华城中街市,俯瞰山下,一潭碧水环绕,便是有名的汇龙潭。
汇龙潭碧波涟漪,深不可测,有五条进水河道。都说每条河底有五眼大井,其中一眼直通东海,即使天下亢旱,此潭也不干涸。水由五条河道入潭,潭中又坐落着绿树葱茏的应奎山,恰成五龙抢珠之势,注定了嘉定好风水。每年端午节,四乡百姓各自装饰出一条条生动逼真、威风凛凛的龙船,有喧天的锣鼓助威,有飞扬的彩旗点染,有划手和观众的呐喊欢呼,五条水道五条长龙,同时飞桨竞渡争先抢划,冲入汇龙潭,那才是真正的五龙抢珠哩!
就是这样一个端午节,就在汇龙潭畔一株古枫杨树下,沈家艾艾和女伴们像一簇盛开的艳丽的十姊妹花,临水观看赛龙船。她们咬着瓜子杏干,小声地说,悄悄地笑,不时偷眼看看拥在潭边看热闹的人群。比较起来,艾艾自幼帮爹娘经管织机、买棉丝卖布帛,是见过世面的,不像女伴们那么羞怯,倒成了热心的百事通,一百句话里八十句是她在讲。
“知道魁星吗?读书人能得魁星笔头一点,定中状元!魁星阁里供的就是他老人家。”艾艾只怕说得还不详细,指着阁上重楼,“看,那阁上开了四扇门,听我爹爹讲,都有名字,喏,南朱雀、北玄武、东书府、西墨林……”
她后侧一个男子扭过头,认真地纠正她:“说反了,是东墨林,西书府。”
“关你什么事!”艾艾没好气地白他一眼,立时有些后悔。那人虽是年少,黑眉斜飞、凤眼含威,文静的读书人相貌中蕴含着几分英气,很是慑人。刹那间,她面热心跳,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两步,正踩上潭边青苔,脚下一滑,竟“扑通”一声落入水中!
一片惊叫,女伴们吓慌了,她也吓慌了,双腿一软,跌坐水底。幸而岸边水不深,不至没顶,但她双手乱挥,大叫救命,却怎么也够不着女伴们战战兢兢乱伸乱挥的纤手。
受她白眼的男子猛地拽下腰间长剑,把剑鞘伸到她面前,她双手紧紧抓住,浑身软得站不起来。剑鞘那一头传来的强大力量,教她腾云驾雾一般,转眼就上了岸。浑身水淋淋的,衣裙都贴在身上,她又羞又窘,双手捂住脸,但没有忘记致谢,嘤嘤哭泣着说:
“多谢相公救我,请问尊姓大名?”
“区区小事,何足挂齿。”他眼睛望着别处,只应了这么一声,便转身离去。
旁边有认得的人插嘴:“他是孙公子孙元化。”
艾艾像是挨了一棒,忘记自己的狼狈相,惊问道:“是高桥何家衖的孙家吗?”
“你也闻知他父子贤名吗?正是高桥何家巷孙秀才孙继统之子……”
艾艾连忙咬住嘴唇,极力压住心里的翻腾,一回到家,便伏在床上大哭,哭了整整一个端阳节。
这位救援她的孙公子,原来是她的未婚夫婿啊!如今却白白错过了……
她爹爹原也是读书人,可是从十二岁进学,考到三十岁,连个秀才也没考上,灰了心,改做生意。先营酿酒,后来又试着做糖,都不成功,亏了本。六年前,倾其家私,购进一张织机,织麻织布织帛。靠了妻子女儿勤劳灵巧,也靠了他有点水墨丹青的底子,织品精良,染色雅致,上市后竟然售价高销路畅,大获其利。于是添购织机、雇请机工,鸡生蛋,蛋生鸡,三四年间竟大发了,成了嘉定城中数得上的大户。
还在他当老童生的时候,某次县考认识了孙继统,谈得投机,结为好友。孙继统中式为秀才,仍挈带他参与文会,流连诗酒,切磋举业,他既感激又羡慕,便与孙继统定下了儿女亲。等到他弃儒经商以后,想起当年文人骚客之行,只觉得惭愧,白白耗去十数年光阴,耽误了千金万银的进项,好不后悔。那位亲家孙继统得了秀才便不再上进,整日吟诗作赋,声称决不做官,何等可笑又可恨?与这样人家结亲有何益处?又听人说孙家儿子也是不事产业经营,只知读书游学,还喜欢摆弄红毛夷火器,怪头怪脑,叫人害怕,怎能把女儿配他?和妻子一商量,便退了亲。
定亲又退亲,母亲都告诉了艾艾。她又没见过孙家人,哪知深浅?爹娘嘛,总是为女儿好、替女儿着想的。
原来爹娘眼里的好歹,与女儿眼里的好歹是不一样的!就连他们自家眼里的好歹,十年前与十年后也不一样!
艾艾哭了又哭,不吃饭不喝茶不睡觉,今天说要上吊,明天又去跳河。终究因为挣得这一大份家私有女儿好多功劳,爹娘拗她不过,到底老着脸皮去孙家赔礼,重新续上婚姻。两年后,沈家艾艾过了门,成了孙家媳妇。其时夫妻同年二十岁。
人们都想,一儒一商,两不般配;以女求男,艾艾过门必定受气。哪知竟是一对佳偶。沈氏大有贤妻良母之声,又治家有方。无人不赞沈氏命大福大,给孙家带来三旺:家道兴旺——不上十年,又添了两处好田、两处房产,孙家也搬进嘉定城,落户在天香桥畔禾在堂;人丁兴旺——夫妻俩共得三子二女,长子和鼎、次子和斗、三子和京、长女幼蘩、幼女幼蕖;官运兴旺——孙元化婚后十年得国子监生,不久中举授官,终于做到封疆大吏,巡抚一方。
结缡至今近三十年了。孙元化决不纳妾娶小,自称君子不二色。这固然因为信奉天主,遵行天主倡导的一夫一妻;也因为国事焦劳、重任在身,无暇追欢逐乐;更因为许多年同甘共苦,伉俪情深。沈氏生产幼女时已年过四十,很是艰难,伤了元气受了内伤,夫妇居室之私其实已不能应付,对年事方壮的丈夫,每每歉疚于心,也曾劝说丈夫收房以自代,但丈夫不允,她自己私心里也并不愿真的再娶一房,直到今夏她和幼蘩应邀去张总兵府拜访为止。
一到张府,沈氏就感到自己颇受注意。门卫门丁、家院仆妇虽不敢抬头直望,却都借着跪禀、问安、搀扶的各种机会,偷偷闪眼瞧她。从大门到中堂,一路穿过厅绕回廊,她都能觉出有许多眼睛隐蔽在各种缝隙洞罅后面向她张望,并伴有隐约的耳语和窃笑,对她的好奇甚至超过了对幼蘩,这可真怪了,好像她是什么头上长角背后生刺的怪物!
一大群女眷将她母女迎进后堂,她只觉满眼粉馥馥的脸蛋儿、红艳艳的樱唇,满耳娇声笑语,胭脂香花香四处流溢,真有些目不暇接。正中一位鬓发如银的老太太由一位中年贵妇搀扶着来与她母女见礼,这便是张总兵的母亲和夫人。双方寒暄一番,分宾主坐定。那七八个花枝也似的俏丽少妇齐齐跪倒堂前,同声娇呼:
“孙夫人安康!孙小姐安康!”
沈氏母女连忙起立答礼,那边张夫人笑道:“孙夫人就坐受了吧,这些小妮子理当跪拜的。”
沈氏心里拿不准,没听说张总兵有这许多女儿。张夫人又笑道:“都是我们老爷的身边人,都还和睦亲热,姐妹也似的。”
沈氏吃了一惊,脱口而出:“这么许多?”
张夫人掩口低头而笑。老太太笑眯眯地指着儿媳对沈氏说:“亏了我这贤德的媳妇,知大体不嫉妒,我张氏家门多子多孙,多福多寿,她可真是功臣哟!听得人家说,孙夫人不许丈夫娶小……”
张夫人忙向老太太使眼色:“老太太,这茶要趁热喝,松仁是新剥的,老太太快尝尝……”后来幼蘩给老太太把脉看病的时候,张夫人悄声对沈氏说:“孙家姐姐,我们老太太岁数大了,有时候糊涂,说话没深浅,姐姐可别见怪,我们小辈人替她赔罪了!”沈氏心里再不痛快,也只能装出笑脸敷衍。
后堂宴罢,孙夫人被安置在一间精致卧室午眠,因为有点醉意,又有两个灵秀的小丫头给她轻轻捶腿,她舒舒服服、迷迷糊糊,很快就进入半睡之境,偏是耳朵醒着,把门口几个看猫狗赶鸟雀的小丫头的议论一句句都听了进去:
“我看孙夫人蛮和气,也挺好看,怎么人都把她说得凶神恶煞也似的?”
“哎哟,花花面子谁不会装!我认识巡抚府里的人,巡抚大人真的没有姨太太,也不收通房,可见她就是不贤!”
“难道巡抚大人还怕了她不成?”
“可不吗?都说巡抚大人文有文才,武有武略,又堂堂正正,一表人材,样样好,就是怕老婆!多怪?谁说谁笑!”
“怪不得营里那些老爷小爷们私下都拿他取笑儿!可真太没汉子味儿啦!……”
捂住嘴压下去的窃笑,像虫子一样啮着她的心。因酒而红的脸,又红深了一层。羞愤使她浑身滚烫,泪水也在眼眶里打转儿,就是这一刻,她决定了七夕之夜要做的事情。灵魂上天堂还是下地狱,毕竟太遥远,先顾眼前要紧。
她果然这样做了,心里果然获得某种宽慰和满足,在人前说话走路都比平日格外精神。然而一回到自己的卧室,早上女儿们来翻寻礼物的卧室,心底又涌上一片凄凉,还得要把悲泣强咽下去,不能让别人听到……
“哗啦”一声,门外落了锁,孙元化陷入了尴尬境地。
以他的身手气力,不难破门越窗,但身份所限,他不能。怎么办?望一眼卧室里低头端坐床沿、艳丽非常的银翘,他轻叹一声,真有些进退两难了。
误以为遣嫁银翘时偶生的怅惘,此刻早不知丢到哪里去了;而且心里暗悔是一回事,真的破戒而行是另一回事。几十年清介端严的名望,比文武全才、机敏过人之类的褒奖难得得多!因为朝野上下,后者车载斗量,前者当世也只屈指可数,万不能毁于一旦!
孙元化拿定心性,缓步走去,熟练地在书橱里选了几部书,坐进他平日惯坐的红木圈椅,渐渐沉入书卷之中,在历代政坛宦海、战场边塞中徜徉沉浮。
四周一片他心爱的寂静。灯花跳动、烛芯轻爆,书页翻动、改换坐姿时,衣服窸窣声显得格外响,倒衬得寂静格外深。
不知过了多久,一盏香喷喷的茶水照常放在他手边,他也就如惯常一样端来呷了一口。
又不知过了多久,一双从鲜红的绫袖中伸出的纤纤素手打开案头的博山炉,续进一把龙涎香末,随着书房内骤然转浓的芳香气息,飘来一声似吟诵又似叹息的低语:
“红袖添香夜读书,可不是风流才子的得意境界?……”
孙元化必须做出置若罔闻的样子,又翻过一页书。
纸页上渐渐添进一片红光,越加亮堂了。她轻柔的脚步声伴着含笑的问话:“老爷看的什么书?”
孙元化头也不回,庄重地皱眉答道:“《通鉴》。”
略停了停,她悄悄一笑,声调很是柔媚:“灯婢烛奴侍候老爷读书,权当作肉台盘、肉屏风,竟不能博得老爷一回眸吗?”
孙元化只得掩卷扭头看她一眼,心下一惊,这光景小妮子真的要缠上来。她已把外面的大衣服脱了,只穿着薄薄的淡粉色纱衫纱裤,不但能看见绣了荷花鸳鸯的大红兜肚、果绿的绉纱汗巾,粉颈酥胸以至丰腴柔美的全部体态,都像薄雾中的山峦一样若隐若现,逗得人意马心猿;最是那一双星眸,眼波荡漾着的柔情蜜意,像泛滥的春水,足以把任何男人淹死在里头……孙元化自觉出气不畅,赶忙扭开脸,不敢再看第二眼,极力把持住心念,用相当平稳的声调说:“我这里不用服侍。你去卧床上睡吧。”
“那,老爷你……”
“我还要看书。”
“老爷,我……”脂粉香、发香、肌肤香混合一起,越加浓烈,她逼得更进了一步。孙元化不得不站起身制止:
“银翘,不要如此,夫人不该办这事,老夫也决计不肯置姬妾。”
如同被浇了一盆冰水,她抱着双肩,怕冷似的缩紧身子,满腔热情化作一脸懊丧,眉梢眼角浸透了失望。半晌,伤心地小声说:“那么,定是银翘不中爷的心意……原以为爷心里对银翘还留情几分……”
“银翘,”孙元化连忙打断她的话,“你何苦要自轻自贱,为人做小?与其整日受气受苦楚,何如出去嫁人做正头夫妻,自己当家做主,才不辱没了你这份才具……”
“不!不!”银翘惊叫着,“扑通”一声跪下,伸臂紧紧搂住孙元化的双腿,“银翘不出去!哪里也不去,银翘死也不离开爷!”
孙元化轻轻叹息,道:“府内虽是荣华富贵、锦衣玉食,可是身为姬妾,俯仰随人,你……”
“爷竟以为我,”银翘抬头,满脸涨得通红,满眼委屈的泪,嘴角急剧抽动,“以为我贪图富贵!……”她猛地扑在孙元化膝头,“哇”地放声大哭,倒把孙元化弄得不知所措。膝盖上温湿一片,那是她的泪水——她真的伤心了。
“我知道我是个坏女人……我配不上爷,可我已经赎罪了,受了那许多苦楚,天主也已接受了我的忏悔就像初生的赤身婴儿一般干干净净、清清白白了!……不料我给救出来的时候,真的赤条条一丝不挂,众人的耻笑像皮鞭,像尖刀利刃,我……两年里我不曾想死,可那会儿,直想一头碰死!……这时候爷来了!……”她仰起脸,满含崇拜和爱恋的眼睛烈火般燃烧着,两片鲜艳丰润的嘴唇诱人地翕动着,把一阵阵快意的颤抖注入孙元化的心,逼得他胸口发闷,呼吸困难,昏沉沉的脑海里又闪现出当年从瓦砾堆中升起的那具娇美白皙的年轻躯体……
“爷来了!骑着高头大马,身披红袍,头上的盔、袍内的护甲像是金子打造的那般金光灿烂!威风凛凛,相貌堂堂,是神将,是天将,下凡显圣来救我出苦海啊!……爷丢给我裹衣的红袍,那上有爷身上的温热,有爷身上的气味,它把我的心我的身我整个儿人都裹去了。就在那时候,第一眼见到爷的时候,我就是爷的人了!我心里明白,不管水里火里,刀山剑树,我决不离开爷!……我洗净罪孽,重新得来的干干净净清清白白的身子,这些年都加意珍爱保护,只留给爷一个人……”
“银翘,你不要说了……”孙元化很感动,眼角发烫,声音嘶哑,带着一点哽咽。世上的男人,哪一个面对这样的深情挚爱能够无动于衷呢?但是,不可再继续了……
“爷莫非不信?”银翘说着站起身,后退了几步,由于激动亢奋,眼睛亮得叫人不敢接触,脸儿燃烧得火红,敏感的鼻翼急促翕动,鲜红的嘴唇不住哆嗦着,两手急促地解衣带除汗巾,“爷若不信,就请今晚验看!……”
薄如蝉翼的淡粉色纱衫纱裤轻柔地飘落在她脚下,血红的绣了荷花鸳鸯的兜肚也落在她脚下,一具耀眼的娇躯出水芙蓉般亭亭玉立在孙元化眼前,丰润柔美,无与伦比,是造物主完美无瑕的杰作!数遍他少年风流时的所有际遇,数遍他目睹过的杨妃出浴、汉宫春色种种画册画卷,不曾见过如此动人心魄、炫人耳目、令人心醉神迷的躯体!
孙元化只觉体内不知何处发生强烈的震荡,压迫得浑身的血噗噗乱窜,几乎要爆开血管迸出肌肤,一股股炙人欲焦的烈火,一阵阵刺人骨髓的寒流,是震惊于眼前这极美的躯体,还是惊恐于自身强烈的男人欲念?……不等他分辨清楚,银翘已旋风般扑过来,紧紧搂住他的脖颈,仰脸相对,热烘烘的气息带着口唇胭脂和她特有的幽香一股脑儿把他罩住了:
“要了银翘吧!……爷已鳏了这许多年,银翘愿都为爷补上!”
火上浇油!孙元化的封闭了七八年的中年男子的欲念,被完全调动,以骇人的力量,冲破了他极其坚固的理念堤坝。一个强猛的动作,犹如云间炸开一个闷雷,亮过一道闪电,丰美的娇躯已紧紧拥抱在怀,亲吻便如雷电之后的滂沱大雨,急促地落在杏眼柳眉、桃腮樱唇、玉颈酥胸上,他的大手也被柔滑细腻的肌肤奉承得沁出汗水……
他的理性、意志终于被完全冲垮,他原来是这样渴望得到她,渴望得到床笫之爱、肌肤之亲!他终于抱起这团柔媚,一步步走进卧房,轻轻安放在销金帐里,安放在绣着百子图的红罗被褥婚床上。他宁愿那销魂时刻来得慢一些,好细细体味,细细咀嚼这久违了的醉人甜美……双臂还缠绕着他颈子的银翘,在他耳边亲热地低语,为的是解除他最后的疑虑:
“银翘向天主祈祷,天主应允,我们这不算犯戒、不是罪恶……”
孙元化悚然一惊,仿佛有只冰凉的手按在他热烘烘的额头上,狂乱的血流、躁动的心顿时静了许多。不是犯戒?不是罪恶?是什么?
她赎了罪。我呢?早年的罪恶至今沉重地压在灵魂之上不得解脱,又要罪上加罪?信奉天主二十年,靠主的仁慈宽恕,时时为我解罪,赐给我心灵的平静,怎能又违背天主,明知故犯?
举朝上下,以学问才干勤勉而论,自己确属一流;若论道德品行清白廉正,则除了老师徐光启,他绝不让第二人!不纳妾不二色,尽管有人讥为道学,实则是他出类拔萃、几乎无人能够做到的令人钦敬的特点。今日若一步走错,就会丧失他的最大优势,从政为官以来的清名,岂不付之流水?……想到此事成真后朝官同僚、老师门生、神父教友乃至亲友儿女的各种嘲笑、讪笑、匿笑和恶意的幸灾乐祸,他背后滚过一个个寒颤……
心念电转之间,冲垮的堤坝又倔强地挺立起来。孙元化解开银翘的双臂,费力地慢慢转身,如在转动一扇巨大而沉重的、难以转动的石磨盘,是磨轴在“嘎吱”作响,还是他的骨节在痛苦地呻吟?……但他终于转过身,大步走出卧室,端起那盅凉茶一饮而尽。凉水入口下喉,令他轻轻打了个冷战,胸中狂涛随之平息,心神终于安定,渐渐清明。他在案边踱了几个来回,然后走到卧室门边,背着身,十分温和地说:“银翘,穿好衣服,到外间来。”
当银翘惴惴不安地穿着那一身红衣红裙走到孙元化面前时,他慈和地说:“银翘,老夫老矣!不能做这种伤己害人、有违天主的事。如果你不嫌弃,便拜在我二老膝下做螟蛉义女,你可愿意?”
银翘惊得蒙了,慌乱之中不知所云:“做义女?我……我不知道……”
“老夫已有三男二女,添了你,正凑成三男三女,六子乃是吉数哇!”
“不!”银翘猛然挺身,“爷不老!我不愿拜干爹,我……”她说着又要扑过去,猛听孙元化厉声喝道:“玛德莱娜!”她被震住了,猛然想起这是自己的教名,想起自己教名的来历,立刻呆住了。
“玛德莱娜,”孙元化又缓和了口气,“要向主忏悔罪过,忏悔那些不该有的念头,主会原谅的……”他没有说明要谁忏悔,求主原谅谁,是“你”还是“我”还是“我们”。
银翘低了头,半晌不语。
“不勉强你……你去吧!”
银翘低头转身走向卧室,在门边停住,又回头慢慢走到书房门口,站了片刻,终于扭过脸,一步步挪到孙元化面前,双膝跪倒,低低叫了一声:“爹爹!……”泪水随之夺眶而出,泣不成声。
孙元化闭目忍过心头一阵酸楚,强笑道:“好,好!女儿起来。”他做个扶的姿势,并未真扶,此刻他其实很怕碰她,像怕碰着火一样:“按姐妹排行你为长,幼蘩仲幼蕖季,你就改名叫幼蘅吧,孙幼蘅。”
“谢过爹……”银翘吞咽着泪水,声音淹没在呜咽中。
“你先到卧室去歇息,天明他们自会来开门,你便去禀告夫人叩拜义母。不要怕人笑话,我们但求于心无愧,众人也终究会明了真情……”
“帅爷!帅爷!”窗外喊声急促,嗓门又尖又亮,定是小侍卫陆奇一:“有紧急军务!……”
门外的锁“咔嗒”一声打开,孙元化忙拉门扇,开锁的仆妇已退在一旁,陆奇一挡在门边跪禀:“帅爷,山东余巡抚派员刚刚赶到,有紧急公文要面呈帅爷!”
“在哪里?”洞房红烛销金帐、哀哀哭泣的银翘眨眼间全都不存在了,他的声调面容顿时恢复了沉静庄重。
“在前堂公事房候着呢。”
孙元化抬脚便走。仆妇拦着跪道:“老爷要不要更衣?”孙元化恍然记起身穿吉服、出见差人不妥时,银翘已取来常服披在他身上了。
孙元化一边穿衣一边走,陆奇一絮絮叨叨地诉说各班侍卫如何不敢深夜惊动帅爷;他如何自告奋勇;夫人起先如何骂他不识相,得知军务紧急又如何催他快来书房等等,孙元化一句也没听进去。他在想,差人深夜赶到立即求见,必是事急;要求面呈,必是事情重大。山东巡抚余大成,是他任职登莱以来待他比较坦诚、比较不怀恶意的少数人中的一个,登莱巡抚下属各处军饷,也是由山东巡抚筹办拨给,从来没有延误过,对此他很感激余大成。此刻则不免心中忐忑,仿佛预感到某种不祥。
山东巡抚的专差跑得衣裳都湿透了,见了他立刻呈上信函。是余大成亲笔写的:
初阳兄台鉴:顷接朝廷谕旨,金虏大军围攻大凌河,情势紧迫,令各地调兵员粮饷驰援解围。弟受命分拨山东粮饷一半押送军前,兄处军饷也不得不照此例递减,望兄谅解弟之苦处,实属万不得已。
据闻朝廷将诏调登莱兵马由海路往援大凌河,或可免几分减饷之苦,弟也获些许慰安。
又接京中邸报,上特命太监张彝宪总理户、工二部钱粮,又命内监王应朝、邓希诏监视山海关、宁远镇兵粮及各边抚赏,内监吴直监视登莱皮岛兵粮及海禁,兄可早为预备……
看着看着,孙元化额上冒出冷汗,拿信函的手指不听使唤地发僵发直,事情比他预感的不祥严重十倍、百倍!
调遣兵马往援大凌河,是他职分所在,虽说眼下夏秋之交,风向不利海路北上,还可转为陆路驰援,正好调孔有德率辽东营应援。一来大凌河地处明、金交锋的辽西锦州前沿,这些悍将勇兵为报失却故土、家破人亡的深仇大恨,定能一以当十,所向披靡;二来辽丁调离登州,也可缓和登、辽双方久结不解的矛盾。
内监来登州监军,自然有许多麻烦,难免掣肘受制,只要小心在意,也还应付得来。
可是,粮饷!这是头等大事!怎么办?
增拨的四十五万军费和以登莱巡抚名义筹集的二十五万经费,他以一个学者和发明家的狂热,几乎是不顾一切地全都投入造炮造船筑炮台的无底洞里了。海战后伤亡的将士需要优恤,受损的船炮需要修补,正嫌费用不够,从何处挪借还没有着落……若是粮饷不继,军心必然浮动,不要说他筹建天下第一海上要塞的雄心,更不必说他收复四州乃至收复辽东的壮志,就连维系军心防海守城,恐怕都难以支撑!
多少次兵变、兵乱,历朝的本朝的,哪一次不起自欠饷缺粮?三年前宁远兵变,辽东巡抚因而自杀……
冷汗涔涔,温馨的秋夜之中,他却感到严冬将临的寒意。但无论忧虑如何沉重,他必须保持沉着从容的神态外表。回到后堂,一迈进门槛,就听到沈氏慌张的一声高叫:
“老爷!……”
他心头一紧,难道又有什么坏消息?
沈氏和银翘都在。沈氏是听了银翘一番禀告,惊异和感动之余,又有几分不信,见孙元化进来,连忙问:
“老爷!银翘说……说收她做干女儿?”
孙元化扫了夫人和银翘一眼,皱皱眉头,极力从忧虑中挣脱出来:“哦,不错,我们认她做干女儿,改名幼蘅。以后夫人再不要费心办昨天那种蠢事,可好?”
沈氏看看孙元化和银翘的神态,立刻明白了真相,呆了半晌,竟滚下眼泪,感动之至,长叹道:“你呀!……真服了你!你是圣人……就是天主临凡,也不过如此啊!……我个老太婆糊里糊涂,唉,怎么配哟!……”
她抹着泪,说不出心头是悲是喜,银翘——幼蘅赶忙上前含泪安慰,娘儿俩小声地絮语,不时望着孙元化。而这位可比天主的“圣人”安坐在那里不声不响,心神早不知飞到哪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