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回 瓜州渡口妙玉现身 金山寺下悍王殒命

    且说都中郊外李员外家中,有一处园林,称畸园。园子不大,却极诡僻。围墙不规整,折弯极多,高矮不齐;里头树木蓊郁,任其生长,不甚修剪;不种花草,只放怪石;池塘颇大,其形若磬,池边有一亭名曰“倒亭”,从池中倒影上看,恰是一攒尖顶在上、厚亭基在下的寻常亭子,但若正面望去,每每令人瞠目挢舌,几疑是幻——攒尖顶倒栽在地下,亭柱伸上去,撑着个厚厚的平顶,且由那平顶上吊下一张腿儿朝上的圆桌,周遭还吊着四个反放的绣墩,并有一圈反置的围栏。这畸园乃照陈也俊所绘图样造成。

    陈家祖上,曾封君山伯,与妙玉——当时并无此法号,石头且以此代称——祖上交好,君山伯逝后,其子袭一等于,与妙玉祖父亦友善,那时两家在苏州所住官署相邻,官署间有一园林,两署侧门均可通;彼时那一等子的孙子,名陈也俊,正与妙玉同龄,都是十来岁的样子,常到那园子里淘气,而妙玉极受祖母溺爱,有时祖母亦纵他到园子里嬉戏玩耍。陈也俊与当年的妙玉,在那园子中捉迷藏、掏促织、荡秋千、摸鱼儿,渐渐铸成青梅竹马之情。后来两家都督促孩子跟着西宾攻读《四书》、《五经》,两个人课余仍得便溜入园中嬉戏,曾一起偷读《庄子》,醉心于成为一个“畸于人而侔于天”的“畸人”。有一回妙玉望着池中亭子倒影道:“为何亭子在水镜里偏顶干朝下?”陈也俊便拍胸起誓:“来日我一定让你在水镜里看到亭顶子在上!”两家都知二人的亲密,也算得门当户对,双方祖母均有婚配之意;谁知祖辈们相继去世,而因官场上的朋党之争,其父辈后来攀附不一,陈也俊父亲未得袭封,成了白衣,弃仕经商,贩运起太湖石,妙玉家便视其为异类,再不通往来。

    有公爵家遣官媒婆来妙玉家,欲将妙玉指配到其府上作童养媳,来日可望成为诰命夫人,妙玉父母拟允,妙玉却哭闹抗拒,以致拒进饮食,直闹到去了玄墓蟠香寺带发修行。后妙玉父母双亡,他继承了几箱家财,并一个丫头两个嬷嬷共三名世仆,辗转到了京城牟尼院,后贾府为元妃省亲要行佛事,下帖子将他请进大观园拢翠庵。妙玉进贾府大观园后,为何格外厚待那贾宝玉?因他从宝玉的谈吐作派中,设想出了离别后的陈也俊那应有之品格;且他从冷眼旁观中,窥破了贾宝玉与林黛玉之间那悖于名教的彻腑情爱,他对之艳羡已极;表面上,他心在九重天上,视人间情爱请事如污事秽行,其实,他常常忍不住将那贾宝玉当作陈也俊的影子,对之别有情愫;又以比如说斥责黛玉:“你这么个人,竟是个大俗人,连水也尝不出来……隔年蠲的雨水那有这样轻浮,如何吃得!”心中想的是:宝玉对你那样痴情,你也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实在该败一败你的兴头!岁月推移,人事睽隔,他也并不指望这辈子与陈也俊怎么样了,便以极度的冷漠高傲,压住心底的隐情。“相与于无相与,相为于无相为”,他把一切皆化为零,自己高倨于零之上。他活得冰雪般洁净,亦冰雪般凄美。那陈也俊呢,父母双亡后,子承父业,贩运太湖石谋生。父母在世时,多次欲给他娶亲,曾将那通判傅试之妹傅秋芳包办给他,他以离家出走为威胁,拒不迎娶。后朋友们也曾为他张罗过婚事,均被他婉辞。他的心中,只存着妙玉一人。他很晚方知妙玉在大观园拢翠庵中。男扮女装投靠李员外时,他并不知道妙玉已移到畸园庵室。李员外将陈也俊安排在畸园一隅的侔于天斋里居住。

    那日,陈也俊踱出斋外,恰遇妙玉在池畔闲步,二人心中都惊诧不置。面上却犹如昨天还在一起闲话过一般,毫不动容。那妙玉停步,只望着那“倒亭”并那倒影,若有所思。陈也俊便踱到妙玉身边,问他:“水镜中的亭子,望去如何?”

    那妙玉心内酥痒,脸上却空无表情,淡淡的道:“未免胶柱鼓瑟了。”

    陈也俊道:“这园子是我画的样子,那边厢很有些怪石,你无妨用以破闷。”

    妙玉道:“你们槛内人,时时有闷,须求化解。其实何用苦寻良方。只要细细参透: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这两句好诗,也就破闷而出;有大造化了。”

    陈也俊便知,妙玉是难从槛外,回到槛内了。不过他仍心存痴想,指望凭借着“水滴石穿,绳锯木断”的耐性,渐渐引动妙玉,迈回那个门槛。二人在园中款款而行。妙玉指点着那些怪石,道:“我曾有句:‘石奇神鬼搏,木怪虎狼蹲。’其实不过是凭空想来,没曾想你这园子里,触目皆是如此。可见心中的神鬼虎狼,是很容易活跳到心外,倒让人防不胜防的。”陈也俊听在耳中,虽觉怪异难解,却也品出了些润心的味道。这妙玉拼力压抑“不洁之欲”,以空灵高蹈极度超脱来令任何一个接近者尴尬无措、自觉形秽,求得心的胜利,可是,究竟有几个人能知他、谅他,喜他、爱他呢?在那大观园里,李纨就当众道出:“可厌妙玉为人,我不理他!”就是自称跟他十年比邻而居,乃贫贱之交,并以他为半师半友的邢岫烟,背地后也苛评他道:“僧不僧,俗不俗,男不男,女不女,成个什么道理!”唯有贾宝玉说过,他乃“世人意外之人”,算是他的一个真知己;但那贾宝玉在妙玉心中,原只是心中的陈也俊之替代物;现在陈也俊真的活现于自己面前,究竟能否如贾宝玉似的,是个些微有知识的人,那还真是个谜哩!妙玉心中挣扎得厉害,寻思中不禁瞥了陈也俊一眼,陈也俊原一直盯住他看,二人目光短暂相接,击出心中万千火星。忙都闪开了。妙玉便转身移步而去。

    妙玉所居的庵室,在畸园另一角上,是一处另隔开的小小院落,里面有五六间屋子,内中一应家具用器色色俱备;屋子只是原木青砖,不加粉饰,琴张等将其中正房布置成禅堂,四个人安顿下来,倒也俨如拢翠庵再现。陈也俊有意不问妙玉怎的在此、住到几时,妙玉也不问陈也俊何以飘然而至、欲住多久。畸园来畸人,倒也对榫。

    两日过去,傍晚时分,嬷嬷们在橱下备斋,琴张出园去附近集上买线回来,径到妙玉书房报信:当时妙玉正在给焦尾琴调弦,见琴张神色不对,且不理他;琴张报说:“集上的人议论纷纷……”

    妙玉截断他道:“攘攘市集,乃槛内最秽之地,你快莫在我面前提起。且你既买妥青线,快将琴囊破处补好,方是正理。”

    琴张道:“实在是此事师傅不能不知——那贾宝玉,在运河码头被官府捉拿,说是要由忠顺王亲自押往南京,在那边收监。听说那边监里更其可怖,收监时脖子、手、脚九条链子锁住,站在铁蒺藜笼里,稍一晃荡,立刻刺破皮肉……”

    妙玉理弦之手,不禁木然,心如刀剜,却不动声色。琴张说到最后,忍不住议论说:“师傅莫又要嗔我妄听多嘴,那贾宝玉也着实可怜可叹!刚才我因心内慌张,进门险些撞到夫人身上,丫头、婆子正围着他,要出门给什么人拜寿去,我忙跪下谢罪,夫人倒不介意,让我起来告诉他为何慌神儿到这地步,还以为是你病了我去买药,我就把刚才跟你说的事告诉了他,那夫人道,他听员外说了,忠顺王有话,那宝玉的罪名,可大可小,可收监可放行,若有人拿着成窑瓷去为宝玉说情,他可网开一面。夫人笑道,王爷自然是玩笑,却也可见只要那宝玉从此虔诚敬服圣上,莫再胡涂乱写,应可免再人牢狱之苦。又安慰我道:出家人没怎么听见过世上的事,什么九条链子云云,就把你唬成这样!又嘱我莫对你说……”

    琴张说时,随时预备让妙玉截断,这回却居然容他一口气道出了如许多的话来,不禁微微诧异,自己停住,只望着妙玉。那妙玉调琴弦的手指微微颤动着,一根弦绷得越来越紧,忽然妙玉指下的一根琴弦猛的断了,倒把琴张吓了一跳;妙玉定了定神,吩咐琴张:“你且缝补琴囊。我且去蒲团上坐一会儿,莫来扰我。”

    琴张缝补琴囊时,渐渐消退了在集上所听消息的刺戟。斋饭熟了,飘来面筋的香味。嬷嬷来请师傅和他用斋,似乎与昨日相似的一天就此快要过去,而明日又会与今日相似。

    然第二日,妙玉、琴张等的生活大变。那日大运河渡门,码头边舟船云集,航道中的大小船只,有扬帆下行的,有收帆待靠的,一派繁忙景象。只见妙玉、琴张从一辆两只骡子驮着的骡轿上下来,两位嬷嬷从一辆驴车上下来,早有两位骑马的男子先到,等候在码头的一位男子,系李员外家管事的,迎上来,告诉妙玉船已备妥,且行李已都运人舱内。另一位穿长衣系玉佩的,便是陈也俊。妙玉忽然决定买舟南下,归于江南,李员外夫妇闻之,心知他是畸人,必行畸事,劝阻两句,见妙玉志坚,也就随他,李员外夫人道:“若那边不舒服,再回畸园就是,庵堂给你留着,里面一应物品,皆保留不动。”

    那陈也俊闻妙玉忽要回南,初甚惊诧,然自己一旦爱上畸人,也只能是爱畸随畸,虽愣了一阵,却也不去打探所以然,那日竟冒险去往码头送行。因官府早已出告示,道他已被正法,当年那缉拿他的画影图形,早被俗人遗忘,故也并无人在码头认出他来。

    妙玉临上船前,见他来送,便道:“鱼相忘于江湖,人相忘于道术。”

    陈也俊应道:“天与人不相胜也,是之谓真人。”

    二人不禁相视一笑。这淡淡一笑,在妙玉来说是多年压抑心底的真情一现;在陈也俊来说,是对他多年苦苦期待的一个不小的回报。妙玉,乃奇妙之玉;陈也俊,虽系陈年故人,然而也是一块美玉——他们都是世人意外之人。妙玉不再多说,转过身,琴张便扶持他上船,两位嬷嬷手提细软包袱,跟在后面。妙玉到得船上,从袖中抖出常日自己吃茶的那只绿玉斗来,递与琴张,命他再上岸交与陈也俊,琴张将那绿玉斗给了陈也俊,他接过揣人怀内,默默无言。船离岸边,妙玉并不朝窗外张望,陈也俊亦不久留,扭头勒马与那李府管事人,径回员外府去了。

    当日可喜顺风,船行迅速。几日后,船至中途,靠拢码头,补充给养。妙玉让琴张打听一下,忠顺王爷的船队经过了多久?琴张纳闷,打听这个作甚?但对师傅的吩咐,他从来不打折扣依命执行,便问船主,船主道:“快别提那钦差!他们二十来只大小船只,昨天才走,把这岸上的鸡鸭鱼肉、时鲜菜蔬捡好的挑走了也罢,竟把那面筋、腐竹、粉皮、豆芽、鲜蘑、竹荪……凡好的也搜罗一空,你们耍上好的斋饭,只怕只有到苏州上了岸,自己想办法去了!我给你们好不容易弄了点青菜豆腐,将就着吧!到了瓜州,他们怕要停泊多日,好的自然他们占先,只怕那时连像样的豆腐也弄不到几块了——他们那差役拿走东西向来不给钱,你想就是有东西,谁愿意摆出来卖呢?”这样总算弄清楚,忠顺王爷的船队且走且停,并未远去,或许就在前面一站。

    又过了几日,入夜时分,只听见船下浪声要比往日激昂,从船舱的窗户望出去,依稀可辨的只有浩淼的江水,不见两岸轮廓,知是运河已汇人大江,妙玉便又忆起牟尼院师傅圆寂时留给他的遗言,道他“衣食起居不宜还乡”,此刻一人大江,便人他祖籍范围,他竟违背师傅之嘱,公然还乡了!他知前途不妙,然为舍己救人,义无反顾!船行渐缓,再细往远处看,两三星火,闪烁不定,摇橹的船夫高声道:“瓜州到了!”

    天亮前,他们一行的船已靠拢码头。所泊靠处,已在码头的边角上,因为码头正中,泊着忠顺王爷的船队。那王爷作为奉旨出巡的钦差,沿途各站的官员竭力奉承;船队的每只舡上都插着旗帜告牌,停泊时周遭有小艇巡逻,不许民船靠近。

    天色大亮。早餐毕.妙玉让琴张和嬷嬷们上岸走走,自己正欲打坐,忽听船舱外传来打骂声与哭辩声,那后一种声音里颇有相熟之韵,不禁侧耳细听,越发觉得非同寻常;将窗帘掀开细观,只见是一只在江中兜生意的花船,只有棚顶,周遭井无遮拦,露出船上所载之人,是一个鸨母和几个乐女,那鸨母正在打骂那抱琵琶的乐女,道:“你那舌头就该剪下一截!‘二月梅’三个字都咬不准,什么‘爱月梅’‘爱月梅’的……本以为你是棵摇钱树,谁知道是白费我的嚼用!”

    那抱琵琶的只是不服,争辩道:“我改好了多少的唱词儿,你怎的就不算这个账了?……”

    妙玉心下判定,顾不得许多,忙到舱门边,掀开门帘,招呼船夫,命他将那花船唤过来,告诉那船上妈妈,只要那昆琶女过这船来,银子多给些无妨;船夫不愿意,妙玉递过一两纹银,船夫掖进怀里,方将船划过去,挨进那船,朝那鸨母喊话;那鸨母以为这边船上有男人欲取乐,便伸手要了个大数目,妙玉让船夫将两锭银子交鸭母手上,那鸨母才放琵琶女过了船,妙玉又让船夫传话,言明两个时辰后再来接走,那鸨母喜之不尽,花船暂去了。

    那花船上的琵琶女,不是别人,便是史湘云。卫若兰牺牲后,他家被抄的稀巴烂,他被辗转卖过几次,期间也曾逃跑,却终于还是陷在火坑,这时流落在瓜州渡口,每日被遣在花船上,由鸨母监督和另几位姐妹兜揽生意;他因有些咬舌,唱工自然不如其他姐妹,只能以演奏琵琶、吹笛、吹箫等取悦客官,而那些客官却是爱听小曲的为多,为此湘云被鸭母打骂也非止一日。被妙玉唤上船后,两个人呆在船舱里,妙玉关拢了门窗,也不曾有琵琶弹奏及吟唱之声,移时,只有幽幽的哭泣之声逸出,究竟两个人都说了些什么,别人何以得知?就是石头知道,亦不愿详细道出,实在那娇艳海棠,不该遭那般刀风剑雨!

    且说琴张回到船上,进到妙玉的舱房时,舱房面貌已恢复如初。琴张本想报告些岸上的见闻,却见妙玉已命船工将他事先作了记号的三只箱子,摆放在那里,琴张颇觉诧异,未及开口问,妙玉便对他道:“琴张,我们就此要别过了。”

    琴张几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且连为什么也问不出来了。妙玉沉静的说:“这些年来,你跟着我,真难为你了。也不是谢你,也不是补偿你,这只最重的箱子,你拿去。里头有什么,打开自然明白。两位嬷嬷,也很不容易,那两只箱子是给他们的。这三只箱子的锁,我都给你们换了寻常的,钥匙都在锁眼里,你们各自管好吧。”

    琴张这才急着问:“师傅要到那儿去?这里才是瓜州,还没过得大江,离苏州还远呢?出京的时候,不是说,我们兴许还要走得更远,指不定要去杭州么?我还当要带我们去灵隐寺呢!”

    妙玉道:“我要带上五只箱子,在这里下船了。”琴张急得哭了,因问为何要在这瓜州下船,且为何弃他不要?并发誓要追随妙玉,不愿自去。妙玉道:“我去一架枯骨那里,往烂泥潭里跳,比如下地狱了。这是我的运数。你为何要白赔在里面?”

    琴张听不懂他的话,但知师傅从来是主意既定,驷马难追,九牛难拗,哀哀的哭个不停。妙玉竟由他哭个痛快。终于,琴张、两位嬷嬷,与妙玉跪别后,带着妙玉赠予的箱子,各奔前程。

    那时,贾宝玉已往忠顺王面前自首,要他当面放出甄宝玉,让甄宝玉自去。那王爷见贾宝玉自己来了,只得放出甄宝玉,但警告他:“你们两个爱红的宝玉,都克我府太妃,神仙在太妃梦里留言,你们必须在京城千里之外,方不碍他事。甄宝玉听着:你若私下北上,越过千里界限,我定将你捉拿问罪!你知圣上以孝治国,我对太妃尽孝,圣上必定褒奖,你若坏我孝道,报知圣上,莫说将你监禁,就是正法,亦顺理成章!”

    两个宝玉都不信鬼神,心中皆不服,然贾宝玉只欲甄宝玉得释,甄宝玉知与王爷争辩只是徒劳,就都不作声。王爷对甄宝玉一拍惊堂木:“你敢不敢私下北上?”

    甄宝玉便道:“金陵乃我故乡,甚爱此地,留此无憾。”

    王爷便喝:“还不快滚!”

    甄宝玉就起身朝贾宝玉一揖,一溜烟跑下船,远遁藏匿起来。贾宝玉自首,换出甄宝玉一事,顿时轰动瓜州,人人传诵,妙玉亦知。那王爷将贾宝玉扣下,放言其有忤逆文字新案,尚须细审,恐须定谳再次监禁。

    琴张等分别离去后,妙玉便带着五只箱子,径到忠顺王爷大船前求见。先那军牢快手并副官还轰他,后报与王爷,王爷忙令将那尼姑带到他面前。妙玉到来,王爷惊艳。

    妙玉对王爷道:“闻知你在京城就放言,那贾宝玉逆文一案,本可大可小,可轻放可重判,生杀予夺,全在你一言定鼎。若有人带成瓷来为贾宝玉说情,你可从轻放他自去。此话可是真的?”

    王爷便道:“我奉圣上之命,全依王法办事,岂有贪财枉法之理?你何处听来此种荒诞不经之说?”

    妙玉道:“你已知我是谁,亦知我带来的箱子里,就有许多成瓷,我看你此时眼都绿了。且不去说那圣上,也莫论什么王法,我也不骂你贪赃,你也无须枉判,只当是你我作笔交易,我将五箱宝贝给你,你将那贾宝玉放出,再不许追踪威逼,如何?”

    忠顺王拈须道:“你倒爽快。也好。咱们法外交易,与行贿受贿无关。只那些箱子里,真有成瓷?”

    妙玉道:“谅你眼孔窄浅,何尝真见过大世面?你或许知道从荣国府流出去一个成瓷五彩小盖锺,你当那是他们府里自己的?不过是他们让个乡下老太婆沾过,我嫌腌腆,扔了不要的!那宁、荣二府的浮财都归了你,你都过了目,请问可有珍藏成瓷?若不是我家祖上将世代搜罗的珍瓷奇宝传给了我,我也不能有这许多!不是我说狂话,我这些箱子里任一样东西,只怕你把宁、荣二府用篦子篦过,再掘地一丈,也未必找得出一样旗鼓相当的!光成瓷小盖锺,就还有许多,更不消说还有比那珍奇百倍的稀罕物儿,也不光是宋朝的柴窑、汝窑、官窑、哥窑、成窑的名瓷,举凡元朝的青花五彩瓷,明朝的永乐窑、宣德窑、成化窑出的瓷……我这些箱子里都有!也不光是名瓷,其余的宝贝多得很,像晋朝王恺先珍玩过、后来宋朝苏东坡又镌过字的葫芦饮器,整只遏罗犀牛角精雕出山水楼阁的钵杯……王爷虽一大把年纪,怕也未必见识过吧!”

    一番话把王爷听得心中怦怦然好不垂涎,因道:“既如此,你快打开这些箱子,让我一一过目!”

    妙玉冷笑道:“取出几样让王爷过目,原也容易。只是王爷过目后,要赶快发话放人才是,若不把那贾宝玉放出,我是绝不开箱的。”

    王爷道:“若你那箱子里真有如许多的宝贝,我可以放走贾宝玉。”

    妙玉道:“你且下文书,发话放人。”

    王爷道:“你且开箱,我目验后,你话不虚,我全数收下,那时自然可以依你所求。”

    妙玉冷笑更深,因道:“岂有此理!那贾宝玉本来无辜,你放人本是应当的。快下文书!”

    那王爷虽为妙玉的态度激怒,然妙玉的美貌,他乍见时已心中酥痒,而应答中的那一种冷艳,更令他意醉神迷,遂爽性霸道宣称:“你既来了我这里,怕就由不得你了!我给你定个窝藏贾氏罪产的罪名,易若反掌!你带来的这些个箱子,我全收了不算,连你这人,也别想走脱了!把你先枷号起来,拶你几堂,就算是屈打成招吧,我总是立于不败之地,你到何处喊冤?何人敢为你申冤?”

    妙玉此时笑出了声来,环顾在场的下属军牢仆众——他们均屏息侍立,低眉顺眼,不敢稍有表示——朗声道:“众位都听清了!这就是王爷、钦差大臣的金言玉语!原来一贯只是这样的本事!我料到如此!”又笑对王爷说:“你这一架枯骨!你这一塘泥淖!我今天既敢登门拜访,便‘既来之,则安之’!好好好,我箱子留下,人也不走!只是你务必即刻写下文书,速速把贾宝玉放出!”

    王爷大怒,拍案道:“你一个尼姑,竟敢跟我发号施令!你腔于里有几个胆?你且先给我打开一只箱子!”

    妙玉只是不动,王爷命下属们:“给我强行打开!”

    下属去看那箱子,原来每只箱子上都用一把怪锁锁定,那锁并不用钥匙来开,是九连环的模样。

    妙玉冷冷的说:“你们谁也开不了,这九连环锁须得我亲自来解,你等就是在旁看着,怕也难学会——莫说不能强行开箱,就是我自己,倘有一丝差错,箱子里设有机关,他便会猛的发作,将里面的瓷器立时夹成碎片。这是我祖上为防偷盗,特特制作的,解九连环锁的功夫,传到我已是第五代了。你们要想将箱里的珍瓷尽行夹碎,我也无奈!”

    王爷将信将疑,忽然一跺脚,指着一只箱子,命下属取钳子来,强行把锁扭落,下属刚把锁头扭动,只听箱中嚯啷啷一阵乱响,掀开箱盖,果然里面所设的竹夹已将所有珍贵瓷器尽行夹碎。妙玉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王爷暴怒,对妙玉大吼:“你给我解锁开箱!不开,我杀了你!”

    妙玉道:“杀了我,是我的造化。”只管闭眼念佛。

    王爷见他那闭眼念佛的模样,竟更妩媚挠心,心想毕竟不能人财两空,而应人财两得,稍平了平气,坐回太师椅上,喘了一阵,道:“没想到,你倒厉害。原来你是样样都筹划好了,跟我来作交易的。”

    妙玉道:“我本槛外之人,原不懂风尘中交易二字何意,但为拯无辜于冤狱,少不得自跳淖泥、甘堕地狱,竟到槛内,与你来作此桩交易。”

    王爷向左右下属仆人等递过眼色,均躬腰后退。妙玉笑道:“其实光天化日之下,扰扰人世之中,既作交易,何避耳刚你我两方,在你来说,必欲人财两得;在我来说,必欲那贾宝玉被释且安全无恙。你不见我亲手开箱、取出成瓷等珍奇古物,如何肯放人?我不见你真的放人,又如何肯真的开箱取宝?若不能真保证那贾宝玉的安全,我又岂甘白璧就污?”

    王爷问道:“你我皆不愿受骗上当,这交易如何进行方妥?”

    妙玉问:“你在这瓜州渡,还可滞留几日?”

    王爷道:“在此依旨尚有附带公务,须再停留三四天,然后渡到镇江,再依旨执行公务两天,九天后抵杭州,验收海塘。”

    妙玉道:“好。不必到杭州去了结了。我带来的五箱珍宝,已被你毁掉一箱,尚余四箱;你下文书释放贾宝王后,我为你打开一箱;那贾宝玉释放后,你不许派人跟踪,要让他走远;以后他路上海行一日,我给你解一把九连环锁,到第四日方打开那最后一箱——自然是登峰造极的一箱,里面每一样文玩,皆价值连墟自不消说,只怕那奇光异彩、迷离闪烁,将你三魂六魄,尽悉摄去,也难抵挡。”

    王爷眯着眼、咂着舌,狞笑着道:“每日开一箱,倒也是渐人佳境的法子,亏你设想得出。只是那最摄我三魂六魄的是什么?何时方与我共人红罗帐?如无此乐,那贾宝玉我到头来是不能放掉他的!”

    妙玉咬牙道:“你须知道:佛能舍身饲虎!”

    忠顺王爷命师爷写下释放贾宝玉的文书,亲自画押。妙玉验过文书,果然打开了一只箱子,里面是整套的官窑脱胎填白餐具,光润莹洁、璀璨夺目,王爷见了喜之不尽。那妙玉解那九连环锁时,兰花指如玉蝶翻飞,令旁观者跟花缭乱,实在是无法偷拄。王爷颇后悔乱开了一箱,损失约有万金之数,不过即使是那些碎片,托程日兴等卖去,恐也还值白银干两,忙命依然收好。妙玉就让王爷唤来贾宝玉,宝玉被引到忠顺王爷的大舡上,那船舱颇为宽敞,隔为里外三大间,外间布置成官衙景象,一进去,军牢快手两边肃立,劈头望见那王爷坐在案后,神气活现、志满意得,喝问他道:“贾宝玉,你那《芙蓉诔》满篇反词,本该报与圣上,将你正法,念你撰文时尚未足十六岁,杀你无趣,现特提你警告,若再撰此等文字,定惩不贷!现将你释放,你知感恩戴德么?”宝玉并不回答,心中只是反复揣测,王爷究竟玩的什么花样?自己生死早置之度外,倒是仍须格外小心,不要因为自己再牵累到别人。那王爷鼻子里哼哼几声,以壮威严,接着说:“我公务在身,日理万机,那有许多工夫跟你罗嗦!现在只跟你撂明一句话:好自为之,往南滚得越远越好,休再让我觉得碍眼!如若不然,小心你的性命!”说完挥手令两厢人等退到舱外,又道:“你滚以前,让你见一个人。这是是我和他的交易,他既该交货时交货,我又何必藏掖拖延?”扭头朝里间唤道:“妙玉!你要的货到了,自己出来验明正身!”

    宝玉正大疑惑间,妙玉忽从里间闪出,宝玉不敢相信自己眼睛,那果真是多时不见的妙玉!妙玉上下打量了宝玉一番,问:“还记得那年在拢翠庵,我用无锡二泉水,烹茶请你们品的事么?”

    宝玉纳罕至极,不由得说:“那回你分明是用苏州玄墓蟠香寺梅花上收的雪,烹给我们吃的呀!”

    妙玉点头道:“怕他们拿甄家的那个宝玉诓我。你如此说,我放心了!”

    宝玉问:“你怎的在这里?”

    妙玉只道:“我为先天神数锁定于此。”又指着一旁王爷道:“我不得不屈从这架枯骨。我的功德,只能如此去圆满。他放走你,必得玷污我。我若不依,你我皆难逃脱。所以今天我现真面目于你,可知我面上虽冷,心却无法去其热。我恨不能日日在九重天上,到头来却不得不堕地狱。然而我无怨无悔。从今后,你且把我忘却到九霄云外,将原来所有印象,揩抹到星渣皆无,才是正道!”遂将王爷画押的文书递给他。

    宝玉悟到是妙玉牺牲了自己,以换取自己自由,不禁垂泪道:“何必救我?莫若一起死去!”

    妙玉道:“你忘了?你曾疾呼过‘世法平等’,难道你能挺身而出,救那甄宝玉,我就不能救你么?人是苦器,俗世煎熬,于己而言,原无所谓,不过若是他人因己蒙冤受难,那时无动于衷,置若罔闻,则一定万劫不复了!”

    王爷望着二人狞笑道:“行了行了!宝玉快走!那得许多的酸话,说个没完?”更对宝玉说:“妙玉他原执意要见了你,方让我近身,我那里上那个当?他不答应,我便要让你受刑,他知我说到便能作到,不得不违心俯就,哈哈,才刚将他把玩,果然如花似玉、妙不可言!”复又对妙玉说:“你可不要赖账!我放走宝玉,那三口箱子,你可要给我解开那九连环!赏过那些登峰造极的宝贝,我可就要命船队过江了!”

    宝玉只觉得心如刀剜,妙玉竟并无狼狈之色。妙玉对宝玉道:“你此番遁走,越远越好,我已与这枯骨约定,必得你离开四日后,他的船队、人马才得移动,如他违约,小心性命!只是你这回遁走,还有一个伴侣,你们要携手前行,相依为命!”妙玉便问王爷:“我让你派人把那花船上的琵琶女叫来,可已在外等候?”

    王爷说:“还有这事?我已忘到爪哇国了。”唤人把那琵琶女引了进来。

    那女子进到船舱,劈头望见宝玉,先是发呆,后来一顿脚,叫了声“爱哥哥”,便大哭不止。宝玉大惊,近前细觑,竟是史湘云!一阵晕眩,几疑是梦,忙掐自己人中,湘云确在身前。妙玉一旁道:“我已付给那老鸭身价银,湘云亦自由了。你们二人一起远走高飞吧,去得越快越好,越远越好。”

    王爷不耐烦了,催道:“我这里是何等地方?你等岂能久留?快波!”

    宝玉、湘云要谢妙玉,妙玉扭身便掀帘闪进了里舱。宝玉、湘云呆望着那尚晃动的门帘,如万箭穿心,只是出不得声。王爷大声驱赶,二人含泪携手走出大舡,果然无人阻挡,过了跳板,上了岸,二人快步如飞,转瞬消失在蒙蒙雾霭之中。

    以后三日,王爷准妙玉暂居一舱,供以素食,每日白天打坐,傍晚当面开箱,二人交易,竟俨然按部就班进行。那晚王爷一再催促妙玉打开最后一箱。

    妙玉道:“你派人追杀宝玉他们了?似你这种心肠的人,向来言而无信,惯会杀人灭口,我不能再让你得到这一箱绝世奇珍。”

    王爷至于赌咒发誓,丑态百出央求道:“我的妙姑姑、妙奶奶,行行好吧!我杀他们有甚趣味?这一箱的绝世奇珍好让我心痒难熬!你且快让我一饱眼福吧!你的心思,或是怕打开了这一箱后,我倒把你杀了?我知你不怕死,只是我把你亦视作无价之宝,一刻离不得了!因此刻奉旨出外办事,诸多不便,你且忍耐,一回京里,我就休了那傅秋芳,将你迎为正妻!”妙玉只是延宕时间,王爷也知,那是为让宝玉、湘云二人可从容安全远遁。

    第二天船队浩荡南下,渡江后又在镇江金山寺下停泊,王爷上岸处理些公干。那晚大舡小艇挤在码头,王爷的那只最大的舡拥在最当中。直到王爷要脱衣就寝了,妙玉经王爷一再催逼,这才到那箱边蹲下,欲解那九连环。王爷伸长脖颈,双眼瞪得铜铃般大,期待着那能将三魂六魄尽悉摄去的奇珍异宝显现。妙玉手碰到了九连环锁,抬头问:“可真要我开?”

    王爷见妙玉脸上笑容甚为怪异,便知不妙,意欲躲开,然那里还来得急?只见妙玉将九连环锁拼力一拉,里面早已安装好的机括,击出火花,将满箱的烟花爆竹顿时点燃,轰隆一声,箱盖炸得粉碎,火线四射,噼啪乱响,船舱内帐幔等物顷刻燃烧起来,蹿起的火苗迅即令船舱变为一团火球,王爷外逃,那里还逃得开?主舡着火,殃及周围,火借风势,很快使大舡小艇燃成一片火海,仓皇之中,如何扑救?下属官员、军牢快手等只知纷纷跳水,各自逃命,一片鬼哭狼嚎。岸上不少百姓,被火光声啊惊动,披衣上街,涌到码头附近观看,一时议论纷纷,众说不一,或双手合十口中念佛,或暗中称快大遂于心。只见火势越演越炽,王爷所在的那只大舡舱顶在烈焰中坍塌,内中那只引起大火的箱子里,有更多的烟花爆裂,那些烟花升腾到夜空,或如孔雀开屏,或似群莺闹树,或赛秋菊怒绽,或胜珊瑚乱舞,此灭彼亮、呼啸相继,真是奇光异彩、迷离闪烁,倒映在滔滔江水中,更幻化出光怪陆离、诡谲莫测的魑光魅影……岸上的观火者,几疑置身在元宵佳节,每一种烟火腾空爆绽,都引出一阵拊掌欢呼。烟火停顿了,众人皆以为到此为止,却心中都盼望能再饱眼福,许多人不改那翘首之姿,双眼仍凝望深黛色夜空。这时那瓜州官衙派出的救火兵丁才迟迟而至,厉声喝道,勒令众人目避忽然,熄灭一时的烟火又有一只高高蹿向天际——那是妙玉事前绑在自己心口前的一只,直到他在烈焰中涅椠时方爆裂进飞——挪步欲去者忙煞脚仰望,人们互相指点,连兵丁们亦不由得驻足观看,只见那只烟火升至极高处,缓缓绽出一片银润洁白的光焰,竟显现为一朵大大的玉兰花,久久停留茫茫夜空,静静俯瞰扰扰人世,良久,方渐渐隐去……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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