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39

    那晚吉虹应邀到她住的套间去闲聊。

    闪毅给吉虹在饭店包租的,是一般的所谓“标准间”,然而她所包租的却是一套豪华套间,外间里不仅有整套沙发,还跟里间一样有彩电、电话,并且有小吧台,上面摆着许多小瓶精装酒,既有人头马X·O等洋酒,也有茅台、竹叶青等国酒;小吧台下面柜子里隐蔽着冰箱,里面总装满着各色啤酒与软饮料。此外,这样的套房还每天往里面送一次水果,并总保持着摆放里外五个大小不一的鲜花花插。

    吉虹进了她那套间,便感到真是“臭味相投”——不管服务员每回来把房间收拾得多么整洁,只要房主回到里面呆上十分钟,必定是凌乱不堪。

    她们打开了一小瓶马爹利,用房间里常备的雕花玻璃杯喝了起来。

    吉虹倚坐在单人沙发上,她呢,爽性甩掉皮鞋,薅开长沙发上的一些个花花绿绿的杂志——主要是香港的《壹周刊》——手握酒杯,头倚着沙发靠背,斜卧在了沙发上。

    只拉亮了单人沙发与长沙发之间,靠墙的那个大方茶几上的青花瓶台灯,硕大的灯罩把灯光变得幽雅暧昧。长沙发前方的长茶几上,花插中的香水月季散发出阵阵香气,那自然的气息与她衣衫上飘逸出的巴黎香水的人造气息相激相荡,令吉虹产生一种缥缈恍惚的感觉。

    照例,交谈并无设定的主题,仿佛流水一般,顺兴泄淌。

    不知怎么就说及了房地产的事情。

    大概是,吉虹闲闲地问及:“你为什么总住这儿?买套房子住不是更好吗?”

    她这才透露出,她当然是有房子的;有郊区的别墅,也正等着城里黄金地段的某高档公寓内装修完工……并且她在这王府确也住腻,只是让她改住新世纪,她“懒得跟那些人搀和”,这才暂时未动;谁“让”她“改住”?她“懒得搀和”的“那些人”是些什么人?吉虹只心内存疑,决不追问。

    她问吉虹买没买房,吉虹如实相告,现在有得住,还享受着“社会主义优越性”,但也确实想买套上等的商品房,只是还没盘算好买哪儿的、买哪一种……

    这么聊起来,吉虹才发现,她对商品房的销售内幕,极其的“门儿清”。

    她搁下酒杯,点燃一枝加长的女士清凉型洋烟,吸一口,徐徐地吐出一串烟圈,然后从容不迫地向吉虹开讲“购房经”……

    她说:“……买房你得同时买车,三环以外的商品房,你要没私车,打‘的’都困难。那些报纸上的广告,一个比一个狡滑,那些个示意图,完全不按比例,明明在荒郊野地,却让你看上去仿佛离天安门真没多远……又是什么‘到达市中心只需十分钟车程’,他那个算法,是两点之间以直线为距离,车速以每小时六十公里计算,实际上根本不可能达到……这都还在其次,最可怕的是,设计图跟模型看上去都挺好,可是你去现场一看,那工艺上根本达不到,住进那样的房子,指不定哪天晚上,会轰隆一声,把你从梦里吓醒,是屋顶上摔下大片的墙皮,没正好砸在你脑袋瓜上算是你运气!……也有设计上施工上都过得去的,可是里头的水、电、煤气、暖气、电话线……不是这个不畅,就是那个忽然断档,因为,房地产公司未必都跟自来水公司、供电局……什么的搞妥了关系,他们一扯皮,你搬进去了就只能算你倒霉。你想想,倘若你买了一幢别墅,装修得挺豪华,可是你在里头突然发现水管不出水了,你打电话到物业管理处,他们一个劲跟你道歉,说不是他们造成的,是‘有关部门’造成的,他们正在紧急联络中……可他们态度好管什么用?没自来水,可以暂且喝矿泉水,可厕所冲水怎么办?……这种事真太多了!……跟你这么说吧,如今一切都真的走上正轨的商品房小区真是凤毛麟角,多半是盖了一部分,其余部分正盖着,却是‘胡子工程’,整个区域里总是尘土飞扬,路面不齐,绿化只是纸上谈兵……这还算好的,因为不管怎么着,工程总算还在进行;有的根本是没资金了,盖好的搁在那儿卖不动,盖一半的停在那儿像骷髅,于是就拼命登广告推销,什么‘十三万元入住’啦,甚至‘三万元给钥匙’呀,让一些个不明就里的人怦然心动,去往坑儿里跳。其实,人家广告登得也很技巧,你当‘入住’是什么意思?那可并不是说,你买那房子就是那个价儿,他是让你先交那些个钱,先把那房子算在你名下,也许真给你钥匙让你搬进去;其实那房子的价钱总算起来,还总得三十多万以上,他是让你先该着他的,让你按期还你欠的那一部分,你还不上,他房子是要收回去的!当然,你也懂,有银行按揭一说,就是房地产公司跟银行讲好了,你买房子钱不够,银行可以先借给你,你以那房子为抵押。按说这当然很好,国外都是这么做的;可是现在有的是骗人,他并没跟银行真讲好,他是急着向你要钱,说什么你先交几万,他就先把正盖着的房子算是你的,其实他是根本玩不转了,想临末了捞上一把。你把几万块交他了,他煞有介事地跟你签了约,你就在家傻等着那房子完工好搬进去;过几天你到工地去看吧,一点动静没有,也许你能找着个看工地的老头什么的,你问他,能问出什么名堂来?很可能,是那公司的人,骗了一批小户头的钱,这家几万,那家几万,合起来也不老少,他骗到手就一拍屁股,卷包溜号了!说不定都出国了,你告他,法院也没处找他!……当然这么赖的也未见得很多,最多的情形还是,你入住了,发现不仅一切都不如广告上说得那么好,而且不断地有烦恼:小区本身倒还像模像样,然而一出小区便是好大的垃圾场!风一吹,垃圾场的秽气就直扑你的阳台窗户!苍蝇蚊子猖獗自不消说,一些个靠捡拾垃圾为生的外地盲流整天在你那小区外头聚集……这你有什么办法?你买那小区房子的时候,开发公司赌咒发誓,说已经跟有关部门说好了,那垃圾场必定挪走。他们也真做出了努力,可是到头来这问题解决不了,你跟谁论理去?……好,这个例子太恶心了,我们换另一个例子,这回你买的是临河的别墅,水绿树绿,天蓝花香,一切确实都不错,离城远,你有车,也不算什么问题,说是有配套的小学什么的,一时并没办起来,你也没上学的孩子,无所谓……可是,忽然有一天,你发现你买的房子产权有了问题,究其根源,是那家房地产公司,他根本就没把土地使用权搞妥帖,他只是跟当地农村签了约,而国家现在不承认!你花了上百万的钱买了那栋房子,却到头来并不能拥有产权,你窝心不窝心?……”

    一番话说得吉虹目瞪口呆:“哎呀,这里头这么多‘猫匿’,这么多陷阱呀!我还从报上剪下了不少广告呢,这个‘花园’,那个‘广场’什么的……”

    她坐起来,在烟缸中揿灭烟蒂,笑说:“也有可靠的,关键是你要看那开发公司的背景;另外,我建议你与其买郊区的别墅,莫如买城内的豪华商住房。因为,当前的中国,还并没有发展到西方那个样子——他们那边是穷人才住城里,富人都住到郊外去;我们这里,目前还是住在城里方便,而且,据我所知,城里的豪华住宅,特别是豪华商住宅,物业管理水平跟西方算是比较接近……你看这王府饭店,除了少数细节,基本上跟西方大饭店没什么差距了嘛……”

    吉虹听她说到西方,便借势问道:“你对西方挺熟悉啊?你……怎么不出国呢?”

    她正从茶几上的果篮里拿起一只美国大李子,准备削皮,一听这话,脸不动,眼珠斜向吉虹,吉虹只感觉有一对白果撞到了心尖……

    忽然台灯下的电话机发出了蜂音。

    倘若吉虹不提那个不得体的问题,她也许便不会接那个电话;但在两人间出现了微妙的疏离的情况下,她便搁下了美国李子,去取过了电话耳机:“……哪位?……”

    开头,她满面慵懒的意态,是一种拒人千里之外的口气;然而,听了几秒钟后,她的表情有了变化,口气也软和起来:“……那好吧,就这样……”

    搁下电话,她将双手伸到脑后,整理着头发。吉虹见势便起来告辞。她不留客,只是说:“你为什么不愿意叫我凤梅呢?”

    40

    自称凤梅的女子穿戴好后,出了王府饭店,并没叫出租车,也不见有车在门口接她。她走出了王府饭店的前庭,一直朝街上走去。最后,她进了一条胡同,在胡同的隐蔽处,停着一辆小汽车,她认清了那车,走过去,拉开后门,坐了进去。

    那是一辆旧皇冠,是一辆出租车。司机在她一上车后便开动起来。开车的是富汉。

    当吉虹和那凤梅在套房里聊天,打进电话来的,便是富汉。

    富汉的出租车,此时去掉了当中的隔挡。凤梅坐在后面,正对着富汉的肩膀。

    富汉的车开出了城,出了二环,以更快的速度上了三环,然后是四环……

    车出三环以后,凤梅便将双手伸到了富汉的肩膀上。那是浑厚结实的男人肩。凤梅从轻抚,慢慢变成重摩。可是隔着衣服,凤梅并不能真实地体味到那男人的性感,于是,她的双手又渐渐挪移到富汉的脖颈,那是粗壮的,富汉的胡须一直延续到喉结上面,令她感到粗糙,并且因为富汉口中正嘘出热气,又令她感到粗野……这很影响富汉开车,然而富汉并不制止她;富仅只是将车速加大到超出允许的程度。

    车子飘向一个别墅区。

    那正是凤梅向吉虹讲到的一种别墅区:一些盖成的别墅已然售出,但真正人住的人家很少;有的买来只是为了高价转手,因此常年锁得紧紧的;有的虽布置出来,色色精细,但住了不几天也便生腻,还是回到城里去住,这里只是偶尔一来;有的根本不是花自己钱买的,因此对之更是犹如时装,兴来时一穿,兴衰后一脱,也是常常地荒废着……而真是住进去打算把那儿当个家的,也总舒服不了——起码还有三分之一的别墅仍处在不同程度的施工进程中,而且因为资金不凑手,是“盖盖停停停停盖,停停盖盖盖盖停”。整个别墅区灰尘飞扬、噪声不断……物业管理上的问题更层出不穷,忽然停电,自来水管里冒浑水,泄水管堵塞,垃圾不知为何几天无人来收……一直宣称“不日开业”的超市只见壳儿没有瓤儿,路灯坏了分摊了修理费却迟迟不见修复,绿地花圃中栽的花树多有枯萎……

    不过凤梅所去的那栋别墅,处在整个区域里最好的位置,离尚在施工的部分有相当距离;别墅周遭绿化得也较好;通向别墅的道路也中规中矩,落地式路灯也颇有圆月罗列之势……

    车子开拢那栋别墅,凤梅从精致的路易·威登小手袋里取出一个遥控器,递到富汉手中。富汉接过,按一下,院落前的西洋花式铁门自动开启了。车进院内车库,再一按,车库的门向上方自动掀开;富汉便将车稳稳开进了车库……他们下了车,径直从车库内的边门进入了别墅。一进入那边门,凤梅便将一把扁形钥匙插进了门边的通电启动器,于是各处灯光相继闪亮;他们所首先置身的,是别墅中宽敞精雅的厨房……

    灯一亮,凤梅便扔掉手袋,扑到富汉身上,犹如一串藤萝缠住了挺直的柏树,她忍不住狂吻富汉的脖颈,特别是喉骨与锁骨间的凹窝……

    富汉搂住她说:“先都洗洗……再说,我也饿了……”

    凤梅便松开富汉,跑过去打开冰箱,看里面有什么还能吃的东西……

    在北京的这个夜晚,谁能想得到,他们这样两个人,竟聚合在一起?

    这便叫缘分?

    ……几个月前,闷热的盛夏,凤梅出了王府饭店,正赶上富汉这辆车滑到风雨廊;那天在王府外头等活儿的出租司机也挺不老少,大家都是排着队领活儿,会赶上哪位客人,往哪儿去,全是偶然;凤梅恰上了富汉这辆车,并且告诉他去这个别墅区;这倒是个甜活儿,富汉把车开起来,没怎么堵车,顺顺当当地上了三环……天上开始掉雨点儿,凤梅坐在后座,两边玻璃窗本是关着的,富汉要关前头的玻璃窗,咦,邪门儿,那遥控式关窗的按钮居然失灵,任凭富汉怎么摆弄,半开的窗户就是纹丝儿不动……雨忽然大了起来,并且毫不留情地灌进了车里,当然,后座问题还不大,富汉可真是遭了殃……富汉知道,这车老了,一定是连接那控制器的线路出了问题,这问题并不算大,倘若到了修理厂,稍加摆弄也便可以解决,可是现在怎么办?只好忍着,且把客人送到家再说……

    那天,在滂沱大雨中,富汉挣扎着把凤梅送到了别墅,凤梅让他把车开进了车库,外头雨仍不见停歇;富汉停下车便先忙着往车外戽水,又想自己解决那窗户关不上的问题;不知不觉之中,他已喝了凤梅从厨房里端来的热咖啡,并且发现凤梅也动手帮他戽水、擦车……末后凤梅请他进去洗把脸,车窗故障竟排除不了,大雨如注,他也确实走不了,便跟着凤梅进了那边门,也是先进的厨房……

    在凤梅方面来说,她开初并没有别的想法,只是觉得很抱歉,让人家跑这么一趟,竟害得人家淋成了个落汤鸡;既然一时又走不了,让人家洗洗擦擦,喝点热的,吃点东西,也是应该的。在富汉方面来说,他也确实想擦一把。富汉没多想,他原以为这么大的宅子,不会没有别的人。凤梅引让富汉再往里,进了一个卫生间;既是设备周全的卫生间,也就不仅可以擦一把,完全可以痛痛快快洗个热水澡。

    富汉洗完了,用人家的大块香毛巾擦干了身子,可是还不得不穿上自己的衣服;下面的裤子,外裤湿得厉害点,内裤倒还没怎么波及,穿上问题还不大;可是上面的T恤却淋得透湿,无奈,他只好拼命拧干以后,再甩甩,套在身上。

    富汉出了卫生间,T恤绷在他身躯上,凤梅一瞥中,心上已仿佛被挠了一下,但还只是混混沌沌的状态;外头还在下大雨,她让富汉且再坐着歇歇,然后去取来了一件干净的T恤,让富汉先换上。湿衣服箍在身上,也实在难受,富汉想了想,便接受了。就在富汉站起来,把湿T恤往上一脱的瞬间,凤梅望去,如道电击——她感受到一种强烈袭来的男人性感;富汉在换衣的空当里难免有若干秒上身全裸的“镜头”,那短暂的动态“镜头”更令凤梅难以自持——她不禁在心里尖叫:“真可爱啊!”

    就在那天,凤梅把富汉诱到了床上。

    凤梅觉得富汉是她迄今为止最满意的性伴侣。富汉的胴体真是上帝专为她精心制作的。她喜欢强壮、粗野的男人。有好几种强壮,比如健美运动员那种强壮,还有影视圈里的动作明星的那种卖弄性强壮,全都不在她的视野里。富汉的强壮不是健身房里练出来的,而且他自身甚至都没有意识到那是他作为男性的一种财富,那是在劳动中,在底层生活的锤炼中自然而然形成的,一种漫不经心的强壮;再加上富汉那自然而然的粗野,融汇起来,便如醇酒,令凤梅沾唇即醉……当然,更有与其做爱时,那妙不可言的强悍与从容。凤梅为自己今世为女,而能有这样的男伴,隐然自豪!

    富汉搞不清自己是怎么跟凤梅上床的。事后他从未一个细节一个细节地对那奇遇加以回味咀嚼。他只是大概其地感受到一种欢畅。他对凤梅的胴体并不怎么会鉴赏,但他惊异于凤梅竟能有那么强烈的主动性,还有那么多做爱的花招,这是他媳妇从未表现出来过的;他从这艳遇里感觉到一种骄傲,他估计像他那样的男人多半都没体验到过这种大快活。

    他们那回分手得很自然。天未亮,雨已停,富汉不仅不提车钱的事,也没穿凤梅提供的干衣服,仍套上湿T恤,开车走了;凤梅也决不再给车钱,或有什么钱财上的表示;这使他们事后都格外心安理得。不过,凤梅给富汉留下了她的电话号码,富汉也告知了她自己的寻呼机号码。

    富汉天亮时把车开到了修理厂。非常古怪,停在那里以后,检修的人一按那据说是不灵了的按钮,车窗立马就升上去了,并没有坏呀!这让富汉事后越琢磨越邪乎。

    富汉回家以后若无其事。他并不因此嫌弃自己媳妇。当然他不会跟任何人说及他的艳遇,包括他所崇敬的老豹。

    凤梅这以后也依然在自己的生活航道上运行。她曾几次在大苦闷中呼过富汉,一次富汉口电话说有事,来不了,另几次富汉都来了,他们也是开车到这并无他人的别墅里,美美地畅快了一晚。

    他们在一起的时候除了功能性对话外,几乎无所谓的谈心。富汉不多问她的底细,搞清楚她真是喜欢跟他亲热,没有陷阱,无亏可吃,也便罢了。她也不问富汉的家庭。他们在一起时基本上只以肢体语言交流感情。当然,那是到头来会发展到汹涌澎湃地步的感情交流。

    这回是富汉主动打电话来找凤梅。凤梅毫不迟疑地应召。

    到了别墅里,富汉提出来要先洗澡。凤梅让他先去洗,自己来弄些吃的;她好多天没来这里了,打开冰箱一看,显然另外可以来的人这些天也没来,冰箱里只剩些很可能已过保险期的食品。她取出一包浦五房的卤鸭,剪开包装,放到微波炉里去加热,又取出两个日本产的方便碗面,在煤气灶上坐了一壶水……也只能是这样凑合一下了。微波炉里很快泛出一股气味,是卤鸭的味道,但似乎还有某种不雅的气息……她去拉开一扇铝合金窗,让外面的新鲜空气泄进来;这别墅虽然装修华美,但平时并无人在内生活,门窗紧闭,因此进来后难免有一种霉闷的气息……

    她打开富汉洗澡的那个卫生间的门,想跟他一起洗澡;在热气蒸腾中,富汉的胴体格外具有魅惑力……但她一眼发现,富汉左腋边,有不短的一个伤口,似乎刚结痴不久,这令她吃了一惊;她忙凑上去问:“这是怎么搞的?能经水吗?”

    富汉满不在乎地说:“今天是头回经水,没什么,是前些天一个土流氓扎的……这小子比我惨,让我扔出车去,胳膊折了……他妈的,敢跟我龇牙!”

    她便用手指轻抚那伤口,心疼地说:“多悬呀……再多过来一点就是心脏啊!”

    富汉先搂住她,然后便剥她的衣服……

    他们一起从卫生间出来,煤气灶上的水开疯了。

    富汉一看那些吃的,便摇头:“就这个啊……看见它们我倒不饿了。”

    凤梅也说:“那好,我们……完了事,开车出去找地方吃夜宵……”

    他们正想往卧室里去,忽然听见窗外有些没预料到的声响。

    那是开来的一辆新型号的本田王小轿车。车灯大开,强光照向院内。车主手里也有遥控器,先开了院门,驶进院里,便让车库门掀开来,于是车主发现有两个车位的车库里已经停了一辆车,是顶上有标志的出租车;这显然出乎来者的意料,于是本能地按响着喇叭,一声紧跟着一声……

    富汉只微微一愣,便镇静地问:“谁呀?”

    凤梅也只微微一愣,便满不在乎地走到打开的拉窗前,探出头去,看清了,便大声地招呼说:“瞎按什么喇叭呀?来了你就进来呀!……”

    这时,已是北京仲秋的下半夜,绝大多数的北京人,都已陷入深睡眠之中。

    41

    一个在大饭店里享受的客人,他仿佛是面对着一个布景华丽的舞台,并且服务员们都是些训练有素的演员,令他置身其中,也往往情不自禁地参与扮演起“文明戏”来,竟搞不清究竟是“人生如戏”,还是“戏如人生”了。

    但是大饭店的“后台”,特别是厨房、锅炉房、洗衣房等处,却几无人为的雕饰,出场的人物也都很少戴着面具,实实在在的人生,在那些地方多半仍保持着粗糙然而鲜活的形态。

    雍望辉借着跟那家大饭店总经理有一面之缘,混到了那大饭店“后台”的最深处。那种地方原是严禁非工作人员进入的。

    紧挨着锅炉房,是洗衣房。洗衣房里安装着一排巨型的滚桶式洗衣机,都正在运转着。洗衣房里还排列着一大溜熨衣案,一群妇女正分散在案子边上熨烫着已然甩干的床单枕套什么的。她们一边工作,一边大声说笑。雍望辉还没迈进那门里,便被一阵传出门缝的哄笑声所吸引;及至他推门进去,女工们都扭头望他,然而笑声仍在继续。

    他的出现,对于众女工来说,毕竟是一桩新鲜事。他没有穿经理服,模样又生,这样的人物是很难得出现在那个地方的。

    洗衣房的女工,多数是些外地来的临时工,还有便是从客房部、餐饮部等处“沦落”下来的服务员——客房、餐饮的服务员本是吃“青春饭”的,青春不再,又不具备“往上发展”的能力或机遇,只好“仙女下凡”,从“前台”转移到“后台”,来此苦干;好在这地方活儿虽累,却少了许多的拘束,工资虽高不到哪儿去,比上不足,比下还是有余。

    洗衣房的领班是个已然发胖的“仙女”,大家伙都叫她欧姐。乍听会以为她是个金发碧眼的外国妞呢,其实,那只不过是因为她复姓欧阳罢了。据说当年她是大饭店里规格最高的“巴黎扒房”最拔尖的服务小姐,不仅面容娇俏、身段窈窕、口齿伶俐,而且善解人意,顾客说到三分,她能体会足十分,服起务来真叫是小心伺候、色色精细;她给客人开香槟酒,开瓶费本来已定得很高,但因为她开得格外惹人喜欢,所以常有豪客不惜掷重金为小费……一度人们都猜测她会被哪个老外,或港台的富人带出境外,或至少会被哪位经理娶走,可是到头来她只不过嫁了一位普通的商场售货员,生完孩子坐完月子,她便“下凡”到洗衣房,而且一直干到了现在……

    欧姐见忽然进来了个生人,也不大像饭店哪个部门的领导,便很不客气地打量着雍望辉问:“嘿,你哪儿的呀?来这儿找谁呀你?”

    雍望辉毕恭毕敬地问:“请问……我找王师傅……老王……听说他到你们这儿来住了……”

    “谁谁谁?你说谁?”欧姐很不耐烦,“这儿的都不老!找老的到敬老院去!”

    其余女工这时有的笑,有的交头接耳。

    雍望辉便进一步说明:“是天伦王朝的人告诉我,他挪这儿来了……老王,就是……在前堂……管洗手间的……王师傅!”

    欧姐听明白了,拍了个脆啊的巴掌说:“咳,他呀!对对对,有这么一位!”又瞪着雍望辉问:“你是他什么人?”

    雍望辉便说:“是他朋友……”

    不知道为什么满屋的女工几乎全笑开了。

    欧姐一边说:“朋友?他也有朋友?……你是他朋友?什么时候有的?……”一边便引雍望辉往里面走,原来那洗衣房尽里边,有个往里面拐伸出去的空间,显然是个仓库,停放着若干不锈钢的柜式推车,有的推车上已放着熨完叠好的床单等物品;在那看不到窗户的空间里,有块用三合板隔出来的临时小房间,隔板并不封至屋顶,因此三合板墙面上也没开窗,只有一扇也是三合板的门;欧姐走过去拍那门,也不称呼,只是说:“还睡啦?快起来吧,有朋友看你来啦!”

    门没有马上打开。等门一开,雍望辉非常高兴,里面果然是王师傅!

    欧姐转身走了。门里面的王师傅呆呆地望着雍望辉,脸上几无表情。

    “王师傅,我可找着你啦!我来看看你!”

    王师傅却说:“你怎么到这儿来了?你找我干吗?”

    42

    他照例径直地顺着人行道延伸的方向,没有目标地往前,只顾走。

    秋风吹着他早该剪短的头发,他双手插在风衣的衣袋里,眼里只有些需要闪开的迎面来人,其他的一切都删除在了视野以外,并且对那些嘈杂的市声,也都毫无感应。

    他又陷入了常常将他的心绞得很痛的,杂乱无序的思索中。……王师傅竟明白无误地表现出,对他的追踪并致以殷殷关怀,不仅无动于衷,而且相当反感。他是在一种多么朴洁,乃至于圣洁的心境中,费了多么大的劲头,才终于在那个大饭店洗衣房的旮旯里,找到王师傅的啊!这位孤独而不幸的老人,为什么不接受他的真诚关爱呢?

    ……是的,王师傅老了!这位一直不大显老的退休师傅,现在终于露出了老相;他注意到,王师傅脖颈上的皮肤不仅松弛下来,而且粗糙多皱,这是男子衰老的最典型征兆……

    ……他问王师傅,怎么会住在这样的一个怪地方——白天有一群妇女在外面干活。王师傅只简单地告诉他,这是暂时的,人家答应过些时给安排一间真正的小屋……他问王师傅在这儿累不累。王师傅嘴唇动了动,没回答,却胜过千言万语。他懂,还有什么累不累的?一个干了半辈子翻砂活儿的老师傅,什么活儿能比那个更累?王师傅所需求的,仍不过只是一个关起门便仅仅属于他自己的小小空间……在那个由三合板临时围出的小小空间里,他没有闻到一贯跟随着王师傅的铁砂气息……

    ……他试图跟王师傅一起回忆那些与他们两个人都发生过关系的人和事:钟师傅的那闺女,到头来还是嫁给那个她起头嫌人家不够派头的小伙儿了吧?外孙子怕都该上中学了啊!印德钧他怎么一辈子总是那么不急不躁的,可惜他竟升不成大官!韩艳菊多么会喊“没有一个人民的军队,便没有人民的一切”那个口号啊,司马山当时整金殿臣可真够狠的呀……当然,他回避着应当回避的……他尽量提及那些多少能调动起王师傅兴致的往事。对了,几年前,跟王师傅一个宿舍的那个五大三粗的浑小子,外号叫什么来着?那回他去找王师傅玩,进门就正遇上爷俩儿掰腕子,周围全是起哄的,两人僵持了不下五分钟,末后虽是王师傅慢慢让了下来,可那小子完了事脑门子全是豆大的汗珠子,扯下毛巾要擦汗,却又怪叫起来,敢情手腕子不听使唤了……

    ……王师傅却不管他说什么,全都了无兴趣,那表情,竟是盼他早些告辞;那是为什么啊?难道,仅仅是因为,在他们交谈时,洗衣房里仍不时爆发出那些妇女们放肆的笑骂声?……对那些声响,王师傅不早该听惯了吗?……

    他苦苦思索:王师傅这样一个生命实体,按说并不怎么复杂,并且在他所接触的众生界里,应算是透明度较高的,可是,为什么他仍然不能进入其内心?

    他想,文学家,艺术家,特别是小说家,往往总以为自己能诠释生命,特别是心灵的秘密。其实,这只能作为一种固执不息的向往,而全然不可狂妄自信!他为自己在以往的小说里,充满了全知全能的叙述,仿佛自己是能有八十一变的孙悟空,动辄便钻进小说人物的心灵深处,洞悉了一切生命密码,于是便喋喋不休地向读者倾泻,而感到惭愧……

    当然,也许,写小说和读小说的至高乐趣,正在于明知无法洞悉人性,却执拗地用文字的锄头,去甜蜜酸辛地掘进,以期每回多多少少,更逼近那底蕴哪怕一分半厘!

    ……他在刚走出那个大饭店时,还盘算着,是否给那总经理打个电话,请他格外照顾一下王师傅;可是走了一段时间以后,他便觉得那不仅并非三师傅所需要的,也是会让那仅有过一面之缘的总经理感到奇怪的,并且,就他自己而言,也未免矫情……

    ……王师傅最需要的,除了一间关起门来属于自己的小屋,还有什么?忽然想到,曾起码两回,在王师傅枕边,瞥见过封皮卷曲的《彭德怀自述》,这回为什么没有?或者也是有的,而自己却未能特别注意?……

    ……那大饭店的总经理,如果自己果然给打去电话,对方最希望听到的,该是哪一类的话题?……

    ……而最要命的是,他弄不清,比如说现在,他本人,究竟在希望着什么?企盼着什么?

    忽然有辆小轿车在人行道边停了下来,从车上匆匆忙忙跳下来两个人,一男一女;那是不能随便停车的地方,司机很快把车开走了;那女的扭回身,朝车里也不知是司机还是什么人招手说了声“谢谢”,便急忙叫道:“雍望辉!”

    他听见了那突如其来的呼叫声,煞住脚;一瞬间,所有的市声也都冲进了他的耳膜,并且视野里既落入了眼前的人,也恢复了对周遭全部繁华街景的感应……

    站在他面前的,是卢仙娣和野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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