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这家伙,又是一个差半车麦秸!”   在我们的游击队里,近来最喜欢把别人叫“差半车麦秸”。有时我们问队长要烟吸,如果队长把烟卷藏在腰包里不肯拿出来,我们就向他叫道:“喂,队长,差半车麦秸!”当着别人面前猛不防打个喷嚏,鼻涕从鼻孔窜出来,你随手把鼻涕抹在袖子上,或擤下来抹在鞋底上,别人就会向你取笑的叫道:“差半车麦秸!”我们全队的人没有一个不长虱子。平常不论虱子在身上怎样的爬呀,咬呀,我们只隔着衣服用手搓一搓,搔一搔,至多伸手到衣服里边捏死一个两个。到我们真正休息的时候,也是说到我们能够安心睡觉的时候,我们决不放弃歼灭敌人的机会。我们的两大敌人是:鬼子和虱子。在歼灭战开始的时候,我们照例围绕着一堆烈火,把内衣脱下来在火头上烤着,擞着。我们的敌人象炒焦的芝麻似的一个个的肚子膨胀起来,落到火里。火里哔哔剥剥的响着爆裂声,腾起来一股难闻的气息。这时候我们每个人都为胜利而快活得乱蹦乱跳,互相打着,推着,还互相叫着:“差半车麦秸,格崩####用牙咬呀!”总之,我们用“差半车麦秸”这个词儿来取笑别人的机会非常多,几乎任何人都可以被我们称做“差半车麦秸”。我们把“差半车麦秸”这词儿广泛的引用着,并不顾到它是否恰当。当我们叫出这词儿的时候,并不含一点恶意,只不过觉得这样一叫就怪开心罢了。假若在我们队里没有这一个宝贝词儿,生活也许会象冬天的山色一样的枯燥无味。   虽然我们把“差半车麦秸”这绰号互相的叫着,但真正的“差半车麦秸”他本人却早就离开我们的队伍了。   他是一个顶有趣的庄稼人。从他入伍的时候起,他就开始做了我们最有趣的好同伴,一直到他昏昏迷迷的躺在担架上离开我们的时候。他走了以后,我们不断的谈着他,想念着他。队长保存他的那支小烟袋,象保存爱人的情书似的,珍惜的不肯让别人拿去。当差半车麦秸还没有挂彩的时候,一天到晚他总在噙着他的小烟袋,也不管烟袋锅里有烟没烟。有时候他一个人离开屋子,慢吞吞的走到村边,蹲在一棵小树下面,皱着眉头,眼睛茫然的望着面前的原野,噙着他的小烟袋,隔很长的时候把两片嘴唇心不在焉的吧塔一咂,就有两缕灰色的轻烟从鼻孔里呼了出来。同志们有谁走到他的眼前问他:“嗨,差半车麦秸呀,你是不是在想你的黄脸老婆哩?”于是差半车麦秸的脸皮微微的红了起来。“怎么不是呢?”他说,“没有听队长说俺的屋里人跟小孩子到哪儿啦?”在差半车麦秸看来,我们的队长是一个万能的人物,无论什么事情都知道,不肯把女人和小孩子的下落告诉他,不过是怕他偷跑罢了。有时候差半车麦秸并不想念他的女人和孩子,他用一种抱怨的口气望着田里说:   “你看这地里的草呀,唉!”他大大的吸了一口烟,然后再把下边的话和着烟雾吐出来:“平稳年头,人能安安生生的做活,好好的地里哪能会长这么深的草!”   他拭去了大眼角上的白色排泄物,向前边挪了几步,从地里捏起来一小块垃圾,用大拇指和食指把垃圾捻碎,细细的看一看,拿近鼻尖闻一闻,再放一点到舌头尖上品品滋味,然后他把头垂下去轻轻的点几点,喃喃的说:   “这地是一脚踩出油的好地… ”   差半车麦秸在游击队里始终连一句歌子也没有学会。有一次他只跟着唱了一句,惹得一个同志把眼泪都笑出来,以后他就永远不再开口了。当我们大家唱歌的时候,他噙着他的小烟袋,微笑着,两只网满血丝的眼睛滴溜溜的跟随着我们的嘴巴乱动。无论在高兴或苦闷的时候,在平常的行军或放心休息的时候,他最爱用悲凉的声调,反复的唱着两句简单的戏词,这戏词是他从做小孩子时候就学会了的:   有寡人出京来多不幸,   不是呵下雨便刮风…    他的小烟袋正象他本人一样的给我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每次我看见了他的小烟袋,就不由的想起来一段有趣的故事。   一个寒冷的黄昏,忽然全队的弟兄们兴奋得发狂一般的呐喊着跳到天井里,把一个新捕到的汉奸同队长密密的围了起来。汉奸两只手背绑着,脸黄得没一丝血色,两条腿战抖得几乎站立不住。他的脖颈后插一把旧镰刀,腰里插一根小烟袋,头上戴一顶古铜色的破毡帽。队长手里拿着一面从汉奸身上搜出来的太阳旗,他的表情严肃得象一尊铁人。同志们疯狂的叫着:   “他妈的打扮得多象庄稼人!”   “枪毙他!枪毙汉奸呀!”   不知谁猛的照汉奸屁股上踢了一脚,汉奸打了个前栽,象患瘫痪症似的顺势跪倒在队长面前。这意外的结果使同志们很觉失望,开始平静下来。有人低声的讥讽说:   “原来是一泡鸭子屎!”   队长还是象一尊铁人似的立着不动,浓黑的眉毛下有一双冷峻可怕的眼光在汉奸身上掘发着一切秘密。   “老爷,俺是好人呐!”汉奸战抖着替自己辩护,“我叫王哑,哑吧,人人都知道的。”   “是小名字吗?”队长问,左颊上的几根黑毛动了几动。   “是小名字,老爷。小名字是爷起的,爷不是念书人。爷说起个坏名字压压灾星吧。… ”   “你的大名字叫什么?… 站起来说!”   “没有,老爷。”“哑吧”茫然的站立起来,打了个噎气。“爷说庄稼人一辈子不进学屋门儿,不登客房台儿,用不着大名儿。”   “有绰号没有?”   “差,差,老爷,‘差半车麦秸’。”   “嗯?”队长的黑毛又动了几动。“差什么?”   “‘差半车麦秸’,老爷。”   “谁差你半车麦秸?”   “人们都这样叫我。”“哑吧”的脸红了起来。“这是吹糖人的王二麻子给我起的外号。他一口咬死说我不够数儿… ”   “嗡!”同志们都笑了起来。   队长不笑。队长一步追一步的问他的家乡居住和当汉奸的原因。   “俺是王庄人,”“哑吧”说,“是大王庄不是小王庄。北军来啦,看见屋里人就糟蹋,看见外厢人就打呀,砍呀,枪毙呀。小狗子娘说,‘小狗子爹呀,庄里人跑空啦,咱也跑吧。他出去,唉,一天喝一碗凉水也是安生的!’俺带着俺的屋里人跟俺的小狗子跑出来啦。小狗子娘已经两天两夜水米没打牙,肚子两片塌一片。小狗子要吃奶,小狗子娘的奶瘪啦。小狗子吸不出奶来,就吱咩咩的哭着… ”   被绑着的农人把头垂下去,有两行眼泪从他的鼻凹滚落到嘴角。我们的队长用低声命令说:   “说简单一点吧。你说你为什么拿着小太阳旗?”   “老爷,小狗子娘说,‘小狗子爹呀,处在这兵荒马乱的年头儿,咱们死啦没要紧,可是能眼巴巴的看着小孩子饿死吗?’是的,老爷,小孩子没做过一件亏心事,凭啥饿死呢?小狗子娘说,‘你回去吧,’她说我,‘你回去到庄子边把咱地里的红薯挖几根拿来度度命,全当是为着救救小孩子!’大清早我回去了一趟,可是高庄子还有二里远,有几个戴铜盆帽子的北军就开枪向我打起来,我又跑回来啦。回来听着小狗子在他妈怀里吱咩咩,吱咩咩… ”他开始哽咽起来,不能够再说下去了。   “不要哭!”队长低声又命令说。“因此你就当汉奸了,是不是?”   “鬼孙才是汉奸呐!我要是做了汉奸,看,老爷,上有青天,日头落——我也落!”差半车麦秸耸了耸肩膀,兴奋的继续说下去:“别人告我说,要拿一个太阳旗北军就不管啦。小狗子娘自己做了个小旗交给我,她说,‘小狗子爹,快走吧,快去快回来!’我说,‘混帐旗子多象膏药呐,南军看见了不碍事么?’她说,‘怕啥呢,我们跟南军都是中国人呐,你这二百五!’老爷,你想,我是中国人还会当汉奸吗?小狗子娘真坏事,她叫我拿他妈的倒楣的太阳旗!”他一边哽咽着,一边愤怒的咬着牙齿,一边又用恐惧的眼光看着队长。   队长又详舷细细的盘问了一忽儿,渐渐松开了脸皮,不再象一尊铁人了。其实我早就想对队长说:“得啦,这家伙是个有趣的大好人,还有什么可疑呢?再盘问下去连同志们都不耐烦了。”队长终于吩咐我们把差半车麦秸手上的绳子解开。一解开绳子,差半车麦秸就擤了一把鼻涕,一弯腰抹在鞋尖上。这时我才发现他穿着一双半新的黑布鞋,鞋尖和鞋后跟涂抹着厚厚的鼻涕,干的地方微微的发亮。   “以后别再把鬼子兵叫做‘北军’了,”队长和善的告他说。十分亲热,渐渐的胆壮起来。他吃得又快又多,碗里边舐得干干净净的。吃毕饭,他又擤了一把鼻涕抹在鞋尖上,打了一个饱嗝,用右手食指指甲往牙上一刮,刮下来一片葱叶,又一弹,葱叶同牙花子从一个同志的头上飞了过去。   隔了一天,刚吃过午饭以后,我又看见差半车麦秸在我们的院里出现。队长告诉我们说他已经加入我们的队伍了。我们大家高兴得疯狂的叫着,跳着,高唱着我们的游击队歌。可是差半车麦秸一直老老实实的站立着,茫然的微笑着,嘴里噙着一只小烟袋。   晚上我同差半车麦秸睡在一块儿,我问他:   “你为什么要加入我们的游击队?”   “我为啥不加入呢?”他说,“你们都是好人呵。”   停一停,他大大的抽了一口烟,又加上这么一句:   “鬼子不打走,庄稼做不成!”   我忽然笑着问:“你的小太阳旗子哩?”   “给小狗子做尿布了,”他仿佛毫不在意的回答说。   差半车麦秸同我悄声的谈着家常。从谈话中我知道他为着要安生的做庄稼而热烈的期望着把鬼子早日打跑,并且知道他已经决定叫他的女人和孩子在最近随着难民车逃到后方。他同我谈话的时候,眼光不断的向墙角的油灯飘着,似乎有一种什么感触使他难以安下心去。我装着睡熟的样子偷偷的观察着他的举动。我看见他噙着小烟袋,默的坐了半天,不时的向灯光瞟一眼,神情越发的不安起来。最后他偷偷的站起来向灯光走去,但只走了两步就折回头走出屋子,在院里洒了一泡尿,故意的咳了一声,又回到我的身边。于是他又看了我一眼,磕去烟灰,把小烟袋放到枕头的东西下面,倒下去睡了。   “这是多么一个古怪的人物,”我心里说,“而且还粗中有细哩!”   在我们游击队住下的时候,只要我们能找到灯火,我们总是要点着灯火睡觉。从差半车麦秸入伍的第二天起,连着有两夜都发生了令人很不痛快的事情。第一夜,灯火在半夜熄灭了,一个同志起来洒尿时踏破了别人的鼻子。第二夜,哨兵的枪走了火,把大家从梦中惊起来,以为是敌人来了,在黑暗中乱碰着,乱摸着,一两只手电是不济事的,有的误模走了别人的枪支,有的摸到枪支却找不到刀子。等惊慌平息之后,大家都愤怒得象老虎似的,谩骂并追究熄灯的人。队长把同志们一个一个的问了一遍,却没有一个人承认。我心里有一点约摸,便向差半车麦秸偷看了一眼。差半车麦秸的脸色苍白得怕人,两条腿轻轻的打战。队长向他的面前走去,一切愤怒的眼光也都跟随着集中在他的身上。“糟糕,”我心里说,“他要挨骂了!”他的腿战栗得越发厉害,几乎又要跪下去。可是队长忽然笑起来,温和的问他说:   “这样的生活你能过不能过?”   “能的,队长!”差半车麦秸从腰里抽出来他的小烟袋,送到队长的胸前:“你老抽袋烟吧?”   同志们全笑了,有的笑得捧着肚子蹲了下去。队长也笑得连连的打着喷嚏。可是差半麦秸自己却不笑。他搔了搔头皮,顺便用手往脖子里一摸,摸出来一个虱子,又用指头捻了一下,送到嘴里“格崩”一声咬死了。   第二天,我把差半车麦秸拖到没人的地方,悄悄的问他为什么每夜要把灯亮熄掉。他的脸色红了起来,一边微笑着,一边吞屯吐吐的咕哝说:   “香油贵得要命呐,比往年… ”他忽然搔了一下脖子,“点着灯我睡不惯。呵,你抽袋烟吧?”   可是集团生活对于他渐渐的习惯了。他开始胆壮起来,对同志们的生活也会提出来不满的见解。他懂得很多北方土匪的黑话,比如他把路叫做“条子”,把河叫做“带子”,把鸡叫做“尖嘴子”,而把月亮叫做“炉子”。他批评同志们说:   “有许多话说出口来不吉利,你可不能不忌讳。你们在做铁路工人的时候马虎一点不要紧,现在是在玩枪呐,于这道生活可不能不小心!”   同志们有时也故意的说几句黑话,大部分的时候却同他抬杠,向他解释着我们是革命的游击队,既不迷信,又不是土匪,所以不能说土匪的黑话。差半车麦秸虽然心里不完全同意,却也不再坚持自己的意见。他带着讽刺的口气说:“俺是庄稼人,俺不懂新规矩呐!”于是他就沉思起来。   “喂,”有一次我对他说,“你应该称别人做‘同志’呐!”   他微笑着,摇摇头,擤了一把鼻涕抹在鞋尖上,喃喃的争辩说:   “二哥,咱山东人叫‘二哥’是尊称呐。”   “可是咱们是革命队伍呐!”我说,“革命军人都应该按着革命的称呼才是的。”   “唏,又是新规矩!”他不满意的加了一句,“我不懂… ”   “同志就是‘大家一条心’的意思。”我给他解释说,“你想,咱们同生死,共患难,齐心齐力的打鬼子,不是‘同志’是甚么?”   “对啦,二哥,”他快活的叫道,“咱们就怕心不齐!”   在晚上出发的时候,差半车麦秸在我的肩膀上轻轻的拍了一下,用非常低的声音叫道:“同志!”随即又羞涩的,象小孩子似的笑了起来。   “同志,”一忽儿他又用膀子尖把我碰一下,“我们要去摸鬼子吗?”   我点点头:“你怕么?”   “不,”他说,“俺打过土匪… ”   我同他膀靠膀的走着,听见他的心口跳得非常厉害,便忍不住吃吃的笑了起来。   “喂,你撒谎!”我小声叫道:“我听见你的心跳啦!”   他露出来慌窘的样子,把小烟袋滴溜溜的轮转着,喃喃的说:   “我一点也不怕,怕死不算好汉!以前打土匪也是这样子,才出发时总是心跳呀,腿战呀,可是走着走着就好啦。二哥,乡下人就怕官呐… ”   约摸离敌人住的村庄有三四里远的光景,我们在一座小坟园里停下了。队长征求两个同志自告奋勇走在前边探路,其余的大部分跟在后面,一小部分绕到村子后面埋伏。出乎我意外的,差半车麦秸忽然从队长面前站了起来,抢着说:   “队长,我‘条子’熟,让我先进村子去!”   片刻间,全队的同志都茫然了。队长愣征了一忽儿,左颊上的黑毛动了几动,怀疑的问道:   “你是说要做探子吗?”   “是的。以前我常摸土匪呐。”   有人在队长的背后咕哝道:“他不行,别让他坏事吧!”可是队长立刻不再迟疑的对差半车麦秸说:   “好吧,可是你得特别小心!”他又扭过脸来命令我说:“你得跟他一道去,千万不要大意了!”   差半车麦秸拖着我象猴子似的跳出坟园,在我们背后留下了一些悄声的埋怨。我听见是队长的声音说道:   “不碍事的,他粗中有细。”   我们走到离敌人的村子有一箭远近,便爬在地上,凭着星光向前边仔细的察看一忽儿,又侧着耳朵仔细的听一听。村子里一点动静也没有。差半车麦秸附着我的耳朵说:   “鬼子们全睡着了。你等着我… ”   他把鞋子从脚上脱掉,插在腰里,弯着腰向村里走去。我非常替他担心,往前爬了十来步,伏在一株柳树的下面,把停机钮弄开,注意着周围的动静。约模有二十分钟光景,还不见差半车麦秸出来,我心里非常的焦急,一直向前边爬去。在一座车棚前边,我发现了一个晃动的黑色影子,并且有一种东西拉在地上的微声。我的心口象马蹄般的狂跳起来。我把枪口瞄准了黑影子,用一种低而严厉的调子喝问:   “谁?”   “是我呀,同志!”是差半车麦秸的声音回答。“鬼子们早就跑光啦,咱们是白来一趟!”   一个箭步跳到他的眼前去,我不放心的问:   “全村子都看过了?”   “家家里都看过啦,连一根人毛也找不到。”   “你为甚么不早咳嗽一声呢?”   “我,我… ”差半车麦秸用膀子尖诌媚的贴着我的膀子尖,吞屯吐吐的说,“俺家里还少一根牛绳哩,拿回去一根碍事么?俺以前打土匪的时候拿老百姓一点东西都不算事的。”随即他把牛绳头举到我的眼前,嘻嘻的笑了起来。   “放下!”我命令说:“队长看见要枪毙作了!”   差半车麦秸眼光失望的看看我,迟疑着把围在腰里的牛绳解下来。我大声的咳嗽三声,村周围立刻有几道电光划破了黑暗,同志们从四下里跑进村来。   “二哥,”差半车麦秸用一种恐怖的,将要哭泣的低声说,“你看,我把牛绳放下啦!… ”   在回去的路上,差半车麦秸一步不离的跟着我,非常沉默,非常胆怯,象一个打破茶盅等待着母亲责罚的孩子似的。我知道差半车麦秸的不安,就悄声的告他说我决不向队长报告。他轻轻的叹息一声,把小烟袋塞到我的手里。我一边抽卷烟,一边问他:   “你知道我们为甚么不能拿着百姓的东西?”   “我们是革命的队伍呐,”他含糊的回答说。   又沉默一忽儿,差半车麦秸忽然擤了一把鼻涕,用一种感慨的声调问我:   “同志,干革命就得不到一点好处么?”   “革命是为着自己也为着大家的,”我向他解释说。“革命是要自己受点子苦,打下了江山,大家享福呐。我们要能把鬼子打跑,几千万人都能够过安生日子,咱们不也一样能得到好处吗?”   “自然呐,千千万万人能过好日子,咱们也… ”   “到那时咱们也就有好日子过了。以后咱们的孩子,孙子,子子孙孙都能够伸直腰儿走路的了。”   “我说呢,革命同志不敬神… 不敬神也能当菩萨呐!”于是他又快活的笑了起来。   从此他越发的活泼起来,工作得非常紧张,为挂念女人和孩子而苦闷的时候也不多了。他开始跟着我学习认字,每天认会一个字。不幸刚认会了三十个字,他就受了沉重的枪伤了。   一个月色苍茫的夜晚,我们二十个游击队员奉派去破坏铁道。敌人驻扎在高铁道只有三里远的村子里。我们并没有带地雷,也没有带新的武器,只凭着我们的力气去打算把铁轨掘毁两三根,然后出其不意的袭击敌人的兵车。我们尽可能小心的进行工作,谁知终于没法使铁轨不“钢朗”的响了起来。这响声在午夜的原野上清脆的向远处飞去,立刻引回来几响比这更清脆,更尖锐的枪声,从我们的头上急速的掠过,惊得月色突然的暗了下来。   “卧倒!”   分队长的口令刚刚发出,敌人的机关枪就哒哒的响了起来。枪弹有时落在我们的背后,有时在我们的前面划了一道弧线,沿弧线飞腾着尘土的烟雾。机关枪响了十来分钟便忽然止住。铁轨微微的战抖着,敌人的一辆铁甲车开来了…    分队长原是胶济路工程工人,是一个非常能干的家伙。他连二赶三的把五六个炸弹绑在一块儿,放到铁轨下面去,跟着发了一道命令:“快跑!”我们象飞一般地离开了铁道,躲到一座小坟园里,静静的伏在地上。差半车麦秸若无其事的拿出来他的小烟袋,预备往嘴里塞去,给分队长用枪托照他屁股上敲了一下,便又把小烟袋插进腰里了。他带着不满意的口气向我咕哝说:   “枪子儿有眼睛的。只要不做亏心事,怕啥呢?”   猛的象打了个霹雷似的,铁轨下的炸弹爆裂了。敌人的铁甲车带着一些灰尘,弹烟,破片,从地上狂跳起来,倒进路旁的矮树丛里…    “好!”二十个人的声音重新把原野震得一跳。   跟着,片刻间,一切寂静。   跟着寂静而来的是同志们的欢乐的谩骂,和迅速的,简短的,几乎不为同志们注意的,从分队长嘴里发出来的命令。在这些纷乱的声音中,有一道低哑而悲凉的歌声:   “有寡人出京来… ”   我们跳出了小坟园,向铁道跑去。就在这时候,敌人的机关枪比先前更凶猛的响了起来。差半车麦秸在我的面前正跑着,叫了声“不好!”便倒了下去。但我们并不去管他,只顾拚命的前进。我们还没有达到铁道线,敌人的马蹄声已经分明的从左右临近了。于是我们只好开始退却…    我跑过差半车麦秸的身边,看见他拚命的向着马蹄响处射击。我说,“挂彩了么?能跑不能跑?”“腿上呐,”他说。“我留下换他们几个吧… ”我不管他的反抗挣扎,把他背起来就跑,有时跌了一跤,有时滚下沟里… 枪声,马蹄声,背上的负担,仿佛对于我全不相干,我只知道拚命的跑,而且是非跑不可…    回到队里,才发现差半车麦秸的背上中途又中了一弹,他已经昏迷不醒啦。我们把他救醒过来,知道枪弹并没有射进致命的地方,便决定把他送到后方医院去医治。当把他抬上担架床的时候,他的热度高得怕人,嘴里不住的说着胡话:   “嗒嗒!咧咧!黄牛呀… 嗒嗒… ”   一九三八年四月初写于武汉旅次
提示   
雪垠(1910-),原名姚冠三,河南省邓县姚营村人。30年代开始文学生涯,主要作品有短篇小说《差半车麦秸》、《人性的恢复》,中长篇小说《牛全德与红萝卜》、《戎马恋》(《金千里》)、《长夜》、《李自成》等。   《差半车麦秸》写于1938年4月,同年5月发表在茅盾主编的《文艺阵地》第1卷第3期。小说描写了一个名叫王哑吧,外号叫“差半车麦秸”的落后农民,参加游击队后成长为一名出色的游击队员的过程。参加游击队前,他憨厚、质朴、善良,但愚昧落后,懵懂无知,有着小生产者的狭隘、自私观念和习气。参加游击队后,在集体斗争生活中受到了教育和锻炼,使他从昏睡中觉醒并奋起抗争,成为一名勇敢干练的革命战士。王哑吧这个形象的塑造,包含着深刻而丰富的历史内涵。这个形象表现了我国广大农民对乡土的热恋,对和平生活的向往,展示了蕴藏在“老中国儿女”子孙们身上的无穷无尽的反抗侵略者的强大的潜力。说明在民族解放斗争中,他们能够也一定能够同祖国一起彻底告别昨天,走向新生。   作者思想敏锐,及时捕捉萌芽状态中的民族新性格,成功地塑造了王哑吧这个形象,这在新文学创作上是个可贵的开拓和贡献。作品采用传统叙述方式,结构严谨缜密;描写细致生动,风趣幽默,善用群众口语,具有浓郁乡土气息。   (魏俊助) *** 【此文章由“文学视界”(http://www.white-collar.net)扫描校对,独家推出,如欲网上转载,请保留此行说明】
荷花淀 ——白洋淀纪事之二 孙 犁   月亮升起来,院子里凉爽得很,干净得很,白天破好的苇眉子潮润润的,正好编席。女人坐在小院当中,手指上缠绞着柔滑修长的苇眉子。苇眉子又薄又细,在她怀里跳跃着。   要问白洋淀有多少苇地?不知道。每年出多少苇子?不知道。只晓得,每年芦花飘飞苇叶黄的时候,全淀的芦苇收割,垛起垛来,在白洋淀周围的
广场上,就成了一条苇子的长城。女人们,在场里院里编着席。编成了多少席?六月里,淀水涨满,有无数的船只,运输银白雪亮的席子出口,不久,各地的城市村庄,就全有了花纹又密、又精致的席子用了。大家争着买:“好席子,白洋淀席!”   这女人编着席。不久在她的身子下面,就编成了一大片。她像坐在一片洁白的雪地上,也像坐在一片洁白的云彩上。她有时望望淀里,淀里也是一片银白世界。水面笼起一层薄薄透明的雾,风吹过来,带着新鲜的荷叶荷花香。但是大门还没关,丈夫还没回来。   很晚丈夫才回来了。这年轻人不过二十五六岁,头戴一顶大草帽,上身穿一件洁白的小褂,黑单裤卷过了膝盖,光着脚。他叫水生,小苇庄的游击组长,党的负责人。今天领着游击组到区上开会去来。女人抬头笑着问:   “今天怎么回来的这么晚?”站起来要去端饭。水生坐在台阶上说:   “吃过饭了,你不要去拿。”   女人就又坐在席子上。她望着丈夫的脸,她看出他的脸有些红胀,说话也有些气喘。她问:   “他们几个哩?”   水生说:   “还在区上。爹哩?”   女人说:   “睡了。”   “小华哩?”   “和他爷爷去收了半天虾篓,早就睡了。他们几个为什么还不回来?”   水生笑了一下。女人看出他笑的不像平常。   “怎么了,你?”   水生小声说:   “明天我就到大部队上去了。”   女人的手指震动了一下,想是叫苇眉子划破了手,她把一个手指放在嘴里吮了一下。水生说:   “今天县委召集我们开会。假若敌人再在同口安上据点,那和端村就成了一条线,淀里的斗争形势就变了。会上决定成立一个地区队。我第一个举手报了名的。”   女人低着头说:   “你总是很积极的。”   水生说:   “我是村里的游击组长,是干部,自然要站在头里,他们几个也报了名。他们不敢回来,怕家里的人拖尾巴。公推我代表,回来和家里人们说一说。他们全觉得你还开明一些。”   女人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她才说:   “你走,我不拦你,家里怎么办?”   水生指着父亲的小房叫她小声一些。说:   “家里,自然有别人照顾。可是咱的庄子小,这一次参军的就有七个。庄上青年人少了,也不能全靠别人,家里的事,你就多做些,爹老了,小华还不顶事。”   女人鼻子里有些酸,但她并没有哭。只说:   “你明白家里的难处就好了。”   水生想安慰她。因为要考虑准备的事情还太多,他只说了两句:   “千斤的担子你先担吧,打走了鬼子,我回来谢你。”   说罢,他就到别人家里去了,他说回来再和父亲谈。   鸡叫的时候,水生才回来。女人还是呆呆地坐在院子里等他,她说:   “你有什么话嘱咐我吧!”   没有什么话了,我走了,你要不断进步,识字,生产。“   ”嗯。“   ”什么事也不要落在别人后面!“   ”嗯,还有什么?“   ”不要叫敌人汉奸捉活的。捉住了要和他拼命。“   那最重要的一句,女人流着眼泪答应了他。   第二天,女人给他打点好一个小小的包裹,里面包了一身新单衣,一条新毛巾,一双新鞋子。那几家也是这些东西,交水生带去。一家人送他出了门。父亲一手拉着小华,对他说:   ”水生,你干的是光荣事情,我不拦你,你放心走吧。大人孩子我给你照顾,什么也不要惦记。“   全庄的男女老少也送他出来,水生对大家笑一笑,上船走了。   女人们到底有些藕断丝连。过了两天,四个青年妇女集在水生家里来,大家商量:   ”听说他们还在这里没走。我不拖尾巴,可是忘下了一件衣裳。“   ”我有句要紧的话得和他说说。“   水生的女人说:   ”听他说鬼子要在同口安据点… “   ”哪里就碰得那么巧,我们快去快回来。“   ”我本来不想去,可是俺婆婆非叫我再去看看他,有什么看头啊!“   于是这几个女人偷偷坐在一只小船上,划到对面马庄去了。   到了马庄,她们不敢到街上去找,来到村头一个亲戚家里。亲戚说:你们来的不巧,昨天晚上他们还在这里,半夜里走了,谁也不知开到哪里去。你们不用惦记他们,听说水生一来就当了副排长,大家都是欢天喜地的……   几个女人羞红着脸告辞出来,摇开靠在岸边上的小船。现在已经快到晌午了,万里无云,可是因为在水上,还有些凉风。这风从南面吹过来,从稻秧上苇尖吹过来。水面没有一只船,水像无边的跳荡的水银。   几个女人有点失望,也有些伤心,各人在心里骂着自己的狠心贼。可是青年人,永远朝着愉快的事情想,女人们尤其容易忘记那些不痛快。不久,她们就又说笑起来了。   ”你看说走就走了。“   ”可慌(高兴的意思)哩,比什么也慌,比过新年,娶新——也没见他这么慌过!“   ”拴马桩也不顶事了。“   ”不行了,脱了缰了!“   ”一到军队里,他一准得忘了家里的人。“   ”那是真的,我们家里住过一些年轻的队伍,一天到晚仰着脖子出来唱,进去唱,我们一辈子也没那么乐过。等他们闲下来没有事了,我就傻想:该低下头了吧。你猜人家干什么?用白粉子在我家影壁上画上许多圆圈圈,一个一个蹲在院子里,托着枪瞄那个,又唱起来了!“   她们轻轻划着船,船两边的水哗,哗┅┅。顺手从水里捞上一棵菱角来,菱角还很嫩很小,乳白色。顺手又丢到水里去。那棵菱角就又安安稳稳浮在水面上生长去了。   ”现在你知道他们到了哪里?“   ”管他哩,也许跑到天边上去了!“   她们都抬起头往远处看了看。   ”唉呀!那边过来一只船。“   ”唉呀!日本鬼子,你看那衣裳!“   ”快摇!“   小船拼命往前摇。她们心里也许有些后悔,不该这么冒冒失失走来;也许有些怨恨那些走远了的人。但是立刻就想,什么也别想了,快摇,大船紧紧追过来了。   大船追的很紧。   幸亏是这些青年妇女,白洋淀长大的,她们摇的小船飞快。小船活像离开了水皮的一条打跳的梭鱼。她们从小跟这小船打交道,驶起来,就像织布穿梭,缝衣透针一般快。假如敌人追上了,就跳到水里去死吧!   后面大船来的飞快。那明明白白是鬼子!这几个青年妇女咬紧牙制止住心跳,摇橹的手并没有慌,水在两旁大声哗哗,哗换换换换哗!   ”往荷花淀里摇!那里水浅,大船过不去。“   她们奔着那不知道有几亩大小的荷花淀去,那一望无边际的密密层层的大荷叶,迎着阳光舒展开,就像铜墙铁壁一样。粉色荷花箭高高地挺出来,是监视白洋淀的哨兵吧!   她们向荷花淀里摇,最后,努力的一摇,小船窜进了荷花淀。几只野鸭扑楞楞飞起,尖声惊叫,掠着水面飞走了。就在她们的耳边响起一排枪!   整个荷花淀全震荡起来。她们想,陷在敌人的埋伏里了,一准要死了,一齐翻身跳到水里去。渐渐听清楚枪声只是向着外面,她们才又扒着船帮露出头来。她们看见不远的地方,那宽厚肥大的荷叶下面,有一个人的脸,下半截身子长在水里。荷花变成人了?那不是我们的水生吗?又往左右看去,不久各人就找到了各人丈夫的脸,啊!原来是他们!   但是那些隐蔽在大荷叶下面的战士们,正在聚精会神瞄着敌人射击,半眼也没有看她们。枪声清脆,三五排枪过后,他们投出了手榴弹,冲出了荷花淀。   手榴弹把敌人那只大船击沉,一切都沉下去了。水面上只剩下一团烟硝火药气味。战士们就在那里大声欢笑着,打捞战利品。他们又开始了沉到水底捞出大鱼来的拿手戏。他们争着捞出敌人的枪支、子弹带,然后是一袋子一袋子叫水浸透了的面粉和大米。水生拍打着水去追赶一个在水波上滚动的东西,是一包用精致纸盒装着的饼干。   妇女们带着浑身水,又坐到她们的小船上去了。   水生追回那个纸盒,一只手高高举起,一只手用力拍打着水,好使自己不沉下去。对着荷花淀吆喝:   ”出来吧,你们!“   好像带着很大的气。   她们只好摇着船出来。忽然从她们的船底下冒出一个人来,只有水生的女人认的那是区小队的队长。这个人抹一把脸上的水问她们:   ”你们干什么去来呀?“   水生的女人说:   ”又给他们送了一些衣裳来!“   小队长回头对水生说:   ”都是你村的?“   ”不是她们是谁,一群落后分子!“说完把纸盒顺手丢在女人们船上,一泅,又沉到水底下去了,到很远的地方才钻出来。   小队长开了个玩笑,他说:   ”你们也没有白来,不是你们,我们的伏击不会这么彻底。可是,任务已经完成,该回去晒晒衣裳了。情况还紧的很!“战士们已经把打捞出来的战利品,全装在他们的小船上,   准备转移。一人摘了一片大荷叶顶在头上,抵挡正午的太阳。几个青年妇女把掉在水里又捞出来的小包裹,丢给了他们,战士们的三只小船就奔着东南方向,箭一样飞去了。不久就消失在中午水面上的烟波里。   几个青年妇女划着她们的小船赶紧回家,一个个像落水鸡似的。一路走着,因过于刺激和兴奋,她们又说笑起来,坐在船头脸朝后的一个噘着嘴说:   ”你看他们那个横样子,见了我们爱搭理不搭理的!“   ”啊,好像我们给他们丢了什么人似的。“   她们自己也笑了,今天的事情不算光彩,可是:   ”我们没枪,有枪就不往荷花淀里跑,在大淀里就和鬼子干起来!“   ”我今天也算看见打仗了。打仗有什么出奇,只要你不着慌,谁还不会趴在那里放枪呀!“   ”打沉了,我也会浮水捞东西,我管保比他们水式好,再深点我也不怕!“   ”水生嫂,回去我们也成立队伍,不然以后还能出门吗!“   ”刚当上兵就小看我们,过二年,更把我们看得一钱不值了,谁比谁落后多少呢!“   这一年秋季,她们学会了射击。冬天,打冰夹鱼的时候,她们一个个登在流星一样的冰船上,来回警戒。敌人围剿那百顷大苇塘的时候,她们配合子弟兵作战,出入在那芦苇的海里。 1945年于延安   【编后按:孙梨的平淡与自然,令我们的中学课本添了几分雅致,仅仅因为这一点,我也要感谢这位作家。   孙梨,原名孙树勋,1913年出生于河北省安平县东村。1936年曾在安新县同口镇小学任教,因此了解了白洋淀一带群众的生活,并以此为背景创作了自己最优秀的作品。1937年后他参与抗日革命工作,两年后到解放区做文艺宣传。1944年发表小说《荷花淀》、《芦花荡》等,开始受到广泛关注,成为继赵树理之后又一位重要的解放区作家。孙梨的小说,着重挖掘农民,尤其是农村女子的灵魂美和人情美,人物朴实生动,夹在当时解放区较为古板的创作作风之间,显得别致生动。  宇慧文学视界编辑整理】
华威先生 张天翼   转弯抹角算起来棗他算是我的一个亲戚。我叫他“华威先生”。他觉得这种称呼不大好。   “天翼兄你真是!”他说。“为什么一定要个‘先生’呢。   你应当叫我‘威弟’。再不然叫我‘阿威’。”   把这件事交涉过了之后,他立刻戴上了帽子:“我们改日再谈好不好,天翼兄。我总想畅畅快快跟你谈一次棗唉,可总是没有时间。今天刘主任起草了一个县长公余工作方案,硬要叫我参加意见,叫我替他修改。三点钟又还有一个集会。”   这里他摇摇头,没奈何地苦笑了一下。他声明他并不怕吃苦:在抗战时期大家都应当苦一点。不过棗时间总要够支配呀。   “王委员又打了三个电报来,硬要请我到汉口去一趟,我怎么跑得开呢,我的天!”   于是匆匆忙忙跟我握了握手,跨上他的包车。   他永远挟着他的公文皮包。并且永远带着他那根老粗老粗的黑油油的手杖。左手无名指上带着他的结婚戒指。拿着雪茄的时候就叫这根无名指微微地弯着,而小指翘得高高的,构成一朵兰花的图样。   这个城市里的黄包车谁都不作兴跑,一脚一脚挺踏实地踱着,好像饭后千步似的。可是包车例外:Ding ding,Ding!ding,Ding ding!棗一下子就抢到了前面。黄包车立刻就得往左边躲开,小推车马上打斜。担子很快地就让到路边。   行人赶紧就避到两旁的店铺里去。   包车踏铃不断地响着。钢丝在闪着亮。还来不及看清楚棗它就跑得老远老远的了,像闪电一样地快。   而棗据这里有几位抗战工作者的上层分子的统计,跑得顶快的是那位华威先生的包车。   他的时间很要紧。他说过棗   “我恨不得取消晚上睡觉的制度。我还希望一天不止二十四小时。救亡工作实在太多了。”   接着掏出表来看一看,他那一脸丰满的肌肉立刻紧张了起来。眉毛皱着,嘴唇使劲撮着,好像他在把全身的精力都要收敛到脸上似的。他立刻就走:他要到难民救济会去开会。   照例棗会场里的人全到齐了坐在那里等着他。他在门口下车的时候总得顺便把踏铃踏它一下:Ding!   同志们彼此看看:唔,华威先生到会了。有几位透了一口气。有几位可就拉长了脸瞧着会场门口。有一位甚至于要准备决斗似的棗抓着
拳头瞪着眼。   华威先生的态度很庄严,用一种从容的步子走进去,他先前那副忙劲儿好像被他自己的庄严态度消解掉了。他在门口稍为停了一会儿,让大家好把他看个清楚,仿佛要唤起同志们的一种信任心,仿佛要给同志们一种担保棗什么困难的大事也都可以放下心来。他并且还点点头。他眼睛并不对着谁,只看着开花板。他是在对整个集体打招呼。   会场里很静。会议就要开始。有谁在那里翻着什么纸张,窸父窣窣的。   华威先生很客气地坐到一个冷角落里,离主席位子顶远的一角。他不大肯当主席。   “我不能当主席,”他拿着一枝雪茄烟打手势。“工人救亡工作协会的指导部今天开常会。通俗文艺研究会的会议也是今天。伤兵工作团也要去的,等一下。你们知道我的时间不够支配:只容许我在这里讨论十分钟。我不能当主席。我想推举刘同志主席。”   说了就在嘴角上闪起一丝微笑,轻轻地拍几下手板。   主席报告的时候,华威先生不断地在那里括洋火点他的烟。把表放在面前,时不时像计算什么似地看看它。   “我提议!”他大声说。“我们的时间是很宝贵的:我希望主席尽可能报告得简单一点。我希望主席能够在两分钟之内报告完。”   他括了两分钟洋火之后,猛地站了起来。对那正在哇啦哇啦的主席摆摆手。   “好了,好了。虽然主席没有报告完,我已经明白了。我现在还要赴别的会,让我先发表一点意见。”   停了一停,抽两口雪茄,扫了大家一眼。   “我的意见很简单,只有两点,”他舔舔嘴唇。“第一点,就是棗每个工作人员不能够怠工。而是相反,要加紧工作。   这一点不必多说,你们都是很努力的青年,你们都能热心工作。我很感谢你们。但是还有一点棗你们要时时刻刻不能忘记,那就是我要说的第二点。”   他又抽了两口烟,嘴里吐出来的可只有热气。这就又括了一根洋火。   “这第二点呢就是:青年工作人员要认定一个领导中心。   你们只有在这一个领导中心的领导之下,大家团结起来,统一起来。也只有在一个领导中心的领导之下,救亡工作才能够展开。青年是努力的,是热心的,但是因为理解不够,工作经验不够,常常容易犯错误。要是上面没有一个领导中心,往往要弄得不可收拾。”   瞧瞧所有的脸色,他脸上的肌肉耸动了一下棗表示一种微笑。他往下说:“你们都是青年同志,所以我说得很坦白,很不客气。大家都要做救亡工作,没有什么客气可讲。我想你们诸位青年同志一定会接受我的意见。我很感激你们。好了,抱歉得很,我要先走一步。”   把帽子一戴,把皮包一挟,瞧着天花板点点头,挺着肚子走了出去。   到门口可又想起了一件什么事。他把当主席的同志揝开,小声儿谈了几句:“你们工作棗有什么困难没有?”他问。   “我刚才的报告提到了这一点,我们… ”   华威先生伸出个食指顶着主席的胸脯:“唔,哌哌哌。我知道我知道。我没有多余的时间来谈这件事。以后棗你们凡是想到的工作计划,你们可以到我家里去找我商量。”   坐在主席旁边那个长头发青年注意地看着他们,现在可忍不住插嘴了:“星期三我们到华先生家里去过三次,华先生不在家… ”   那位华先生冷冷地瞅他一眼,带着鼻音哼了一句棗   “唔,我有别的事,”又对主席低声说下去:“要是我不在家,你们跟密司黄接头也可以。密司黄知道我的意见,她可以告诉你们。”   密司黄就是他的太太。他对第三者说起她来,总是这么称呼她的。   他交代过了这才真的走开。这就到了通俗文艺研究会的会场。他发现别人已经在那里开会,正有一个人在那里发表意见。他坐了下来,点着了雪茄,不高兴地拍了三下手板。   “主席!”他叫。“我因为今天另外还有一个集会,我不能等到终席。我现在有点意见,想要先提出来。”   于是他发表了两点意见:第一,他告诉大家棗在座的人都是当地的文化人,文化人的工作是很重要的,应当加紧地做去。第二,文化人应当认清一个领导中心,文化人在当地的领导中心的领导之下团结起来,统一起来。   五点三刻他到了工人救亡协会指导部的会议室。   这回他脸上堆上了笑容,并且对每一个人点头。   “对不住得很,对不住得很:迟到了三刻钟。”   主席对他微笑一下,他还笑着伸了伸舌头,好像闯了祸怕挨骂似的。他四面瞧瞧形势,就拣在一个小胡子的旁边坐下来。   他带着很机密很严重的脸色棗小声儿问那个小胡子:“昨晚你喝醉了没有?”   “还好,不过头有点子晕。你呢?”   “我啊棗我不该喝了那三杯猛酒,”他严肃地说。“尤其是汾酒,我不能猛喝。刘主任硬要我干掉棗嗨,一回家就睡倒了。密司黄说要跟刘主任去算帐呢:要质问他为什么要把我灌走。你看!”   一谈了这些,他赶紧打开皮包,拿出一张纸条棗写几个字递给了主席。   “请你稍为等一等,”主席打断了一个正在发言的人的话。   “华威先生还有别的事情要走。现在他有点意见:要求先让他发表。”   华威先生点点头站了起来。   “主席!”腰板微微地一弯。“各位先生!”腰板微微地一弯。“兄弟首先要请求各位原谅:我到会迟了一点,而又要提前退席。… ”   随后他说出了他的意见。他声明棗这个指导部是个领导机关,这个指导部应该时时刻刻起领导中心作用。   “群众是复杂的。尤其是现在的群众,分子非常复杂。我们要是不能起领导作用,那就很危险,很危险。事实上,此地各方面的工作也非有个领导中心不可。我们的担子真是太重了,但是我们不怕怎样的艰苦,也要把这担子担起来。”   他反复地说明了领导中心作用的重要,这就戴起帽子去赴一个宴会。他每天都这么忙着。要到刘主任那里去办事。要到各团体去开会。而且每天棗不是别人请他吃饭,就是他请人吃饭。   华威太太每次遇到我,总是代替华威先生诉苦。   “唉,他真苦死了!工作这么多,连吃饭的工夫都没有。”   “他不可以少管一点,专门去做某一种工作么?”我问。   “怎么行呢?许多工作都要他去领导呀。”   可是有一次,华威先生简直吃了一大惊。妇女界有些人组织了一个战时保婴会,竟没有去找他!   他开始打听、调查。他设法把一个负责人找来。   “我知道你们委员会已经选出来了。我想还可以多添加几个。”   他看见对方在那里踌躇,他把下巴挂了下来:“问题是在这一点:你们委员是不是能够真正领导这工作。你能不能够对我担保棗你们会内没有不良分子?你能不能担保棗你们以后工作不至于错误,不至于怠工?你能不能担保,你能不能?你能够担保的话,那我要请你写个书面的东西给我,以后万一棗如果你们的工作出了毛病,那你就要负责。”   接着他又声明:这并不是他自己的意思。他不过是一个执行者。这里他食指点点对方胸脯:“如果我刚才说的那些你们办不到,那不是就成了非法团体了么?”   这么谈判了两次,华威先生当了战时保婴会的委员。于是在委员会开会的时候,华威先生挟着皮包去坐这么五分钟,发表了一两点意见就跨上了包车。   有一天他请我吃晚饭。他说因为家乡带来了一块腊肉。   我到他家里的时候,他正在那里对两个学生样的人发脾气。   “你昨天为什么不去,为什么不去?”他吼着。“我叫你拖几个人去的。但是我在台上一开始演讲,一看棗连你都没有去听!我真不懂你们干了些什么?”   “昨天棗我到了新组织的一个难民读书会去的。”   华威先生猛地跳起来了。   “什么!什么!棗新组织的一个难民读书会?怎么我不知道,怎么不告诉我?”   “我们那天大家决议了的。我来找过华先生,华先生又是不在家棗”   “好啊,你们秘密行动!”他瞪着眼。“你老实告诉我棗这个读书会到底是什么背景,你老实告诉我!”   对方似乎也动了火:“什么背景呢,都是中华民族!部务会议议决的,什么秘密行动也没有。……华先生又不到会,开会也不终席,来找又找不到……我们总不能把工作停顿起来。”   华威先生把雪茄一摔,狠命在桌上捶了一拳:Dung!   “浑蛋!”他咬着牙,嘴唇在颤抖着。“你们小心!你们,哼,你们!你们!……”他倒到了沙发上,嘴巴痛苦地抽得歪着。“妈的!这个这个棗你们青年!……”   五分钟之后他抬起头来,害怕似地四面看一看。那两个客人已经走了。他叹一口长气:“唉,你看你看!天翼兄你看!现在的青年怎么办,现在的青年!”   这晚他没命地喝了许多酒,嘴里嘶嘶地骂着那些小伙子。   他打碎了一只茶杯。密司黄扶着他上了床,他忽然打个寒噤说:“明天十点钟有个集会……”   【宇慧编后按: 这部漫画小品式的中篇小说,是抗战前期著名的暴露国统区弊端的讽刺文学。华威先生这一带有某些类型化倾向的人物,因其攫取权力的狂热与无孔不入的流氓气质而具有了一定超时代的因素,因此至今有人读来仍然有所感慨。 小说完成于1938年,作者张天翼(1906-1985),原名张元定,生于南京,祖籍湖南湘乡。 张天翼中学时曾为“礼拜六”刊物写过滑稽、侦探类小说,初步培养了喜剧才能。张天翼这一笔名是于1925年发表散文《黑的颤动》时开始使用的。1929年,他在鲁迅、郁达夫主编的《奔流》刊物上发表短篇《三天半的梦》,自此加入新文学阵营,开始他以揭露为宗旨的小说生涯。他的作品多以幽默轻松的笔触展示中国社会中下层的悲剧状态,被鲁迅视为是新文学以来“最好的作家”和“最优秀的左翼作家”。他创作多产,此后十年间完成短篇小说近百篇。 时至今日,张天翼留传下来的作品最著名的除了此文外,便数他的童话作品。他的长篇童话《大林和小林》虽然明显带有阶级批判的成人内容,但却因其想象的荒诞滑稽而受到孩子们的喜爱。建国后的长篇童话《宝葫芦的秘密》及《罗文应的故事》也很知名。 此文由宇慧文学视界编辑整理】
金 锁 记 ·
张爱玲·     三十年前的上海,一个有月亮的晚上……我们也许没赶上看见三十年前的月亮。年轻的人想着三十年前的月亮该是铜钱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晕,像朵云轩信笺上落了一滴泪珠,陈旧而迷糊。老年人回忆中的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欢愉的,比眼前的月亮大,圆,白;然而隔着三十年的辛苦路往回看,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带点凄凉。   月光照到姜公馆新娶的三奶奶的陪嫁丫鬟凤箫的枕边。凤箫睁眼看了一看,只见自己一只青白色的手搁在半旧高丽棉的被面上,心中便道:“是月亮光么?”凤箫打地铺睡在窗户底下。那两年正忙着换朝代,姜公馆避兵到上海来,屋子不够住的,因此这一间下房里横七竖八睡满了底下人。   凤箫恍惚听见大床背后有人。   小双脱下了鞋,赤脚从凤箫身上跨过去,走到窗户跟前,笑道:“你也起来看创月亮。”凤箫一骨碌爬起身来,低声问道:“我早就想问你了,你们二奶奶……”小双弯腰拾起那件小袄来替她披上了,道:“仔细招了凉。”凤箫一面扣钮子,一面笑道:“不行,你得告诉我!”小双笑道:“是我说话不留神,闯了祸!”凤箫道:“咱们这都是自家人了,干吗这么见外呀?”小双道:“告诉你,你可别告诉你们小姐去!咱们二奶奶家里是开麻油店的。”凤箫哟了一声道:“开麻油店!打哪儿想起的?像你们大奶奶,也是公侯人家的小姐,我们那一位虽比不上大奶奶,也还不是低三下四的人— ”小双道:“这里头自然有个缘故。咱们二爷你也见过了,是个残废。做官人家的女儿谁肯给他?老太太没奈何,打算替二爷置一房姨奶奶,做媒的给找了这曹家的,是七月里生的,就叫七巧。”凤箫道:“哦,是姨奶奶。”小双道:“原是做姨奶奶的,后来老太太想着,既然不打算替二爷另娶了,二房里没个当家的媳妇,也不是事,索性聘了来做正头奶奶,好教她死心塌地服侍二爷。”凤箫把手扶着窗台,沉吟道:“怪道呢!我虽是初来,也瞧料了两三分。”小双道:“龙生龙,凤生凤,这话是有的。你还没听见她的谈吐呢!当着姑娘们,一点忌讳也没有。亏得我们家一向内言不出,外言不入,姑娘们什么都不懂。饶是不懂,还臊得没处躲!”凤箫扑嗤一笑道:“真的?她这些村话,又是从哪儿听来的?就连我们丫头— ”小双抱着胳膊道:“麻油店的活招牌,站惯了柜台,见多识广的,我们拿什么去比人家?”凤箫道:“你是她陪嫁来的么?”小双冷笑说:“她也配!我原是老太太跟前的人,二爷成天的吃药,行动都离不了人,屋里几个丫头不够使,把我拨了过去。怎么着?你冷哪?”凤箫摇摇头。小双道:“瞧你缩着脖子这娇模样儿!”一语未完,凤箫打了个喷嚏,小双忙推她道:“睡罢!睡罢!快焐一焐。”凤箫跪了下来脱袄子,笑道:“又不是冬天,哪儿就至于冻着了?”小双道:“你别瞧这窗户关着,窗户眼儿里吱溜溜的钻风。”两人各自睡下。凤箫悄悄地问道:“过来了也有四五年了罢?”小双道:“谁?”凤箫道:“还有谁?”小双道:“哦,她,可不是有五年了。”凤箫道:“也生男育女的— 倒没闹出什么话柄儿?”小双道:“还说呢!话柄儿就多了!前年老太太领着合家上下到普陀山进香去,她做月子没去,留着她看家。舅爷脚步儿走得勤了些,就丢了一票东西。”凤箫失惊道:“也没查出个究竟来?”小双道:“问得出什么好的来?大家面子上下不去!那些首饰左不过将来是归大爷二爷三爷的。大爷大奶奶碍着二爷,没好说什么。三爷自己在外头流水似的花钱。欠了公帐上不少,也说不响嘴。”   她们俩隔着丈来远交谈。虽是极力地压低了喉咙,依旧有一句半句声音大了些,惊醒了大床上睡着的赵嬷嬷,赵嬷嬷唤道:“小双。”小双不敢答应。赵嬷嬷道:“小双,你再混说,让人家听见了,明儿仔细揭你的皮!”小双还是不做声。赵嬷嬷又道:“你别以为还是从前住的深堂大院哪,由得你疯疯颠颠!这儿可是挤鼻子挤眼睛的,什么事瞒得了人?趁早别讨打!”屋里顿时鸦雀无声。赵嬷嬷害眼,枕头里塞着菊花叶子,据说是使人眼目清凉的。她欠起头来按了一按髻上横绾的银簪,略一转侧,菊叶便沙沙作响。赵嬷嬷翻了了身,吱吱格格牵动了全身的骨节,她唉了一声道:“你们懂得什么!”小双与凤箫依旧不敢接嘴。久久没有人开口,也就一个个的朦胧睡去了。天就快亮了。那扁扁的下弦月,低一点#####大一点#像赤金的脸盆,沉了下去。天是森冷的蟹壳青,天底下黑粜什么了不得的心事,要抽这个解闷儿?“   玳珍兰仙手挽手一同上楼,各人后面跟着贴身丫鬟,来到老太太卧室隔壁的一间小小的起坐间里。老太太的丫头榴喜迎了出来,低声道:”还没醒呢。“玳珍抬头望了望挂钟,笑道:”今儿老太太也晚了。“榴喜道:”前两天说是马路上人声太杂,睡不稳。这现在想是惯了,今儿补足了一觉。“   紫榆百龄小圆桌上铺着红毡条,二小姐姜云泽一边坐着,正拿着小钳子磕核桃呢,因丢下了站起来相见。玳珍把手搭在云泽肩上,笑道:”还是云妹妹孝心,老太太昨儿一时高兴,叫做糖核桃,你就记住了。“兰仙玳珍便围着桌子坐下了,帮着剥核桃衣子。云泽手酸了,放下了钳子,兰仙接了过来。玳珍道:”当心你那水葱似的指甲,养得这么长了,断了怪可惜的!“云泽道:”叫人去拿金指甲套子去。“兰仙笑道:”有这些麻烦的,倒不如叫他们拿到厨房里去剥了!“   众人低声说笑着,榴喜打起帘子,报道:”二奶奶来了。“兰仙云泽起身让坐,那曹七巧且不坐下,一只手撑着门,一只手撑了腰,窄窄的袖口里垂下一条雪青洋绉手帕,身上穿着银红衫子#葱白线香滚,雪青闪蓝如意小脚裤子,瘦骨脸儿,朱口细牙,三角眼,小山眉,四下里一看,笑道:”人都齐了。今儿想必我又晚了!怎怪我不迟到——摸着黑梳的头!谁教我的窗户冲着后院子呢?单单就派了那么间房给我,横竖我们那位眼看是活不长的,我们净等着做孤儿寡妇了——不欺负我们,欺负谁?“玳珍淡档的并不接口,兰仙笑道:”二嫂住惯了北京的屋子,怪不得嫌这儿憋闷得慌。“云泽道:”大哥当初找房子的时候,原该找个宽敞些的,不过上海像这样的,只怕也算敞亮的了。“兰仙道:”可不是!家里人实在多,挤是挤了点——“七巧挽起袖口,把手帕子掖在翡翠镯子里,瞟了兰仙一眼,笑道:”三妹妹原来也嫌人太多了。连我们都嫌人多,像你们没满月的自然更嫌人多了!“兰仙听了这话,还没有怎么,玳珍先红了脸,道:”玩是玩,笑是笑,也得有个分寸,三妹妹新来乍到的,你让她想着咱们是什么样的人家?“七巧扯起手绢子的一角遮住了嘴唇道:”知道你们都是清门净户的小姐,你倒跟我换一换试试,只怕你一晚上也过不惯。“玳珍啐道:”不跟你说了,越说你越上头上脸的。“七巧索性上前拉住玳珍的袖子道:”我可以赌得咒——这三年里头我可以赌得咒!你敢赌么?“玳珍也撑不住噗嗤一笑,咕哝了一句道:”怎么你孩子也有了两个?“七巧道:”真的,连我也不知道这孩子是怎么生出来的!越想越不明白!“玳珍摇手道:”够了,够了,少说两句罢。就算你拿三妹妹当自己人,没什么避讳,现放着云妹妹在这儿呢,待会儿老太太跟着一告诉,管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云泽早远远地走开了,背着手站在阳台上,撮尖了嘴逗芙蓉鸟。姜家住的虽然是早期的最新式洋房,堆花红砖大柱支着巍峨的拱门,楼上的阳台却是木板铺的地。黄杨木阑干里面,放着一溜大篾篓子,晾着笋干。敝旧的太阳弥漫在空气里像金的灰尘,微微呛人的金灰,揉进眼睛里去,昏昏的。街上小贩遥乙摇着拨浪鼓,那瞢腾的”不楞登……不楞登“里面有着无数老去的孩子们的回忆。包车叮叮地跑过,偶无如长安近来像换了个人似的,听了也不计较,自顾自努力去戒烟。七巧也奈何她不得。长安订婚那天,大奶奶玳珍没去,隔了些天来补道喜。七巧悄悄唤了声大嫂,道:”我看咱们还得在外头打听打听哩,这事可冒失不得!前天我耳朵里仿佛刮着一点,说是乡下有太太,外洋还有一个。“玳珍道:”乡下的那个没过门就退了亲。外洋那个也是这样,说是做了几年的朋友了,不知怎么又没成功。“七巧道:”那还有个为什么?男人的心,说声变,就变了。他连三媒六聘的还不认帐,何况那不三不四的歪辣货?知道他在外洋还有旁人没有?我就只这一个女儿,可不能糊里糊涂断送了她的终身,我自己是吃过媒人的苦的!“   长安坐在一旁用指甲去掐手掌心,手掌心掐红了,指甲却挣得雪白。七巧一抬眼望见了她,便骂道:”死不要脸的丫头,竖着耳朵听呢!这话是你听得的么?我们做姑娘的时候,一声提起婆婆家,来不迭地躲开了。你姜家枉为世代书香,只怕你还要到你开麻油店的外婆家去学点规矩哩!“长安一头哭一头奔了出去。七巧拍着枕头□了一声道:”姑娘急着要嫁,叫我也没法子。腥的臭的往家里拉。名为是她三婶给找的人,其实不过是拿她三婶做个幌子。多半是生米煮成了熟饭了,这才挽了三婶出来做媒。大家齐打伙儿糊弄我一个人……糊弄着也好!说穿了,叫做娘的做哥哥的脸往哪儿去放?“   又一天,长安托辞溜了出去,回来的时候,不等七巧查问,待要报告自己的行踪,七巧叱道:”得了,得了,少说两句罢!在我面前糊什么鬼?有朝一日你让我抓着了真凭实据——哼!别以为你大了,订了亲了,我打不得你了!“长安急了道:”我给馨妹妹送鞋样子去,犯了什么法了,娘不信,娘问三婶去!‘七巧道:“你三婶替你寻了汉子来,就是你的重生父母,再养爹娘!也没见你这样的轻骨头!……一转眼就不见你的人了。你家里供养了你这些年,就只差买个小厮来伺候你,哪一处对你不住了,你在家里一刻也坐不稳?”长安红了脸,眼泪直掉下来。七巧缓过一口气来,又道:“当初多少好的都不要,这会子去嫁个不成器的,人家拣剩下来的,岂不是自己打嘴?他若是个人,怎么活到三十来岁,飘洋过海的,跑上十万里地,一房老婆还没弄到手?”   然而长安一味的执迷不悟。因为双方的年纪都不小了,订了婚不上几个月,男方便托了兰仙来议定婚期。七巧指着长安道:“早不嫁,迟不嫁,偏赶着这两年钱不凑手!明年若是田上收成好些,嫁妆也还整齐些。”兰仙道:“如今新式结婚,倒也不讲究这些了。就照新派办法,省着点也好。”七巧道:“什么新派旧派?旧派无非排场大些,新派实惠些,一样还是娘家的晦气!”兰仙道:“二嫂看着办就是了,难道安姐儿还会争多论少不成?”一屋子的人全笑了,长安也不觉微微一笑。七巧破口骂道:“不害臊!你是肚子里有了搁不住的东西是怎么着?火烧眉毛,等不及的要过门!嫁妆也不要了——你情愿,人家倒许不情愿呢?你就拿准了他是图你的人?你好不自量,你有哪一点叫人看得上眼?趁早别自骗自了!姓童的还不是看上了姜家的门第!别瞧你们家轰轰烈烈,公侯将相的,其实全不是那么回事!早就是外强中干,这两年连空架子也撑不起了。人呢,一代坏似一代,眼里哪儿还有天地君亲?少爷们是什么都不懂,小姐们就知道霸钱要男人——猪狗都不如!我娘家当初千不该万不该跟姜家结了亲,坑了我一世,我待要告诉那姓童的趁早别像我似的上了当!”  自从吵闹过这一番,兰仙对于这头亲事便洗手不管了。七巧的病渐渐痊愈,略略下床走动,便逐日骑着门坐着,遥遥的向长安屋里叫喊道:“你要野男人你尽管去战,只别把他带上门来认我做丈母娘,活活的气死了我!我只图个眼不见,心不烦。能够容我多活两年,便是姑娘的恩典了!”颠来倒去几句话,嚷得一条街上都听得见。亲戚丛中自然更将这事沸沸扬扬传了开去。七巧又把长安唤到跟前,忽然滴下泪来道:“我的儿,你知道外头人把你怎么长怎么短糟踏得一个钱也不值!你娘自从嫁到姜家来,上上下下谁不是势利的,狗眼看人低,明里暗里我不知受了他们多少气。就连你爹,他有什么好处到我身上,我要替他守寡?我千辛万苦守了这二十年,无非是指望你姐儿俩长大成人,替我争回一点面子来,不承望今日之下,只落得这等的收场!”说着,呜咽起来。   长安听了这话,如同轰雷掣顶一般。她娘尽管把她说得不成人,外头人尽管把她说得不成人。她管不了这许多。唯有童世舫——他——他该怎么想?他还要她么?上次见面的时候,他的态度有点改变么?很难说……她太快乐了,小小的不同的地方她不会注意到……被戒烟期间身体上的痛苦与这种种刺激两面夹攻着,长安早就有点受不了,可是硬撑着也就撑了过去,现在她突然觉得浑身的骨骼都脱了节。向他解释么?他不比她的哥哥,他不是她母亲的儿女,他决不能彻底明白她母亲的为人。他果真一辈子见不到她母亲,倒也罢了,可是他迟早要认识七巧。这是天长地久的事,只有千年做贼的,没有千年防贼的——她知道她母亲会放出什么手段来?迟早要出乱子,迟早要决裂。这是她的生命里顶完美的一段,与其让别人给它加上一个不堪的尾巴,不如她自己早早结束了它。一个美丽而苍凉的手势……她知道她会懊悔的,她知道她会懊悔的,然而她抬了抬眉毛,做出不介意的样子,说道:“既然娘不愿意结这头亲,我去回掉他们就是了。”七巧正哭着,忽然住了声,停了一停,又抽搭抽搭哭了起来。   长安定了一定神,就去打了个电话给童世舫,世舫当天没有空,约了明天下午。长安所最怕的就是中间隔的这一晚,一分钟,一刻####啃进她心里去。次日,在公园里的老地方,世舫微笑着迎上前来,没跟她打招呼——这在他是一种亲昵的表示。他今天仿佛是特别的注意她,并肩走着的时候,屡屡地望着她的脸。太阳煌煌的照着,长安越发觉得眼皮肿得抬不起来了,趁他不在看她的时候把话说了罢。她用哭哑的喉咙轻轻唤了一声“童先生”。世舫没听见。那么,趁他看她的时候把话说了罢。她诧异她脸上还带着点笑,小声道:“童先生,我想——我们的事也许还是——还是再说罢。对不起得很。”她褪下戒指来塞在他手里,冷涩的戒指,冷湿的手。她放快了步子走去,他愣了一会,便追上来,回道:“为什么呢?对于我有不满意的地方么?”长安笔直向前望着,摇了摇头。世舫道:“那么,为什么呢?。长安道:”我母亲……“世舫道:”你母亲并没有看见过我。“长安道:”我告诉过你了,不是因为你。与你完全没有关系。我母亲……“世舫站定了脚。这在中国是很充分的理由了罢?他这么略一踌躇,她已经走远了。园子在深秋的日头里晒了一上午又一下午,像烂熟的水果一般,往下坠着,坠着,发出香味来。长安悠悠忽忽听见了口琴的声音,迟钝地吹出了”Long,Long,Ago“—”告诉我那故事,往日我最心爱的那故事。许久以前,许久以前……“这是现在,一转眼也就变了许久以前了,什么都完了。长安着了魔似的,去找那吹口琴的人——去找她自己。迎着阳光走着,走到树底下,一个穿着黄短裤的男孩骑在树桠枝上颠颠着,吹着口琴#可是他吹的是另一个调子,她从来没听见过的。不大的一棵树,稀稀朗朗的梧桐叶在太阳里摇着像金的铃铛。长安仰面看着,眼前一阵黑,像骤雨似的,泪珠一串串的披了一脸。世舫找到了她,在她身边悄悄站了半晌,方道:”我尊重你的意见。“长安举起了她的皮包来遮住了脸上的阳光。   他们继续来往了一些时。世舫要表示新人物交女朋友的目的不仅限于择偶,因此虽然与长安解除了婚约,依旧常常的邀她出去。至于长安呢,她是抱着什么样的矛盾的希望跟着他出去,她自己也不知道——知道了也不肯承认。订着婚的时候,光明正大的一同出去,尚且要瞒了家里,如今更成了幽期密约了。世舫的态度始终是坦然的。固然,她略略伤害了他的自尊心,同时他对于她多少也有点惋惜,然而”大丈夫何患无妻?“男子对于女子最隆重的赞美是求婚。他割舍了他的自由,送了她这一份厚礼,虽然她是”心领璧还“了,他可是尽了他的心。这是惠而不费的事。   无论两人之间的关系是怎样的微妙而尴尬,他们认真的做起朋友来了。他们甚至谈起话来。长安的没见过世面的话每每使世舫笑起来,说:”你这人真有意思!“长安渐渐的也发现了她自己原来是个”很有意思“的人。这样下去,事情会发展到什么地步,连世舫自己也会惊奇。   然而风声吹到了七巧耳朵里。七巧背着长安吩咐长白下帖子请童世舫吃便饭。世舫猜着姜家是要警告他一声,不准他和他们小姐藕断丝连#可是他同长白在那阴森高敞的餐室里吃了两盅酒,说了一回话,天气,时局,风土人情,并没有一个字沾到长安身上,冷盘撤了下去,长白突然手按着桌子站了起来。世舫回过头去,只见门口背着光立着一个小身材的老太太,脸看不清楚,穿一件青灰团龙宫织缎袍,双手捧着大红热水袋,身旁夹峙着两个高大的女仆。门外日色昏黄,楼梯上铺着湖绿花格子漆布地衣,一级一级上去,通入没有光的所在。世舫直觉地感到那是个疯人——无缘无故的,他只是毛骨悚然。长白介绍道:”这就是家母。“   世舫挪开椅子站起来,鞠了一躬。七巧将手搭在一个佣妇的胳膊上,款款走了进来#客套了几句,坐下来便敬酒让菜。长白道:”妹妹呢?来了客,也不帮着张罗张罗。“七巧道:”她再抽两筒就下来了。“世舫吃了一惊,睁眼望着她。七巧忙解释道:”这孩子就苦在先天不足,下地就得给她喷烟。后来也是为了病,抽上了这东西。小姐家,够多不方便哪!也不是没戒过,身子又娇,又是由着性儿惯了的,说丢,哪儿就丢得掉呀?戒戒抽抽,这也有十年了。“世舫不由得变了色。七巧有一个疯子的审慎与机智。她知道,一不留心,人们就会用嘲笑的,不信任的眼光截断了她的话锋,她已经习惯了那种痛苦。她怕话说多了要被人看穿了。因此及早止住了自己,忙着添酒布菜。隔了些时,再提起长安的时候,她还是轻描淡写的把那几句话重复了一遍。她那平扁而尖利的喉咙四面割着人像剃刀片。长安悄悄地走下楼来,玄色花绣鞋与白丝袜停留在日色昏黄的楼梯上。停了一会,又上去了。一级一级,走进没有光的所在。七巧道:”长白你陪童先生多喝两杯,我先上去了。“佣人端上一品锅来,又换上了新烫的竹叶青。一个丫头慌里慌张站在门口将席上伺候的小厮唤了出去,嘀咕了一会,那小厮又进来向长白附耳说了几句,长白仓皇起身,向世舫连连道歉,说:”暂且失陪,我去去就来。“三脚两步也上楼去了,只剩下世舫一人独酌。那小厮也觉过意不去,低档地告诉了他:”我们绢姑娘要生了。“世舫道:”绢姑娘是谁?“小厮道:”是少爷的姨奶烫。“世舫拿上饭来胡乱吃了两口,不便放下碗来就走,只得坐在花梨炕上等着,酒酣耳热。忽然觉得异常的委顿,便躺了下来。卷着云头的花梨炕,冰凉的黄藤心子,柚子的寒香……姨奶烫添了孩子了。这就是他所怀念着的古中国……他的幽娴贞静的中国闺秀是抽鸦片的!他坐了起来,双手托着头,感到了难堪的落寞。他取了帽子出门,向那小厮道:”待会儿请你对上头说一声,改天我再面谢罢!“他穿过砖砌的天井,院子正中生着树,一树的枯枝高高印在淡青的天上,像瓷上的冰纹。长安静膊的跟在他后面送了出来。她的藏青长袖旗袍上有着浅黄的雏菊。她两手交握着,脸上现出稀有的柔和。世舫回过身来道:”姜小姐……’她隔得远远的站定了,只是垂着头。世舫微微鞠了一躬,转身就走了。长安觉得她是隔了相当的距离看这太阳里的庭院,从高楼上望下来,明晰,亲切,然而没有能力干涉,天井,树,曳着萧条的影子的两个人,没有话——不多的一点回忆,将来是要装在水晶瓶里双手捧着看的——她的最初也是最后的爱。芝寿直挺挺躺在床上,搁在肋骨上的两只手蜷曲着像宰了的鸡的脚爪。帐子吊起了一半。不分昼夜她不让他们给她放下帐子来。她怕。外面传进来说绢姑娘生了个小少爷。丫头丢下了热气腾腾的药罐子跑出去凑热闹了,敞着房门,一阵风吹了进来,帐钩豁朗朗乱摇,帐子自动地放了下来,然而芝寿不再抗议了。她的头向右一歪,滚到枕头外面去。她并没有死——又挨了半个月光景才死的。绢姑娘扶了正,做了芝寿的替身。扶了正不上一年就吞了生鸦片自杀了。长白不敢再娶了,只在妓院里走走。长安更是早就断了结婚的念头。   七巧似睡非睡横在烟铺上。三十年来她戴着黄金的枷。她用那沉重的枷角劈杀了几个人,没死的也送了半条命。她知道她儿子女儿恨毒了她,她婆家的人恨她,她娘家的人恨她。她摸索着腕上的翠玉镯子,徐徐将那镯子顺着骨瘦如柴的手臂往上推,一直推到腋下。她自己也不能相信她年轻的时候有过滚圆的胳膊。就连出了嫁之后几年,镯子里也只塞得进一条洋绉手帕。十八九岁做姑娘的时候,高高挽起了大镶大滚的蓝夏布衫袖,露出一双雪白的手腕,上街买菜去。喜欢她的有肉店里的朝禄,她哥哥的结拜弟兄丁玉根,张少泉,还有沈裁缝的儿子。喜欢她,也许只是喜欢跟她开开玩笑,然而如果她挑中了他们之中的一个,往后日子久了,生了孩子,男人多少对她有点真心。七巧挪了挪头底下的荷叶边小洋枕,凑上脸去揉擦了一下,那一面的一滴眼泪她就懒怠去揩拭,由它挂在腮上,渐渐自己干了。   七巧过世以后,长安和长白分了家搬出来住。七巧的女儿是不难解决她自己的问题的。谣言说她和一个男子在街上一同走,停在摊子跟前,他为她买了一双吊袜带。也许她用的是她自己的钱,可是无论如何是由男子的袋里掏出来的。……当然这不过是谣言。三十年前的月亮早已沉了下去,三十年前的人也死了,然而三十年前的故事还没完——完不了。     【宇慧编后按:张爱玲(1921-1995),原名张瑛,出身名门,因此你可以从她的作品里找到繁华将尽、满目苍桑的味道。《金锁记》是张爱玲最出色的中篇小说,远比她更有名气的《倾城之恋》成熟深刻。四十年代,傅雷曾称它为“张女士截至目前为止的最完满之作,颇有《猎人日记》中某些故事的风味,至少也该列为我们文坛最美的收获之一”(迅雨《论张爱玲的小说》,载1944年5月《万象》杂志);三十几年后,美国学者夏志清则推之为“中国从古以来最伟大的中篇小说。”就我看来,这个说法并不过誉。   此文原载于:BBS水木清华站;宇慧文学视界编辑整理】
骆驼祥子一
我们所要介绍的是祥子,不是骆驼,因为“骆驼”只是个外号;那么,我们就先说祥 子,随手儿把骆驼与祥子那点关系说过去,也就算了。
北平的洋车夫有许多派:年轻力壮,腿脚灵利的,讲究赁漂亮的车,拉“整天儿”,爱 什么时候出车与收车都有自由;拉出车来,在固定的“车口”①或宅门一放,专等坐快车的 主儿;弄好了,也许一下子弄个一块两块的;碰巧了,也许白耗一天,连“车份儿”也没着 落,但也不在乎。这一派哥儿们的希望大概有两个:或是拉包车;或是自己买上辆车,有了 自己的车,再去拉包月或散座就没大关系了,反正车是自己的。
比这一派岁数稍大的,或因身体的关系而跑得稍差点劲的,或因家庭的关系而不敢白耗 一天的,大概就多数的拉八成新的车;人与车都有相当的漂亮,所以在要价儿的时候也还能 保持住相当的尊严。这派的车夫,也许拉“整天”,也许拉“半天”。在后者的情形下,因 为还有相当的精气神,所以无论冬天
夏天总是“拉晚儿”②。夜间,当然比白天需要更多的 留神与本事;钱自然也多挣一些。
年纪在四十以上,二十以下的,恐怕就不易在前两派里有个地位了。他们的车破,又不 敢“拉晚儿”,所以只能早早的出车,希望能从清晨转到午后三四点钟,拉出“车份儿”和 自己的嚼谷①。他们的车破,跑得慢,所以得多走路,少要钱。到瓜市,果市,菜市,去拉 货物,都是他们;钱少,可是无须快跑呢。
在这里,二十岁以下的——有的从十一二岁就干这行儿——很少能到二十岁以后改变成 漂亮的车夫的,因为在
幼年受了伤,很难健壮起来。他们也许拉一辈子洋车,而一辈子连拉 车也没出过风头。那四十以上的人,有的是已拉了十年八年的车,筋肉的衰损使他们甘居人 后,他们渐渐知道早晚是一个跟头会死在马路上。他们的拉车姿式,讲价时的随机应变,走 路的抄近绕远,都足以使他们想起过去的光荣,而用鼻翅儿扇着那些后起之辈。可是这点光 荣丝毫不能减少将来的黑暗,他们自己也因此在擦着汗的时节常常微叹。不过,以他们比较 另一些四十上下岁的车夫,他们还似乎没有苦到了家。这一些是以前决没想到自己能与洋车 发生关系,而到了生和死的界限已经不甚分明,才抄起车把来的。被撤差的巡警或校役,把 本钱吃光的小贩,或是失业的工匠,到了卖无可卖,当无可当的时候,咬着牙,含着泪,上 了这条到死亡之路。这些人,生命最鲜壮的时期已经卖掉,现在再把窝蜒头变成的血汗滴在 马路上。没有力气,没有经验,没有朋友,就是在同行的当中也得不到好气儿。他们拉最破 的车,皮带不定一天泄多少次气;一边拉着人还得一边儿央求人家原谅,虽然十五个大铜子 儿已经算是甜买卖。
此外,因环境与知识的特异,又使一部分车夫另成派别。生于西苑海甸的自然以走西 山,燕京,清华,较比方便;同样,在安定门外的走清河,北苑;在永定门外的走南苑…… 这是跑长趟的,不愿拉零座;因为拉一趟便是一趟,不屑于三五个铜子的穷凑了。可是他们 还不如东交民巷的车夫的气儿长,这些专拉洋买卖①的讲究一气儿由交民巷拉到玉泉山,颐 和园或西山。气长也还算小事,一般车夫万不能争这项生意的原因,大半还是因为这些吃洋 饭的有点与众不同的知识,他们会说外国话。英国兵,法国兵,所说的万寿山,雍和宫, “八大胡同”,他们都晓得。他们自己有一套外国话,不传授给别人。他们的跑法也特别, 四六步儿不快不慢,低着头,目不旁视的,贴着马路边儿走,带出与世无争,而自有专长的 神气。因为拉着洋人,他们可以不穿号坎,而一律的是长袖小白褂,白的或黑的裤子,裤筒 特别肥,脚腕上系着细带;脚上是宽双脸千层底青布鞋;干净,利落,神气。一见这样的服 装,别的车夫不会再过来争座与赛车,他们似乎是属于另一行业的。
有了这点简单的分析,我们再说祥子的地位,就象说——我们希望——一盘机器上的某 种钉子那么准确了。祥子,在与“骆驼”这个外号发生关系以前,是个较比有自由的洋车 夫,这就是说,他是属于年轻力壮,而且自己有车的那一类:自己的车,自己的生活,都在 自己手里,高等车夫。这可绝不是件容易的事。一年,二年,至少有三四年;一滴汗,两滴 汗,不知道多少万滴汗,才挣出那辆车。从风里雨里的咬牙,从饭里茶里的自苦,才赚出那 辆车。那辆车是他的一切挣扎与困苦的总结果与报酬,象身经百战的武士的一颗徽章。在他 赁人家的车的时候,他从早到晚,由东到西,由南到北,象被人家抽着转的陀螺;他没有自 己。可是在这种旋转之中,他的眼并没有花,心并没有乱,他老想着远远的一辆车,可以使 他自由,独立,象自己的手脚的那么一辆车。有了自己的车,他可以不再受拴车的人们的 气,也无须敷衍别人;有自己的力气与洋车,睁开眼就可以有饭吃。
他不怕吃苦,也没有一般洋车夫的可以原谅而不便效法的恶习,他的聪明和努力都足以 使他的志愿成为事实。假若他的环境好一些,或多受着点教育,他一定不会落在“胶皮团” ①里,而且无论是干什么,他总不会辜负了他的机会。不幸,他必须拉洋车;好,在这个营 生里他也证明出他的能力与聪明。他仿佛就是在
地狱里也能作个好鬼似的。生长在乡间,失 去了父母与几亩薄田,十八岁的时候便跑到城里来。带着乡间小伙子的足壮与诚实,凡是以 卖力气就能吃饭的事他几乎全作过了。可是,不久他就看出来,拉车是件更容易挣钱的事; 作别的苦工,收入是有限的;拉车多着一些变化与机会,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与地点就会遇到 一些多于所希望的报酬。自然,他也晓得这样的机遇不完全出于偶然,而必须人与车都得漂 亮精神,有货可卖才能遇到识货的人。想了一想,他相信自己有那个资格:他有力气,年纪 正轻;所差的是他还没有跑过,与不敢一上手就拉漂亮的车。但这不是不能胜过的困难,有 他的身体与力气作基础,他只要试验个十天半月的,就一定能跑得有个样子,然后去赁辆新 车,说不定很快的就能拉上包车,然后省吃俭用的一年二年,即使是三四年,他必能自己打 上一辆车,顶漂亮的车!看着自己的青年的肌肉,他以为这只是时间的问题,这是必能达到 的一个志愿与目的,绝不是梦想!
他的身量与筋肉都发展到年岁前边去;二十来的岁,他已经很大很高,虽然肢体还没被 年月铸成一定的格局,可是已经象个成人了——一个脸上身上都带出天真淘气的样子的大 人。看着那高等的车夫,他计划着怎样杀进他的腰①去,好更显出他的铁扇面似的胸,与直 硬的背;扭头看看自己的肩,多么宽,多么威严!杀好了腰,再穿上肥腿的白裤,裤脚用鸡 肠子带儿系住,露出那对“出号”的大脚!是的,他无疑的可以成为最出色的车夫;傻子似 的他自己笑了。他没有什么模样,使他可爱的是脸上的精神。头不很大,圆眼,肉鼻子,两 条眉很短很粗,头上永远剃得发亮。腮上没有多余的肉,脖子可是几乎与头一边儿②粗;脸 上永远红扑扑的,特别亮的是颧骨与右耳之间一块不小的疤——小时候在树下睡觉,被驴啃 了一口。他不甚注意他的模样,他爱自己的脸正如同他爱自己的身体,都那么结实硬棒;他 把脸仿佛算在四肢之内,只要硬棒就好。是的,到城里以后,他还能头朝下,倒着立半天。 这样立着,他觉得,他就很象一棵树,上下没有一个地方不挺脱的。
他确乎有点象一棵树,坚壮,沉默,而又有生气。他有自己的打算,有些心眼,但不好 向别人讲论。在洋车夫里,个人的委屈与困难是公众的话料,“车口儿”上,小
茶馆中,大 杂院里,每人报告着形容着或吵嚷着自己的事,而后这些事成为大家的财产,象民歌似的由 一处传到一处。祥子是乡下人,口齿没有城里人那么灵便;设若口齿灵利是出于天才,他天 生来的不愿多说话,所以也不愿学着城里人的贫嘴恶舌。他的事他知道,不喜欢和别人讨 论。因为嘴常闲着,所以他有工夫去思想,他的眼仿佛是老看着自己的心。只要他的主意打 定,他便随着心中所开开的那条路儿走;假若走不通的话,他能一两天不出一声,咬着牙, 好似咬着自己的心!他决定去拉车,就拉车去了。赁了辆破车,他先练练腿。第一天没拉着 什么钱。第二天的生意不错,可是躺了两天,他的脚脖子肿得象两条瓠子似的,再也抬不起 来。他忍受着,不管是怎样的疼痛。他知道这是不可避免的事,这是拉车必须经过的一关。 非过了这一关,他不能放胆的去跑。
脚好了之后,他敢跑了。这使他非常的痛快,因为别的没有什么可怕的了:地名他很熟 习,即使有时候绕点远也没大关系,好在自己有的是力气。拉车的方法,以他干过的那些 推,拉,扛,挑的经验来领会,也不算十分难。况且他有他的主意:多留神,少争胜,大概 总不会出了毛病。至于讲价争座,他的嘴慢气盛,弄不过那些老油子们。知道这个短处,他 干脆不大到“车口儿”上去;哪里没车,他放在哪里。在这僻静的地点,他可以从容的讲 价,而且有时候不肯要价,只说声:“坐上吧,瞧着给!”他的样子是那么诚实,脸上是那 么简单可爱,人们好象只好信任他,不敢想这个傻大个子是会敲人的。即使人们疑心,也只 能怀疑他是新到城里来的乡下老儿,大概不认识路,所以讲不出价钱来。及至人们问到, “认识呀?”他就又象装傻,又象耍俏的那么一笑,使人们不知怎样才好。
两三个星期的工夫,他把腿溜出来了。他晓得自己的跑法很好看。跑法是车夫的能力与 资格的证据。那撇着脚,象一对蒲扇在地上扇乎的,无疑的是刚由乡间上来的新手。那头低 得很深,双脚蹭地,跑和走的速度差不多,而颇有跑的表示的,是那些五十岁以上的老者 们。那经验十足而没什么力气的却另有一种方法:胸向内含,度数很深;腿抬得很高;一走 一探头;这样,他们就带出跑得很用力的样子,而在事实上一点也不比别人快;他们仗着 “作派”去维持自己的尊严。祥子当然决不采取这几种姿态。他的腿长步大,腰里非常的 稳,跑起来没有多少响声,步步都有些伸缩,车把不动,使座儿觉到安全,舒服。说站住, 不论在跑得多么快的时候,大脚在地上轻蹭两蹭,就站住了;他的力气似乎能达到车的各部 分。脊背微俯,双手松松拢住车把,他活动,利落,准确;看不出急促而跑得很快,快而没 有危险。就是在拉包车的里面,这也得算很名贵的。
他换了新车。从一换车那天,他就打听明白了,象他赁的那辆——弓子软,铜活地道, 雨布大帘,双灯,细脖大铜喇叭——值一百出头;若是漆工与铜活含忽一点呢,一百元便可 以打住。大概的说吧,他只要有一百块钱,就能弄一辆车。猛然一想,一天要是能剩一角的 话,一百元就是一千天,一千天!把一千天堆到一块,他几乎算不过来这该有多么远。但 是,他下了决心,一千天,一万天也好,他得买车!第一步他应当,他想好了,去拉包车。 遇上交际多,饭局①多的主儿②,平均一月有上十来个饭局,他就可以白落两三块的车饭 钱。加上他每月再省出个块儿八角的,也许是三头五块的,一年就能剩起五六十块!这样, 他的希望就近便多多了。他不吃烟,不喝酒,不赌钱,没有任何嗜好,没有家庭的累赘,只 要他自己肯咬牙,事儿就没有个不成。他对自己起下了誓,一年半的工夫,他——祥子—— 非打成自己的车不可!是现打的,不要旧车见过新的。
他真拉上了包月。可是,事实并不完全帮助希望。不错,他确是咬了牙,但是到了一年 半他并没还上那个愿。包车确是拉上了,而且谨慎小心的看着事情;不幸,世上的事并不是 一面儿的。他自管小心他的,东家并不因此就不辞他;不定是三两个月,还是十天八天,吹 ③了!他得另去找事。自然,他得一边儿找事,还得一边儿拉散座;骑马找马,他不能闲起 来。在这种时节,他常常闹错儿。他还强打着精神,不专为混一天的嚼谷,而且要继续着积 储买车的钱。可是强打精神永远不是件妥当的事:拉起车来,他不能专心一志的跑,好象老 想着些什么,越想便越害怕,越气不平。假若老这么下去,几时才能买上车呢?为什么这样 呢?难道自己还算个不要强的?在这么乱想的时候,他忘了素日的谨慎。皮轮子上了碎铜烂 磁片,放了炮;只好收车。更严重一些的,有时候碰了行人,甚至有一次因急于挤过去而把 车轴盖碰丢了。设若他是拉着包车,这些错儿绝不能发生;一搁下了事,他心中不痛快,便 有点楞头磕脑的。碰坏了车,自然要赔钱;这更使他焦躁,火上加了油;为怕惹出更大的 祸,他有时候懊睡一整天。及至睁开眼,一天的工夫已白白过去,他又后悔,自恨。还有 呢,在这种时期,他越着急便越自苦,吃喝越没规则;他以为自己是铁作的,可是敢情他也 会病。病了,他舍不得钱去买药,自己硬挺着;结果,病越来越重,不但得买药,而且得一 气儿休息好几天。这些个困难,使他更咬牙努力,可是买车的钱数一点不因此而加快的凑 足。整整的三年,他凑足了一百块钱!
他不能再等了。原来的计划是买辆最完全最新式最可心的车,现在只好按着一百块钱说 了。不能再等;万一出点什么事再丢失几块呢!恰巧有辆刚打好的车(定作而没钱取货的) 跟他所期望的车差不甚多;本来值一百多,可是因为定钱放弃了,车铺愿意少要一点。祥子 的脸通红,手哆嗦着,拍出九十六块钱来:“我要这辆车!”铺主打算挤到个整数,说了不 知多少话,把他的车拉出去又拉进来,支开棚子,又放下,按按喇叭,每一个动作都伴着一 大串最好的形容词;最后还在钢轮条上踢了两脚,“听听声儿吧,铃铛似的!拉去吧,你就 是把车拉碎了,要是钢条软了一根,你拿回来,把它摔在我脸上!一百块,少一分咱们 吹!”祥子把钱又数了一遍:“我要这辆车,九十六!”铺主知道是遇见了一个心眼的人, 看看钱,看看祥子,叹了口气:“交个朋友,车算你的了;保六个月:除非你把大箱碰碎, 我都白给修理;保单,拿着!”
祥子的手哆嗦得更厉害了,揣起保单,拉起车,几乎要哭出来。拉到个僻静地方,细细 端详自己的车,在漆板上试着照照自己的脸!越看越可爱,就是那不尽合自己的理想的地方 也都可以原谅了,因为已经是自己的车了。把车看得似乎暂时可以休息会儿了,他坐在了水 簸箕的新脚垫儿上,看着车把上的发亮的黄铜喇叭。他忽然想起来,今年是二十二岁。因为 父母死得早,他忘了生日是在哪一天。自从到城里来,他没过一次生日。好吧,今天买上了 新车,就算是生日吧,人的也是车的,好记,而且车既是自己的心血,简直没什么不可以把 人与车算在一块的地方。
怎样过这个“双寿”呢?祥子有主意:头一个买卖必须拉个穿得体面的人,绝对不能是 个女的。最好是拉到前门,其次是东安市场。拉到了,他应当在最好的饭摊上吃顿饭,如热 烧饼夹爆羊肉之类的东西。吃完,有好买卖呢就再拉一两个;没有呢,就收车;这是生日!
自从有了这辆车,他的生活过得越来越起劲了。拉包月也好,拉散座也好,他天天用不 着为“车份儿”着急,拉多少钱全是自己的。心里舒服,对人就更和气,买卖也就更顺心。 拉了半年,他的希望更大了:照这样下去,干上二年,至多二年,他就又可以买辆车,一 辆,两辆……他也可以开车厂子了!
可是,希望多半落空,祥子的也非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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