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腊八过后,杆子拉到薛岗,一盘就是三天。薛岗是一个富裕的围子,主要的地主都姓薛,和薛正礼是一个祖先。薛岗离茨园只有四里。茨园是一个曾经富裕过而现在没落了的围子,薛正礼的家就住在这围子里边。有一天晚饭时候,薛正礼带着陶菊生同赵狮子回家吃饭,说干娘和干奶都盼望看看菊生。干老子的家住在一座壮观的大宅子旁边,房子很矮小,没有院落。干奶正坐在锅台前忙着烧火,于娘的腰间系一条蓝围裙,站立在案板的跟前擀面。一看见薛正礼把菊生带进来,她们又吃惊,又喜欢,登时间手忙脚乱。虽然有一盏昏黄的菜油灯挂在案板里边的被烟气熏得黑古出律①的土墙上,加上从灶门口冒出的橙红火光,这屋中的光线仍然很暗。赵狮子把菊生带到案板跟前,笑着说:

  ①河南人的口语中常用的一个形容词。它的词根是黑,但不是很黑,而是暗黑。妙在黑字后加了“出律的”三个陪衬字,将黑的程度减轻了。在元曲中就有这个形容词,可见它已经流传几百年了。

  “二嫂,看你这个干儿子好看不好看?”他又瞧着菊生说:“娃儿,快给你干娘鞠躬。”

  干娘赶快把灯光儿拨大,眉笑颜开地把菊生通身上下打量一遍,点着头说:“果然不错,我以为你们骗我哩!”她随即用围裙擦一下手,拉着菊生的胳膊一转,向跑过来的干奶说:“你看,妈,到底是好家孩子,看着多聪明,多排场!”

  “叫我看!叫我看!”干奶拉着菊生的另一只胳膊叫。“嗨!好,好,浓眉大眼睛!娃儿,你几岁了?”

  干老子坐在一张小桌旁,不说一句话,但显然心中也十分快活。赵狮子坐在锅台前替干奶烧锅,趁机会把领扣解开,凑近火光捉虱子。干奶正噜噜囌囌地同菊生说闲话,回头看见锅台门冒出来很高火头,就赶快撇下菊生,跑到赵狮子旁边说:

  “狮子娃,快给我爬开,让我来烧!”

  赵狮子仰起脸孔嘻嘻地笑着说:“我替替你老,我冬天最爱烧火。”

  “不行!你个死科子不知道柴‘金贵’①,恨不得用桑叉②往里填!”

  ①“金贵”就是贵重。

  ②农民所用的一种叉子用小桑树捏成的,叫做“桑叉”,这种叉比较大。

  赵狮子虽然顽皮,也不得不把位置让出来,蹲在一旁专心逮虱。他噶嘣一声用指甲挤死一个“老母猪”①,抬起头向干娘催促说:

  ①又肥又大的虱子。

  “二嫂,你快点儿擀,我的肠子里咕噜噜响了!”

  “娃儿,你坐下,”干娘对菊生说,“坐在小椅上歇歇腿。你一定也饿了吧?”

  “不饿。”菊生回答说,坐到干老子对面的小椅上。

  “看,我们这窄房浅屋,”干娘一面擀面一面说,“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过后你别要笑话呀!”

  为了薛正礼轻易不在家吃饭,尤其为了菊生是一个初来的好家客人,干娘特别收拾了四个碟子,其中有一碟是葱花炒蛋。吃过饭,薛正礼同赵狮子因为有事出去了一袋烟工夫,把菊生留在家里。干娘一面洗碗刷锅,一面同菊生叙家常。干奶坐在锅台前抱着火罐静静地吸烟袋,偶尔也插入一句半句。

  “你干老子是个好人,”干娘说,“因为年光太坏,逼得他非胜不可。你跟着他不是一朝半日,他的性子你总晓得。”

  菊生说:“二伯为人很正直,忠厚。”

  “前儿他回家来,他说你劝过他离开杆子。娃儿,你可是真劝过你干老子?”

  这事情过去很久了。有一次只有薛正礼同菊生在屋里,他替薛正礼写一封向老百姓催款的信;信写过后,干老子忽然问他:

  “菊生,你说干蹚将好不好?”

  菊生很直爽地说:“不好。当蹚将很少有好的结果。”

  “可是不蹚也不行,事情都是逼的!”干老子叹口气,摇摇脑袋。

  菊生很动感情地说:“二伯,你再干一个时期不干好不好?”

  “我也想再蹚一个时期赶快洗手,就怕洗了手不能够安安稳稳地住在家里。”

  “那么就收抚了到别处去混。混军队是有前途的,当蹚将不会有好的下场。”

  “我也常这样想……”

  这一次谈话之后,陶菊生没有同他的干老子再谈过这类问题。如今经干娘这一问,他才晓得薛正礼确实有洗手的意思,便回答说:

  “嗯,我劝二伯以后混军队,比较有前途。”

  干娘停止工作说:“娃儿,你是喝过墨水的,心里像一面镜子!你以后常劝你干老子,早洗手早好,早洗手早好!只要你干老子有好结果,我一辈子忘不了你!”干娘的感情很激动,忽然拉起围裙角沾一下眼睛,接着又说:“去年他开始下水的时候,我同你干奶哭过好多回。可是这个人一钢①,那个人一钢,非把他钢上梁山不可。穷人家的小伙们想要他领着头儿干,拼命烧火;几个有钱有地的自家屋里为着想要他遮风挡寒,也黑的白儿的烧火……”

  ①动词,激功的意思。语源是将铁器加钢。

  “哼哼,硬是往崖里推!”干奶恨恨地插了一句。

  “照,照,他们死哩活哩把你干老子推下崖去!”干娘深深地叹口气,放缓了调子说:“常言道‘饿死莫做贼,屈死莫告状’,如今你干老子当了蹚将,一辈子别想洗干净,以后的日子怎好呵!”

  干奶说:“都怨赵狮子那个死科子,他去年烧的顶凶!他自己是一个没有尾巴的鹌鹑……”

  干娘立刻截断了干奶的话头,问菊生:“我问你,娃儿,听说赵狮子打死他二舅的时候你在场?”

  菊生回答说:“我跟在狮子叔背后。我到现在还不明白狮子叔为啥打死他舅舅全家。”

  “还不是为他妈报仇!”干奶叹息说。“狮子的性子太暴啦,为妈报仇是应该的,就是做得太过火,叫死的人在九泉之下也不会喜欢。”

  他们告诉菊生,说狮子的父亲死得很早,没留下一点家产,母亲只好带着狮子回到娘家住。狮子的舅们因为抽大烟没有钱,把狮子的母亲卖了。狮子的母亲要守节,哭了三天三夜,撇下小狮子(那时他只有五岁)跳井死了。

  “噢,原来如此!”菊生肚里叫。他虽然也觉得赵狮子做得过火,但越发同情他了。

  薛正礼和赵狮子从外边回来了,背后跟着一大群大人和孩于,都是来看望菊生的。看菊生的闲杂人拥挤在门口,露着善良的笑容,看得陶菊生怪难为情。幸而薛正礼没有多停,带着他回薛岗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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