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卜绣文终于知道了自己的财产状况。说实话,姜娅是很报效主人的,她最大限度地保全了卜绣文的资产,使卜绣文还有维持基本生活的费用。姜娅如同一个坚守阵地的士兵。与匡宗元周旋到了最后一分钟。但是,她还年轻,她不可能为卜绣文殉葬,她还要为自己的前程设计出路。她考取了国外的深造机会,就要出国了。在同魏晓日商量之后,她战战兢兢地把真相同卜绣文做了详尽说明。

  魏晓日已经准备好了急救的药品。

  没想到,卜绣文听到噩耗后,纹丝不动。

  “我知道了。我想到了。谢谢你。”这是她说过的惟一的一句话。之后,她就有礼貌地和姜娅告别,然后沉沉地睡着了。

  魏晓日几乎怀疑那是一种浅昏迷。但是,不是。卜绣文是真正的睡眠。于是,他真的相信她已经千百次地设想过了这一切。她不过问,是因为她在生死相搏中,再无精力照料。当一切无可挽救之时,她泰然地接受了。

  也许一种生命的创造过程,比之任何一种财富,都更能驱动人的忘我与镇定。当卜绣文在一个长的不可思议的睡眠之后,重新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时候,恍若蚕的蜕皮,已成新人。她洗尽铅华,换上朴素的旧衣,沉稳安宁,如深潭之水,波澜不兴。

  卜绣文的人工受精顺利完成。

  魏晓日租下了南丁格尔竹东侧的小院,由薄香萍布置成简洁高雅的病房,并带着两个护土,专门负责卜绣文的休养生息,留下详尽的记录。

  魏晓日每天都来查房,并把情况向钟百行先生报告。先生也不时来探望。夏践石在妻子女儿入院,家遭破产的关头,不失一个男子汉的气概。居然在孩子和妻子面前都做得点水不漏,像袋鼠一样,既可负重又能跳跃奔走。真真沧海横流,才显出英雄本色。平日被卜绣文的风风火火所遮盖,现在才出演了一家之长的角色。

  卜绣文刚开始对这种静养式的生活,很不习惯。但她疲倦了,密集的打击和变更,使她的精神在高度长期的紧张之后,不可遏制地进入了松弛状态。困倦和身体的巨大变化很快征服了她,初期的日子,每天嗜睡。一睡解千愁。那个胚胎在她的睡眠中生长着,掠夺她身体的养分,一天比一天增大。

  对这个孩子——姑且把它称为孩子吧,不然叫它什么呢?在醒来的间歇,卜绣文的心里真是矛盾极了。她不能像一只下蛋的母鸡那样,把它做一个正常的鸡蛋看待,但她又强烈希望它是完全正常的。假如它本身就是一个怪胎,又怎能用它去救早早?她无时无刻不在感觉着它的存在,比一个初孕的少妇还要草木皆兵,却又在心里一万次对自己说:它不是一个人、只是一件东西,比如一个针管,一把草药……

  “魏医生,我的牙齿松动了……”卜绣文对前来查房的魏晓日说。

  “我已经在你的补品里加了钙。”魏晓日回答。

  “钙和牙有多大关系?有一个牙洞,我想看着牙医。”卜绣文不满。怀孕的女人通常脾气比较大。

  “那个孩子要夺取你身体里的钙,长它自己的骨头。所以你的牙齿就松动了……”魏晓日解释。

  “可我怀早早的时候,没这毛病啊?”卜绣文觉得医生在搪塞。

  “那时候你年轻。现在时间已经过了十三年。”魏晓日冷静地提醒她。

  “那就试试,你多给我加些钙吧。不然到这个孩于出生,也许我的下巴都掉下来了。”卜绣文担忧。

  “没有那么危险。但外力的补充只能帮一点忙,婴儿从母体获取养料,是生命的规则啊。”魏晓日平静地解释。

  卜绣文竟微笑了,为这个孩子的强健感到兴奋。她越虚弱,说明那个孩子的活力越强。她是在用自己的生命,养一株给女儿治病的仙草啊。

  日子一天天地向前进展。胎儿和夏早早的基因检测已经完成,它是一个女婴,骨髓配型结果相符。也就是说,夏早早和她仿佛孪生姐妹。

  钟百行先生十分满意。他为小院起了一个动听的名字,叫“玲珑居”。

  学者的满意真是和一般人大不同,他一反血玲珑方案刚开始施行时的事必躬亲,而是很少到小院来了。深知他秉性的魏晓日明白,这就是说明进展顺利。

  魏晓日现在比较平静了。一切进入轨道。他来查房,看着卜绣文一天天地臃肿起来,腰身如同黄果树瀑布般宽大,喷发着一种无精打采的懒洋洋的安详。面上出现蝴蝶癍,变得丑陋。

  “怎么样?”魏晓日走进玲珑居,问值下午班的薄护土。

  “一切如常。”薄护士正在配营养药,头也不抬地说。

  “昨天我离开时她有一点轻微的感冒,现在如何了?”魏晓日很关切地说。

  “哦,有这事?交班时没说啊,可能不要紧吧。我不知道她有什么感冒。”薄护士不在意地说。

  “她一连打了三个喷嚏。这就是受了寒凉的标志。”魏晓日耐心告诫。

  “唷,是吗?我今天早上一连打了五个喷嚏,怎么也没有人来关怀我一下呢?”薄护土悻悻地说着,把一粒红色的药丸掷进药杯。薄而软的胶囊,碰上塑料的杯沿,像粒小子弹,蹦出很远,落在地上,又窜了几窜,才跳入柜底。找不到了,就算找到也没法给病人吃了。薄香萍只好又从药瓶里拣出一粒。

  “是吗?要真是五个喷嚏,也要吃点药防治一下。”魏晓日认真地说。

  “我哪里有那么娇贵?打喷嚏,也许是我新交的男朋友在念叨我呢!”薄护土一边说,一边用眼的余光瞟着魏医生。

  “我是怕你得了感冒传染给病人。”魏晓日这样说着,抽出卜绣文的病历着起来,眉头忽高忽低,好像那是一部引人入胜的小说。

  薄护士把药配好,自说自话:“这么大的年纪了,还生孩子。够勇敢的了。”

  魏晓日翻看着一系列的化验单,应道:“是啊。”

  薄护士一撇嘴说:“我真担心你们这个计划,将来被人指控为一级谋杀罪。”

  魏晓日猛吃一惊,忙说:“嗨!小声点!你可不要乱说啊。”

  薄护土道:“我怎么是乱说?我只是为你们担心。主要,是为你担心。毕竟啦,这一切都是由你一手操作,钟先生并不亲临现场。万一出了什么事,你可说不清。”她的眼光变得忧郁而柔和,流露着深重的担忧。

  魏晓日思忖了一下说:“截止到目前,我们所作的一切都是治病救人,问心无愧。”

  薄护土想刚才魏晓日也不为自己子虚乌有勾勒出的男朋友吃醋,心里就很不受用。说:“是啊,我当护土这么多年,还从本一天像个老妈子似的,专门服侍着一个贵妇人。好像她生的是个皇太子。”

  魏晓日说:“这个婴儿真的是非常重要,也许将来要在医学史上留下一笔的。”说着,不再关切薄护土有何反应,径直进了卜绣文的病室。

  说是病室,其实是一套温暖洁净的卧房加客厅。到处都是藕荷色,魏晓日第一次走进来的时候,吃了一惊。

  “是你要求布置成这个颜色的吗?”他悄声问。

  “是啊。怎么,不喜欢?薄护土问我愿要什么颜色,说钟先生讲了,一切以我的爱好为准。我就挑了这个颜色。不好看吗?”卜绣文调皮地说。蝴蝶癍使她的面容发锈,但情绪却活泼得像个少妇。

  魏晓日叹了一口气,说:“好看是好看,但我得把我家的颜色改变一下了。”

  卜绣文翻着眼睛说:“为什么?藕荷色也不是你的专利。”

  魏晓日说:“那也得改。”

  卜绣文说:“我只要看到你,就觉得有希望。更不要说你的背后,还站着钟先生。”

  魏晓日苦笑了一下说:“你要更正一下。钟先生站在我的前头。”

  卜绣文把魏医生的查房,看做是一天内最有意思的节目。她会精心疏理了头发,穿上名牌的孕妇装,斜着身子倚靠在沙发上,既不使自己显得太膨胀,也毫不隐藏自己的肚子。一种女入对男人和病人对医生的双重反应,交替出现在卜绣文的脸庞上,很是有趣。

  “嗨!下午好?”又一天,魏晓日走进客厅,微笑着说。

  “还好。”卜绣文也回应以微笑。其实她今天感觉很不好,昏眩像浓雾一样笼罩着她的后脑。但是,她预备把这个症状放在最后说,因为魏晓日非常负责,一旦同他讲了此时的身体感受不良,他的注意力就全被病情的变化所吸引,立刻变得干巴巴,什么其他的情趣都没有了,开始马不停蹄地询问和检查。

  “我们来查一下胎位。”魏医生严肃地说。

  卜绣文很温顺地躺下了。她很喜欢“我们”这个词,有一种集体的感觉。暗暗寻思,“我们”里都包含什么呢?有她自己,这是没错的。还有魏医生,这也是没跑的。那么,包不包括肚里的孩子呢?应该是包括的了。因为它是主角,一切就是为它做的检查嘛!

  可是,卜绣文一直不想承认那个孩子是人。所以在脑海中,每当想到的时候,她不用“他”或是“她”来称呼,而只用“它”

  魏医生的手轻柔地推动卜绣文的腹部。那个胎儿感觉到了外力的抚弄,顽皮地弹动起来,角弓反张,然后潇洒地舒展,如同做了一个高难的体操运动。

  卜绣文感到剧烈的振荡,好像那个它在揪着自己的肝胆打秋千。

  “胎位还好。”魏晓日补充了一句:“生命力很强。”

  卜绣文不由自主地问了一句:“它是个男孩还是个女孩?”

  魏晓日答道:“是个女孩。‘”

  卜绣文愣了一下。她马上痛悔自己问了这个问题,从此,她就不能称它为“它”,而要称它为“她”了。

  卜绣文很想像往日一样,与魏医生谈谈文学艺术,历史哲学什么的。在自己的女儿面临着死亡的深渊,自己身体内又孕育着一个崭新的生命时,她对这些平日里很少想到的问题,有了格外多的感受和想说的话。可惜,今天脑袋不争气,痛得好像养了一万条长蛇,上下钻动,容不得她的闲情逸致。她只好拣最关切的问题说:“早早怎么样了?我太想她了。”

  “还好。”魏晓日说。

  “您对我说实话。”

  “这是实话。”魏晓日很坦白地说。夏早早的情况当然不能算好,但对一个自身难保的孕妇来说,你还能说什么?

  “我想看看她。”卜绣文鼓足了勇气,把昼思夜想的愿望说了。

  “这会使情况很复杂。”魏晓日沉吟着说:“你也不是不知道。”

  “我并不是为了得到您的允许。我是跟您商最,像个朋友那样。您知道,我现在这个情况,和所有过去的朋友都中断了来往,没有人能理解我的处境。”卜绣文苦恼地说。

  “我想孩子想得夜里睡不着觉。我对践石说,他总是劝我:你现在这个样子,能去看她吗?你不是已经跟孩子说你到外国去给她找药了吗?她充满希望地等着呢!她见到你,问药找回来了没有,你怎么回答她呢?再说你现在这么重的身子,她也懂事了,以后问你是生了一个小弟弟还是小妹妹,咱们可说什么好呢?所以,依我看,你就再忍忍吧。孩子和以前差不多,还好,你就放心吧。等你生了这个孩子,马上就能见到早早……他话是这么说,可我想孩子的劲一上来,心就痛得千孔百疮……魏医生,你说我可怎么办?

  卜绣文眼圈底下皮肤暗淡松弛,显得苍老与焦虑,肯定是一夜没睡。

  魏晓日沉吟了一会儿,说:“要不,你给早早打个电话。”

  卜绣文说:“这个念头在我心里翻滚了一百遍。只是怎么说,才能不引起孩子的怀疑?

  魏晓日说:“就说你在非洲,在埃塞俄比亚。”

  卜绣文颤抖的手指,激动电话键。这是一台造型像金字塔样的电话,数码嵌在机身里,浑然一体,好像一块古老的石砖。

  “我是夏早早。你是谁呀?”

  女儿的声音已经显得有些陌生,虽然更虚弱了,可有了一份属于更大孩子的矜持和冷静。

  “我是……妈妈呀……”卜绣文声音哽咽。

  “啊!妈妈!您在哪里啊?您什么时候回来的?您为什么不来看我?我太想您了……”巨大的惊喜使孩子用尽全力地喊叫起来,然后传来喘息。

  感觉得到,孩子的体质更差了。卜绣文热泪盈眶。

  “早早,我没有回来啊,我是在……埃塞俄比亚,给你打电话的……我再有几个月就可以见到你了,你可一定要好好地坚持着,等妈妈回来啊……我给你带了好药,就能把你的病治好了……”卜绣文紧紧地抓着电话听筒,好像那是孩子瘦弱的小胳膊。

  她的胸膛剧烈的起伏,泪水纵横。

  魏晓日谴责自己动了恻隐之心。依卜绣文现在的身体状况,是极不直激动的。他做了一个坚决的手势,要卜绣文立即停止谈话。

  “妈妈,您跟我说说埃塞俄比亚是什么样子的啊?我只知道它是在非洲……”夏早早在电话的那一边,请求着。她实在是渴望知道外面的世界。

  “是……啊……埃塞俄比亚是在非洲……靠着红海……有沙漠,仙人掌……”卜绣文拼命在脑海中搜寻着,上中学时地理老师讲授过的关于这个遥远国家的知识。

  “红海的海水是红的吗?”

  “啊……红海……水是什么颜色我们就不要去管它了……红海里有小鸭子在游泳……”卜绣文知道孩子是最喜欢鸭子的了。

  “鸭子的羽毛是红的吗?”

  “当然……”卜绣文想说当然不是红的了。但她就连这么一个小小的遗憾也不愿留给孩子,她急转话头,用快活的语调说:“……小鸭子的羽毛当然是红的了。”

  “那太好了,妈妈!您从埃塞俄比亚回来的时候,请一定给我带回红颜色的鸭子羽毛啊……”

  魏晓日作了一个不容商议的截断动作。

  卜绣文只得恋恋不舍地放下电话。

  “魏医生,谢谢你。谢谢你让我听到了女儿的声音。可是……不知怎么搞的,我的头更痛得不得了……”卜绣文脸肌僵硬,颜色非常难看。

  “你安静一下。我来给你检查。”魏晓日淡淡地说。他不是不着急,但病人越是紧张,医生越是要冷静。

  他给卜绣文听了心脏,查了血压。一直担忧的危险的情况,果真出现了。卜绣文的状态急转而下,高龄产妇最可怕的子痫,如同一只凶残的野兽,在不远处露出了犄角。

  “怎么样?”卜绣文紧张地问。她也敏感地察觉到医生的异样。她不能出意外,在自己的身上有两条命。不,是三条命。

  “还好。”魏医生依旧淡淡地说。

  卜绣文懊丧地垂下眼睑说:“你不说实话。医生都说谎成性。什么时候问他病情,他早有一句话等在那里,就是——‘还好’。嗨!”

  “还好就是还好。”魏晓日也不多做解释,就告辞了。

  “对卜绣文的病情,今天一定要严密观察。”魏晓日开了一些对症处理的苏,对薄护士叮嘱了一声,就匆匆地走了。

  “哼!好像我们平日对卜绣文的病情,就没有严密观察似的!”薄护士一边忿忿不平地想着,一边还是手脚麻利地给卜绣文服了药。平心而论,她对夏早早一家还是蛮同情的,只是看不惯魏晓日如丧的焦急模样。

  魏晓日急找钟先生。师母说,钟先生飞机出诊刚回来,这会儿却不知哪里去了。师母连打了几个电话,熟人们也不知他的去向。卜绣文的情况出现变异,这是有关血玲珑计划的大问题。他做不得主,病情又不容耽搁,必须尽快做出决断。

  他开出了对症的药物。

  天渐渐暗下来。卜绣文头痛如裹,恍惚觉得自己就要死去。

  女儿的声音像涛声在耳边起伏不停。女儿的面容像花瓣一样在面前开放又合拢……她突然想到,要是自己突然死了,就再也见不到女儿……

  深夜,魏医生的对症药物开始起作用,卜绣文觉得好些了,挣扎着找到薄护士。

  “薄护士,您的这件衣服很好看,别致又大方,把脸蛋儿衬托得红扑扑了。”她竭力讨好者,由于大脑迟钝,技术显出拙劣。

  “哎呀,夫人,您这不是讥讽我吧?您见过多大的排场,哪里会把我这件衣眼看在眼里?再说,我们做护士的,一天包在白衣里。只有抽口衣领可以露出一点点花边。您哪里看得清呢!”薄护士很少受到表扬,很高兴地说。

  卜绣文扶着太阳穴说:“一件衣服好不好,第一并不在款式质地,我看在颜色。颜色是最鲜艳夺目的要素。打个比方吧,男人们常说‘女色’,其实就是指的女人的颜色。你的这件衣服,虽然我没看到全貌,但这颜色足以使人赏心悦目……”一番话,累得她气喘吁吁。

  不管这话是真是假。薄香萍听得很受用。这个高傲的女人,在向她表示讨好之意。

  “看您说的,我也是瞎猫碰上了死耗子。不过,再买衣服的时候,倒真要注意颜色了,也许还要请您参谋呢。”薄香萍谦虚地说。“卜绣文知道天下的女人没有不喜欢听恭维活的。尤其喜欢听比她强的女人的恭维活。她惨淡地说:”我哪里能给你参谋,今天还不知明天怎样呢。“薄香萍听她说得伤感,忙劝道:”钟先生为了您的病制订了详尽的方案,我虽不是知根知底,但依我想来,您的女儿该是有救的。“

  卜绣文叹了一口长长的气说:“但愿这样吧。”为了博得薄护士对自己的全面好感,她把血玲珑的方案细致讲了讲。

  她此时要征得薄护土的帮助,想让一个女人和你同心同德,最好的办法是和她共享一个秘密。

  薄香萍以前也知道计划的一部分。此刻看清了血玲珑的全貌,不由得心惊肉跳。

  她说:“我再给您查一下血压和心脏吧。”

  卜绣文乖乖地躺下了。

  平回检查完后,卜绣文总要习惯地问一句:“正常吗?”

  今天她没问。

  “想跟您商量个事,你得帮助我。”卜绣文疲倦地说。

  “您说吧。”薄护士此刻心情复杂,对面前这个苦命的女人很是同情。

  “您先说能不能帮我,我才能告诉您。要是您不肯帮我,那我还有什么说的意义呢?”纵是在病中,卜绣文也还是用商业谈判的技巧,欲擒故纵。

  “这事若是太难,超出了我的力量,我就是想帮,也帮不得你。”薄护士不吃这一套,给了个模棱两可的回答。

  “难是一点也不难。您什么事也不必做,只要像平日一样陪着我就行了。”卜绣文依计而行。

  薄护士的心被勾了起来,说:“既是这样,你说好了。我倒要听听是怎样一个忙?”

  卜绣文说:“我想见见我的女儿。”

  薄护士噎在那里。这要求不能说不合理。卜绣文的情形很不好,人在这种时候,极度想念自己的亲人。

  “可是……”薄护土沉吟着,卜绣文的一切行踪都得由钟先生和魏医生定,她一个小小护士,除了执行医嘱,实在是没法超越这个权力的。

  “……这个……”她继续沉吟着,不知该如何回答。

  卜绣文在谈判桌上练出的察言观色的本领,已入化境,虽然此刻大脑眩晕,还是判断不爽。知道薄护士正在犹豫,心想一定不能让她把这扇门关了。一定要趁她心思未定的时刻,把自己的一只脚插进门缝,这样才有希望。

  她在一张病脸上,极力布出和颜悦色,说:“我是在这里住院,并不是在这里坐监,您说是不是啊?”

  待薄护士不得不点点头之后,她接着说:“所以我是一个自由的人。别说我只是想去看一看我的女儿,就是我一去不回来,医生也是没有办法的。对不对?”

  薄护士点了点头。她知道这是实际情况,医院里有时会在病历上注明:“该病人自动出院”,就是指的病人自己决定不治了,扬长而去,医院的确是一点办法也没有的,当然了,也不必负责任。

  看到薄护士有些担忧的神情,卜绣文马上安定她说:“我当然不会那样了。”她困难地舔舔嘴唇,好像那里沾着药物的粉末。“但我实在是太想我的女儿了,要是不见她一面,我就六神无主,有一种世界末日的感觉……真的,我很怕。

  求求您了,让我到她的病房去看一眼,只一眼,我什么都不会对她说,。也不会让她看见我……只要能看她一眼,我就死而无憾了……“大滴大滴的泪珠沿着卜绣文铁青的脸颊下滑,把她的衣领都打湿了。”求求您了……“卜绣文扯着薄护士的白衣袖子,好像幼儿园里一个向阿姨要糖果的小朋友。

  薄护土的自尊心,获得了充分满足。这个骄傲的女人,终于匍匐在自己的脚下。满足之后,女人天生的同情心很快占了上风,她开始真心想帮助这个哭泣的女人。再说啦,病人这样不安宁,与病情也是极不相宜的。心病还得心药医,也许带她看看女儿,心情稳定了,她的身体状况也就好转,魏医生用了那么多的药,未能解决的问题,倒叫自己给治好了,魏医生没准会夸自己呢!

  这样想着,薄护土就说:“好了好了,夫人,快擦干了眼泪。您的身于这样重了,实在是禁不得折腾。今天我就斗胆做一回主,陪您回咱们的老医院,看着早早。不过,路上一定要小心,不要动了胎气。”

  “好好。我什么都听您的。”卜绣文感激涕零。

  二人缓缓地走出玲政居,坐上车,急驰而去。

  卜绣文身孕已重。又是冬季了。干枯的树叶在瑟瑟寒风中发出呜咽般的抖动声。

  卜绣文身着羊绒大衣,显得十分臃肿。头上裹着厚厚的披肩,只露出两只大而黑的眼睛,激动地望着车窗外逝过的景色。

  到了回春医院,血液病房熟识的护士。漠然地看了一眼卜绣文,全然认不出她了。只同薄香萍打则呼:“嘿?好久没看到你了,听说你在外边服侍一个特殊的病人,一定很轻松吧?做家庭护士是很占便宜的,活儿不累。人家还会很感谢,时常送你小东小西的,积少成多,也是一份收益。看来还是魏医生偏心你啊,以后再有这样的事,也要人家分摊才对。

  薄香萍说:“少嚼舌。我才不是魏医生挑去的,是钟先生亲自点的。哎,求你一事,”薄护士用手一指,“这是夏早早的一个远方亲戚,刚从国外回来。马上又要到外地去。趁换乘飞机的间隙;来看看夏早早、我知道现在不是探视时间,还请你高抬贵手,通融一下。”

  那护士说:“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用不着客气。你们先在这里等一下,我去看看那孩子干什么呢。”说着,走出护士岛。

  卜绣文感到自己的心剧烈跳动。她想。就要看到自己心肝宝贝的孩子了,啊!这并不太难啊,自己以前怎么就没想到!不知孩子是题还是醒?当然是醒着最好了,她可以叫薄护士同孩子说话,自己躲在外面听……又一想,不不,还是睡着了好。不要打搅了孩子的梦,让她睡一个好觉吧……

  正想着,那护土走了回来说:“夏早早已经睡着了。这孩子近来的情形不稳定,你们就在一旁看看就是了,千万不要把她惊醒。”

  卜绣文把头点得像鸡啄米。

  薄护士说:“瞧你千嘱咐万叮咛的,好像我也成了外人。

  你就放心好了!连我还信不过?“

  卜绣文和薄香萍在病房长长的甬道里,缓缓地走。

  夜已经深了,各房的病人都已炼了灯睡下,肃穆的黑暗笼罩着病区,只有走廊里的夜灯凄清地亮着,像是一条生命的航道。

  自打家中巨变,一是为了节省开支,另一方面也是为给孩子找个伴儿。夏践石让平早和一个住院多年,患白血病的少女,同住了一间病房、那个姑娘叫花鼓,此刻也睡得沉沉。

  房门无声地推开了,走廊里的灯光像冰冻的桔子汁,淡淡地弥散开。把希薄的光环打在孩子们的脸上。

  卜绣文站在门口,看到女儿蜷在雪白的被子里,纸片一样单薄。许久未见了。孩子靠输入别人的血,居然好像还长高了一点点。特别是她的五官。已渐渐长开,由很紧凑的娃娃脸,变成清秀的瓜子脸。有了少女娇美的轮廓。只是她更加苍白了,嘴唇几乎毫无血色,雪花石膏一样,紧紧地闭合著。

  卜绣文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指,想触摸孩子光滑的额头和柔软的头发,她还想吻吻她的嘴唇,用自身的温度温暖她的梦乡……

  卜绣文刚想俯下身,薄护士拉了她一把,响怪地说:“不要吵醒了孩子。”

  卜绣文伸在半空的手,就乖乖地缩回了。

  “让我把她的手放回被子里吧。”卜绣文可怜巴巴地哀求着。

  夏早早的一只胳膊露在被子外面,蜡一样。

  薄护土心想,这样呆下去,不定卜绣文还会提出什么要求,就说:“那你就放吧。只是我们马上要走了。”

  卜绣文如遇大赦,赶紧扑上前去,轻轻地轻轻地把孩子的手托起来。一丝一丝地往被子里移动,仿佛一件玉雕。

  夏早早微微动了一下。

  薄护主转身走了。

  卜绣文倒退着挪出了门,眼睛痛得要滴出血来。

  刚一出门,卜绣文就倚靠在走廊冰冷的墙壁上,面色如纸。

  “你怎么了?”薄护士吃了一惊。

  “我……还好……我们回去吧……谢谢您……”卜绣文挣扎着说。

  薄护士不敢怠慢,架着卜绣文就往外走。

  “唷!夏早早的这位远方亲戚这是怎么了?我看孩子的病一时半会倒还没有什么,只是亲戚本人的病倒要好好看看了。”值班护士说。

  “这我自会料理的。今天的事可别跟别人说啊,要不以后有了好事,我也不想着你了。”薄护土叮嘱道。“”放心吧。“值班护土应遵。目送着薄香萍和那个奇怪的女人走出大门,护上想起又该巡视病房了。

  她蹑手蹑脚地挨个病房查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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