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九九”八十一,穷汉娃子靠墙立,冻是冻不了,只害肚子饥。这是清风街从爷的爷的爷的手里就唱的谣。这个春上,村里的孩子们又唱着,我就觉得是在唱我。我把烂棉袄脱了,换上了一件薄毛衣和夹克,再不缩头缩脖的害冷,但肚子里有了个掏食虫,吃了这顿撵不及那顿,从巷子里走过,谁家蒸了米饭,谁家炝了葱花,全闻得出来。许多人家开始翻腾红薯窖、萝卜窖、土豆窖,将坏了的红薯挑出来,将长了根须的萝卜和生了芽的土豆弄净了须芽重新下窖。我家地窖里的红薯生了黑斑,我是统统取出来了,挑拣着好的在水盆里洗了要吃,将生了黑斑的红薯挖了黑斑再放进窖去。隔壁的来顺在门口的席上拿柿子拌炒熟的稻皮、大麦,准备晾干了磨炒面,他一直看着我挑拣红薯,说:“你到底不会过日子!”我说:“咋不会过日子?”他说:“你应该先吃生了黑斑的红薯呀!”我说:“那我吃到完都是吃坏的!”来顺他不理解我,他讲究会过日子呢,就是没吃过一顿稠饭。来顺又问我咋不见用柿子拌稻皮、大麦做炒面呢?我才不吃炒面,看见他吃炒面拉不下屎用棍棍掏,我都觉得难受。但来顺却在嘲笑我没媳妇没娃,他说:“我比不得你,我要养活四口人哩,你是一人吃饱全家都饱了!”我说:“麻雀!”他说:“麻雀?”来顺没听过《陈胜和吴广》,他就不晓得“麻雀难知鸿鹄之志”。

  我和哑巴歇过了正月十五,许多回家过年的打工人又背了铺盖去城里了,我们也往七里沟去。路过小河石桥,河滩的乱石窝里刨出的那两块席大的地上,庆金和他媳妇在下土豆种,见夏天义过来,庆金说:“爹,爹,种土豆不能施鸡粪是不是?”夏天义说:“鸡粪生刺草虫,会把土豆咬得坑坑洼洼的。你这能种几窝土豆?要种你到七里沟种么!”庆金说:“你又到七里沟呀,你身子能行吗?”夏天义说:“有哑巴和引生么,我只是指挥指挥。”夏天义说罢前边走了,庆金看着他爹的背影,对我说:“过了个年,我爹老多了。”淑贞说:“你没看你都老成啥啦?!”庆金的脸,黑黄黑黄的,他的肝从年前就隐隐地疼,一疼就得拿拳头顶住要歇半天。但庆金在叮咛我,在七里沟一定要照顾好他爹,能干的活就干,太累了就坚决得歇下。他说:“兄弟,你是好人,你要是不贪色,你就是清风街最好的人了!”我要反驳他,他塞给了我一根纸烟,把我的嘴堵住了。

  夏天义在七里沟真的抬不了石头了,也挖不动半崖上的土了,人一上到陡处腿就发颤。吃中午饭的时候,我们带的是冷馍冷红薯,以前他是擦擦手,拿起来就啃,啃毕了趴到沟底那股泉水边咯儿咯儿喝上一气。现在只吃下一个馍,就坐在那里看着我和哑巴吃了。他开始讲他年轻时如何一顿吃过六个红薯蒸馍,又如何能用肚皮就把横着的碌碡掀起来,骂我们不是个好农民,好农民就得吃得快,屙得快,也睡得快。我说:“你咋老讲你年轻的事?”我这话说得太硬,但夏天义没恼,直直地看着我,说:“我是老了?”我真是逞了能,说:“二叔,你爱钱不爱钱?”夏天义说:“屁话,谁不爱钱?我爱钱钱不爱我么。”我说:“俗话讲人老了三个特征:怕死爱钱没瞌睡。二叔是老了!人老了要服老,你就静静在这儿坐着,看我和哑巴抬石头!”夏天义说:“狗日的像你爹!”这是我跟夏天义以来,夏天义对我最大的夸奖。那一天里他是老老实实坐在一边看我们劳动的。可是到了三天后,他让瞎瞎的媳妇给他用麻袋片做了三层厚的护膝筒套在膝盖上,又跪着在石坝前垒石头,或者跪着用锄头扒拉从崖上挖下来的土。腿跪得时间久了,发木发麻,就又让我和哑巴给他捶揉,我们总捶揉不到地方,他又骂,自己四肢爬着到草棚前去吸卷烟。我笑他那个样子,说:“二叔呀,你撅了屁股瞪着眼,像一头老犟牛!”夏天义就不动了,半会儿才回过头来,说:“引生,你最近没见到俊奇?”我说:“我不欠电费,我见他干啥?哎,你咋突然问他呢?”夏天义说:“为啥不能问?拉石头去!”

  又一个早上,我刚刚起来走到中街染坊门口,西街牌楼下停着了一辆车,我还在疑惑这是不是中星或者夏风回来了,便见车上下来了六七个人,急急地跑,领头的是上善。跑过了西街那一排门面房,上善在敲王婶家的门,说:“羊娃,羊娃!”门开了一条缝,六七个人就冲了进去,立即王婶的儿子羊娃就被扭了胳膊架出来,羊娃在喊:“娘,娘!”王婶跑了出来,羊娃被塞进车里,车吼了一声开走了。王婶倒在地上哭,上善拍了拍手上的土,手又抄在了背后,直直地走过来。我说:“咋回事,咋回事,羊娃被谁抓走了?”上善说:“省城里公安局来的人,羊娃把人杀啦!”我吃了一惊,说:“弄错了吧,羊娃碕高的个子,他能杀人?”上善说:“人穷极了就残忍哩。他们三个打工的,年前要挣些钱回来,又没挣下钱,就半夜里到一户人家去偷盗,家里是老两口,被发觉了就灭人家的口……你猜抢了多少钱?”我说:“多少钱?”上善说:“二百元!二百元就要那小子的命了!你看见他被抓走了?”我说:“是你领的路么。”上善说:“我是村干部呀,公安人来了先寻我,我只能领路认个门呀!你要是村干部你领不领?”我说:“我不是村干部。”上善说:“记着,你要犯了法了,我也会领路去抓你的!”呸呸呸,我嫌他说话不吉利,朝天唾了几口。上善一走,我就往东街口跑,夏天义和哑巴已经在那里等我好久了。我说了羊娃在省城杀了人,刚才被省城公安局的人抓走了。哑巴一听就要去羊娃家,夏天义拉住了,说:“要不是七里沟,去年冬天你和羊娃就一块去省城了!”我说:“羊娃会不会被枪毙?”夏天义说:“他杀了人他不偿命?”我的脑子里就活动开了羊娃那颗梆子头,他被五花大绑了,跪在一个坑前,一支枪顶着后脑勺,叭的一声,就窝在坑里不动了。可怜的羊娃临去省城时还勾引了我和哑巴一块去,说省城里好活得很,干什么都能挣钱,没出息的才呆在农村哩。等他挣到一笔钱了,他就回来盖房子呀,给他娘镶牙呀。他娘满口的牙都掉了,吃啥都咬不动。可他怎么就去偷盗呢,偷盗被发觉了就让人家骂吧打吧,怎么能狠心就杀人呢?我说:“羊娃肯定没杀人,或许是另外两人动的手,他只是一块跟着去的罢了。”夏天义说:“一块去的,他动手不动手也是杀人犯!”我说:“他在清风街从没偷盗过呀?”夏天义说:“你以为省城里是天堂呀,钱就在地上拾呢?是农民就好好地在地里种庄稼,都往城里跑,这下看还跑不跑了?!”到了七里沟,一整天我都干活不踏实,脑子里还是羊娃,是羊娃那张柿饼脸,那颗梆子头,他架出门后喊他娘的声音,我估摸这是撞上羊娃的鬼了。人死了有鬼,人活着也有鬼,现在折磨我的是羊娃的鬼。夏天义骂我不好好干活,又骂我瓷脚笨手。我发呆着,说:“?”夏天义说:“说你的,卖啥瓷眼?”我破了嗓子地大喊,无数的羊娃头就哗地散开。但我的大喊使夏天义目瞪口呆,哑巴以为我在给夏天义发凶,怒发冲冠地要打我。夏天义把他拉住,说了一句:“他要犯病了吗?”我没有犯病,大喊之后我想哭,但我不能哭,就到沟底水泉里用冷水洗头,然后掏出手帕擦脸。我掏出的是白雪的那块小手帕,我又想起了白雪。一想起白雪,他羊娃的脑袋就彻底消失了。我现在要说的是,七里沟这地方真灵。到了天黑,我们准备收工,哑巴在那里尿哩,我也背过了身尿,一抬头,似乎看见了沟脑的梢林里有一个人,我立即感觉那人是白雪了!白雪怎么会在沟脑的梢林里,但我强烈地感觉那就是白雪!我就说:“二叔,你们先走吧,我去拉泡屎。”自个上了坡,钻到一块大石头背后去了。

  夏天义和哑巴先走了,走了百米远,夏天义却坐下来要等我。白雪真的是从沟脑的毛毛路上走下来了,夏天义揉着眼睛,问哑巴那是不是白雪,哑巴点了点头,夏天义就看我的动静。我那时也是糊涂了,全然不晓得夏天义会停下来等我,当我趴在了大石头后一眼一眼盯着白雪往下走,真的,我觉得她的脚下有了一朵云,她是踩了云从天上来的。白雪走过了大石头下边的斜路上,我“噢噢”叫了两声,白雪就站住了,前后左右地看,没有看见什么,一下子小跑起来了。夏天义便站起来,说:“白雪,白雪!”白雪说:“是二伯呀!你们还没回去呀?”夏天义说:“你咋从这儿走,到哪儿去了?”白雪说:“水库西沟的陈家寨有结婚的,我们给人家热闹了,我有娃,晚上得回来,就抄了近路。”夏天义说:“噢,谁家结婚?”白雪说:“姓陆的,二茬子婚。”夏天义说:“二茬子婚还请乐班呀!”让白雪和哑巴先往沟外走,他却上来到大石头后边了。我还趴在地上,裤子脱到了膝盖处。我的脸一下子烧起来了,哦哦着往起站,站起了又软下去,又站起拉好了裤子,不敢看夏天义的脸。夏天义说:“屙啦?”我说:“屙啦。”用脚踢了一下土,土盖住了一摊脏东西。夏天义竟然没有再说什么,转身往沟下走,我跟着他,就好像他用绳子拉着我走。

  到了村,我们照例都在夏天义家吃饭,但夏天义这一顿饭让我和哑巴在院里歇了,他亲自擀面条,亲自给我们捞,哑巴一碗,我一碗。哑巴高兴地端了饭碗蹴在门槛上吃,我是坐在台阶上,吃着吃着,碗底里却是一些草节。我不知道这草节是夏天义故意放的,我说:“二叔,碗里咋有草节呢?”坐在炕的二婶说:“胡说哩,你又不是牲畜,你叔给你碗里放草节呀?!”我头嗡地一下,觉得当顶裂了个缝,有气吱吱地往外冒,同时无数的羊娃的柿饼脸、梆子头就绕着我转。

  当天晚上我的病就犯了。这一次犯病不像以前犯病时那么急躁,心里像有一团火,总想喊,到处跑,若手里有杆枪了就去杀人。这一次是脸先浮肿,接着就遗三忘四。在路上遇见庆堂了,庆堂问我吃了没,我脸定得平平的,好像是没听见,惹得他就骂我。骂就骂吧,骂着也不疼。到丁霸槽的万宝酒楼上去看电视,眼睛睁着,人木头一样呆坐,丁霸槽把电视关了,我还坐在电视机前,眼睛睁着。夏天义包了一顿萝卜馅的饺子,要我吃,我就吃,他给我盛一碗,我吃一碗,盛两碗,吃两碗,盛过三碗了我还在吃,他疑惑地看着我,不给我盛了,我也不吃了。吃罢饭,二婶说:“这萝卜馅饺子好吃!”我说:“是萝卜馅?”从门槛上往起站,一颗饺子就从喉咙里又滚了出来,还是囫囵的。夏天义说:“引生你病了?”我说:“没病。”他说:“真的是病了!”领了我去大清堂。夏天义在前边走,我在后边走,脚抬得很高。文成看见了笑我,他从后面抱了我的腰,把我拧了个方向,我就又直直往前走。夏天义走了一会儿听见没了我的脚步声,回头一看,我是往回走去了,他就骂文成,又把我拉了往前走。夏天义让赵宏声好好给我看病,赵宏声把了脉,给了我三片膏药。夏天义说:“你怎么总是膏药?”赵宏声说:“他这病有一味药能治,但我不能开。”夏天义说:“啥药?”赵宏声没有说出口,在纸上写了,夏天义一看,脸色难看,牵着我又回蝎子尾了。赵宏声在纸上写了什么药?事后我才知道,他写了两个字:白雪。赵宏声是个好医生,他能认病却治不了病,他们都不肯给我治病。待到俊奇来夏天义家,看见了我,他说我这是丢了魂了。俊奇说这话,我是听到了,但没有吱声,继续听他和夏天义说话。夏天义说:“你咋知道引生是丢魂了?”俊奇说:“我娘以前给我说过她年轻时丢过魂,就是这样子。”夏天义说:“你娘也丢过魂?”俊奇说:“后来虎头崖澄昭师傅给她收了魂。”夏天义说:“还有这事,咋收的?”俊奇说:“拿一根红线缠在一颗鸡蛋上,然后把鸡蛋在灶火里烧,等鸡蛋烧成炭了吃下,再喊叫她的名,她应着,魂就回来了。”俊奇这么说着,我以为夏天义压根不肯信的,没想到夏天义却起身去取了红线和鸡蛋,真地在灶火口烧起来了。俊奇对我说:“你要吃炭鸡蛋的,一吃魂就回来了!”我说:“我魂常丢的。”俊奇说:“咋丢的?”我说:“我头上一冒气,我能看见我在我的面前站着。”俊奇说:“现在你看见你在什么地方站着?”我说:“现在我看不见。”俊奇说:“丢了。丢得不知道在什么地方了!”如果俊奇的话是对的,我的魂丢到哪儿去了呢?是在七里沟,还是让白雪带走了,还是夏天义羞辱了我,丢在了灶火口?但我不愿意让夏天义给我收魂,我顺门就走。俊奇说:“你不能走!你走就是行尸走肉!”不走就不走吧,我回坐在了厨房里。夏天义在灶火口烧鸡蛋,把鸡蛋烧成了炭,出奇的是红线却完好无缺,这使夏天义都目瞪口呆了。夏天义说:“真个怪了!引生,你到院门外去,我叫你得应着,然后回来吃这鸡蛋!”我站在了院门口。院门口站着一只公鸡,领着三只母鸡,公鸡的双翅扑撒着,走过来的神气像是村干部。夏天义说:“喂——引生!”我说:“哎!”夏天义说:“回来——喽!”我看见了白雪,我没回应。白雪是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提了捆粉条,哼哼叽叽的,猛地和我对面,眼睛就相互看了一下。眼睛是能说话的,那一瞬间里我们的眼睛在说:“哎!”“哎?”“哎……”“哎。”白雪是侧了身子走进了院里,把粉条要挂在堂屋门闩上,但没挂住,掉下来了。夏天义在说:“回来——喽!”我说:“让我挂。”夏天义粗声骂我:“引生,引生,你狗日的撮口了的不回应?!”白雪自己把粉条挂好了。我说:“你坐,喝水呀不?”夏天义走出了厨房,看见白雪把粉条挂在了堂屋门闩上,而我又拿了小板凳给白雪,就拿脚踢我的屁股,骂道:“你狗日的还要小命不?!滚!”把我赶出了院,也不让我吃烧鸡蛋了。

  我到底没吃烧鸡蛋,但我的魂又回来了。俊奇不明白我没吃烧鸡蛋,怎么魂又回来了?夏天义知道。我被赶出院有三个小时后,悄悄又返回到夏天义家,立在院里,听见夏天义和二婶在堂屋里说话。夏天义说:“唉,世事实在说不清,咱夏风不珍贵白雪,引生却对白雪心重么。”二婶说:“你劝劝白雪,给引生笑笑或者说些话,这没啥么,不舍白雪的啥么,又能治引生的病。”夏天义说:“这话我没法说。”就是夏天义这一句话,他得罪了我。我再也不去七里沟了。我没去七里沟,而且又做了一件最糊涂的事,这就直接导致了夏天义添了病,睡倒了三天。

  事情是这样的。乡政府的团干,还记得吧,就是结婚请村干部去上礼的那个团干,他后来竟然爱上了摄影。得知七里沟长出了个麦王,就来找我,说能不能把麦王给他,他照一张照片,绝对能照张可以获奖的照片哩。我说:“不能给你,你获奖呀与我们屁事?!”他说:“给你五元钱也不行?”我说:“不行。”他说:“那只照一下,照出来发表了也是给你们宣传呀!”我就领他去了土地神庙。麦穗吊得太高,他拍照不成,我们就把麦穗取了下来,放在地上照。照过了,我向他要钱,他却反悔不给。没见过这么耍赖的人,我当然和他争吵,街上的一只鸡却走进来将麦穗叼走了。当我拿了钱发现麦穗没了,出来看见鸡在街上把麦穗啄成了三截,我是吓坏了,团干也吓坏了。他到底鬼,又从别处弄来一穗麦吊在了空中,说:“不给夏天义说,他哪里会知道?”

  我是一辈子没哄过人的,这事我能不给夏天义说吗?但我又不敢对夏天义说。我把五元钱交给了书正媳妇的饭店,便每天给夏天义端一碗凉粉。端了第一碗去,夏天义说:“你不愿到七里沟去了,还给我买什么凉粉?!”我说:“谁说我不去七里沟了,我只是歇了几天么。”夏天义就高兴了,吃了那碗凉粉。一连三天他都吃了我端去的凉粉,还对人说:“狗日的还真孝顺!”

  但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哑巴不晓得怎么就知道这件事,给夏天义说了。我端了第四碗凉粉去,夏天义是坐在院子中的条凳上,条凳边放着一根竹棍。我说:“凉粉,二叔就好一口凉粉!”夏天义提起了竹棍就把凉粉碗打翻了,再提起来打在我的腿弯,我扑通就跪下了。我说:“你打我?”他吼道:“麦穗呢?你把我的麦穗呢?!”我心里说:“完了,完了!”竹棍就落在我的背上。他打我我不动,直到把我打得趴在了地上,嘴角碰出了血,他才不打了,喉咙咯儿咯儿一阵响,倒在了地上。

  夏天义是睡倒了三天,三天后才勉强下炕。我一直在伺候他,他也不理我。这期间,夏天智来看望过他,大婶三婶四婶来看望过他,他们劝说着夏天义,但没有骂我,只让我好好服侍着。夏家的所有晚辈都来看望过夏天义,始终没见白雪。

  白雪在开春后就开始联络剧团里的人。演员们已组织了七个乐班分布在全县,他们如小偷一样形成了各自的地盘,谁也不侵犯谁的势力范围,谁也不能为了竞争而恶意降低出场价。和白雪关系亲近的几个演员曾邀请白雪参加,但他们的地盘在县城关镇一带,白雪嫌离家太远,就寻找在清风街、西山湾、茶坊、青杨寨串乡的乐班,希望能入伙。这个乐班当然巴不得白雪加盟,甚至答应给她最高报酬。白雪就把孩子让四婶经管,四婶先有些不愿意,一是孩子小,白雪出去跑也辛苦,二是觉得自己的儿子在省城工作,七大八大的,媳妇却走乡串村为人吹吹唱唱,怕遭耻笑。夏天智却同意,他说这有啥丢人的,别人过他的红白喜丧,吹唱吹唱自己的秦腔,你是不知道唱戏的人不唱戏了有多难受,唱着自己舒坦了,还能挣钱么。四婶说能挣几个钱?夏风又不是缺钱的!夏天智就躁了,说你儿子有钱,这年前一走给白雪寄过一分还是给咱捎过一厘?他是瞎了心了,八成在省城又有了什么人,硬这样逼着白雪离婚呀!四婶还是心在儿子身上,说我养的狗我能不知道咬人不?他们有矛盾是实情,谁家又没个拌嘴怄气的,牙还咬舌头哩!他就是在省城有个相好的,那还不是跟你的秉性一样,我儿子不好,你年轻时就老实啦?他过一段时间了,或许能回心转意,哪里要真的离婚?!夏天智就不言语了。但白雪去乐班的主意已定,四婶还是管待了孩子,夏天智也不多出去转悠,特意买了一只奶羊,一日数次挤奶又生火热奶。

  常常是天一露明白雪就出门走了,直到晚上回来。夏天智总建议夏雨把摩托车给白雪,行走方便些,白雪坚决不要,说她不会骑,也不去学着骑的。每天早晨,夏天智起来得早,就仰着头看天,天要阴着,他就把伞放在门口,提醒白雪出门带上。每晚家人都睡了,院门给白雪留着,门环一响,四婶就敲她睡屋的窗子,说:“白雪你回来啦?”白雪说:“你还没睡呀?”四婶说:“回来这么晚的!你吃了没?”白雪说:“吃了。”四婶说:“我在电壶里灌了热水,你把脚泡泡暖和。”白雪心里暖和了,说:“娘,我在商店里给你定好了一件衣服,明日记着提醒我去取呀。”四婶说:“我要衣服进城呀?你也是烧包,挣了几个钱就海花啊!退了退了,我不要的。”说完了就端起孩子尿,孩子不尿,哭起来。白雪说:“让娃跟我睡吧。”四婶说:“娃睡得热热的,再抱过去容易感冒。你早早睡吧,今日夏风来了信,我在你的床头柜上放着。”白雪就去泡了脚,回到自己的屋间,信果然在床头柜上,原封未动。白雪没有立即去拆,而是一眼一眼看着,待脱了裤子在被窝里暖热了,才开了信封,但信封里没有信,仅一份办好了的离婚证明书。白雪没惊慌,也没伤心,仰头看了看顶棚,一掀被子钻了进去,信封和那张纸就掉到床下。

  白雪是美美地睡了一觉,她太乏了,一睡下去,像一摊泥,胳膊腿放在那儿动也不动。夜还寒冷,露水也大,窗外的痒痒树上还挂着前冬最后的一片叶子,现在落下了,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线,着地时没声无息。但居住在树根的三只蛐蛐在叫了,一条蚯蚓在叫了,一队蚂蚁正往树干上爬,边爬边叫。后来是夏天义家院子里的来运叫,鸡叫,书正家的猪叫,染坊里的叫驴也叫了。夏天智在醒着,白雪却睡得沉。但是,孩子突然啼哭了一声,白雪就醒了,四婶在那边屋里骂:“小祖宗呀,端你尿你不尿,放下你了你就给我尿长江呀!”白雪说:“娘,娘,我哄娃睡吧?”四婶说:“你睡你的。我给她换个小褥子就是了。”四婶用嘴响着节奏,孩子的哭声软下去,最后是咯得得的噎气声,好像受了莫大的委屈。白雪再也没有睡去,咬着枕巾哭到了天亮。

  也是在这晚上,顺娃喊我去打麻将,我们是在文化活动站打的,有上善,还有中街养种猪的老杨。我是赢了,牌想啥来啥,得意地说:“俗话说:钱难挣,屎难吃。这屎的确难吃,钱却好挣么!”但我很快就困得要命,提出要走,老杨便骂我赢了就走呀,那不行!我只有继续打下去,眼睛半眯着,想输点了再走,可我眯着眼抓牌,仍是自扣炸弹。我说:“没办法,输不了,钱分给你们,放我走吧。”钱分给了他们,一回来我就睡下了。我睡下后做了个梦,梦着在树上吃柿子。屹岬岭上的柿树一棵连着一棵,红了的蛋柿很多,我是看中了一颗,用牙咬破蛋柿尖儿,呼地一吸,软的甜的全进了口中,然后噗地送一口气,蛋柿空皮又鼓起来,恢复到原来的样子。当我吃到了第三颗,往柿皮里吹气,这一回,噗,门牙却掉了,我也就醒了。想:人常说梦里掉牙是亲人有难,但我还有什么亲人呢?没有。如果有,只能是白雪,白雪会有什么事吗?我立即惊起来。到了天亮,我原本是去小石桥那儿等夏天义和哑巴的,却到了东街巷里。夏天智家的院门关着,我从门前走过去了,走了过去,看看巷中没人,掉头又走回来,院门还关着。这么来回走了几次,巷里的人多起来,我就不敢再走了。竹青见着我,说:“你在这儿干啥哩?”我说:“我等你爹去七里沟呀!”竹青说:“我爹和哑巴早在小石桥那儿等你了!”我灰沓沓地只好离开了东街巷道。在七里沟,我盼着天黑,天黑了还要在东街巷里转悠,我下定了决心,如果碰着白雪,管夏天义在场不在场,即便在场的还有夏天智,我都要问问白雪有没有什么事。我要学饭时的苍蝇,你赶了又来,就是要趴在碗沿上,令人讨厌但它勇敢啊!我不停地看天上的太阳,太阳走得太慢。夏天义说:“你看啥哩?”我说:“太阳咋没长个尾巴呢?要是有尾巴,我一把将它拽下来!”

  白雪在她的屋间里一直哭到天亮。夏天智一起来,白雪就不敢哭了,也起来打扫院子,去土场上的麦草垛上抱柴火回来烧洗脸水,又煮了一锅米汤。然后是四婶起来了,她说:“娘,今日我得出去哩。”四婶说:“去哪个村?”白雪说:“青杨寨有家给他娘过三年奠的。”四婶说:“那你先吃饭,吃饱点。”白雪没有吃饭,去了四婶的卧屋看孩子,孩子还没有醒,小小的嘴噘着,一只脚露在被子外,她抱住脚塞在自己口里亲了亲,眼泪又哗哗地流下来。四婶跟了进来,催督着去吃饭,白雪忙擦了泪,给孩子盖好了脚,说:“我不吃啦,得早些去哩。”四婶送她到院外,说:“你眼泡肿得那么高?”白雪说:“怕是没睡好吧。”就急急笑了一下,走了。

  夏天智绕着清风街转了一圈,回来后,知道白雪又走了,就说:“她也辛苦。”四婶说:“睡都睡不好,眼睛都是肿的。”夏天智说:“你要给她说哩,身体重要,年轻不在乎。刚才我见着二哥了,二哥的身子说不行咋就不行了?瞧他那气色,我真担心哩!现在老两口一个瞎子一个病着,这样下去咋行呀?”四婶说:“你操二哥的心,这事你又咋管,他五个儿子的让你操心?”夏天智说:“五个儿子……哼,和尚多了没水吃哩!”他不说了,拉出了奶羊挤奶,再去白雪的屋间取奶瓶,发现了床下的信封和一张什么纸,捡起来一看,就大声地叫起了四婶,而自己身子一晃跌在地上。

  傍晚我从七里沟来到了东街巷道,没有见到白雪,但知道了夏天智是突然地又病了。夏天义是进了夏天智家的院子,我没有进去,只听见白雪的孩子一声比一声尖着哭,原本天上还是铁锈红的云,一时间黑气就全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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