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邻居似乎暂时还没有把晓益看成连一块姜都不舍得给的扣门儿。她坐在客厅里,把两只涂得花花绿绿趾甲的脚架在沙发凳上,双手托着后脑勺,东家长西家短起来。谁谁的丈夫是酒鬼,谁谁的女人是二奶,谁谁的婆婆公公家产万贯……晓益心里一阵又一阵的后怕。如果刚才不及时堵住女邻居进厨房的路,让她看见了晓益旧生活里带出来的全家福,晓益一家的故事,马上就会在一个个大同小异的客厅里广为流传。女人们会同样慵懒享福地半躺在那些客厅的沙发上,架起每个趾甲都做得象一枚首饰似的脚丫子,说着“那个赵晓益的丈夫,脸是假的!做出来的!”“为什么呀?”……说着说着,她家的故事就将成成小区最有悬念的、最鬼怪的故事。
女邻居还在张家李家地点评,洪伟回来了。他只是微微一抬手,表示了一下他的礼貌,就拧开了电视。女人们谈这类话时是享福的,他不能阻止她们享福。一会他进了女儿卧室。再过一会儿,晓益听见女儿大声喊:“Mommy,I’mhungry!”
这才让女邻居告辞。她把她送到门口,回来,关上门,刚进厨房,洪伟就跟进来了,说跟这样的长舌妇来往,早晚出事情。她说还有什么事可出?只要没人出去找事!一面说着,她把两张全家福从过份平坦光滑的瓷砖台面上往下揭。
“那是什么?”
“相片呀。”
厨房是窄长条,一个人站在里面,另一个人想从他身边错过相当不容易。
“我看看!”他说。
她把身体往后让一下,让他看见那两张被水打湿又粘在大理石上的全家福。
“这些照片怎么还留着?!”他动作比话还快,一只手已伸到照片上了。他的动作、神色、语气都不是在对付两张照片,而是两颗被拉了弦的手雷,不及时采取措施它们会造成重大伤亡。
她刚才是向后让一步,以使他的视线能通过她身前的空间,伸进厨房,伸到灶台上。现在他一出手,她身体立刻前倾,双手同时护在照片上。一张照片是女儿满月时三人合照的。就坐在别墅的客厅里,后面的墙上是张富丽堂皇的工艺画,画着几个傣家姑娘和浓郁的芭蕉树林。另一张照片是纪念女儿满百日,她穿着一件红缎子和尚服,戴着红色虎头帽,三人还是坐在同样的画前,同样的沙发上。晓益把上半身都压在照片上。她的过去只剩下这么一点证据;赵益芹在顶替已作鬼的姐姐赵晓益之前所过的幸福生活就剩了这么点证据,他还要毁了它。她发出一声长啸。
女儿跟着大哭起来。
洪伟一只手揪她的头发,想把她从照片上拉起来,另一只手使劲抠她捂在相片上的手,然后脚一伸,把厨房门踢上了:“咣!”女儿的哭声象是被捂了盖子。
她说不就是两张照片吗?能怎样啊?!他说事情常常坏在蠢娘们身上,再好的安排让蠢娘们一插手全部前功尽弃。他的手抠得她的手指生疼。他的右手撕扯她的头发,让她不由自主地去看墙上瓷砖和天花板的接壤处,渐渐的,瓷砖也看不见了,只能看天花板,被炒菜油烟熏得微黄的天花板,薄薄沾着一层小康人家人间烟火的天花板……她的手与脖子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大,手不得不松开。女儿哭得邻居们开始敲门了。
照片已到了洪伟手里。他拧开煤气,蓝色火苗跳跃起来。就剩下这点证据了,一烧了它们,她曾经那自欺欺人的好日子,那初为人母的甜蜜光景就完全不算数了。她没有了声音,扑上去在他肩头咬了一口。貌似瘦削文弱的洪伟竟有厚厚一口精肉给她咬呢!
他痛得轻声吼了一下。以为她咬咬就算了,没想到她咬个没完。他一拳过来。这一打开,就好了,长时期来夹着尾巴做人,人前伪装所积累的劳苦疲惫,都可以好好舒放一番。
她也不示弱,抄起什么什么就是武器,只要能砸他个头破血波,她才不心疼。
门外的邻居开始还给门内的大人留面子,小心翼翼问两岁半的女儿,是不是爸妈把她一个人丢在家里?会不会开锁?只要开了锁让叔叔阿姨进来就行。孩子感到父母太危险,一边哭一边真的就向大门靠近。
洪伟大声喝住女儿。
邻居们便不再门里面两个大人的情面,砰砰砰地敲门,叫他俩打架要顾忌孩子,别把孩子吓坏了。
这个时候洪伟已经后悔,已经开始后怕。但晓益把他的休战当自己进攻的好时机,拖把、扫帚、锅铲,只管照着他砍,追着砍。每砍一次,他都躲得很好,而女儿却会哭得冒高一个调。
“叮咚!”门铃响了。
她手上拿着一只钢筋盆,呼呼大喘气。
“保安!请开开门!”保安用南腔北调的普通话叫道。“快开门!”
她看见他赶忙扶正平光眼镜,抹光打乱的头发,拉拉衣领。她笑了笑,大概那就叫狞笑。这个无法无天一人玩一群警察的货色又要做假人出去应付世界了。
她看他从客厅穿过,回头对她使个眼色,既独裁又哀求。她也整了整头发,衣服,找回一只拖鞋。她的样子一定是可怕而可憎的,既可以被看作虐待孩子的后妈,也可以被当成一场家庭暴力的牺牲品。
“怎么了?”洪伟隔着门问保安。
“你们家怎么了?!快开门!有人举报你们虐待孩子!”保安说。
从来不知责任为何物的保安这一会倒权威十足。邻居们的议论从隔音很差的墙外渗进来,一片嘁嘁喳喳。
洪伟看看女儿。女儿已经没声了,抽泣却十分猛烈,抽泣一次能把她自己小小的个头都抬离地面。他拉开门,把众人的目光引到女儿身上。
“娇娇,叫叔叔阿姨好。”洪伟说。
女儿当然谁也不叫,把脸埋在他裤腿上。他一佝腰,把孩子抱起,外面灯光颇亮,谁都看得见孩子完好无缺,纤毫未损。刚才屠宰孩子般的哭喊尖叫似乎是人们的臆想。
洪伟又说:“跟她妈妈闹了点小矛盾。对不起,惊扰大家了。”他给门外一圈人点头鞠躬,一个个地鞠,过份周全,象个读书快读成废物的小男人。晓益想,什么本事让人生存或逃生,人就会长那样本事。现在好演技能让洪伟活下去,他的演技就飞速进步。谁会相信他不是他演的这个假人呢?
谁知道?也许这个读书读废了的男人是个真人,而过去造孽不眨眼的毒枭反倒是戏中人?
从那次之后,打架吵嘴的事便经常发生。洪伟回家的时间也渐渐变迟,有时十点钟之后才回家。回到家他打开冰箱,想自己热点剩饭剩菜,常常见到一整顿晚餐存放在里面,大多数时间是洗净切好没有下锅的,有时已经烧好盛进了一个个盘子,但显然母女俩人一口也没动。每逢这时晓益就一身睡衣,抱着胳膊晃晃悠悠跟在他身后,话和笑都很风凉:“又开始忙啦?忙就告诉家里一声,我也不必费劲买呀做的。你不回来,我跟女儿吃也吃不出什么家庭气氛。”
她看见他的火气飞快往眼里冒。现在可不比几年前的眼睛;那么大,冒起火气吓死人。
“我忙工作!公司里人人都忙,规定营业额了你懂不懂?”他说。
她没什么好说。她还没抓住他的狐狸尾巴。
这天她吸尘的时候发现一间屋的声响特别大。硬木地板似乎成了个共鸣箱,把吸尘器的马达声放大了若干倍。她终于发现了一块被启开又装回去的地板。撬开那块地板,下面空空的,什么也没有。可地板被启开,不可能什么也不放的。她坐在那个狭长的地板洞边上,左看右看看不出名堂。或许是装修时留下的毛病,一块地板没有铆上茬口?她想起刚买下这套公寓时,洪伟不喜欢原来的地板,他自己去建材市场挑了这种白橡木,说他在美国驻的放子就是这种白橡木地板。然后他请了包工队安装来,指点他们把地板铺了上去。她还是心不甘,伸手沿着地板洞边沿摸了摸,也没摸出名堂。她找来电筒,往地板洞里照,但电筒的光不会拐弯,她还是看不出蹊跷在哪里。
这时她已经胸腹贴地伏在地板上了。她用一根筷子伸进去,拨拉过来拨拉过去,横的直的斜的,似乎碰到了什么,拨拉了几下,那东西被拨拉出来了,是一个小球。就是露天市场上卖的那种塑料玩具球,里面一包糖汁似的。她刚要放弃,突破性的发现出来了:小球拖了一根钓鱼线。一扯那鱼线,她马上明白它牵拉着什么。
几分钟之后,她把用鱼线系成串的一小袋一小袋白色药粉给牵拉了出来。
什么都清楚了。人家是忙里偷闲,她丈夫这几年是闲里偷忙。那些个周末夜晚,他们一同去邻居家打牌,他一定把家门钥匙交给了马仔,马仔便老鼠搬家似的,一次次地把货品从工场运进来,在地板下建起了一个小毒库。多聪明啊,就用一根钢丝推着小球滚动,让它把成串的毒粉盘起来。
有了新面孔新名字新身份,搬到了新城市,他仍旧要做旧人旧事。也就是说,这桩旧事是魅力无穷的。她撕开一小袋白色药粉,慢慢伸出舌尖,跟那据说会令人神魂颠倒的粉末发生了一下似有若无的接触。基本是中性的滋味。还有微凉的触觉。就是它令人性命不顾,天理不顾地去制造、去贩卖、去购买。什么也挡不住,学问地位尊严,碰到它就是一片崩溃。碰到它,那个原本还有长长的活泼泼生命的柳亚兰就死了,化做一捧灰。柳亚兰死的时候还不到十八岁。
也是因了它赵益芹变成了赵晓益。现在这个赵晓益要晓得一下它的利害。等女儿睡着之后,她走到主卧室,冲着刚刚上床的洪伟一笑。洪伟见她的这种笑,知道事情不好了,今晚的太平没了。她边往床前走,边从口袋里掏出那一小袋毒粉。
“你怎么弄到这个的?!”他一下子跳起来。
“教教我怎么吸。”
“你疯了?!”
“自家产的,不吸多冤枉?”
他看着她。过一会说:“我也没吸过。”
“我不信。”
“在美国的时候,干过几回。觉得意思不大。真的。”
现在的局势挺可笑,她捏着了他的七寸,他怕她似的。他说“真的”,她倒是不怀疑。害人不害己,这象他干的事。
“我就尝尝,别以后让你连累了,丢了性命,连它都没尝过,那可太不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