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的最后一天,洪钧很早就被“嘀嘀嘀”的鸣叫声吵醒了,他挣扎着从枕头上抬起头,伸手从床头柜上抓过闹钟把铃声关上,在黑暗中看见带荧光的指针正指向五点半。洪钧坐在床沿上,忽然听到周围有一种很微弱的蜂鸣声,他抬眼往墙上搜寻,隐约看见一个很小的绿色光点,他立刻想起来了,昨晚睡觉之前忘了把空调设置成延时自动关机,结果空调一直开到现在。洪钧摸索着打开床头灯,拿过空调的遥控器一看,上面设置的温度是摄氏二十度,他马上按键把空调关上。
洪钧扭头看了一眼旁边的菲比,顿时觉得又好笑又心疼,菲比背对着洪钧侧卧着,颀长的双腿蜷起来,上身佝偻着,膝盖几乎顶到了胸口的位置,缩成一团的身体紧紧裹着一席薄薄的毛巾被,洪钧见菲比冷成这样,懊悔地把空调的遥控器扔在枕头上。
洪钧轻轻探过身子,发现菲比的脸也让毛巾被捂得严严的,全身上下只有长发露在外面,披散在枕头上。洪钧凝视着菲比,忽然感觉自己像是一只大灰狼,面对一只团成刺球的刺猬找不到可以下口的地方,他正在踌躇,却发现菲比的耳垂在头发的缝隙间若隐若现,便凑过去轻柔地吻着。
菲比立刻颤抖了一下,咕哝着翻过身来,闭着眼睛迷迷糊糊地问:“要走了?”
洪钧站起身,说:“嗯,我换好衣服就走,你接着睡吧。”
菲比的手从毛巾被里伸出来挥了两下,就又无力地垂在床上,说:“到机场给我发个短信。”
“航班太早了,起飞之前我就不发了,等到了虹桥机场我再发,睡吧。”洪钧说完,见菲比哼了一声就又沉沉睡去,便转身走出卧室,他一边晕晕乎乎地洗漱穿衣,一边暗自抱怨菲比害得自己这么早起床。
从大学时代开始,洪钧就一直习惯于晚睡晚起,他如果早起哪怕只是半个小时,都像受了极大的折磨,而五点半对他而言实在是太早了。洪钧以往在国内出差,除非遇到极特殊的情况,否则他无论往返都尽量乘坐晚上七、八点钟的航班,把晚上的时间用于旅途可以一举两得,既不影响白天的正常工作,也不影响他早上的睡眠。但是,自从和菲比好上以后,他的“好日子”便一去不复返了。菲比老抱怨洪钧和她在一起的时间太少,她希望洪钧尽量减少在外住宿,要求去程坐早班飞机、回程坐晚班飞机,这样两头都不至于影响她和洪钧难得的团聚,可以把因为洪钧出差而造成的损失降低到最小,菲比把这种行程安排称作“早出晚归”,作为一项制度确立下来,并强调“晚出晚归”或者“早出早归”都应尽量避免,而“晚出早归”则是被明令禁止的。
洪钧收拾完毕,拎着行李哈欠连天地出了门,随手掏出钥匙把门锁好,脑子里想着他即将开始的上海之行。头一天罗杰打来电话突然提出辞职,洪钧正在电话里竭力挽留,罗杰的辞职信已经通过电子邮件和传真两个渠道几乎同时递到了洪钧手里。洪钧试图打听出罗杰辞职的真正原因和去向,但罗杰并不肯透露更多详情,只是说自己不打算继续这样打工,想探索一下其他的发展空间,他一再强调他的辞职与洪钧或任何人无关,他对洪钧和维西尔公司也没有任何不满意之处,纯粹是出于个人职业发展考虑,想趁着自己还年轻、还有冲劲,尝试一下风险很大但预期回报更大的事业。
洪钧虽然感觉到罗杰去意已决,但仍然决定亲自去上海一趟,即使实在挽留不住,也可以当面和罗杰料理一下“后事”,尤其是他手上那些项目的交接工作。照洪钧以往的风格,遇到这种突发的重大事件,他一定会放下电话就直接打车去机场的,但如今有了菲比,他的行动便延后到了第二天。
上午九点半,国航CA1831航班平稳地降落在上海虹桥机场的跑道上,四引擎的空客340型宽体飞机徐徐滑向将要停靠的廊桥,机舱里的乘客大都已经不顾机舱广播的提醒和空姐的劝阻,纷纷打开手机并起身抓取行李箱中的行李,拥挤在走廊上跃跃欲试,中国人的急性子在此时暴露无遗,仿佛抢先走出机舱的人就能在以后的竞争中拔得头筹。洪钧在商务舱的座位上稳稳地坐着,后面的乘客已经各自对着手机大呼小叫,洪钧回头一看,各有一位空姐摆着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站在两个走廊上经济舱和商务舱的分隔处,看来若不是她们挺身而出,后排的乘客早已涌进来挤在舱门前面了,其实空客340在机舱前部是有两个舱门供乘客上下飞机的,不知是不是因为虹桥机场的廊桥设施所限,只能启用一个舱门。
飞机刚一停稳,洪钧迅速站起来拿好自己的行李,快步走出舱门,他一边沿廊桥走着一边打开手机。很快,手机屏幕上显示有三条短信,他刚要查看短信的内容,手机已经响了起来,他看一眼来电显示,奇怪,怎么会是他自己家里的座机号码呢?
他按了通话键,刚放到耳边,菲比的声音就灌进了耳朵里:“洪钧!你干的好事!”
洪钧已经基本掌握了菲比的“习性”,每当她连名带姓地直呼自己的中文名字时,往往是因为自己没干什么好事,洪钧忙问:“怎么啦?”
“怎么啦,你把我锁在家里啦,我出不去啦!”
洪钧一时没反应过来,怎么会呢?但他马上想起来了,自己早晨出门时竟然糊里糊涂地把自己家的大门从外面反锁上了,菲比从里面无论如何是打不开的,洪钧没想到这种双向防贼的门锁居然头一次发挥了作用,他忍不住笑了出来,一方面是在嘲笑自己的糊涂,另一方面觉得菲比被锁在房间里无计可施的样子一定很好笑,他说:“哟,对不起,给你来了个瓮中捉鳖。”
“哼,你才是鳖呢。”菲比说完,又觉得这句话把她自己也给骂了进去,忙说,“还笑呢,气死我了。我们公司同事见我没上班,打手机问我在哪儿呢,我都不知道怎么回答。”
“你什么时候发现的?想什么办法了吗?”
“八点钟吧,我全都收拾好了,刚要出门上班,才发现门打不开了,你还在飞机上呢,手机关机了,就给你发了几条短信。想给楼下的保安打电话让他们来开门,可我又不想让被他们问这问那的;我都想从阳台上把钥匙递给隔壁的邻居,让他们过来开门,可又不想被他们看笑话,就这么一直傻坐了一个半小时。气死我了,回来看我怎么收拾你,你快点想办法呀。”
洪钧对菲比的“威胁恫吓”毫不在意,因为菲比每次所谓的收拾他都变成了被他收拾,这时,他已经走过行李提取区,能看见前方到达大厅里熙熙攘攘的接机人群了,他想了想说:“可是我现在已经到上海了呀,总不能坐飞机回去给你开门吧。”
手机里立刻传来菲比带着哭腔的声音:“那怎么办呀?都怪你,老糊涂了。那我只好找保安了,我就说是被你诱拐来的,让他们救我出去,然后再把你抓起来。”
洪钧刚才已经想到了解决方案,但觉得有些不够稳妥,他沉吟着说:“其实我还有一套家里钥匙放在公司桌子的抽屉里,Mary有我的办公室和抽屉的钥匙,她可以拿到,不过……”
洪钧犹豫的正是这个,他不想让玛丽拿着钥匙去他家,结果打开门里面是菲比,虽然玛丽等人都知道洪钧和菲比的关系,但这种细节还是过于隐私了些,尤其是女孩子之间太过敏感,果然,菲比在电话那边也反对道:“啊,让Mary来给我开门呀,那多不好意思呀,我见到她该怎么说呀?”
洪钧已经想到了一个合适的人选,他对菲比说:“好啦,我知道怎么办了,我先打个电话安排一下,然后马上给你打回去。”
洪钧挂断电话,在手机存储的电话簿里找到了他的人选,按了呼叫键。
***
接下来的半个小时,菲比一直像是只笼中困兽,在洪钧家的客厅里来回踱步。她越想越生气,马上就到十点了,就算自己的工作再悠闲、再无足轻重,也不能平白无故地迟到一个多小时啊。她也开始后悔,如果早知道要拖这么久,还不如直接把钥匙扔给保安或邻居请他们来开门了。
十点整,菲比忽然听到有人敲门,声音不大,一下、两下、三下,简直像是特务的接头暗号,为什么不用门铃?菲比不由警觉起来,她冲着门口问道:“谁?你找谁?”
敲门声停了,片刻的寂静之后传来一个男声:“嗯——,不找谁,我是来给你开门的。”
声音不大,但菲比还是听清了,她长舒了一口气,说:“那你倒是快点把门打开呀,还敲什么敲?”
门外嘟囔着说:“我怕走错门,也怕吓着你。”话音刚落,就传来一阵开锁的声音,但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因为对这套钥匙和门锁都不熟悉,先是显然插错了钥匙,等选对钥匙之后又在锁眼里转错了方向。菲比更不耐烦,刚走过去要指点一下,门锁“嗒”的一声打开了,门被从外面推开,一个小伙子怯生生地站在门口。
菲比上下打量着这个人,感觉他和自己的岁数应该差不多大,中等身材,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相貌,一身典型的公司小白领的穿着,衬衫领带,西裤皮鞋。菲比一方面因为终于重获自由而觉得轻松,另一方面毕竟是初次见面,便露出一张笑脸,礼貌地问:“你好,你就是……小薛?”
小薛迎面看了菲比一眼,就马上把头偏向旁边,说:“是我。您好。”
菲比一愣,她还是头一次遇到男人看了她第一眼之后就不愿意再看她第二眼,又听到小薛用“您”来称呼她,更觉得诧异,自己有那么老吗?她马上怀疑自己的化妆和装束上是不是有什么问题,不由自主地转身对着门厅侧面的镜子仔细审视了一番,光彩照人,一切都很好啊。
菲比心想大概是这个小薛自己不好意思吧,嘴上说着:“谢谢你啦,麻烦你跑一趟。”
小薛还是不愿正眼看菲比,而是把手里的一串钥匙递过来,说:“洪总说把钥匙交给您就行,不用再放回他的抽屉里了。您要是没别的事,那我先回去了。”
菲比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忙说:“等等,我也得赶紧去上班了,一起走吧。”
锁好门进了电梯,两人在电梯里始终保持沉默,等出了楼门沿着花园小径走向小区的大门时,菲比才说:“你刚才叫他什么?‘洪总’?他让你这么叫的?”
小薛始终走在菲比身旁稍稍侧后的位置,眼睛一直盯着脚下的小径上用碎石铺成的花纹图案,听到菲比问他便回答道:“不是,洪总一直让我管他叫‘Jim’,他不喜欢我叫他‘洪总’,可我习惯了,改不过来,也不想改了。”
“呵呵,估计维西尔公司上下那么多人里,只有你一个人这么叫他吧?哎,对了,听老洪说你是刚来的?”
“是啊,7月23号到维西尔上班的,还不到六个星期。”
不知是因为自己和洪钧的关系,还是因为感觉自己比小薛资格老,毕竟菲比离开维西尔的时候小薛还没加入呢,但也可能是由于小薛对她如此客气甚至是谦恭,菲比忽然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感觉,她侧过脸看了小薛一眼,说:“呵呵,原来你刚过‘满月’啊。我刚才还奇怪老洪为什么那么信任你,单单叫你来,可能就是因为你在维西尔是新人吧。”
小薛淡淡地笑了一下,但没说什么。两人走到小区门口,小薛招手叫来一辆等候的出租车,替菲比拉开后车门,菲比扶着车门问:“你去哪儿?回维西尔吗?”
小薛点点头,菲比就说:“那一起走吧,你先送我,然后再去维西尔,差不多正好顺路,老洪和我每次都这么走的。”刚说完,菲比自己的脸不由得红了。
小薛痛快地说:“行。”菲比便坐进后座,她正往里面蹭着,好把右侧的位置腾给小薛,小薛却已经关上后车门,自己坐在了司机旁边,菲比暗笑自己傻,小薛肯定不会挨着自己坐的。
菲比把先后两个下车地点告诉司机,车开动之后就又是长时间的沉默,小薛直直地盯着前方,菲比则看着他的后脑勺,仿佛都能感到小薛浑身的紧张和僵硬。
好在菲比的公司也在东三环上,很快就到了,菲比对司机说:“就停在前面的过街天桥底下吧,马路对面就是我们公司了。”
小薛对司机说:“还是到前面掉个头吧,把车停到马路对面去。”
菲比忙说:“不用了,你们接着走,前面右转弯就到维西尔了,要不然还得掉两次头,老洪每次都是把我扔在这儿,我自己走天桥的。”
小薛没有回头,说了一句:“天这么热,还是开到门口吧。”又侧脸对司机语气坚定地说:“你照我说的走,到前面掉头。”
菲比心里就像外面的天气,热乎乎的,她有些过意不去地说:“那太麻烦你了,耽误你那么多时间。”
小薛还是没回头,只嘟囔一声:“没事儿。”
车继续往前开,到了一个跨线桥底下才掉头开回来,一直把菲比送到她公司所在的写字楼门口。小薛迅速下车替菲比拉开车门,像保镖一样守在车旁,等菲比从车里出来,便说了声:“那我走了。”又回身坐到前排座位上。
菲比冲小薛招了下手,刚说了句“谢谢啊”,车子已经开走了,菲比眺望着出租车汇入三环路上的车流,直到彻底不见了踪影,心里还觉得暖融融的,她暗想:“臭洪钧!你什么时候也能学会这么疼我?!哼!”
***
洪钧在上海只住了一晚,第二天晚上就飞回北京,他早晨一进公司就把李龙伟叫到自己的办公室,两人隔着写字台面对面坐下,李龙伟见洪钧一脸疲惫,就问:“不是好消息?他还是要走?”
洪钧斜靠在座椅的扶手上,左手不停地按压两眼之间的睛明穴,低着头说:“嗯,简直是义无反顾啊,怎么拉都拉不回头。”
李龙伟又问:“他有没有透露下一步是什么打算?”
洪钧坐直身子,又恢复了以往的精神,笑着说:“其实任何人离开都没什么好奇怪的,世上没有不散的筵席,但我关心的是:为什么在这个时间离开?而且还走得这么急?之前一直没看出有任何征兆,而且他连合同上规定的一个月的提前期都等不了,恨不能明天就是他在维西尔的lastworkingday。”
“你估计他会去哪家公司?”李龙伟换了个方式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