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可怜红颜已化骸

    ……浑浑噩噩,思绪纷乱,恍惚中赛戈莱纳又回到山谷之中,先是卡瓦纳修士,然后是杜兰德,两人俱是面容悲戚,随即周遭幻成一处阴森城堡,城堡中端坐着一个贵妇人,望之极为亲近,面容却模糊不清,赛戈莱纳想凑得近些,那妇人却双手戟张,变成魔怪模样,张牙舞爪扑将过来,吓得赛戈莱纳大叫一声,猛地醒转过来,遍体冷汗。

    他毕竟只是十几岁的少年,虽然身负绝学,终究心性未经锤炼。这一个古里古怪的噩梦,着实让他受惊不浅,花了不少时间方才镇定心神。赛戈莱纳甩了甩头,发觉自己身上没被绳索牛筋之类的捆缚手脚,只是内息绵软,整个人丝毫动弹不得,只能软软瘫坐在长椅之上。他往左右一看,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

    他此时正置身于一间乡间教堂之中。这教堂少说也有百十年历史,大概是没有良加修葺,显得破败不堪。无论天花板、窗棂、廊柱还是地板,尽皆糟朽不堪,蛛网密布,墙壁上还有点点藓痕。一尊十字架木像树在正前,却用的不是寻常白皮橡木,而是一块黑芯桧木,以致全无圣洁气象,连那圣子形象都阴森无比。十字架下有一张宽大的圣餐台,上面用镶着花纹的白绸布盖着,里面鼓鼓囊囊,不知是些什么东西。

    台下有十几排长木椅,密密麻麻已经坐满了人。这些人有男有女,男穿礼装,女着套裙,只是这些华服都污损不堪,而那些男女个个面色惨白僵硬,瞳孔无神,竟都是些死人!甚至有些盛装而坐的宾客,早已化作骷髅。整个教堂看似熙熙攘攘,实则阴冷至极,触鼻尽是尸臭与霉味。

    赛戈莱纳坐在这些死尸之中,一时间他脑子里闪过无数念头:这些死尸究竟是自行走来,还是被人安排?又是谁布置出这种手笔?是何目的?他瞪大眼睛细细搜寻,发觉罗慕路斯与艾瑟尔亦在死者席间。两人都是紧闭双目,生死不知,只是萝丝玛丽不知去向。

    赛戈莱纳看同伴吉凶未卜,心中大急,连忙运气,可是身体不知被下了甚么药物,周身气息隐伏在十二宫内,任凭如何驱使,一过心脏狮子宫便如泥牛入海,再无声息。狮子宫乃是周身气息流转的关键所在,此处一断,任凭真气再丰沛也构不成循环,没了用武之地。赛戈莱纳自修炼双蛇箴言以来,从未碰到这种异状。

    他拼命运了几个周天,都在狮子宫被拦腰截断,心想大约是敌人在这里下了专门克制内力的毒药,任凭你是甚么高手,若真气不成循环,也是无济于事。而且这毒下在心脏,就算旁人有心帮忙,也是投鼠忌器,不敢擅自而为——由此看来,这下毒的,竟也是一位大行家。看来那位大行家就是用这种毒药迷住了众人,若非赛戈莱纳内力雄厚,恐怕就会和其他人一样一直昏迷直到死去。可如今他虽醒来,却是动不得分毫,形势也不见得好到哪里去。

    他正自焦虑,忽然想到,卡瓦纳修士在山谷时身负重伤,心脏狮子宫气息不畅,就从巨蟹宫借出一条路来直抵室女、天枰两宫,自己不知行不行。他一念及此,连忙试行。只是此法极为复杂,卡瓦纳修士浸淫武学几十年,方才勉强借出一条细路。任凭赛戈莱纳如何天才,毕竟年轻,这一条借路始终打不开。赛戈莱纳运劲足足两个小时,只勉强从巨蟹宫透了几缕真气入室女,如水滴石上,无济于事。

    他正自运功,忽然听到教堂后面传来一阵响动。赛戈莱纳动弹不得,连忙眯起眼睛,看到教堂后面的小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一个黑影走了进来。借着微弱幽光,赛戈莱纳勉强能看清,进来的原来是一个壮汉。这汉子生得极为高大,四肢粗长,一头乱蓬蓬的头发,偏生穿了一身不趁身的哥特式新郎装束,金线闪闪,袖口还插着数根孔雀翎,显得颇为滑稽。

    这人走进教堂,手里居然还捧着一束鲜红玫瑰,在这所阴暗屋子里分外醒目。他轻轻一抬手,那束玫瑰“噗”地一声,扎进一根木柱之内。玫瑰花何等娇嫩,被这壮汉随手一射,竟可入木三分,赛戈莱纳看了暗暗心惊。壮汉在教堂里环顾一圈,从口袋里取出数根素净的大蜡烛,依次插入悬在半空的烛台之上,又拿出火折子点燃,整个教堂骤然亮了起来。

    赛戈莱纳此时已能看清这人的面孔:此人生得一张方脸,却被一道蚯蚓般的疤痕斜斜分成两块,一半脸皮惨白如尸,另外一半却是古铜颜色,两下比较十分突兀,看似拿两片人皮缝合而成;下颌留着一部蓝靛靛的胡须,根须分明,梳理得干干净净——不是蓝胡子是谁?

    只见那蓝胡子点好蜡烛,抱臂站在台上,眯起眼睛望着台下这十几排死尸宾客,显得十分自得。过不多时,他走到台前,将台子上的纱布唰地掀开。赛戈莱纳瞳孔骤然缩小,在那台子上躺着的,是昏迷不醒的萝丝玛丽!而且身穿新娘婚纱,双手捧着一束百合,放在胸口。

    蓝胡子俯下身子端详萝丝玛丽的俏丽面孔,面露微笑,只是那微笑比鬼怪更为可怖。他伸出手来在她脸颊上抚摩了一番,然后伸出大手把她扶起来。萝丝玛丽软软依偎在他胸膛一样,浑然不觉,两人并肩而立,真有些新婚夫妇的模样。

    蓝胡子忽然冲着台下死尸开口道:“各位亲朋好友,感谢大家莅临小处,参加我与这位小姐的婚礼,实在令这里蓬荜生辉。鄙人心怀感念,愿上帝保佑所有的人。我在此请求你们祝福我们,祝福我们的爱情直到永恒……”他转身袖子一挥,一樽立在旁边的棺材立刻被震开,里面露出一具身着神甫服装的骷髅,脖子上还挂着念珠,五只白惨惨的指骨托着一本破旧圣经,“……在神的面前见证我与她坚贞如水晶的爱情。我们将结为夫妇,彼此扶持。”

    说完这一席话,蓝胡子拍了拍萝丝玛丽肩膀。也不知他使得什么邪法,萝丝玛丽竟然稳稳站在原地,只是眼帘依旧低垂。蓝胡子抽出扶她的手,让她自行站立,然后走到台角。那里摆放着一架哈普西科德拨弦琴,蓝胡子拽过一把椅子,坐在琴前,摆开姿势开始弹奏。琴声悠扬,旋律清丽,赫然是中欧、东欧流行已久的《圣洁祝福如哈德勒泉水沐浴》,专用于婚仪现场。这曲子本来很好,只是在这破落阴森的小教堂内回荡,传入一群尸体宾客耳中,未免教人毛骨悚然。偏生蓝胡子还弹得十分投入,摇头晃脑,还不时回眸看看新娘,目光幸福恬然,沉浸在这一出诡异的独角戏中。

    一曲弹毕,蓝胡子阖上琴盖,显得颇为满意。他转回身来,走到新娘身边,轻轻执起她的手来,半跪下去,深情一吻,慢慢道:“我今世只爱你一个,我把我的身心都奉献给你,我唯一的爱人,我的珍宝。”赛戈莱纳寒毛倒竖,心想这个蓝胡子莫非是神经错乱,否则怎会自己找一屋子死人演这种无聊的戏码,看来是彻底疯了,而且疯的不轻。且莫说这蓝胡子是否能治得了老公爵的病,就是自己能不能从这一处死者婚礼上逃出生天,还在未知之数。

    他正在想着,蓝胡子又抓起萝丝玛丽双手,掏出一把钥匙放在她手里道:“你作了我的新娘,你我以后就是一家人了。今日当着这许多宾客,为父须有一件事要叮嘱你。这老山之境,一草一木从此都归你所属,你可尽用,只是在这教堂之中,有一处屋子,你不可进去。你若不听我言,休怪为夫辣手无情!”

    说到最后一句,这蓝胡子面目转而狰狞不堪,咬牙切齿。他声音陡然转高,大声喝道:“之前我曾娶妻几人,这些愚蠢妇人都不听我好心劝告,野猫般的好奇心作祟,平白送了性命。爱妻你不可蹈袭前辙,让自己青春荒废,落得一片尸骸。”

    他说罢这句,右掌一震,把十字架后的供奉台“轰隆”一声震塌,露出一大片墙壁上的夹层。夹层之中吊着六、七具骷髅,都身穿婚纱华服,却是铁刺穿胸,死状极惨,脚下堆着更多散碎肢体,上面还沾着斑斑血迹,如同地狱深层升到世间。

    这一番景象,饶是赛戈莱纳,也不由得吓得“啊”了一声,他这才知道卡皮斯特拉诺所言不虚,这蓝胡子喜好屠戮妻子的嗜好,当真骇人听闻。蓝胡子本来附在萝丝玛丽耳边,细细叮嘱,突然听到宾客之中一声轻喊,面色一变,立刻直起身来,双目如电,朝着宾客之中扫去。

    赛戈莱纳知道自己已露了行藏,连忙敛声收气。他如今全身都动弹不得,只有丝丝缕缕的内力透过胸膛流转,只够让自己勉强发出声音,若是被蓝胡子这等暴戾之徒发现,必然是十死无生。蓝胡子看了一圈,并无甚么异状,以为自己听错了,悻悻转回身去,忽然一声大吼。

    赛戈莱纳听到吼声,下意识睁开眼睛去看。不料蓝胡子却突然转头,两道阴狠目光射过来,与他恰好四目相对。赛戈莱纳暗暗责骂自己糊涂,这些尸体宾客之中,多是骷髅腐尸,只有自己与艾瑟尔、罗慕路斯是新鲜身体。蓝胡子只消盯住这三人,耍了一个小手段,便可暴露出发声之人。

    蓝胡子盯着赛戈莱纳,恨恨道:“朋友你来参加我的婚礼,我原是该盛情招待的。只是你发出这等不雅之声,惊我娇妻,坏我喜事,实是罪该万死。让我来教你如何与其他人一样谨守婚礼沉默礼仪。”说罢随手从那夹壁里的死人堆中捡起一根股骨,朝着赛戈莱纳刺来。

    这话说的委实强词夺理,赛戈莱纳此时身体未复,本来只能束手待戮。在这危机时刻,赛戈莱纳却突然开口吐言道:“血盟在上,何必作这样的事?”那股骨尖刺距离他喉咙不过二分距离,戛然停止。蓝胡子停住手,面露古怪神色,胡须一颤一颤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赛戈莱纳暗叫侥幸。他刚才想到,那天狼星阵图本是古埃及的秘法,而塔罗血盟中的前任“月亮”凯瑟琳所会的银月神功,又是埃及艳后克里奥佩特拉传下来的,系出同源,或者两者之间有甚么关联。他一听蓝胡子竟停了手,便知道自己赌的这一铺,果然是赌对了——这蓝胡子,果然与塔罗血盟有着什么关联。

    躲过这一杀劫,赛戈莱纳心中少定,面上微微一笑,道:“久闻前辈躲在这深山之内,性情越发乖戾,如今一看,果不其然。”蓝胡子听了这话,勃然大怒,一步迈到他面前,把他轻轻揪起来:“快说,你究竟是谁?!”

    赛戈莱纳缓缓道:“我乃是‘银月’凯瑟琳·德·瓦卢瓦的使者。你这般对待我,凯瑟琳知道了,一定不会开心。”蓝胡子听到这名字,不由一怔:“凯瑟琳?”

    赛戈莱纳此时已确定这蓝胡子与“银月”凯瑟琳定有什么瓜葛。不过从他的反应来看,蓝胡子并不知道凯瑟琳已死,“银月”的位置已被塞壬琴姬所取代的事情,想来并非是塔罗血盟的正式成员。赛戈莱纳暗忖自己身处危境,凭武功是没指望的,只能不得不行险,靠言语一试了。他抬头说道:“她如今身在摩尔多瓦,不便行动,就派我来此寻你,说一件事关隐者的要事相商。”

    他自出谷以来,历经世事,人情世故也逐渐学得透彻了些,浑不似出谷前的一派天然。这扯谎之道,自然也学会了“七分真,三分假”的诀窍。凯瑟琳与“隐者”的瓜葛,他在摩尔多瓦已经尽知,这时便半真半假掺和着说了出来。蓝胡子听了他的话,已然信了几分,点头道:“这两人不睦,早已有之,想不到到今日还未化解。”赛戈莱纳道:“正是如此,所以凯瑟琳大人派我来寻阁下襄助。”

    蓝胡子皱起眉头道:“那东西我早已付讫,与你们血盟已是两不相欠。血盟如今自己内讧,与我有甚么干系?莫非是凯瑟琳也想要那东西么?”赛戈莱纳心想他果然不是血盟成员,只是不知他说的“东西”是什么,硬着头皮含糊接道:“此事与阁下关系匪浅,十分严重,凯瑟琳这才派我前来,尊驾明鉴。”

    蓝胡子忽然冷笑道:“你既然是‘银月’的使者,又怎会闯不过天狼星阵,被我轻松擒来?”赛戈莱纳想也不想便道:“天狼星阵有甚么难闯,这涨落二势,死生五门,早已被我算透。只不过是那几个同伴掣肘,一时不备罢了。尊驾若是不信,我们再出去走上一走。”

    其实他对这阵法的了解,也仅止于此,多了一句也说不来,却故意装作高深莫测、藏十说一。蓝胡子听他说的内行,心中疑惑大减:“你身中我亲手调配的八弦毒,本该是散去一身内力,形如僵尸。你居然还能开口说话,看来凯瑟琳的弟子,果然有些门道儿。”他又道:“你这三个同伴,看他们的身手,两个是西门福音的弟子,一个是贝居因会的,都是所谓的名门正派,怎会与你们血盟之人混到一起?”赛戈莱纳道:“这其中关节,说来话长,请尊驾帮我等解了药劲,好慢慢说与您听。”

    蓝胡子冷笑道:“七绕八绕,原来还是想让我给你们解药。血盟的名头儿,别人或许还怕上几分,在老山上,可没你这晚辈说话的份!”他一拂袖子:“给不给你们解药,且待我结完了这场婚再说!怕是新娘子和宾客都等得急了。”赛戈莱纳忙道:“那作新娘的,和台下的两人,都不好有什么损伤,不然凯瑟琳那里不好交待。”蓝胡子瞪眼道:“你们血盟拿走了那东西,逍遥自在,我却还未曾婚配。拿走了我的新娘与宾客,这婚礼如何办下去?不要啰嗦,耽误了吉时,宾客们都要笑我这作新郎的!”

    赛戈莱纳见他本来思维清晰,一谈及婚礼便开始疯癫,心想莫非这人是想作新郎想疯了,便道:“晚辈自然不敢耽搁前辈喜事,只是婚配乃是人生大事,若没有教士住持,终究不成体统。”蓝胡子指了指那具神甫模样的骷髅:“这难道不是教士?当年我弄到这具尸体,可费了不少力气呢。”赛戈莱纳心想你倒也知道那是尸骸,口里却称:“这位教士品级虽高,却口不能言,如何祝福新人?这婚礼终究还是不能完全。”

    他算准蓝胡子对婚礼极其重视,句句都死扣着这点,蓝胡子果然大怒,“啪”地拍碎了身旁一具尸体,白骨飞溅:“你这臭小子!是来成心乱我婚仪么!?”赛戈莱纳道:“晚辈不敢,只是俗话说上帝所见,俗世如鉴。倘若婚礼没了神职人员祝福,便不合法。”蓝胡子听出他话中有话,便道:“那依你,有何意见?”

    赛戈莱纳早等着这句,立刻道:“我身上有一柄木杖,请前辈帮忙取出来。”蓝胡子从他身上搜了一回,找到那根卡瓦纳修士的拐杖。他看到木杖上有五枚节疤,先“咦”了一声,恶声恶气道:“这是托钵僧团的东西,你如何会有?”赛戈莱纳道:“晚辈虽受凯瑟琳所托,实际上却是托钵僧团长老弟子,也算是一位修士——这柄木杖,就是凭证——也有祝福婚姻的资格。如蒙前辈不弃,我愿代为主持婚礼,使前辈早日合卺同鸾。”

    蓝胡子一听,不由得惊喜莫名。他这婚礼惊世骇俗,早被教廷视作眼中钉,更不可能有教士来亲身祝福,他一直引以为憾。如今从天而降下一个少年修士,愿意代神祝福,正是喜从天降。赛戈莱纳一见他表情,情知已然入毂,连忙就坡下驴:“凯瑟琳正是知道我这重身份,才特意派遣我来为大人主持婚礼。”

    他话音未落,蓝胡子已经捏住赛戈莱纳下巴,左手把一块黏糊糊的东西送进喉咙,喝道:“吞下去!”赛戈莱纳觉得这东西腥臭无比,难以下咽,碍于情势只得硬着头皮吞了下去。这东西一落肚子,立刻四散化开。赛戈莱纳顿觉四肢百骸的真气都缓缓流动起来,逐渐汇聚成河,很快身体就恢复如常。这个蓝胡子虽然疯疯癫癫,在用药施毒方面,倒真是神乎其技。

    赛戈莱纳活动一下拳脚,觉得没什么异样,长出一口气。蓝胡子拍了一下他脑袋道:“你随我来。”赛戈莱纳道:“前辈不如帮他们三个一并解了,我怕时间长了又什么妨碍。”蓝胡子瞪眼道:“我自然能解,却不是现在,你不要啰嗦!”

    赛戈莱纳只得闭上嘴,尾随蓝胡子而去。他开始以为,蓝胡子要抓着萝丝玛丽宣誓,不料蓝胡子却不再多看那姑娘一眼,径直走出小教堂。原来这教堂之后,是一片山中平坡,稀稀落落有十几处木屋棚架,多是年久失修,一派阴森气象,没有一丝活人痕迹,象是黑死病席卷后的废弃村落。

    蓝胡子带着赛戈莱纳在村中转八转,来到一处二层阁楼。这阁楼是半砖石构造,墙壁剥落嶙峋,一枚铜制百合花斜插门楣,已是锈迹斑斑,花头还挂着一片枯死的鸢萝草。蓝胡子推开木门,放开嗓门道:“卡娅,我寻到个神甫,你我可以宣誓成婚了。”赛戈莱纳心中一奇,莫非他真正想结婚的,不是萝丝玛丽?

    他未及细想,迈步而入,看到房间中搁着一顶银蚕丝帐,丝帐中躺着一名女子。这女子身披一件雪白婚纱,已死去经年,只是不知用了甚么药物,肌肤不见腐烂,惟独色泽黯淡灰哑,毫无生机。蓝胡子走到床边,握着她的手柔声道:“卡娅,我已找来一名修士,可以遂了你的心愿了。”一面招手唤赛戈莱纳过去。赛戈莱纳凑过去,觉得这女子的状况颇为奇怪,他伸手去碰她的胳膊,觉得坚硬如石,意念一动。

    贝尔格莱德公爵身罹美杜萨之泣,全身会逐渐僵硬,最后化石而死,与这女子的症状倒是颇多类似。赛戈莱纳看了蓝胡子一眼,心想难道贝尔格莱德公爵的这病,就是蓝胡子给下的毒?倘若真是如此,可就棘手了。他心念及此,脱口而出:“这是……美杜莎之泣?”

    蓝胡子握着女子的手,头也不回道:“凯瑟琳派你来时,不曾说过么?”赛戈莱纳道:“晚辈初入江湖,于前代掌故还不甚熟稔。”蓝胡子“哼”了一声:“你这小子,讲话不尽不实,不是个好东西。”赛戈莱纳微微笑道:“血盟之间,彼此龃龉不断,有些事情彼此相瞒也属正常。晚辈籍籍无名,又怎会知道这许多秘辛。”

    蓝胡子站起身来,体贴地给女尸掖好被子,转身抱臂道:“凡事不能与神甫相瞒。你既然要主持我的婚礼,也须知晓这些事情。既然凯瑟琳未曾说出来,就让我来告诉你好了。”赛戈莱纳恭恭敬敬站在一旁,划了一个十字祝道:“愿主的意旨,加持我们的灵魂。”

    蓝胡子听了这祝言,不屑地吐了口唾沫到墙角,徐徐道:“躺在床上的,本是我的第一任妻子卡娅。我十几年前,笃好岐黄之学,乃是远近闻名的名医,多少疑难杂症都难不倒我。就连江湖中人,都时常来找我治毒疗伤。卡娅是当地望族之女,与我两情相悦,本是一对良伴。可惜我出身微寒,为她的贵族家族所不容。我那时年轻气盛,一怒之下就毒杀了她的全家,带着她进了深山。只是她笃信上帝,没有神甫主持便不肯成婚——但试想我作出那等事情,又有哪家神甫肯来?”

    赛戈莱纳心想你倒有些自知之明。蓝胡子又道:“当地数次组织人手围剿我,都被我一一杀得干净。卡娅是个圣母心肠,见我为了她大加杀戮,心中抑郁,积郁成疾,竟不知为何得了美杜莎之泣。这个绝症,针石罔效,纵然是我也束手无策。我想天外有天,便带着她遍访欧罗巴各地名医。可恨这世上多是沽名钓誉之辈,不过是些满口大话却没真才实学的庸医。我少说也杀掉了几十个,只是卡娅的病情,却日渐加重。我那时陷入绝望,心想除非是希波克拉底再世,否则卡娅是没救了。”

    赛格莱纳听到希波克拉底的名字,微微一笑。他浸淫双蛇武典日久,只把希氏当成是一代武学奇才,这时才想起来希波克拉底的医道手段,尚在武学之上。

    蓝胡子哪知他心中所想,见他微微露出微笑,以为是故作嘲讽,不由恼道:“你笑什么?笑我手段浅薄,救不得爱人么?”赛戈莱纳连忙道:“我只是一时想到其他事情,与阁下却没甚么关系。”蓝胡子瞪了他一眼:“你再如此轻薄,仔细我把你化成一滩尸水。”赛戈莱纳讪讪道歉。蓝胡子这才继续讲道:“……后来你们血盟忽然来了一位使者,自称‘灰塔’,送了我一则炼金秘方,说依此法或可治愈美杜莎之泣,只是有待完善,非精通病理者不能为之,他情愿把这个药方奉送给我,只求我有朝一日研制成功,能与血盟共享这药方。我不知他动机为何,但看这个药方,确实是精妙无伦,便满口答应下来。从此我带着卡娅回到老山,潜心研制。你知道,炼金之术,风险奇大,往往要反复试验数百次,方能验证其效用。我便冒充贵族,时常去外面寻些与卡娅年纪相仿的女子,籍口成婚把她们带回老山,然后拿她们身体解剖试验,藉此研究病理成因。”

    那教堂内壁里堆积的女子尸骸,想必就是蓝胡子拿来作试验的牺牲品。这等残酷骇异之事,被蓝胡子娓娓道来,赛戈莱纳脊背横生一股凉气,又不敢表露出来。蓝胡子浑然不觉,仍在那里反复玩味:“这十数年来,我已成婚二十余次,每次新娘都不听我劝,擅自去开我研究炼金药方的房间,最后都被我当场拿住,一一分剖细析,反让我研究更有一层进境。”

    赛戈莱纳自幼深受卡瓦纳修士教诲,此时见蓝胡子对这等血腥杀戮之事津津乐道,不觉皱起眉头。他虽知此时与蓝胡子闹翻,会害死包括他自己在内的数条性命,可也不愿就此附和。蓝胡子说到这里,略有得意:“后来那些女人的族人上门要人,不是被我打死,就是赶走。他们气不过,就请来了一批所谓‘正义之士’来进剿。这批人也都是些名不副实的庸手,都被我轻松打发了。只有一个叫卡皮斯特拉诺的臭苦修士侥幸逃脱,算他命大。”

    蓝胡子说得轻描淡写,赛戈莱纳却深知那一役给卡皮斯特拉诺造成多大的创伤,那一道伤疤历历在目,让那位智者至今未走出阴影。蓝胡子道:“这个臭苦修士武功低微,背景却不小,后来竟然引来了教廷的一位福音使者,这伪君子道貌岸然,手底却硬得很,我实在打不过他的约翰福音。接下来的事情你该都知道了吧?”

    赛戈莱纳哪里知道,可若是不接口便会露出破绽,只得硬着头皮猜测道:“自然是凯瑟琳和血盟之人赴援,为你布下这个天狼星阵。”蓝胡子点点头:“正是如此。凯瑟琳布下这个阵势,阻住了那位福音使者——不过可别指望我会承你们血盟的情,那时候正是我那药方炼制的关键时刻,你们出手,无非也只是为了那方子罢了。”赛戈莱纳想到那剑头魔草根下的无数干尸,心想只是为了布这么一个阵势,倒让这许多生灵荼毒。

    蓝胡子又道:“那福音使者退去以后,我的药方也差不多炼成了,便先给卡娅服食了一粒。卡娅的病情居然有了好转,我大喜过望,也不再跟你们血盟多加计较,直接把炼成的药物给了他们。不料数月之后,卡娅性情大变,状如死人,一直到现在。想来那药方里还有未尽周全之处,我只盼能多捉些女人来试验,把那方子再作改良,好教卡娅苏醒过来。”说到后来,他声音渐哑,满是哀伤,浑不似个杀人如麻的大魔头。

    赛戈莱纳在一旁默然而立,那位女子浑身僵硬如石,想来是毒素入骨,五脏六腑彻底石化,显然是已死去多时,纵然是希波克拉底复生,也回天乏术。这蓝胡子一代名医,一涉到自己深爱之人身上,却如此糊涂,真是叫人可悲可叹。

    蓝胡子说完这一番话,瞪着赛戈莱纳道:“我的故事,已经全数告诉了你。你来说说,凯瑟琳派你过来,到底所谓何事?”赛戈莱纳心思敏捷,此时已经有了计较,于是不慌不忙说道:“贝尔格莱德大公卢斯维科·匈雅提,您可听过此人?”蓝胡子眉毛略微一挑:“那顽石老公爵?自然听过。”

    赛戈莱纳道:“那位老公爵前几年,也罹患了美杜莎之泣,身体日渐衰弱。你也知道,公爵大人是整个东欧山岳之镇,他若一死,势必动摇我圣教根基,让土耳其人乘虚而入。是以贝尔格莱德人心急如焚,四处遍访名医,可惜是针石罔效。”蓝胡子道:“凯瑟琳想让我去救这老头?”

    赛戈莱纳道:“也是也不是。”蓝胡子诧异道:“怎么讲?”赛戈莱纳道:“尊驾也知道,那炼金药方并不完美,血盟用起来也有不足之处。究其原因,还是尊驾的药方,缺少用人体验证之故。”蓝胡子点头道:“这美杜莎之泣的病理成因,至今仍是个谜。莫说治愈,就是如何得病,也没人知道。我捉来那些女子,身体虽是新鲜健康,只是她们没有患上美杜莎之泣,参考价值有限。天下虽大,我又能去哪里寻来许多患者来验证药方。”赛戈莱纳见他已逐渐被自己牵引,便乘机道:“所以既然贝尔格莱德大公也得了此病,正是天赐良机。只要尊驾假治病之名,前往贝尔格莱德去验证药方,良加改善,相信必有所得。”

    蓝胡子冷笑道:“嘿,你们血盟对药方不满,可以直说,何必绕这么大一个圈子。那贝尔格莱德是军事重镇,高手云集,听说那臭苦修士卡皮斯特拉诺在那里还是个军师。我若去了,休说治病,只怕还未进城就被打杀了。”赛戈莱纳笑道:“这便是凯瑟琳为何派我来的缘故了——尊驾有所不知,这一次我此来,名义上正是贝尔格莱德的委托。卡皮斯特拉诺虽然与您有血海深仇,但老公爵病情最大,他哪里敢有分毫造次。您在城中的安全,是万无一失。”

    蓝胡子奇道:“你年纪轻轻,何德何能竟蒙他们如此信任?”赛戈莱纳一晃木杖:“我乃是托钵僧团中人,亦是马太福音的弟子。所以贝居因会与教廷才各自遣人,随我一同上山。”蓝胡子听罢不禁笑道:“一个血盟弟子,居然自称作福音传人,未免有些荒谬。”

    他话音刚落,右臂突然伸出,疾点赛戈莱纳的左肩。赛戈莱纳肩膀微动,双掌一合,施展出马太福音与之周旋。蓝胡子的功力果然是深不可测,虽非武学正统,却独辟蹊径。他精通医道,所以这识宫打宫的手段便极为精准,招招不离十二宫要害,让人防不胜防。赛戈莱纳意守中一,双掌飞舞,摆出个只守不攻的架势。马太福音沉稳厚重,他抱定了十成守势,一时间蓝胡子也奈何不了他。

    两人过了十余招,蓝胡子忽然跳开圈外道:“不打了,不打了。你小子果然有些门道儿。”赛戈莱纳知道他是来试探自己真假,只是微微一笑,站在原地,只觉背心已被冷汗溻透——他既要说动这暴戾难测的蓝胡子下山治病,又得编圆自己与血盟的关系,还得救下其他三人的性命,仓促间编出这一套话,难度之大,实在是出世以来的头一遭。绕是赛戈莱纳计谋百变,背心也是汗水涔涔。

    蓝胡子试出赛戈莱纳确实用的是正宗的马太福音,便又多信了几成。他一心想要治卡娅的病,便催促道:“既然如此,你我快快下山去贝尔格莱德。”赛戈莱纳道:“不若尊驾先去解了我那三位同伴的毒,然后我以教士身份,为你与卡娅作了祝福,再一并去贝尔格莱德,岂不更好?”蓝胡子一生夙愿就是与卡娅合法成婚,此时听到赛戈莱纳主动提出,喜不自胜。他刚要起身,赛戈莱纳又拦住蓝胡子,叮嘱道:“我那三个同伴,并不知道个中曲折,只道是前来寻访名医。一会儿你可不要说穿,坏了大事。”蓝胡子不耐烦道:“我毒哑他们,不就省事了。”吓得赛戈莱纳连忙道:“这几位都是武学宗师们的爱徒,轻易毁伤,我们的目的便达不到了,不可不可。”蓝胡子性格乖戾,若是平时赛戈莱纳这么多事,他早已发作,可如今为了卡娅,只得忍气吞声,答应不与他们三人生事。

    两人回转到小教堂,萝丝玛丽兀自躺在木台上昏迷不醒,身上仍披着婚纱。蓝胡子盯着少女藕白色的手臂与脖颈,啧啧道:“这女子肌肤好生细嫩,若不剖开来看一看,实在可惜。不如只放他们两人回去,这小姑娘让与我罢,说不定对我那药方大有裨益。”他双目放光,望着少女的身体垂涎欲滴,仿佛已经把她开膛破肚,取出肝脾心脏一一玩赏一般。赛戈莱纳吓了一跳,心想这女人是西门福音的爱徒,哪能容你动一个指头,连忙站到萝丝玛丽和蓝胡子之间,肃然道:“这女人是我的亲密爱人,你若碰她,只好先杀了我。”

    赛戈莱纳知道蓝胡子这人脾气古怪,又与福音使者有宿怨,倘若说萝丝玛丽是普罗文扎诺的弟子,恐怕蓝胡子不会买账;倒不如以情动之,或能引起这位情爱炽热的怪人的共鸣。果然如其所料,蓝胡子咧开嘴呵呵大笑,拍拍赛戈莱纳道:“你小子,竟能把西门福音的弟子弄上手,血盟里你也算是异数了。”赛戈莱纳讪讪一笑。蓝胡子袖手一拂,拂开她周身数处封闭的宫位。萝丝玛丽突然剧烈咳嗽了一阵,赛戈莱纳凑过去探她的鼻息,不料少女双目陡然睁圆,二话不说,便用手腕上的尖刺朝他刺来。

    赛戈莱纳闪避过去,萝丝玛丽刺了几刺,突然那发觉自己身披婚纱,抬眼环顾四周,又见周围全是腐尸骸骨,一时大受刺激,嘤咛一声又晕了过去。

    蓝胡子冷冷一笑道:“你这爱人,真是刚烈。”他又把坐在死尸之间的艾瑟尔与罗慕路斯拍醒。两人恢复神智之后,都是大吃一惊。好在赛戈莱纳早有准备,先按住他们肩膀,过了一道真气过去镇静心神,然后再解释一番。含含糊糊说先前只是一场误会,如今已经解释清楚,蓝胡子为圣教着想,愿意亲往贝尔格莱德诊治云云。

    罗慕路斯毕竟见识多些,听了赛戈莱纳几句话,便镇定下来。艾瑟尔却胆怯地垂下头去,整个身子靠到赛戈莱纳怀里。她最怕鬼怪,在贝居因会还曾被嬷嬷批评说对上帝信仰不坚,此时一想自己甚至和那些尸骸坐在过一起,她便方寸大乱,右手不由自主抓着赛戈莱纳袖子,身躯微微颤抖,如同渴求母亲的婴儿。赛戈莱纳无奈,只得一手环抱,一手轻轻拍着她背部,示以安抚。艾瑟尔双目噙泪,喃喃道:“这便是《神曲》里说的地狱么……”连头都不敢抬起来。

    罗慕路斯见他们如此,嘴唇蠕动几下,却没说什么,飞身过去看自己师妹。萝丝玛丽刚才只是吓晕了,倒没什么大碍。罗慕路斯推宫了几回,萝丝玛丽便醒转过来,只是苍白脸颊上浮现出一种异样神情,怔怔望着教堂旁那一堆女子骸骨。

    罗慕路斯这才放下心来,对赛戈莱纳一抱拳:“只怪我自持勇力,轻军冒进,才会误中奸计,真是有负师门和老公爵重托,倒教少侠你费心了。”蓝胡子在一旁不悦道:“嘿,你说中了谁家奸计?”罗慕路斯转头道:“阁下可是蓝胡子?”蓝胡子点点头,罗慕路斯正色道:“此次我们来此,是为请您下山去救老公爵,却并不代表我认同尊驾的行事风格。天主在上,象阁下这等好杀狠戾之徒,早晚要堕入邪道。”

    蓝胡子闻言哈哈大笑,罗慕路斯觉得耳膜被震得生疼,知道彼此功力颇有差距。蓝胡子走到他面前,在他脖颈那里比划一下:“你们宗教裁判所每年戕杀的囚徒,刑求之苛酷,远胜于我,不知有何资格来教训?”

    罗慕路斯正欲出言分辨,赛戈莱纳“咳”了一声,他只得闭上嘴。他生性耿直,若不是顾忌老公爵的病情,估计此时就会直接去蓝胡子动起手来了。罗慕路斯索性不去理睬蓝胡子,转身走到仍旧缩在赛戈莱纳怀里的艾瑟尔面前,道:“艾瑟尔姊妹,萝丝玛丽被人换了婚纱,行动不便,你去帮她换掉可好?”

    艾瑟尔抹抹眼泪,“嗯”了一声,挣扎着从赛戈莱纳怀里站起来,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些不妥,霎时面泛红晕。她不敢正视赛戈莱纳,低着头走到供奉台前,突然发出一声惊呼。其他人连忙转头,只见萝丝玛丽瘫坐在台子上,唇边流出一丝鲜血。

    罗慕路斯惊道:“糟糕,是蝎尾毒丸!”四人临行之前,卡皮斯特拉诺曾给了萝丝玛丽和艾瑟尔两枚蝎尾毒丸,用作万一失手被擒时服用,可保全清白。想不到她居然在这时候吃下来。罗慕路斯知道自己这师妹表面冰冷,其实性子刚烈无比。她在昏迷期间被蓝胡子脱光衣服换上婚纱,醒来以后是绝计容忍不了的。

    蓝胡子冷笑道:“这女人我还不曾碰她,就搞出这许多花样。”罗慕路斯大怒,赛戈莱纳按住他肩膀,大叫道:“尊驾答应过我,要保得她平安的!”蓝胡子耸耸肩,走上前去,挥起巨掌重重拍在萝丝玛丽背心。萝丝玛丽骤受重击,身体前倾,登时吐出一大口血来。蓝胡子看了看鲜血颜色,晒道:“卡皮斯特拉诺也忒小气,这种玩意儿也配称蝎尾毒么,当真笑死人。”他双手一路疾点数宫中的星命点,然后捏开萝丝玛丽的小嘴,指甲一弹,一缕灰粉已弹进她腹中。

    罗慕路斯喝道:“你给她吃的什么?”蓝胡子道:“刚才我用掌力逼出她的毒血,如今是在清理肠胃了。”话音未落,萝丝玛丽陡然醒过来,张口大吐,直把胃里的东西吐的干干净净,腥臭无比。蓝胡子轻轻一推,少女软软瘫倒在地,赛戈莱纳一步抢过去一把抱住。蓝胡子道:“她体内只剩了些残毒,已不妨事,只是这几日形如废人,须得慢慢调养。”他又道:“去贝尔格莱德之前,我得准备些器具药物,你们便在这里等着罢。”说完转身离去。

    赛戈莱纳怀抱着萝丝玛丽,忽然觉得怀中少女动了一下,低头去看,与她恰好四目相望。萝丝玛丽眼神涣散,略无焦点,头软软歪在一旁,只是嘴唇蠕动,似是有话要说。赛戈莱纳俯低身子,侧耳去听,只听耳边有少女软声轻轻传来:“你这小人,你与那蓝胡子的对谈,我都听得一清二楚……”

    赛戈莱纳心中一震。原来萝丝玛丽先前躺在台子上,虽不能动弹,听力却是清明。他在教堂里冒充血盟成员与蓝胡子的一番对谈,原来都收到她耳中。好在后来蓝胡子带他去了卡娅房间,否则她听到的更多,怕是误会更深了。

    萝丝玛丽这时才发觉自己被赛戈莱纳抱住,挣扎着要起来,语气多了几分羞怒:“你……我才不是你的什么亲密爱人……混蛋,我杀了……你。”说到后来气喘吁吁,声音几不可闻。赛戈莱纳一阵苦笑,此时也无暇分辨,只得暂且随她误会着去了。

    罗慕路斯这时走过来,询问小师妹状况如何。赛戈莱纳道:“应无大碍,只是情绪还很激动。咱们暂时能阻住她,就怕她自己想不通。”罗慕路斯知道这师妹的性情外冷内热,十分刚烈,便伸手点了她巨蟹宫的星命点,西门内力透体而入,萝丝玛丽哼了一声,沉沉睡去。这是西门福音里镇定心神的法门,一指下去,足可让她安睡十几个小时,于身体调养大有好处。

    罗慕路斯将萝丝玛丽交给艾瑟尔照料,对赛戈莱纳道:“这一次若非有你,我们几乎全军覆没。”赛戈莱纳谦逊了几句,随即把蓝胡子与卡娅的故事说了一遍。艾瑟尔一旁听了,瞪大眼睛:“这么说来,这个蓝胡子,倒是个重情重义的人。”罗慕路斯皱眉道:“艾瑟尔姊妹,这人为一己之私,妄自杀戮,实在不足取。”艾瑟尔吐吐舌头,不敢再说什么。罗慕路斯连忙又道:“我并非是指责姊妹你,只是我们这些神的使徒,须得时时谨修心性,不可一刻偏离才是。这蓝胡子虽然能救老公爵的命,我们也得牢记这人并非善类。”

    罗慕路斯正喋喋不休,忽然远处传来蓝胡子唤他们过去的声音。赛戈莱纳道:“想来是他想让我主持与卡娅的婚礼了。”罗慕路斯有些不快道:“生死两分,与礼不合。他们一个是死人,一个是活人,如何能得到神的祝福?”赛戈莱纳知道这人有些迂腐,便劝解道:“一切为了老公爵,姑且从权吧。”

    罗慕路斯“哼”了一声:“我西门中人是教廷正统,这等事断断容不得,还是你自己去好了。我只作没看见便是。”艾瑟尔此时站直了身体,挥舞手臂道:“我也想去。”眼神里竟满是跃跃欲试。这少女初涉江湖,好奇心起是谁也拦不住的。

    于是罗慕路斯便留在教堂里照料萝丝玛丽,而艾瑟尔则跟着赛戈莱纳前去村中卡娅的房间。蓝胡子已经等在那里,身穿礼服,面上居然带了几丝紧张与羞涩,蓝色胡须根根梳的笔直,看起来颇为滑稽。他见赛戈莱纳来了,一把抓住手臂道:“卡娅重病在身,不能动弹,就在床前祝福我们便是。”

    艾瑟尔好奇地左顾右盼,看到薄帐里躺着一位妇人,悄悄拉动赛戈莱纳胳膊道:“那就是卡娅了吧?”赛戈莱纳道:“正是,你不可乱说乱动,只在一旁看着就好。”然后他手持木杖,开始主持婚仪。

    说是婚仪,其实不过是简单不能再简单的流程。赛戈莱纳先念诵一段祝福经文,又取来一枚十字架,蘸了清水擦在新郎与新娘额头。蓝胡子掀开帐子,对着卡娅柔声道:“亲爱的,你看,有了神甫祝福,你我已经是神所认可的夫妻了。”把她的身体扶支起来,等着神甫用十字架擦额头。赛戈莱纳心想卡娅已死去经年,他犹然执迷不悟,这人也是颇为可悲,心下一阵恻然。

    孰料艾瑟尔一看到卡娅的尸身,竟发出一声小小的惊呼。蓝胡子以为她要阻挠婚礼,大为恼怒。

    赛戈莱纳连忙道:“仪式未尽,新郎不可擅离。”蓝胡子这才强忍怒火,只瞪了艾瑟尔一眼,吓得她花容失色,退到一旁。

    整个婚仪不过十几分钟,即行结束。蓝胡子夙愿得偿,心情大好,也不去追究艾瑟尔的失礼,吩咐赛戈莱纳与艾瑟尔在门外等着,他安顿好卡娅,便出来与他们会合。

    两人出了屋子之后,赛戈莱纳忽然问道:“你刚才看到卡娅,为何惊呼?”艾瑟尔道:“她莫非是个死人?”赛戈莱纳叹道:“正是,这位蓝胡子用情太深,以致连生死都分不清了。”艾瑟尔看看身后木屋,悄悄拽了拽赛戈莱纳袖子道:“嬷嬷临走之前,曾吩咐我说,这次来老山,倘若看到什么异状,要回去禀报她的。”

    赛戈莱纳奇道:“你发现了什么异状?”艾瑟尔忌惮蓝胡子的威势,踌躇片刻方道:“我看那卡娅小姐的容貌,倒与我们贝居因会的一位叫特莎的修女十分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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