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到了晚上,有鹌鹑飞来,遮满了营。早晨,在营四围的地上有露水。露水上升之后,不料,野地面上有白霜的小圆物。以色列人看见,不知道是什么,就彼此对问说,“是什么呢?”摩西对他们说:“这就是耶和华给你们吃的食物”。

  进入腊月,各家粮食和蚂蚱尸粉都吃尽了,谁都不知道谁家是靠啥儿活在世界上,日子总是一天天过去,日出日落,流水一般。不过死人的数量比起往年是咣当一下上去了,蓝家、杜家、司马家的坟群,和雨过天晴的蘑菇样,叽叽哇哇生出一大片,爽爽朗朗的新坟土气,终日在山梁上漫溢不散。三个月功夫不到,村里死了十几个人,均匀下来,每十天都死一个半人。人死后先还有些血缘的哭声,送殡的路上,媳妇和孩娃沙哑苍凉的哭唤,像水流一样声响不断。到了后来,人就哭不动了,索性不再哭了。那些抬棺的男人,走路时摇摇晃晃,直骂棺材里的死人,说你活着大家对你不薄,死了为何这么沉重着不肯离去,想要把大伙累死似的。因为饥饿,木工做不动了棺材,拉不动了锯子,推不动了刨子,死家也管不起木匠的一顿饭食;女人们拿不动针线了,坐在席上缝寿衣时候,时常头晕眼花,把针扎在手上,流几滴稀血自己倒先晕在了寿衣边上。司马笑笑便通知村人,谁家死人,都不再缝衣打棺,村里出面,钉了一幅轻巧结实的泡桐棺材,缝了一套镶有九龙九凤的上好寿衣,无论谁死,都用这幅棺材,这套寿衣,出殡完毕,便把那寿衣脱了,把空棺抬了回来,以备下用。

  无论如何,死人是排排场场离开世界去的。

  跌入腊月初三,杜根一早在村口上唤叫,说村长啊,我媳妇死了,组织人马把她埋了吧。

  司马笑笑刚端起早饭饭碗,碗里是清水煮红蓝菜叶,半碗汤水,十几黑叶,正欲喝时,听到了叫声,便放下碗往门口走去。

  “啥儿时间死的?”

  “咋儿晚间半夜。”

  “今年多大年龄?”

  “三十一岁。”

  “也不小了。喉病还是饿的?”

  “喉病加上缺粮。”

  “寿衣上次谁家用了?你先找找给她穿上。”

  从门外回到院里,司马笑笑去吃他的半碗汤饭,看见他的六个孩娃,除了司马蓝站在边上看着,其余五个正在抢他的半碗青水煮菜,互不相让,就打了起来,侏儒老大,个儿虽小,力气却大的惊人,把司马虎抱起来扔在地上,虎儿就抓起一根木棒打在他的头上,血哇啦一声流了出来,半碗菜饭落在地上,大白碗碎得七零八落,菜汤流洒一地。于是孩娃们全都愕然,都为半碗菜汤谁也不能再吃惋惜,呆呆站着,如一群木鸡。

  “蓝,”司马笑笑说,“都把他们领到外面找些茅草根儿吃着。”

  司马蓝便领着三个半傻的哥哥和两个弟弟出了院落。看着孩娃们走了,司马笑笑弯腰把地上的七八片红薯菜叶捡起来放在了嘴里吃了,土和沙粒在嘴里同牙齿磨得如推磨一样吱喳叽哇,这时媳妇从里屋走了出来,脸上水肿一片,透亮得一碰就要流水一样。她问谁又死了?

  他说杜根媳妇。她说快轮到我了,我的肠子撕扯着疼。司马笑笑就狠狠横了一眼,说你死掉享福去了,留一堆孩娃咋办?就是吃土啃草你也得活着陪我受罪。媳妇便不再说啥,扶墙到院落日头地里晒着,从口袋摸出半把麸子,给司马笑笑手里流了一几粒,司马笑笑往嘴里一塞,到灶房喝了半口生水,用舌头把麸子在嘴里和成糊汤,提了一根捆棺麻绳,组织出殡去了。

  这一天先阴后晴,村前朝阳的一面山坡上集了许多村里孩娃,司马家弟兄六个,蓝家姐妹几个,还有蓝柳根,蓝杨根,和刚死过娘的杜桩,蹦蹦跳跳一片,都在一片荒草地里挖茅草根儿充饥。翻出的黑土里,偶而有白胖胖的蛹虫,饿极的司马森就把那蛹虫吃了,嘴角流出一股草汁似的绿水。

  “啥味?”

  “香哩。”

  司马蓝就捡了一个胖虫放在了嘴里,先还不敢去嚼,那虫就在嘴里蠕动,愈发的感到浑身痒痒得可怕,后来猛一闭眼咬了,咕地一口咽下,睁眼说比蚂蚱壳儿好吃,孩娃们便都刨起了虫吃。大的孩娃用镢头在前面挖着,小的在后边捡着茅草根和那虫儿,蓝家的姐妹先还觉得有些恶心,后来竟也跟着刨吃起来。于是间,这片厚了日光的草地,热热闹闹起来,黑土的暖味,茅草的青气和蛹虫的腥臊,一下子在草坡上汪洋一片。村子里已经把死人抬出了屋子,从这儿正好看到杜桩家的大门,像画的一个黑框清晰在那里。从那黑框里抬出的死尸,看不见人身人脸,只见头发乱乱垂在一块门板边上,九龙寿衣在日光中发出乌亮的光泽。听见了大人们说要不要孩娃们哭一场呢,杜根说没啥儿好哭,她是享福去了,又不是去那边受罪,便又听到司马笑笑说:

  “那就入棺吧。”

  司马蓝把头扭回来,看见了身后一大片翻过的土地,高高低低都呈出深的颜色,像一片红黑的棉花铺在荒草地里。看见许多孩娃们都在嚼着茅草,嚼着蛹虫,有个姑娘趴在地上咕咕咕地呕,吐了一滩绿水,走近看了,竟是刚从家里跑来的四十在那儿翻肠倒胃。她的二姐八十,正在四十的小背上捶着。

  “快弄把茅草根儿嚼嚼。”司马蓝说。

  嚼了就果真不再吐了。可止住了这一个,蓝三九和蓝五十又跟着吐了起来,别人看了她们吐出的水汪汪的绿色和绿色里没有嚼碎的蛹虫,在白光中泛着光亮,有的蛹虫虽被咬破了肚子,咽进了肚里,可这一会沤吐出来竟还在污汁里蠕蠕地爬动,于是所有吃了蛹虫的男娃女娃都吐了起来。一片深蓝色的咳声吐声,弄得荒草地里水浆一片,像下了一场雨样。

  来了一个大人,拉着杜桩的手说,你娘要出殡了,你就是不哭也该把你娘送到坟上。

  杜桩说:“我饿呀,我得在这儿吃茅草根哩?”

  那人说:“你娘嘴里噙了一块馍哩,你们不去别人可就吃啦”。

  八岁的杜桩跟着那人走了。这当儿孩娃们都想了起来,这年月饿死的人,在入坟前都千方百计要让他们噙一块烙馍,免得死后再做饿死鬼呢。这块馍在死人入坟之前,不消说都由他们孩娃吃了。于是荒草坡上所有的男娃女娃,看着走去的杜桩,眼睛都睁得又大又圆,目光追着他不放,想那块死人含了的烙馍,自己吃了该有多好。不过,出殡的队伍终是从他们的视线中走了,司马笑笑做着司仪,指挥着抬棺的村人,杜岩在前边撒着冥钱,蓝百岁挽着大孝小孝,簇拥着那具黑棺往村外走去。没有哭声,日光暖暖和和。黑棺材在半空缓缓移动,就像一间房子在水面漂移。大人们的说话声清清楚楚地传过来。

  司马笑笑唤:

  “拐弯慢一点,别碰坏了棺材。”

  杜根属吒说,

  “娃他娘,放心享福去吧,饿死我也要把孩娃们拉址大。”

  杜岩把纸钱高扬在半空叫着唱:

  “活着穷,死了富,

  阴间路上有金屋。

  短命鬼,走得早,

  来世脱生成百岁佬。”

  那飘起的纸钱,一叠叠在空中散开,打着旋儿落下,伴着他一遍又一遍重复的唱腔在寥寥几人的葬队后,像浮在湖面的白色花瓣样,朝村下的荒草地里起起伏伏地荡下来。有一个三几岁的孩娃捡起一张白纸冥钱在草地上跑,他的姐就一巴掌掴在了他脸上,说那是死人的钱,活人能花嘛,孩娃便尖利地哭起来,说我就要花,我就要花,我要买馍吃,要人到镇上给我买馍吃。这样哭着,竟还任性地把飘下来的冥钱全都捡了起来,一打儿往他的怀里揣。

  他的姐姐脸白了。

  懂事的男娃女娃脸都白了。

  都明了这孩娃活不了几天啦,他已经开始抢花死人的冥钱了。于是他的姐姐抱着弟弟哭起来,说谁救救他呀,俺家就这一个男娃儿,他死了俺家的天就塌了呢。哭得伤心至极,泪像雨水样普天而下。这当儿蓝四十的大姐蓝九十站了出来,她像这群孩娃的母亲一模样,过来把孩娃拉到一边,哄出了他怀里的冥钱,到草坡边的沟崖上,把钱撒向半空,让它朝沟底落下去,说谁的钱你们还拿去,咱井水不犯河水,孩娃还要活到八十、九十、一百呢,你们别来缠着他。说完了,她走回人群,把孩娃抱到一个土堆上,把所有的茅草根摆成三堆在孩娃前,又让所有的男女孩娃跪下来,说我说啥儿你们都要跟着说。

  就说:“天老地荒人长寿,”

  司马蓝就领着孩娃们齐声学着说:“天老地荒人长寿。”

  又说:“有吃有穿好日月,”

  司马蓝又领着孩娃们齐声说了:“有吃有穿好日月。”

  蓝九十就从地上站起,拍拍膝上的黄土,说都起来吧,还跪着干啥,一群孩娃便都从地上站起,拍拍膝上,把莫名不喻的目光投到九十脸上。司马蓝问九十姐这就完了?蓝九十说,我念的是长寿经哩。问能长寿了?说反正鬼是不来缠了。司马蓝说,九十姐那我也到那土堆上坐着,你也给我念念。

  蓝九十说,没有供品了,不能再念了,得让神吃最好的东西哩。

  就都默下来不语。能听到山那边阴坡地里埋人撂土的咚咚声音,还能看见不久前大伙儿沤吐在草地上的绿汁,在日光下升腾起的绿色气息。从村口回来了一个大人,说埋人时少带了陪藏品,到杜根家拿了一个饭碗,一把木梳,就又往山那边坟地去了。阳草坡上的孩娃们,默得久了,有人开始坐下来歇息,司马蓝就突然往家里跑去。

  “你干啥?”蓝九十问。

  司马蓝说:“拿供品。”

  看见司马蓝往家里去了,就有许多个男娃女娃也往村里跑去。时过吃碗饭的功夫,就都又跑了回来,且还跟来了杜岩家的杜柏和竹翠。他们有的手里抓了一把糠,有的手里捍了几粒玉蜀黍,有的用指头撮了一撮豆角,还有的用碗挖了半碗蚂蚱粉。每个人在草地相互看着,却是不见了蓝家的几个姐妹,又苦苦等了半晌,才见蓝四十和蓝三九各抓了一把晒干的野菜从家里跑来,说她娘不让她姐们来了,姐让大家自己下长寿神哩。说要把带的东西放在碗里敬神,说碗里的供品越好,人就越能长寿。说她姐刚刚给神供的茅草根儿可不是茅草根儿,那是几碗长寿面条呢。

  司马蓝就做了这场敬长寿神的主持。他先让大哥司马森坐在那堆土上,在他面前摆了三个空碗,说大哥你想活多大年龄?司马森说能熬过去这场饥荒就行。司马蓝说那你就活四十岁吧,司马森便满意地朝他四弟点了一个头,把眼晴微微闭了起来。司马蓝让所有的孩娃跪下来后,从衣兜里抓出半把杂粮麸子,朝第一个碗里流了一星丁点,说这是一碗白蒸馍,朝第二个碗里流了一点,说这是一碗白面汤,朝第三个碗里流了一点,说这是一碗油煮菜。这样馍、汤、菜便都齐了,就跪在孩娃们最中,学着蓝九十的腔调唤:

  “天老地荒人长寿,”

  齐声:“天老地荒人长寿,”

  “有吃有穿有日月。”

  齐声:“有吃有穿好日月。”

  司马森就从土堆上走了下来,由司马林坐了上去。司马蓝问,二哥你想活多大?司马林说我要比大哥活得大,我活四十一岁哩。司马蓝就又抓半把麸子流进三个碗里,说这一碗是油烙馍,这一碗是鸡蛋汤,那一碗不是油煮菜,是肉熬白菜和粉丝,就又领着孩娃们唱了一遍天老地荒人长寿,有吃有穿有好日月。轮到司马木坐往土堆了,他说我想比二哥活的年龄大,我要活四十二岁哩。司马蓝就换了三碗更好的供品,一碗鸡蛋油烙馍,一碗有鸡蛋还有肉的汤,另一碗没有菜全是肉。到老五司马鹿时,司马鹿想啥儿好吃的都已经供上了,想比四十二活的再大些,可没有比三哥更好的供品了,只好说我也活四十二岁吧。到了六弟司马虎事情就不一样了,他把屁股往土堆上一坐,说我要活五十岁,活到五十还头发不白,牙齿不掉,耳朵也不聋。

  男娃女娃们都惊奇地望着司马虎。

  司马蓝就有些为难了。

  “你活那么大我供啥儿呢?”

  司马虎说:

  “你供三碗都是大白肉,爹说,白肉比红肉还香呢。”

  司马虎就又抓了点麸子,做了三碗大白肉。司马家已经供了五次长寿衣食神,该轮到别户孩娃了。司马蓝因再也想不出比三碗肉更好的供品,就让别的男娃女娃自己想,说活的年龄越大,供品要比你活得小一岁的供品好上丁点儿,好不出顶点神就生气了,你就还是活不过四十岁,还是还熬不过这场大饥荒。如此男娃女娃就赛着想,有人想到了做三只烧鸡供给神,就说要活六十岁。还有人说我做三只烧鸡,里边还要加上葱、蒜、姜和八角茴香等佐料,就报数说自己要活六十一。于是前边的孩娃后悔了,想我做烧鸡时咋就没加上葱蒜姜和八角呢?没有这些佐料那烧鸡里只有盐,不是又苦又咸它能好吃吗?可又一想再不好吃也是三只鸡,也比三碗肥肉贵重呢,如此也就心慰了。

  轮到了蓝家姐妹俩。

  蓝四十让妹妹三九坐到土堆上,在每个碗里放了三颗红碗豆,说妹,你想活多大?

  三九说:“六姐,你活多大我也活多大。”

  四十说:“那不行,你活你的,我活我的,长大你我就不是一家了。”

  三九说:“我要活一百。”

  四十说:“世界上没有活到百岁的人。”

  三九说:“那我就活到九十吧。”

  四十说:“世界上也没有活到九十的。”

  三九说:“没有爹娘咋把大姐叫九十呢?”

  四十没啥儿说了,问大家有啥比三只烧鸡更好吃的哩?就都相互望着,谁也不知道世界上有啥比三只烧鸡更加贵重好吃了,就只好让蓝三九也活到六十一,又供了三只有佐料的鸡。轮到四十时,蓝四十给司马蓝塞了几粒扁豆和碗豆,说蓝哥你活多大哩,司马蓝说我想当五十年村长呢,十八岁当了村长我就活到六十八,十九岁当了村长我就活六十九,三十岁当了村长我就活到八十岁。蓝四十就说你活多大我也活多大,你哪天死了我也哪天死,说完慢慢爬到土堆上,坐下来微微闭上眼,等着大伙儿跪下磕头给她念那两句长寿经。可等了半晌大伙儿没有跪。大伙儿都把目光落在了司马蓝的脸上,看他能供出啥儿好东西,司马蓝抬头看着日头在山梁上,烙饼般一圆,并不是夏天那样热。把目光收回时想起他和四十在油菜地把衣服脱光的情景儿,一层细汗就悄无声息地从他的额上煮裂的鸡蛋样渗将出来了。他听到了出汗时落雨样的浠浠沥沥声,听见竹翠的目光落在他脸上如竹尺捆打样砰砰啪啪响。他把头在四十面前低下来,把几粒豆子丢进了第一个碗里,自言自语说,供啥哩,打死我也想不起该供啥。

  蓝四十说,“供萝卜炖猪肉。”

  司马蓝又再第二个碗里丢下几粒豆。

  “这一碗呢?”

  蓝四十又说:“萝卜炖猪肉。”

  司马蓝又在第三个碗里丢下最后几粒豆。

  “这碗呢?”

  蓝四十还说:

  “萝卜炖猪肉。有菜有汤又有肉,你活多大我就能活多大。”

  孩娃们就都相互看了,又都盯着那三个杂粮快满了的碗,仿佛真的看见碗里有一块一块挂红带白的肉,有一块一块浸水的白萝卜,就都想到了肉红肉白粘稠腻口的香,想到熟萝卜有汤有汁利口的脆,就都觉得做了那么多的好吃的,还是萝卜炖肉最好吃,就都跟着司马蓝跪下来,齐声念了那两句话,却仍在心里想着萝卜炖猪肉,把口水咽得咕咚咕咚响。

  蓝四十被那咽口水的响声震得睁开了眼。

  她看见杜家兄妹没有和别人一道跪下来,而是直挺挺如两根细柳样插在跪着的大伙后。

  她把目光冰在他们兄妹的脸上去。

  杜竹翠把脖子一扭说,我知道你想嫁给我表哥哩。然后不等蓝四十灵醒过来她的话,不等四十从土堆上走下来,就跑到土堆上把四十挤到一边去,说我也要和我表哥死在一天里,他活着我也要活着,他死了我也要死了。说我也供三碗萝卜炖猪肉,有白萝卜还有红萝卜有肥肉还有瘦肉。

  这当儿蓝四十就气了,青紫的怒恼从她的小脸上爆出来,仿佛她的东西被竹翠抢了一模样,要把竹翠从土堆上推下来。事情哗哗啦啦炸开了,两个女孩娃就要打起来,都指着对方的鼻子骂了不要脸。然真的就要撕打时,忽然从村口传来了大人们的脚步声和说话声,就都看见村人们从山坡那边抬着空的棺材走回来,九龙寿衣随意地搭在棺头上,乌光亮亮一条儿,如黑色的暴布样。就都脑里砰地一声,仿佛从梦中被大人和棺材震醒了,忽然觉得兴趣像火被浇了一样灭掉了,便都看着村人和棺材,不言不语了。

  一时间静得玄妙,脸上都厚了童年的漠然。

  竹翠的爹杜岩在村头叫了竹翠和杜柏。

  杜柏和竹翠就走了。

  都看见走时杜柏从一蓬茅草堆后端出了一个碗,碗里是半碗雪白雪白小麦面,十余双眼睛就都搁在那面上,直到人家兄妹走回村,那面像雪一样花白在日光里,才都遗憾地把目光收回来,看着土堆下的三个碗。碗里有糠、有草粒和蜀黍,有黑豆和谷子,还有蚂蚱尸和蚂蚱粉,就是没有小麦,更不要说白面了。

  冷阴阴的沉默在草坡上漫浸着。

  司马虎冷丁儿对着表哥和小表姐咒语一样唤:“你们活不过四十岁。”

  就有几个附和着:“对,杜柏──竹翠他们兄妹活不过四十岁。”就有几个跪下磕了头,念了咒语,说只要让杜柏和竹翠活不过四十岁,我们把鸡、鱼、虾、肉,山珍海味全都真的留下来。留给谁就不去深究了。总之,他们相信他们的意愿一定会灵验,会天老地荒人长寿,有吃有穿好日月。司马蓝没有跪下咒杜柏和竹翠活不过四十岁,可大伙咒完后,他在那土堆下扒了三个坑,由四十和三九姐妹两个把那三碗粗杂粮食埋进了土坑里,便看着大人把刚盛过死人的棺材抬进村东的一间牛棚屋,让大伙跟着大人们散回家里了。到伙伴们散去时,大声地对走散的伙伴们说:

  “谁要偷着来扒这鸡肉鱼虾,山珍海味,谁就不会长寿,谁就饿死在这场饥荒里。”

  日头也就又一次正顶了,黄朗朗烤饼样挂在村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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