丈夫去后,便只有一个簇簇是亲人了,可是也不容易同她接近。第一奶妈要霸占住她,不许别人插一句口。譬如有时候我偶而说一声,今天没有风,给她穿三件棉袄太多了吧,奶妈就马上抬出婆婆的话来压制我,说是太太关照过的,孩子娇嫩得很,可受不起凉,我听了只好默默不响。第二婆婆似乎负全责似的照顾着,我不好意思贡献意见,说是哺乳儿不宜因喜爱而多给予零食等等,因为这样一来好像有些对她表示不信任,不免叫人寒心。第三杏英似乎处处放不过我,平日已经千你的宝贝女儿长,万你的宝贝女儿短的冷笑不了,怎禁得你真的关心宝贝起来,不要笑掉她的大牙吗——想起杏英,我真觉得什么也不好受,家里的日子真是过不下去了。
于是我去找一个亲戚,问他可能替我设法弄些事。他说:机关犯不着,还是暂在学校里教教书吧。于是他便写张名片介绍我去见县教育局长。
县教育局在府前街,距这个亲戚家相当远,我只好雇辆黄包车去。在车上我的心忐忑着,生平第一次见官,不知道多吓人哩。见面的时候该怎样讲?是不是必须说几句请求栽培的自卑语,抑或索性吹他一番,表示自己是教育专家,因为热心服务社会,所以才来找位置的。
一时思想未毕,车却已停在教育局门口了。多么的令人失望呀,我以为衙门一定是神气得很的,谁知道矮矮的只有几间平房,墙上蓝底白字刷出几句怪俗气的标语,门口挂着一块长方形的木牌子,木板已经是脏得很了,与黑字混在一起,但总还可以瞧得出是教育局。
好容易摸到传达室,门房在打瞌睡。我说我要见花局长,他眼睛睁大开来,不信似的打量我一番,然后显出鄙夷的神气道:“说得清楚一些,你究竟是找谁呀?”我给他一吓,仿佛自己就像做错事般,呼儒地不知该怎样回答才好。我说:“姓花的,我找花…”
“花?这里姓花的多得很呢!”他的脸儿仰起来了,鼻孔冷笑一声:“我也是姓花的,还有花秘书,花录事,花抄写,花……”我听着忍不住笑了起来,我说:“我是找教育局的花局长。”说着,心中得意,脸也不免仰了起来。
“有名片吗?”他问。我回答有,便把亲戚的名片交给了他。不一会,他就请我进去了。我跟着他走过一条高低不平的石铺路,当中有污泥天井,不种花,也没见一根枯草。石阶也是倾斜的,不自小心准滑跌,我的心中咕哝着,像这种屋宇,就是他把局长位置让给我,我也不高兴来办公呢!那里能够比得上C大校舍的一丝一毫,宽坦而整齐的水门汀大道,通过一大片绿油油的青草地,就说在严冬吧,翡翠似的颜色虽暂时藏起来了,但在枯萎苍凉之中,却也常能铺上一片广大无垠的白绒似的雪毯,纹银不足喻其光泽,水钻不足比其洁白,置身在这种晶莹皎洁的世界中,才能够映出应其民似的浑厚朴素的纯学者风度来。我不知道这位花教育局长究竟是何等样人物?是和蔼可亲的沟佝儒者呢,抑或为神气十足的小官僚派头?
然而结果都不是。坐在一间四方小室内,陈旧古老的大写字台前的,只有一个鼠目短货,面孔蜡黄的拱背小伙子,他也穿着中山装,只是同是在他对面的孙中山先生遗像比较起来,恐怕他就给孙先生当佣役也不要,因为他有着如此的一到不像样,惹人厌恶的神气。
但是他偏要更加把神气装得活现一些,不,简直可以说是更加丑恶了一些,他拿细眯着老鼠般眼睛脏了我一下,一味压沉着喉咙开言道:“是苏小姐吗?晤,教育事业于女子倒是很相宜的。……苏小姐以前什么大学毕业?晤…供有读过一年……似乎……似乎资格有些问题。苏小姐……晤……我给你想想办法吧,假如你可以屈就一些…快定后我给你送信到府上来。”于是我留下地址,便退出来了。
仿佛吃过臭咸肉,或是烂肚子已经流黑水了的黄鱼似的,我只觉得胸口炮闷而翻漾着油腻味胃汁,很想呕吐,勉强自节制住了,一方面连连恶心。我想,要不要把这事告诉公婆呢,假如要做事总得征求他们的同意吧,不然还是不要说的好,免得给杏英讥笑。
杏英的讥笑!想到了那个歪头颈姑娘的撇嘴角冷笑的情形,我便觉得臭咸肉烂黄鱼气味也还可以忍受了,只要能够早出晚归,白天大部分光阴不与她见面。
花局长替我介绍到培才小学,这校的校长姓孙的,人倒还漂亮。与公婆说停当后,第三天我便到校去上课了,心想小学教员,怪难听的名词!杏英似乎在同奶妈及黄大妈窃窃私语,说是别人家大学读出来的总是教中学,只有她只配管管小猢狲。但黄大妈却在背地对奶妈说:我们少奶奶真是肚子通有好处,现在当起女先生来了多神气,也省得在家里受这个尖嘴姑娘的气。
我去了,穿着紫红的薄丝棉袍子,小袖口,高领头硬绷绷托竖起清瘦脸儿。外面披着件纯黑呢,花皮翻领,窄殿大下摆的长大衣,配着高跟鞋,自己在穿衣镜前打量一番,实在不像个当小学教员的样子。于是红颜薄命再加上怀才不遇,两重委曲,把千古才子佳人的哀思都聚集在一起了。
孙校长说:承你屈就,真是感激得很,五六年级的学生就请你负责教导吧。
我说:我只能够担任几点功课,训育的责任却负不来,因为我自己也还爱胡闹,怎能够板起面孔来教导别人?孙校长笑了,说他还有事情要出去,他是不常来校的,校中功课就请苏先生与另一位姓陈的女教师商量分配好了。
陈先生是一位和气的小姐,年青,漂亮,乐观,而头脑却有些简单。她絮絮问我是那里毕业的,我羞说起曾进过大学,只说自己是某女中毕业,如今因为家居太无聊,所以情愿担任一些功课玩儿。
她连连摆手说:在这里教书当玩儿可不容易,统共就只有我们两个教员——孙校长是挂名的,他平日无事不常到校里来——分别坐镇在两个教室,彼往此来,不得脱空,否则学生就要闹得天翻地覆了。她还说,这里除两个教室,一隅办公室外其余都住着人家,这些人家里多的是泼妇,假如学生嚷得狠了,她们就要跑出来干涉。
“是学校里租房子给她们住的吗?”我问。
“不,倒是学校向她们租的二间半房子,而且粗钱付不出,所以只得到处由她们闹去。H到这儿来以前的那位洪先生,就是给她们吵不过才愤而离开的。”她告诉我。
我默然无语,既来之,则安之,总不成才进校门就说不要教书了,再回家当少奶奶去给杏英笑话?任何苦难且自咬牙忍受一下吧,做人就是争一口气。我不争气,将来盔部辈下去就要更加苦了。
陈先生叫我教高小一二年级学生,教室在楼上,她自己则就在下面教室里,高一高二合起来只有十八九个学生,有几个女的。年纪看上去已同我差不多大了。楼下的教室,包括初小一二三四各级,其中一年级还有春季秋季之分,陈先生在上国文课的时候,一会儿“花,花开。”一忽儿,“司马光少年的时候……”忙个不了,嘴巴一刻不得停。我站在楼上,因为人数少,学生的年龄也大了些,因此比较清静。我教书教得很快,讲完了,便叫他们自己看遍不懂问,一面侧耳静听楼下可有什么响动。
陈先生对我说:大家也得换换新鲜,上常识课时,她教楼上我教楼下如何?我点点头,心里忧虑着自己根本没有多少常识,又该叫我如何教法?
我教常识,一样也同国文教法,先自读给他们听,再教他们如何写法,之后,便完了。次序方面是先低级后高级,从春一起,而秋一,而二年级,而三年级,而至于四年级。我与他们约定,当我在教别年级的时候,未教到诸级须先自己看一遍,不懂之处,等教到时再提出来问;但是他们总不肯照我吩咐,吵吵嚷嚷,混乱极了。
我真怕见这一张张滚圆的,白胖胖的脸孔!有时候墨笔干了,他们就把它含在嘴里嚼,弄得嘴角都像画上胡须,劝之不听,呵斥亦无效。当你讲书的时候,他不肯听,尽向你呆笑;等会儿问着他,却又莫名其妙,或回答得笑痛人肚子。有时候嘻嘻哈哈的声音大了,就会出来个蓬头发抱着拖鼻涕孩子的妇人站在教室窗外听,一面沙着喉咙喊道:“先生你瞧胡令弟哪,在挖屁股眼了,等会子这双手还好写字抄书吗?”
告诉先生,有些事真教先生也无可奈何。譬如说张吉人盖了赵秋英哩,林广生说陆雨全的爸爸是木匠哩,曹宝珍借了她表妹的石笔头不还哩,或者竟是胡令弟或别的小朋友闲着无事又在自己挖屁股眼哩,真是说不胜说,听不胜听。其间的笑话当然很多,但是我却从不曾觉得它可笑,鸡零狗碎的麻烦真比痛苦忧愁还不如,它把人的粉红乔其纱似的心幕给重重压住了,层层扬上灰尘,扑也扑不掉,挖又挖不出,样子像是牢牢的粘住嵌在里面了。沉重的心啊!我只觉得郁郁地,透不过气来,两眼望着天。
望着天,我其实也没有什么想头,飞又飞不上去。住在地球上,活在人世间,我似乎并没有十分合式的去处。也许世界是狭隘的,挤得紧,恨不得挤出我才可以甘休——这个世界上恰恰就像是多了我一个人似的,譬如说吧,贤与瑞仙本来相处得正好,我来了,便成为多余。公婆杏英等同住在一块也该是很安静的吧,有了我,就有人不肯放松。簇簇有奶妈抚养着,有她的祖父祖母照顾着,也是用不到我的;甚至于其民吧,他爱读书,他爱工作,假如再爱了我,也就增加麻烦了。
我将到何处去呢?每天早晨八时起,自然是来学校里教书降,但是家中的人大都未起床,我也不好意思定要催着黄大妈先给我稀饭吃,像煞有介事的教书了,人家又不希罕你这二十元一月的薪金,若说路上买些吃吃吧,又怕撞着学生不好看,只得苦饿着肚子一步步挨过教室里。一课国文,一课英文,一课算术,一课常识,烦得我心里头只想寻死。下课来小学生不肯安静,有时候丢物到人家的天水缸里啦,推了下人家的拖鼻涕儿子啦,说了句不大好的话啦,于是这些被侵犯的泼妇就在外面骂了起来,自然是怪响怪刺耳的,不由得你不听哩,她们骂:“这种先生都瞎了眼睛吗?也不看见这批小猢狲,捣他娘的浑乱!等会子孙校长来了我准告诉他去,倒底男人家明理,呸!看敲碎你们的饭碗,有本领的也不会到这种学校里来。……”越骂越有精神,我听得呆了。陈先生只想冲出办公室去和她们拼命,看我不会相帮,只得找了几个大些学生来叫他们去干涉,尤其是楼上教室里的同我差不多年纪的两个女学生,她们倒说得利落干脆,把几个泼妇的骂声压下去了。
下午总是劳作音乐,高小初小同在一个教室里上课,我与陈两人也分工合作起来,即是一个教,一个管。我对她说:“我情愿管。”因为我虽然不擅长音乐,但是C大的音乐系同学要好的很多,钢琴梵亚铃声音听得惯了,实在不能够手按小风琴逼尖喉咙唱渔光曲,大路歌,或小小白兔子之类。陈倒是个热心快乐的女郎,她唱得很兴奋,一遍又一遍,小学生们跟着哼;这是一天内秩序最好的刹那,用不着我管,可以静静站在教室窗口看阴沉的天。
天是阴沉的,我的心里更阴沉。好容易进出这个磨难人的学校,又该回到没情爱的家中去了。走进家门,我马上装出欢愉欣慰的神情,因为我要对杏英表示:这是高尚的,有意义的,受人尊敬的工作,她不能做,我做了,而且得到美满与快乐。
当我第一月薪金拿来时,我很想买一些东西给该部,但是不能够。统共只有二十块钱哪,给公公买一打纱袜,婆婆一套衣料,杏英四块绸帕,两盒粉,连黄大妈奶妈都有,自己的女儿便只好从略了。假如我买了件玩的给该部,买得好一些,公婆便会说是白糟蹋了,杏英也许会撇撇嘴道:白糟蹋才是人家心甘情愿的呢,送给我们东西,只好算是敷衍。于是我就牺牲簇簇,没有她的,人家就觉得我深明大义了,大义‘股”亲!
公婆倒还喜欢我,杏英心里更难过。她几次告诉她父母,听说培才的孙校长很漂亮呢;她父母虽不言语,心里却也有些咕吸。
春假过了,我们校里又闹了件不大不小的事。原因是陈小姐有一次打了某学生几下手心,打得重了些,他的母亲便来咆哮了。她口口声声说要拖着陈先生上街告诉警察去,陈先生哭得泪人儿似的,决意辞职不干下去了;孙校长一时找不到适当的人,只得亲自到校来代课,校中只剩我同他两个,于是杏应得知了又有得话说。
有一天,婆婆对我说,天气热了,你还是请假见时吧,不穿了的衣裳也得晒晒。还有簇簇的许多衣帽鞋袜呢,收拾起来可真麻烦,而我终于在太阳底下中暑生病了。
三月余的小学教员生活,于此就告个结束。
第十一章 归宁
在培才的时候,心里只觉得烦恼,离开了以后,却又感到茫茫然起来。家里一切还如平常,就是邻舍或来到的亲戚总常常问起:“怎么样呢?新少奶奶今天不去教书吗?”我听了只是摇头苦笑,又不好告诉他们说是公婆听信小姑谗言,深思男女混杂而不愿我去教了;也不好告诉他们说是校中如何不像样,我自己不愿天天前去受罪。我住在家中,老黄妈对我说:还是多抱抱簇簇吧,女人总归看家养孩子的,那怕出洋回来也没有用。我默着无语,只觉得自己未免太委曲事负了,看家也轮不着,养孩子也由不得我作主人。
有一天,我悄悄地写了封信给母亲,告诉她如何依恋想念之情,说渴望能够再与她同住。她马上差了一个能说会话的女拥林妈来了,告诉我婆婆,道是端午节到了,心想接我也宁过夏。原来照N城的老派规矩,女儿出嫁后的三年中,总是接回嫁家来过夏的。理由我也不晓得,或许是暑天容易出毛病吧,新婚夫妇总热络些,同住在一起反而不大好。至于以后呢?以后往往是子女多了,离也离不开,因此只好作罢。我结婚后第一个夏天因为腹中有簇簇,母亲思访不便,因此没有来接我;这番得到我的信,所以便如此说了。
我婆婆进房与公公商量了一会,半晌出来对林妈说:“我看准定是这样把,等你家小组在端午节那天拜过了羹饭,再回去不迟;给我上复亲家母,就这样好不好、’林妈当然说好,于是约定那天下午,仍由她雇车子来接。
于是婆婆留林妈吃点心,吃完了,林妈又说:“那本外孙小姐可否也叫奶妈抱着同去住几天呢?”婆婆沉吟了半晌,说道:“簇簇理该给外婆去瞧瞧,只是孩子家会吵闹,让她过一宿先回来吧。”林妈听说如此,便欢天喜地的给母亲报信去了。
那天夜里我几乎睡不着觉,屈指一算,离端午节还差四天哩,好长的日脚!母亲不该着林妈提起什么端午,假如定要到端午便索性迟来说几天也罢,省得叫人家好等——我最怕等待,说要去便去,不能去拉倒,管它什么是立夏抑或端午?
然而她们却偏要管哩!我婆婆第二天合公公计议道:怀青今年算是第一次回娘家去过夏,簇簇又是初次望外婆,我们节礼须送得像样些呀。公公说:粽子最要紧,你们明天快先拣上好的糯米浸起来,石碱也要拣清洁的,等叶我去买。杏英听了先自咽口唾沫,一面咧着嘴巴连声问爹娘:“究竟我们预备里多少只数呀?多一些好不好?”我心里想总不会少你这个谗嘴丫头塞肚子的,就不给你也会输,偷不着就要咒诅煞蔽簇的老外婆呢。于是大家就此决定,别无他话,只索抖擞精神做去。
第二天一早,我喊老黄妈倒水不应,自己跑下楼去,只见奶妈在替簇簇扑粉。我问:老黄妈呢?奶妈说:她清早起来便到河头淘儒米去了,要里八斗米粽子呢,太太昨夜关照过的。我听了没话说,自己舀水洗了脸。
第三天吃过早点,大家便动手了:婆婆叫我抹著叶,也是用水浸过的,先从水中捞出来,放在石长凳上抹平直了,狭短的破碎的都要弃去。我把平直完整的棕色着叶一张张递给婆婆及老黄妈,心里尽想着明天回去时情形,不由的脸上只要透出笑容来;但继而一忖回娘家就显得这么高兴,不是叫婆婆瞧着寒心吗?无论如何使不得,只好勉强把面孔绷紧。杏英的面孔也绷紧,原因是她要里粽子,婆婆不答应。婆婆说她里的粽子仿佛大饭团一般,没有尖翘翘角儿,送出去岂不给簇簇的外婆笑话?我对婆婆说:横竖拿去也是吃掉的,这样子差些有什么关系?婆婆答道:这个你不知道,粽子项要紧的是一只项角,长长尖尖的茁在上面,下面三个角给它支平稳了,一只只簇在盘中多好看!据说张献忠难小脚山,拣一只最娇小尖翅的金莲放在上面作项子。我婆婆在端午那天为了拣这个顶粽,不惜大费周章把全体粽子都排列在四张大入仙桌上,端详了又端详,最后还得听凭公公来决定——究竟这只高出侪辈的顶粽是否真能出类拔苹呢?我们俗眼也是分辨不大出来,不过既然是公公挑的,便没人敢反对,一家之主挑只尖儿,还会有错吗?
午刻做羹饭,大家匆匆吃过,便把八色节礼装好;但是婆婆还不放心粽子,叫挑担的人千万脚步走得稳些,别让簇成尖堆的粽子纷纷掉下来。“万一,”我婆婆再三叮嘱:“有几个滚下来了,你须在路上小心把它们装好;暗,这只缠红绒的角儿顶尖的粽子是放在最上面的,千万别弄错了。”挑担的人才动身,林妈也带着两辆空车来接我们了。
我那天穿的是淡红绸薄夹袍,领上,袖口,胸前都绣着花。外套浅灰色短大衣,一条五彩花手帕插在左袋口,半露出像朵杂色的鸡冠花,簇簇要来拿,我赶快闪开了。她今天也给打扮得花团锦簇,一套金黄色软缎制的连衣连裤簇新的服装,背后扣钮子,上面绣着仙鹤衔格珠图,一只只飞的姿势不同,身上羽毛是白的,翼尖,嘴尖,尾巴头顶都夹着黑色,脚爪像是看不清楚的暗灰。她的祖母说:端午日,簇簇还是仍旧穿老虎鞋吧,只要拣双新的。金锁片,银项圈,一古儿都给她挂上,还要用五彩丝线打络了给串上本黄历,说那是镇压的,又可以辟邪。簇簇的帽子,前面半环形缀着十人尊空心的小金罗汉,但是她祖母还是不放心,昨夜忽然异想天开地在帽顶上又给她缀了一只金制小八卦,只叮嘱奶妈一路上须小心,别失掉了。簇簇打扮完毕,张开小嘴只是啃自己拳头;她的腕上戴着一副精巧响铃锅,也是金制的,每只锅上有三个响铃,右手腕上还缚着一圈五彩络子,乃是立夏节上老黄妈给她会上的,说是簇簇腕上套了立夏绳今年便再炎热些也不会中暑的了。簇簇胖得很快,如今绳圈已清在嫩肉里了,我看看着实肉痛,但却没有话说。最后,她们给她在鼻尖上搽了一大瓣墨迹,这也是老规矩,初次到外婆家去应该是“乌鼻头”的。
于是我上楼去把房门锁上了,拎出一只提售,里面全是衬衫裤袜子手帕等等,夹单旗袍也有几件,因为我要住过夏哩。其我要带的东西还多得很,只是提镇装不下了,我又不好再加一只箱子或网篮,给人家瞧看似乎把东西统统搬回娘家去了。我叫奶妈上来把提筐拎下楼去,一面走进婆婆房内,请婆婆也进来,就把自己的房门钥匙及首饰箱子整个交给了她,手上只带玫瑰红宝石戒子一只,结婚钻戒一只,腕上左只是表,有只是细丝缕花金钥儿,婆婆把东西藏过了,与我一同走下楼来。
到楼下,婆婆叫老黄妈送我们上车。一而她指着一大篮东西道:“这是送外婆的包头,还有其他食物,你可分赠邻舍和亲戚。”我应了一声,林妈便连声谦谢说不敢当,但老黄妈已拎过篮子走了。
我与奶妈林妈分乘了三辆车子,我在前面,奶妈与簇簇在中间,林妈带着东西在最后。一路上我回头瞧着簇簇,她似乎高兴极了,手舞足蹈,欢叫不已,我也高兴得轻飘飘起来。好容易到了家门,母亲已在焦急地等着了。
我进门直喊:“妈妈!”母亲迎了出来,开口便问:“簇簇也来了吗?”但是簇簇怕生,她怕外婆要抱她,紧紧捧住奶妈的头颈不放。
母亲叫林妈出去付了车钱,一面叫我们进去房里坐,一面告诉我送礼的人才回去,你婆婆何必这样客气,粽子里得真好,只是太多了,叫人实在过意不去。我听了心中骤然起阵寒颤,怎么连母亲都同我客套起来了,难道也视我为外人了吗?仅继而一忖,她也许是说给奶妈听的,希望她明天回去会传给我婆婆听,于是我也就接着说了些婆婆很惦记你,嘱我代候等话,说着,并将整篮东西奉上。
母亲打开盘子一看,原来里面有二封包头,一封是莲子与冰糖,一封获警雅与百果糕。其他还有威光饼一大单,约有百只光景,这是N城人的大礼。此外尚有蛋糕啦,椒批片啦,豆酥糖啦,绿豆糕啦。各式糕饼,以及橘子啦,香蕉啦,梨头啦,水蜜桃啦,各式水果都有。母亲连说太客气啦,这又算什么呢?一面把它们取出来放在桌上,准备搭配好了分赠邻居及附近亲戚。簇簇瞧见这许多东西,便嚷着要吃了,我待要取给她时,母亲忙阻住道:“宝宝不要急,外婆备着好些东西给你吃呢,等会儿先跑桂圆汤。”这也是规矩。接着三道菜来了,先是上好龙井茶,我与簇簇及奶妈各一杯,奶妈杯中没有玫瑰花绒绒花,便把算是簇簇的一杯喝了。其后便是桂圆汤,我与簇簇各一盛,母亲拼命劝簇簇多喝些汤。于是我把自己一盅内的汤么倒给簇簇,簇簇喝掉一半,奶妈就给她把尿。做外婆的啧啧称赞道:“这个孩子真乖,还不到周岁,就能把尿了,真要好好的给她做些漂亮衣服呢。”我笑道:“她的漂亮衣服还不够吗?满身披得花蝴蝶似的,再过几年还穿不完呢。”母亲说:“这都是作五姑母绣的花,簇簇穿不完可以留给她弟弟穿。真亏得你五姑母,明天你就把这封包头转送给她吧,你可以去看看她。”我还不及答应,林妈已捧进燕窝茶来了。母亲叫她把它放在我面前,说道:“你快些把它喝完了吧。”我就在皮夹子内摸出二块银洋,放在金漆小茶盘内,赏给林妈,林妈千恩万谢的拿出去了。我很想同母亲谈谈家常,但是却不知从何谈起;她一会儿对准簇簇同奶妈瞎攀谈,一会儿忙着分配糕饼水果,一会儿又关照林妈说快做点心,我坐着不知如何是好,插不进嘴也插不上手,只觉得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无聊与厌烦。几次我对她说:“妈妈,你且休息一会儿吧,大家也谈谈。”她却很不以为然的答道:“谈谈是无论什么时候都可以的,此刻我的事情总要做好一一一一妈,你若坐在这儿无聊,抱着簇簇到各间房里玩玩吧,后房床前还挂着许多新做的香袋与管蒲人呢?拣好看的摘下来给簇簇玩。”奶妈巴不得这一声,就自抱着我攘往厨下来,同林妈等聊天去了。
后进的邻居徐家太太听见我回来了,忙着佣人端了一大盆豆沙粽子来,上面像小丘般堆着白糖。她说:“我知道大小姐是爱吃甜的,所以豆沙馅中搅的糖特别多。”我谢了一声,赏她家佣人一元钱,母亲连连说道:“真是叫徐太太费心了,我正要着林妈送几样粗糕饼来呢,是我女儿带回来的。”说着,大家闲扯了一会。徐太太问起我教书的事,我含糊地答道因为我婆婆怕我来来去去太吃力,所以不教了。母亲也叹息着女子读书真没有用,像你家徐小姐般读出来还可以服务社会,等到出嫁后养了儿女,恐怕连服务家庭也来不及呢。徐太太说道:“我家凤珠也是没有办法,说婆家高不来低不去的,今年也有二十五岁了,说起来真急煞人。”母亲便问:“你的侄儿余少爷怎样呢?听说他是个文学家。”徐太太连连摇头道:‘增个人也古怪得很……”话未毕,林妈又择了一大盆粽子来了,这是我母亲里的,她逼着我再吃,也一样逼着徐太太。
夜间,簇簇吵着要回去,哭呀哭得我心裹着实烦恼。我母亲就拿出各式各样准备着的东西出来给她吃,给她玩,她仍旧不肯回心转意。我紧皱双眉对奶妈道:“你去哄她后房睡吧,我们再不必管,小孩子是生成的贱胚,越哄越不好!”母亲也似无可奈何,只好听从我的建议,果然不久簇簇便睡着了。
于是大家都说:我们也还是早些睡了吧,今天也累够了。母亲与我睡在一间,林妈也定要凑热闹,说是夜间可以帮着照料小小姐,一定要在后房打地铺。
上了床,母亲仍只问我公婆健否,崇贤最近有无来信等等。问了几句又谈起杏英,她说她真是能干得很的,样样帮着你婆婆料理家事,真要比你这种读书出身,一事做不来的媳妇有用的多了。我哼了一声道:“能干些什么?只是长得五嫁不出去,不得不钻在厨房里挑拨些是非罢了。”母亲听着连连高声咳嗽,似乎在禁止我决不要说下去,恐怕妈妈隔墙有耳,明天要传出去。
可是事实上奶妈那里会来听我们呢?她在后房与林妈正谈得高兴,说是在我家老爷如何,太太如何,少奶奶当然是好的,还有小姐。…然妈括四道:“你家小姐真五得很呀!”奶妈也笑得格格的,说小姐是真不好看,但是听太太说,她母家有一个大便媳妇倒是长得很俊,只可惜侄少爷早故世了,害得她空房守到老,美人地往往福薄命苦。我听着有些刺耳,就放意高声咳嗽一下,她们恐我疲倦要题,也就停口了。
在寂寞的夜里,在寂寞的床上,母亲也是一样的茫茫然呀;而且还有一种陌生的感觉,似乎有些拘束,似乎有些装作,我也知道那是不必要的,然而仍旧不自然。难道我的母亲也不能再同我亲近了吗?她为什么要同我客气,待我如外人呢?也许这是故意演给奶妈看的,我们做了半天的戏子,但是,但是那又有什么意思?为什么必须讨我公婆的欢喜,不但我,连我母亲也得讨她们欢喜呀!生女真是顶倒霉的事,好像有什么亏心怕发作似的,时时,处处,样样在看人家的颜色。母亲呀,你不能再保护我了,只得竭力抑制自己的感情以取得人家的谅解,但是我不能够这样,不愿意呀!我的簇簇簇是要永远保护她的,假如不能够了,我希望她能自动选择一个可信托的人,永远过着自由自在亲亲热热的生活,只与她的丈夫两个人……眉目丈夫也许不像贤,而是像其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