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渐渐的患起呕吐来,倦来只想卧,贤说:“这可是怎么好呢?菱菱没有人照管,我是分不开身子来的。”于是朱妈接口说:“要是老太太在这里便好了。”这话打中贤的心坎,当晚就写了封长信,苦劝公婆等全家搬到上海来住。
不久他们便来了,我见着滚藏兀自一惊!这么一个圆胖脸庞平日常由我亲手贴上小剪刀花纹去的,现在变成瓜子形,当中是端端正正的鼻梁,颜色略带黄黑。我拉起她的手来问:“蔽毅你认识我吗?”她带着羞涩转过脸去,挣脱我的手,一面毕恭毕敬的念道“妈妈”,于是我也拘束起来,不好意思再同她取笑了。
婆婆穿着灰色羽纱衫子,黑印度绸的裙,样子也像拘束得紧。我心里想这是初到住不恨之故吧,但继而又觉得或许是为了家中仆妇太讲究礼貌,老太太长老太太短的,害得她生怕失仪,给她们背地取笑乡下人去,因此便不知如何是好了。我腹中寻思明天当替她做件立色香云纱长衫,下面买双蓝色绣黑花的缎鞋,鞋头尖翘翘,鞋身是狭窄的,这样再配上洁白精细的纱袜,也就差不多了。
公公一面捧着茶,一面频频咳呛着,继之以叹息。他说:“这一年可真不得了呀,甘九年七月三日要塞失守,四日早晨N城便陷落了。我们在家里紧紧闭着大门,先是飞机轰炸,不久军队便开过来了,我没有看见,听说大街有抢劫,我们吓得不敢动。这样在家里一共躲了四天,又听见人家说可以走动了,赶紧逃到卢家堰去,可怜簇簇一路上见了检查的兵便怪哭呢。”我默然聆着如听故事般,N城的陷落我是在报上看见过的,只不过母亲在乡下,似乎没有关系,只写了封信去也就算了,信搁在邮局里有半月之久,因为轮船停驶,结果不知在那里绕了一个大弯子失的,母亲来信说亲友都平安,别无他话,因为恐防信要被拆。贤好像曾打过一二个电报给家中,但也久久没有回电,其后,也便听说没有事了。可是公公却真老了不少呀!两鬓全白了,眼眶也凹了进去。
他说:‘谁想到我已活到这么大的年纪了,还会遇到那样的事呀!辛辛苦苦积聚了一辈子,满以为总可以有些东西交代给你们,谁知道,唉,几给抢过偷过便完了。这几年本来是坐吃山空,如今什么都是工夫贵似一天,唉,这可是完了。”
贤连忙安慰他老人家千万别发愁,儿子虽没用,仅养活你们两位老人家总还不至于愁怎样吧。他的母亲听着便喜笑起来,摸着簇簇的脖子说:“至今我们要把你还给你的爹妈了。”簇簇尽把头在她的膝上磨着说不肯,婆婆待要再同她开玩笑时,瞧见公公的脸色越来越惨白了,也就忙忍住不语。
从此贤便常常陪着他们出去看京戏,逛公园,有时还请他们上酒楼吃饭,到大公司里购买东西。每次回家的时候公公总是问:“今天花了很多钱吧?”贤笑着说:“这算什么,不过几百元钱。”公公暗自嗟叹,我听了则颇不以为然,心想贤何不敌意说得少一些呢?后来朋友们也知道了,轮流发请帖来邀老太爷老太太吃饭,当然我也陪着去的,他们对我都很相熟,但对婆婆却有些过份客套,礼貌装得太繁多了,这不是尊敬简直有些近乎戏弄,她局促地吃不下几样菜。幸而还有盛额在座,她是如何高兴而且努奇地询问婆婆这样那样的,使得婆婆还能够因她而找到与别人敷衍几句的材料,我替她难过,但是贤却得意洋洋地。
在家里,我想这是乐得做人情的吧,买些好小菜给他父母吃,问贤多要钱,谅他也不好意思拒绝。但是仆人却最是势利的,她们不知道敬老敬长,看见谁是当家人,便只一味的向她车承。近日来我因为身子不舒服,早晨就不免晏起些,她们明明已烧好泡饭,却不肯先送上去给老太爷老太太吃。有时候簇簇饿得紧了,吵着嚷着问她祖母要,公公一言不发的挽了她到马路上去,买十个生煎馒头,祖孙两人分着吃了,这才缓缓的谈笑着回来。后来我从佣妇口中得知此事,便把她们严厉申斥一顿,关照以后不要等我起来才开饭,但是她们又会玩花样,把上好白饭留烧结我与贤吃,捧上去的有时便不免掺些焦饭,有一次簇簇偶然告诉我说:“今天泡饭带些焦,公公婆婆叫簇簇吃,簇簇不要吃,要叫公公带出去买生煎馒头。”我听着很生气,又自背地训斥了佣妇几句,不过这些话公婆却从未对我讲过,也不会告诉贤。
其他还有许多求好而不得的事,譬如说小菜吧,我总是每天买烧鸡,葱烤肉,还有鱼啦,蛋啦,样样都是新鲜的。但是上海的煮法与N城人的不同,各种小菜都加糖,吃起来甜腻腻的。而且油味过重,他们似乎不很爱吃。N城人是喜欢吃咸的,清口的,容易下饭的东西,如胶冬瓜啦,臭乳腐啦,这里都不大容易买到。八月里应该吃桂花黄鱼了,鱼肚皮上一抹娇黄,鱼眼睛像透明的绿宝石,N城人居处近海,捕来就吃自然是新鲜的。他们常常放盐及料酒清蒸,也可以加虾子酱油,但更爱清口的却放虾瓜汁或上好盐菜汁等,但是上海的黄鱼就非红烧不可,先在大量的生油中煎过,再放浓的酱油,加葱加糖,这样他们老年人就嫌味厚吃不下了。好几次都是公公在外面自己买了瓶装香蝶之类来,等我知道第二天赶紧再去买时,他们多吃也已经吃厌了。
还有一件使他们颇为不满的,便是贤的过份宠爱菱菱。平日我买吃食来,总是一式两份,簇簇同菱菱是没有差别的。贤却不是这样了,他以为年长儿童有年长儿童吃的东西,年幼有年幼的,不可在质的及量的方面完全一样。这在理论方面或许也有根据,但是在孩子及老人的心眼中却不管你这套了,有时候菱菱嚷着要抢簇簇的,贤百般哄劝不下,便说簇簇分些给小妹妹吧,簇簇不敢不依,眼睛却巴巴的望着祖母,祖母怪不忍心的说道:“宝宝不要难过吧,明天公公给你多买些来。”但有时簇簇却看中菱菱手里的食物时,她不敢向妹妹要,只咕嘟着嘴缠她祖母道:“婆婆我也要那个。”公公赌气要领她出去买了,我忙说菱菱分些给姐姐吧,菱菱当然不依,贤却说:“大些孩子应该懂道理,簇簇你自己手中也有,为什么偏要夺妹妹的?”婆婆到这时也就忍不住冷笑道:“谁夺你们的来?难道连瞧一眼都不许?”我听着很不好意思,但贤却似乎并不曾注意及此。
客人到我家来,大家都只记得有菱菱,带来吃的或玩的东西都是准备给菱菱的。及至后来瞥见了还有一个八岁的姐姐,便说声:“哎呀,大小姐,我可粗心忘却有你在了,暗,这小摇鼓只配过岁的娃娃玩,我下次来时送给你个洋囡囡吧。”于是我便向他道谢,簇簇没得着东西,诺言她是不在意的,眼看着菱菱鸣步摇着玩了,她只低下头,没意思地慢步扶上楼梯。这个孩子好像太懂事了,她知道这里不是她的家,她知道这里的人都是并不把她重视的,她知道依依地贴恋着她的祖父母。我很疑心这种心理多少也受着公公与婆婆暗示的影响的,有时候她的衣服弄脏了一块,不必整件洗,婆婆就自去浴室替她洗刷净了,也不唤喊女佣。有一次菱菱吮着婴儿时用下来的皮如头玩,不知怎的又给簇簇看中了,早饭后婆婆便问道:“这仍头究竟是什么地方买的?我叫公公有便时也去买一个来给簇簇玩。”我说:“便把这个给簇簇吧。”她说:‘“不用,菱菱也要玩。”我说:“那末我去买吧。”她说;“这样也好,钱多少给你带去。”我当然不肯收钱,但是她一定要给,最后仍旧由簇簇拿来放在我房里了。
最不会体谅人的又该是女佣了,朱妈本来讲定是专管菱菱的,虽然有许多事贤不放心她,不许她去做,但她总自以为是菱菱的保姆,处处夸说着,借以抬高自己的身份。有时候簇簇高兴了要去跑着菱菱玩,同她拉手亲嘴,朱妈便大声说:“簇簇你再这样,我要告诉少爷去了。少爷关照过,小孩子不可让人家去亲嘴巴摸手摸脚的。”婆婆听见了便在房门口喊:“簇簇快到这里来呀!”公公捧着茶碗也走出来问什么事,其实他是听见的,婆婆含糊告诉他没有什么,他便在房门口叽咕着:“什么少爷不少爷的?是我自己养出来的呢?还不到三十岁……真是老父也不认了,就只疼爱一个血泡大的小丫头。”我听着也不敢出来解释,想要狠狠骂佣人一顿,但是投鼠忌器,只索以后轻轻发落几句也罢。有时候我也带着簇簇出去玩儿,而把菱菱留在家里托婆婆看管,簇簇回来后,婆婆总要笑问她:““跟你妈妈出去玩好不?”婆婆便对她说:“那末你以后还是永远跟你妈妈了吧?我同公公回N城去。”簇簇当然哭起来不依,她满意了。至于留在家里的菱菱呢?她当然照管得很小心,到我回来后就源源本本告诉我说给她吃过什么东西,朱妈替她把过几次尿,傍晚冷了她会吩咐来妈替她加穿一件背心而朱妈不听,说是贤关照过的孩子衣服不可穿得太多,诸如此类,使我听了觉得很抱歉不安而又不好道谢,以后只好少出去了。而且有时候来妈也要在我的跟前呼叨一番,说是老太太拿自己有的手帕给菱菱擦过眼睛了,我又不好说。菱菱哭着要妈妈,老太爷说是孩子吵得真讨厌。后来好容易哄得菱菱睡着了,老太太一定要关紧窗门,我说少爷关照过的孩子睡觉不必闭窗……不待她说完,我便喝住说:“老太太叫你怎样便怎样,谁叫你去多嘴的来?”
婆婆对于这两个女佣很少使唤,殊不知此等下人顶不识好歹,你不使唤她,她便再也不来替你做事情。有时候该被要吃什么东西,婆婆便亲自下厨房给她烧去,一次丽英同余白拌了嘴,气冲冲跑来告诉我了,走进后门恰巧佣妇一个也不在,她瞧见婆婆在厨房,也不问她是什么人,开口便说:“你们的奶奶在家吗?”婆婆便忍气说:“在楼上。”于是丽英便直冲上楼来,后门也是由婆婆替她关上的。她在我房间里说了许多关于余白不好的话,说是情愿同他离婚,我当然是劝慰的。直至她下楼时,在楼梯头碰到簇簇,问是谁,我告诉她这是我的大女儿,她瞧了半晌格格笑道:“脸孔倒还生得不惜,就是总不免带些乡下气,那里及得上菱菱的漂亮?怪不得你们徐律师喜欢她。”这话给婆婆听见了更不高兴,以后我要带级该出去到朋友家玩时,她便说,乡下气的别给人家笑话吧。我心知她说的是丽英,便也不敢常同她来往了。
到了中秋后杏英也出来了,她的丈夫年来不报如意,现在暂时到外埠经商会,送她来上海暂住。贤很喜欢说现在骨肉都团聚了。我也只得跟着笑笑,心里却觉得有些讨厌她。她住在三楼亭子间里,下间是客堂,二楼是公婆及簇簇的卧室,三楼是我与贤及菱菱的。也许是她嫌寂寞把,在我们各自进房以后,她总爱蹑手蹑脚的一忽儿走到二楼房门外听听,一忽儿走到三楼的房门前来,恰巧有一天朱妈在晒台上收围诞下来把她撞破了,她便恼羞成怒,同朱妈作起对来。
她说她有一条手帕贴在浴室的窗玻璃上,隔夜便不见了,只有朱妈清晨在那里洗东西。朱妈听见便叫起屈来,说是谁曾见来,昨晚我只收下块奶奶的花绸帕。这样她便咬定帕子是在我地方了,先是问起我,我说等我去找找看。后来我追找没有,便去回复她,她扁着嘴巴冷笑道:“我知道是没有,这块帕子分明昨天下午还在,大概是生了翅膀飞了。”以后她便一日三五趟的在浴室中冷笑云驾,说是:“贼也没眼睛偏拣我们穷人处偷呀,要孝敬主子拿你自己的什么去都行,为什么要偷我的帕子?”又道:“我在这里吃口白饭可是有人心疼死了呀,教唆着贼娘姨来偷我的手帕作抵偿。”一派胡言,说得朱妈气急万分,我又不许她分解,恐怕多事,于是朱妈在第四天便辞去了。
后来我们就用了一个陈妈。陈妈是个老实人,不会多嘴,但也不会哄孩子。有时候我同贤晚上出去看电影了,公婆便连夜替我们看管菱菱,杏英也凑热闹,冷等挑拨不已,王妈听不过常来传给我听。我们回来时已十一点多钟了,客堂中还是灯火辉煌的,原来菱菱不肯睡哭吵,公婆在哄着她玩。杏英听见我们的后门声便冲上前来告诉道:“幸而你们倒回一籽,菱菱哭死,妈妈喊着哄,已经哑喉咙哩!”因此我再不敢同贤出去,倒是杏英生激着我,有时不得不陪她到处玩玩。
我的肚子渐渐大起来了,公公与婆婆计议了一番,由婆婆开口说:“你这样东要管西要管的也太辛苦,我与你公公及杏英簇簇等四人还是自己烧饭吃罢,省得佣人忙不过来。”我再三劝阻不听,贤只好每月把用费送给他们自己主张去;他们不雇佣妇,婆婆与杏英两人同到厨房里洗菜淘米什么都做,我瞧着心中着实难过,只不明杏英又在说过些什么话,不好直问,叫王妈去帮时,他们亦婉拒不让她插手。
终于到了三十年十二月八日,一切都改变了,贤不再做律师。我们一家人闷坐在家里,公公只是叹气;叹气过了又喝茶,茶的滋昧是苦的,但是人生却更苦。半晌,他这才缓缓的说起来道:“怀青快生产了,贤又一时没事做,我们不好再在上海带累你们。杏英是个嫁出的女儿,我们把她仍旧送回夫家去;簇簇也跟着我们惯了,这次还是一齐回N城去吧,但愿明年养个小子,我就挺着老命出来看,只要见他一面,便死也瞑目了。”我只默默的低下头去,不敢再多看他一眼——他的白发满头了,眼眶里凹过去,恐怕真的在人世不久了吧?若是瞧不见孙儿怎么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