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不知道,唐镇的未来是什么样的,他们的未来又是什么样的,这是唐镇最灰色的年月。
唐镇成立团练后的第五天,就发生了一件大快人心的事情。
那天天还没有亮,冷冽的风呼呼地穿过唐镇的小街,唐镇人就听到街上传来吵杂的声音。天亮后,人们纷纷风传着:“李慈林抓到抢劫朱银山家的流寇啦,大家快去看哪,那挨千刀的流寇被绑在李家大宅门口的石狮子上……”
李红棠这几天没有出去寻找母亲,在家照顾冬子,冬子大病后身体十分虚弱,她不能放下冬子不管。李红棠的回归和冬子怪病神奇的痊愈,唐镇人觉得不可思议,很多人私下里猜测着李红棠几天的失踪和冬子得病的关系,这对姐弟俩走在小街上时,会引来许多莫测和疑惑的目光。
病好后,冬子每天早上睡到很晚才醒来,李红棠也不会叫醒他,让他安祥地沉睡。这天早上却不一样,他天还没亮就醒来了。李红棠也被他弄醒了,她现在特别的容易惊醒,只要有什么细微的声音,都会使她醒来。
她问冬子:“阿弟,天还没亮呢,睡吧!”
冬子说:“我睡不着了。”
李红棠说:“为甚么?”
冬子说:“心里不塌实。”
李红棠说:“冬子,你心里有事?能和阿姐说说吗?”
冬子沉默了一会说:“我梦见爹死了。他在一片野草地里,被好多人追赶着,那些人都拿着刀,嘴巴里不晓得叫唤着甚么。爹的脚底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扑倒在草地上,他来不及跳起来,就被追上来的那些人乱刀劈死。爹惨叫着,手被砍下来了,脚也被砍下来了,那些人把爹被砍下来的手和脚扔得远远的,爹再也喊不出来了,他伤残的身体到处都在冒血,血像喷出的泉水……爹的头最后被一个皂衣人砍了下来,皂衣人怪笑着,提着爹的头走了,不晓得跑哪里去了。我眼睁睁地看着爹被人杀死,我想过去救他,可是我动不了,好像两条腿生了根,怎么也动不了。我不晓得爹的头被砍下来的时候,他有没有看到我,我离他是那么近,就是几丈远,不晓得他会不会怨恨我没能够救他。爹死后,我还看到一个尼姑站在他无头的尸体旁边……”
李红棠听得心惊肉跳,马上制止弟弟:“冬子,你不要说了——”
冬子说:“我很担心爹会出什么事情。”
李红棠说:“冬子,爹那么好的武艺,不会出事的,你放心吧,躺下再睡一会。”
冬子说:“那么好的武艺有什么用,舅舅的武艺不是比爹好吗,可他——”
李红棠无语了,其实,弟弟的担心也是她的担心。
街上传来了吵杂的声音。
冬子走到了窗前,推开了窗门,看到很多人举着火把,从小街的西头吵吵嚷嚷地走过来。
冬子赶紧说:“阿姐,快来看——”
李红棠从床上爬起来,也走到了窗前。那些人走到近前时,他们看到两个五花大绑蓬头垢面的黑衣人被推推搡搡地押过来。李红棠觉得那两个人有些眼熟,可就是不知道在哪里见过他们。押解那两个人的就是李慈林带领的团练,李慈林走在中间,路过窗户底下时,他还仰起头,望了望自己的儿女,眼神十分诡秘。
李红棠发现了父亲诡秘的目光,心突然针扎般疼痛。
冬子也发现了父亲诡秘的目光,他也感觉到什么不妙,想起梦中的情景,甚至觉得父亲活着是虚假的。
唐镇要公开杀人了!
这天上午,唐镇街上挤满了人,人声鼎沸,除了唐镇的居民,邻近乡村的人也闻讯而来。李家大宅门口也围满了人,比唱大戏还热闹。李家大宅的大门洞开,大门口有两个持着长矛的团练把守着,人们进不到里面,也看不清李家大宅里的情景,看到的只是门里的一个照壁,照壁上有一条石刻的龙。人们对那两个捆绑在石狮子上的劫匪指指点点,还有人往他们身上吐唾沫。那两个劫匪头脸脏污,披头散发,身上的黑衣被撕得褴褴褛褛,累累的伤痕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他们一直张着嘴巴,仿佛要说什么,却像哑巴一样。
从李家大宅里走出愤怒的朱银山,冲着那两个劫匪破口大骂:“天杀的恶贼,千刀万剐也难解老夫心头之恨哪!”他边骂边抡起手中的竹拐杖,劈头盖脸地朝一个劫匪乱打,打完这个劫匪又去打另外一个劫匪。那两个劫匪浑身抽搐,喉咙里发出暗哑的呜咽,痛苦万分。
有人问:“朱老族长,你敢肯定就是他们吗?”
朱银山大声说:“没错,就是他们,剥了皮也认得出他们!还有几个要不是逃跑了,也要抓回来杀头的,这些不得好死的畜生!”
李慈林和李骚牯带人出来了。
李骚牯瞟了朱银山一眼,目光有些慌乱。
李慈林对朱银山说:“朱老族长,不要打了,要抓他们去游街了。”
朱银山恨恨地说:“就是把他们打进十八层地狱,也不解老夫的心头之恨哪!”
李慈林放低了声音对他说:“顺德公有事情找你,要把你被抢走的那个百宝箱还给你,快去吧!”
朱银山一听这话,马上就换上了一副奴性十足的脸孔,兴高采烈地进门去了,他积蓄了一生的那些金银财宝能够失而复得是多么高兴的事情,至于美貌的小老婆的死,显得微不足道。
李慈林吩咐李骚牯:“把人带走,游街!”
两个劫匪仿佛知道游完街就要杀他们的头,浑身瘫软,瑟瑟发抖。他们是被团练拖出兴隆巷的。
小街上人山人海,像是要把窄窄的小街撑爆,就是这样,劫匪拖到的地方,人们还是会挪出一小块地方。有人的鞋被踩丢了,大声喊叫着:“鞋,我的鞋——”他怎么叫喊都无济于事,没有人会去在乎他的鞋;也有人被推倒在地,惊叫着:“踩死我啦,踩死我了——”要不是他爬起来快,也许真的就被踩死了,谁的脚在这个时候都没轻没重;也有姑娘被人乘机掐了奶子,她屈辱的骂声引不起任何人的注意。人们只是疯狂地朝那两个劫匪大声咒骂,手上有什么东西都朝他们砸过去,有的东西还砸在了持着明晃晃钢刀的团练身上,他们没有什么反应,满脸的肃杀。
冬子和姐姐没有到街上去,连同阿宝,他们一起在阁楼上看热闹,这种场景,从来没有见过。阿宝拉着冬子的衣服说:“我好怕——”冬子什么话也没有说,看到那两个饱受千夫指万人骂的劫匪,他的脑海突然出现了中秋节那个晚上的情景,还有在野草滩上看到的那只腐烂的人脚,随即也浮现眼前。李红棠看那两个人被缓慢地押过来,脑海一遍一遍地搜索着,使劲地回忆到底在哪里见过他们。
他们三人神色各异。
李红棠心里突然一沉。
她的眼前出现了这样一幅情景:两个讨饭的外乡人在山路中一个供路人休息的茶亭里歇脚,他们穿着破烂,冻得发紫脸上没有一点光泽,目光黯淡,用异乡的话语在说着什么。
是的,李红棠记起来了,她在前往西边山地寻找母亲时见过这样的两个人,他们中一个年龄稍微大点,另外一个年轻些。在那个茶亭里,李红棠见到他们时,心里忐忑不安,她就一个人,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他们要是歹人怎么办?听他们的口音,不是本地人,她从来没有离开过这片山地,对外地人心存恐惧。她站在茶亭的门口,不知如何是好。山路是从茶亭里穿过去的,她要往前走,就必须经过茶亭。
她在茶亭外犹豫。
年轻的那个人朝她笑了笑:“姑娘,你不要害怕,我们不是坏人。”
他的笑容温和宽厚,不像奸诈之人。
那人又说:“我们是安徽人,今年水灾,颗粒无收,没有办法糊口,就一路往南,要饭到这里。你不要害怕,真的,我们不是坏人,不会伤害你的。”
年纪较大的那人也说:“姑娘,你不用担心,我们只是要饭的灾民。外面乱着呢,来到这里倒清静许多,你们山里人还都很好的,到谁家门口了,碰上吃饭时分,多多少少总能给我们一些饭吃。你过去吧,不要怕。”
李红棠壮着胆子走进了茶亭,然后快步穿过了茶亭中间的通道。
走过茶亭后,她回头张望,发现那两个可怜的人还在里面歇脚,在说着什么。
……
想到这里,李红棠对冬子他们说:“你们千万不要出门,我出去一下,马上就回来。”
她就飞快地下了楼,打开家门,冲进了密密麻麻的人群。她使出吃奶的力气挤到了那两个劫匪的面前。两个劫匪低着头,被团练们一步一步缓慢地往前拖。李红棠弯下了腰,头勾下去,看他们的脸。李慈林发现了女儿,厉声对她吼道:“红棠,快滚回家去,你出来凑什么热闹。”
李红棠看清了他们的脸,尽管脏污,但是他们脸的轮廓没有改变。她心里哀绵地喊了一声:“可怜的人——”
她想大声地对父亲说:“爹,他们不是劫匪,他们只是安徽过来要饭的灾民!我见过他们的,你放了他们吧!”可是,在如潮的人声和父亲鹰隼般目光的注视下,她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浑身发抖。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嘴唇哆嗦着,彻骨的寒冷。
手握钢刀的李慈林跑到她面前,把她拨拉到一边:“快滚回家去,看好你弟弟!”
游街的队伍从她身边走过去,她被疯狂的人们挤到了街边上。
此时,有个老者在街旁的一个角落里,看着这一切,他浑身瑟瑟发抖,满目惊惶。他就是李时淮。他细声自言语:“当初把李慈林一起结果了就好了,留下了一个后患哪!这可如何是好!”在他眼里,那两个劫匪仿佛就是自己。
李红棠没有回家。
她跟在人群后面,一直往镇西头走去。
一路上,李红棠神情恍惚,宛若游魂。
李慈林指挥团练们拖着那两个人走过小桥,朝五公岭方向走去,人们还是喧嚣着跟在后面。游完了街,他们要把那两个异乡人拖到五公岭去杀头。李红棠想不明白,为什么平常老实巴交的山里人,被什么邪魔蛊惑了,要去看残忍的杀人呢?
李红棠一直想冲过去和父亲说,他们不是劫匪,而是可怜的逃荒的人。
可她一直没有这个勇气,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像个木头人那样跟在人群后面。
阳光惨白。
这是正午的阳光,李红棠感觉不到温暖。
那两个人瘫倒在枯槁的草地上,人们围了一个很大的圈,里三层外三层地围观着。那些被人们踩压着的枯草和那些野坟包,都仿佛在沉重地呼吸。鬼气森森的五公岭从来没有如此热闹过,那些孤魂野鬼也在狼奔豕突,纷纷躲避着冲天的杀气。
李红棠站在人群中,木然地注视着那两个可怜的人。
杀人很快就开始了。
没有什么仪式,李慈林阴沉着脸对两个团练说:“动手吧!”
那两个团练额头上冒着冷汗,握着刀的双手颤抖着,面面相觑,不敢下手。是呀,这毕竟不是杀鸡或者杀猪,这是杀人哪!这两个团练连伤人都没有伤过,何况是杀人。
李慈林吼道:“动手哇!你们傻站在那里做甚么!”
两个团练脸色苍白,不光是握刀的双手颤抖,双腿也筛糠般颤栗。
李慈林恼怒了:“还不快动手!你们被鬼迷了?”
两个团练浑身也颤抖起来,豆大的汗珠从他们的额头上滚落。
李慈林对另外两个团练说:“你们上!”
另外两个团练来到两个可怜人面前,换下了刚才的那两个团练,两个新上来的团练注视着瘫在枯草上的那两个可怜人,发现他们的裤裆湿了,一股连屎带尿的臭气弥漫开来。这两个团练也不敢动手,李慈林怎么催促他们,他们也不敢把高高举起的钢刀劈下去。钢刀在阳光下闪动着瘆人的寒光,人们纷纷叫嚷:“砍下去呀,砍下去呀,杀了他们——”
李红棠的心在人们的叫喊声中变得特别孤寂和沉痛。
她根本就没有办法制止这场屠杀。
李慈林真的愤怒了,吼叫道:“你们这样能够保护我们唐镇的父老乡亲?你们给老子滚下去!骚牯,我们自己上!”
他冲上去推开了一个团练,那个团练退到一旁,大口地喘息,面如土色!
李骚牯也冲上去,推开了另外一个团练。李骚牯不像李慈林那么坚定,他的目光充满了惊惶的神色。
李慈林大吼了一声,把刀举过了头顶。
他手起刀落,剁下了一个人的头,一股鲜血飚起来,喷射在他满是胡茬的脸上。
李骚牯闭上眼睛,举起钢刀,钢刀划出了一道弧光,落在了另外一个人的脖子上,鲜血飚起来,喷射在他刮不出二两肉的铁青色的脸上!
李慈林刀落下去的那一刹那间,人们屏住了呼吸,现场鸦雀无声。李红棠闭上了眼睛,心里哀叫了一声:“爹,你是个刽子手——”
血腥味弥漫在这个乱坟岗上。
两股浓郁的黑雾从死者的身上升腾起来,弥漫了整个天空,那白晃晃的太阳也被浓郁的黑雾遮住了。
顿时,五公岭一片阴暗。
人群中却爆发出吼声:“好!好!杀得好!李慈林是大英雄,李骚牯是大英雄,为民除害!”
李慈林的目光在人群中搜寻,搜寻李时淮或者他的家人。
李慈林十分失望,没有见到他想要见到的人。
他心里说:“只要杀过一个人,再杀人,就利索了,李时淮,你们等着挨刀吧!”
李红棠仿佛听到了那两个鬼魂的凄厉的号叫。
这时,一只孩童般的手拉住了她冰凉的手,她低头一看,是上官文庆,他仰着脸,悲哀地望着她。
李红棠挣脱了他的手。
他还是站在那里,仰着脸望着她,和她一样悲伤。
唐镇人得到了一个好消息,这个晚上,李家大宅外面的那块空地上又要唱大戏了。戏班子是什么时候进入唐镇的,唐镇人却一无所知,就像当时戏班子是什么时候离开一样一无所知。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唐镇人又有戏看了。现在是冬天,农闲时节,能够看大戏是多么畅快的事情!加上今天李慈林他们杀掉了让唐镇人谈虎色变的流寇,可谓是一大喜事,好心情看好戏应该是唐镇人最惬意的事情。
晚饭前,李慈林破天荒地回到了家中。
他来到家门口时,看到上官文庆往他家里探头探脑。李慈林和上官清秋一样讨厌这个侏儒,看见他见好似见到鬼一样,心里极不舒服。李慈林一脚朝他踢过去,上官文庆“哎哟”一声滚在地上。李慈林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滚开,丧门星,少让老子看到你!”
上官文庆抱头鼠窜。
李慈林进入家门后,顺手把门关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