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其实已经悄悄来临,野草滩的枯草下面,已经冒出了草的嫩芽。
站在此地,李慈林心里一阵阵发冷,脸皮上也起了鸡皮疙瘩。
兵丁们在枯草丛中找到了赤身裸体的李骚牯。
他们找到的不是个活人,而是死人!
李骚牯灰褐色的尸体静静地蜷缩在枯草丛中,身体里的血已经流干,绿头苍蝇扑满了他的下身,嗡嗡作响,野草滩上弥漫着一股浓郁的尸臭。
最让李慈林惊骇的是,李骚牯额头上贴着一张画满符咒的黄裱纸。
李慈林想起来了,这张黄裱纸当初是贴在被他们杀死在五公岭上的那两个外乡人额头上的其中一张。
那么,另外一张画满符咒的黄裱纸呢?
李骚牯死后,唐镇人心惶惶。
有传闻说,是李骚牯假扮劫匪抢劫了朱银山家,李骚牯见朱银山的小老婆三娘美貌,心生歹意,强奸了三娘。三娘在挣扎中抓下了蒙在李骚牯脸上的黑布,他见事情败露,为了灭口就杀了三娘。三娘的冤魂不散,为了报仇,附在王海花身上,剪掉了他的子孙根,流光了血死亡……这个传闻在唐镇秘密流传着,没有人敢在大庭广众之中说出来,害怕会突遭横祸。
传闻再隐秘,也会传到李家大宅里去,就像纸包不住火。
李家大宅藏龙院的一间密室里,李公公,李慈林和朱银山三人围着一个八仙桌,坐在那里说话。
李公公用怪异的眼神审视着朱银山:“关于李骚牯抢劫杀人的事情,你听说了吗?”
朱银山低着头说:“回禀皇上,臣听说了。”
李公公试探性地问道:“那你信吗?”
李慈林用鹰隼般的目光盯着朱银山。
朱银山如坐针毡,嗫嚅地说:“臣不相信。”
李公公阴恻恻地笑了笑:“不信就好,简直是一派胡言!慈林,你要好好查一下,一定要找出这个制造谣言的人,以正视听!”
李慈林阴沉地说:“皇上放心,我会查出这个人来的!”
李公公说:“你们看看,有没有什么怀疑的对象?”
朱银山说:“会不会是李驼子造的谣呢?此人一向对皇上不敬,皇上登基大典那天,让他挂红灯笼,他不挂,请他来参加宴会,也不来;那天晚上,李将军带人去搜查江洋大盗,他也不配合……我看他的嫌疑最大!说不准那个江洋大盗也是他藏起来了!”
李公公瞟了李慈林一眼,“慈林爱卿,你说呢?”
李慈林说:“回禀皇上,这事情不太好说,李驼子那个人我了解,他从来都是这样怪里怪气的,要说他会造这个谣,我看未必!我想会不会是沈猪嫲,这个人是唐镇第一号的碎嘴婆,那张烂嘴巴一天不造谣,就会死一般!如果被我查出来是她,我要割了她的舌头!”
朱银山说:“可是,自从上次在土地庙前收拾过她,她老实多了。”
李慈林说:“屁!狗改不了吃屎,她要能改,母猪也会上树!”
李公公说:“你们不要争了,好好查查,查出是谁,决不姑息!否则就乱套了!”
李慈林说:“皇上放心!我一定查个水落石出!”
朱银山没有说话。
李公公说:“你们是我的左膀右臂,你们可是要团结一心啊!近来唐镇不太安稳,你们一定要以社稷为重,好好做事,什么事情都马虎不得,出点什么纰漏,就有可能覆水难收!这可关系到整个唐镇人的身家性命哪!所以,开不得半点玩笑的!我们走到这一步,想回头都难了,明白吗?”
李慈林说:“明白!”
朱银山也说:“明白!”
李公公又说:“李骚牯死了,可惜哪!他可是个忠心耿耿的人,以后你们对他的家属要多照顾一点,要保证他一家人衣食无忧!我看,在没有找到合适人选之前,御林军还是由慈林爱卿兼管吧!”
……
冬子郁郁寡欢。
他很想回家去看看姐姐到底怎么样了,也不知道找到母亲没有。他心里总是牵挂着姐姐和母亲。他希望姐姐的病好起来,也希望母亲能够在春天来临之前回到唐镇,那样,他拚死也要走出地狱般的李家大宅,和她们在一起无忧无虑地生活!他也想和阿宝出去玩,春天很快就要来临,柳树的枝条返绿的时候,河滩上到处都是学飞的小鸟。他多么希望自己是一只自由的鸟,无拘无束地在天空中飞翔。
李公公在他心里是个恶魔,又是条可怜虫,他那么残忍,却并没有因为当了皇上而快乐,相反的,一天比一天恐惧和不安,原来保养得很好的脸皮也起了皱纹。
冬子不明白他为什么放着好好的生活不过,非要当什么狗屁皇帝。
冬子心里对他又厌恶又怜悯。
每次见到他,冬子就反胃,想吐。特别是他在夜里摸进冬子房间的时候,冬子就觉得自己生不如死,他走后,冬子就会趴在马桶上狂吐不已,连胃都差点要吐出来。冬子也日渐消瘦,红润的脸也日益黯淡,担心自己会不会像姐姐那样,变成一个小老头。
冬子对那个天天教他念三字经的余老先生也讨厌到了极点,他总是想,天天念“人之初,性本善”有什么用处,如果这个老头再用戒尺打自己的手心,就再也不理他了,这老头不就为了看戏吗,就如此折磨自己!他很不喜欢陪他们在鼓乐院看戏,因为他看到戏台上不是唱戏的戏子,而是吊在梁上长长地吐出舌头的林忠。或者说,赵红燕她们不是在唱戏,而是在为林忠哭丧!这些感觉压郁着他的心灵,经常让他透不过气来。李公公和余老头他们却看得津津有味,他们的快感究竟从何而来?
在李家大宅里,唯一让冬子觉得有意思的是每天有些时间和胡文进在一起。不是因为他给姐姐画了头像,而是他每天都会给冬子讲戏班在流浪的过程中发生了许多趣事,包括各地的风情。胡文进讲这些时,眼睛里会闪烁着金子般的光泽,他在缅怀过去的光辉岁月的同时,也给自己的心灵找一丝安慰。冬子清楚,他心中同样有一种渴望,渴望自由和快乐的生活,而他和冬子都一样是李家大宅的囚徒!
冬子没有料到,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他和胡文进的命运都会被改变。
因为一个人,一个贸然闯进唐镇的陌生人。
那同样是一个辗转难眠的夜晚。风在窗外呼啸。突然,李家大宅里响起了嘈杂的喊叫声,“有刺客,有刺客——”
冬子也听到了外面的喧嚣。
谁是刺客?这个刺客要刺杀谁?
冬子心里砰砰乱跳。
好奇心促使他想出去看个究竟,冬子刚刚把门闩打开,门就被推开了,闪进来一个黑影,那个黑影赶紧把门重新闩上,低声对吃惊的冬子说:“孩子,你不要怕,我不是坏人!”
冬子呆呆地望着他,此人用黑布蒙着面,一身黑色的短打装束,手提着一把寒光闪闪的腰刀,浑身上下最让人能够记住的就是那双暴突的牛眼。外面院子里乱成了一锅粥,喊叫声和脚步声敲打着冬子敏感的神经。冬子缓过神,轻声地问他:“你就是那个刺客?”
牛眼男人说:“孩子,我不是刺客,我只来找人的。”
冬子说:“那你找到人了吗?”
牛眼男人沉痛地说:“我要找的人都死了,都被杀死了!你知道吗,他们都是无辜的人,本不该死的!”
冬子喃喃地说:“为甚么会这样?”
牛眼男人说:“因为邪恶统治了唐镇。”
冬子用迷离的目光凝视着他暴突的牛眼,这眼睛里有股杀气,仿佛也有种人间正义。
这时,门外的厅堂里涌进了许多人。
李慈林大声喊叫:“我去保护皇上!其他人给我搜!”
冬子心里捏着一把汗。
牛眼男人心里也捏着一把汗,靠在门边,手中紧紧地握着钢刀,随时准备和冲进来的人拚命。他不时地用复杂的目光瞟着冬子。
他突然轻轻说:“你叫冬子?李红棠是你的姐姐?”
冬子点了点头:“你不要说话!”
厅堂里传来了李公公和李慈林的说话声。
李慈林关切的声音,“皇上,您没事吧?”
李公公的声音有些颤抖,“朕没,没事!怎么搞的,把刺客放进来了?朕早就交代过你们的,要注意防范,你们对朕的话置若罔闻!刺客跑哪里去了?”
李慈林说:“回禀皇上,有人看见刺客逃进了藏龙院!我们正在搜捕!”
李公公说:“吴妈,你看到有人进来吗?”
吴妈说:“皇上,我没有看见。”
李公公突然问:“皇孙呢?朕的皇孙呢?”
李慈林走到冬子的门前:“皇孙,你听见我说话了吗?”
冬子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上,牛眼男人不住地朝他使眼色。
冬子吞咽下一口口水,努力使自己看上去那么平静:“听见了,外面怎么那么吵呀?”
李慈林说:“你看见有人跑进你房间里吗?”
冬子说:“甚么人呀,鬼都没有一个!你们吵死人了,也不让人好好困觉!”
李慈林对李公公说:“皇上,皇孙没事。”
李公公说:“没事就好,没事就好!你带几个人在这里守着我们,让其他人赶紧四处搜查,不能让他跑脱了!”
李慈林说:“好的,皇上!”
过了好大一会,冬子打开了门,走到灯火通明的厅堂里,他装模作样地揉着眼睛,打着呵欠,没好气地说:“你们这是在闹甚么哪,吵得人都睡不着觉!”
李慈林往他的房间里瞥了一眼。
他想进去看看,可没有移动脚步。
上官文庆躺在李红棠的怀里。
他喃喃地说:“红棠,我妈姆死了,真的死了吗?”
李红棠说:“文庆,你别说话,你会好的!”
上官文庆说:“红棠,我听到妈姆在唤我,一直在唤我——”
李红棠说:“文庆,我晓得,你心里难过。”
上官文庆不说话了,静静地躺在李红棠的怀里,像个婴儿。
李红棠也想起了母亲,历尽了千辛万苦也没有找到的母亲,她现在是死还是活?她想再次踏上寻找母亲的道路,可是,她听说父亲已经不让人离开唐镇了,况且,上官文庆病得如此厉害,也不忍心扔下这个唯一可以和她相依为命的可怜人。她幻想着他病好后,可以和她一起再次踏上寻找母亲的道路。
上官文庆突然睁开了眼。
他说:“红棠,我又要蜕皮了,你不要怕呀!”
李红棠说:“我不怕,我抱着你,一直抱着你,不让你离开我的身体!”
上官文庆的头皮又裂开了。
李红棠真切地听到了他头皮裂开的清脆的声音。
上官文庆没有像前几次蜕皮那样叫喊,也没有了恐惧。
只是他的身体不停地扭动……
脱完皮后的上官文庆浑身嫩红,就像是初生的婴儿,静静地躺在李红棠赤裸的怀抱里,她用自己的体温温暖着安祥的上官文庆。
李红棠没有流泪,只是觉得自己的眼睛热乎乎的。
她深情地凝视着这个男人,感到前所未有的幸福。
突然,她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也有了变化,微妙的变化。
她不晓得自己会变成什么样。
李红棠觉得上官文庆一次次的脱皮,是在重生,为她而重生!他现在就变成了刚刚出生时的模样,也许他会渐渐地长大,长成一个伟岸的男子,保护她爱惜她。如果真的这样,她会等他长大,呵护他长大,哪怕用一生的精力。
上官文庆睁开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