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那一月的十八,是老老爷的生日,还在初十的时候,黑亮给老老爷说:老老爷,我明日去镇上买些肉了,给你祝寿!老老爷说:话尽有,事没有,你是给你媳妇买肉吧!黑亮就嘿嘿笑,说:一块儿么,你吃肉,让她喝个汤。老老爷说:你在村里传个话,今年我不过生日,谁来我不请吃,我也不去谁家吃请。
十八的早晨,村里人却还是陆陆续续来拜寿了,他们没有拿寿糕,而是你提一斗荞麦,他掮一袋子苞谷,或是一罐小米和一升豆子,多多少少全都是粮食,嚷嚷着给老老爷补粮呀!给人拜寿竟然是补粮,这我从来没见过也没听说过,苦焦的地方可能就是以生日的名义让大家周济吧。就见打头的是村长,在硷畔上让众人都排了队,他要讲话,他说:人的寿命长短在于粮食吃得多少,吃粮越多,活得越长,现在,我们给老老爷补三万石粮!我哼地就冷笑了:真是胡说,那是三万石吗?!黑亮在我身边,忙扯我的襟,说:你咋这么不会说话?我说:我不会说假话!硷畔上的人都朝我看,我就进了窑,黑亮也紧跟着进来,我还在说:就那么一斗一升的有三万石?黑亮却说:你刚才笑了好看得很!我把黑亮推出窑,就把窑门关了。村长继续在讲话:就是三万石啊!咱们给老老爷补粮三万石,祝老老爷万寿无疆!所有人都高兴地喊:万寿无疆!向老老爷的窑涌去。
但是,老老爷的窑门锁着,老老爷不在。
太阳落山时,老老爷是回来了,就坐在毛驴背上,提着一个麻袋,还有一个树棍儿,浑身是土,满脸疲倦,衣服破烂,右胳膊的袖子竟然没了。牵毛驴的是瞎子,他在给黑亮爹说他是在后沟里碰见的老老爷,老老爷是捉蝎子去了,从坡上滚下来的。黑亮爹忙问伤着哪里了,老老爷站直了身子,还把树棍儿扔了,说:我死不了的,村子成了这个样子了,阎王也不会让我死的。黑亮爹说:今天你捉什么蝎子呀?!老老爷说:我还发愿哩,你倒要我死?黑亮爹说:我哪敢?我盼你永远活哩!老老爷就笑了,说:你知道刘全喜他爹是哪一年死的?王保宗他娘是哪一年死的?黑亮爹说:这我咋能不知道,刘全喜他爹是箍了新窑的第二年死的,王保宗他娘是王保宗弄回来那个瘫子媳妇的冬天里死的,刘全喜他爹一辈子都想箍新窑,七十一岁上总算给儿子箍了新窑,他还算住了一年,王保宗他娘为儿子的媳妇熬煎得头发脱得没了一根毛,好歹给王保宗弄了个瘫子,她给人说我这下一身轻了,要享福呀,可瘫子还没给她做几天饭,她就死了。老老爷说:你知道这为啥?黑亮爹说:为啥?老老爷说:他们都没用了么。人要是活着没用了,这世上就不留你了。
放在老老爷窑门口的粮食,老老爷是拿回了窑里,他没有埋怨也没有说谢谢,就开始用捉来的蝎子泡酒。但他是没酒的,村里各家用瓶子或罐子把酒提来了,他放进去三只或五只蝎子。黑亮给我说,捉蝎子的技术只有老老爷掌握,已经十多年了。他都是捉蝎子给村人泡酒,这酒能治风湿,能败火,能排体内各种毒素。
老老爷给黑家也泡了一罐子酒,黑亮不让我喝,担心喝了对胎儿不好。黑亮一走,我想,既然蝎子能排毒,那我身上就有毒,胎儿就是最大的毒,就试图去喝。但我打开了罐子,看见酒里那么多的蝎子,似乎像是活着,就害怕得不敢喝了。
此后的日子,老老爷越来越瘦,走路开始有些趔趄,我估摸他在那天捉蝎子时可能累坏了,或是滚坡真伤了筋骨,而他再没说过,黑亮爹也没再问过。他不大再外出,也不大待在窑里。老是坐在葫芦架下,太阳从东边照过来了,他坐在葫芦架西边的阴凉里,太阳斜到西边了,他又坐在葫芦架东边的阴凉里。村里来了人和他说话,来的人说得多,他说得少,眼皮耷着,有时竟闭了只点头。他们说着话,我也坐过去听,后来就发现,我凡是坐在一旁听的时候,他的眼皮就睁开了,话也显得多,虽然不看我,但好像有些话是想让我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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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对面的坡梁上在起云,云好像是坡梁背后长出了无数的白牡丹,花瓣还不停地往外绽放,开财、有喜、腊八几个在硷畔上原本和老老爷说蝎子泡酒的事,那云就绽放得堆满了坡梁,突然一齐向北边飘来,如潮头腾涌,很快便到了村子上空。黑亮在喊:胡蝶胡蝶,快出来看稀罕景儿!我坐在了窑门槛上,那云已飘过崖头,都似乎能听见呼呼声。有喜说:老老爷,咋能过这多的云,这天象是啥意思吗?老老爷说:没啥意思,地呼气哩。有喜说:云是地呼出的气?老老爷说:地呼出的气是云,也是飞禽走兽树木花草,也是人。有喜说:人是从娘肚子生的,咋就是气?气是从哪儿来的?老老爷说:咱村的坟地里西边的白茅梁上,咱村里人都是从那里来的,人一死也就是地把气又收回去了,从哪儿出来的从哪儿回去,坟就是气眼。黑亮爹在补他的白褂子,补丁虽然也是白布,但补丁的白和褂子的白还不是一样的白,他说:从气眼里出来是生,从气眼里又进去是死,那村里的老婆、媳妇都是嫁过来的,并不在村里出生,死了却都埋在白茅梁上。开财说:是呀,我那侄子在福建打工死了就埋在了福建。老老爷说:在外地出生的是本来咱这儿的气飘去了外地,咱这儿的人能埋在外地了是外地的气飘到咱这儿,最后还得回外地去么。
我就想:我是一股什么气呢?我这气又来自哪里,是老家那有山有水有稻有鱼的地方,是有着钢筋水泥高楼的车水马龙的那个城市,是这个连绵不绝的黄土高原上的苦寒的村子?这怎么说得清呢?!我若在这里,死在这里,我就是这儿的气被飘出去了又该回来的?我若逃走,我就是老家的城市的或别的地方的气?我烦躁起来,脱了一只鞋打那个长着帽疙瘩的母鸡,母鸡一直在地上啄着吃,还用爪子不断地在写“个”字。帽疙瘩母鸡挨了打,嘎嘎地叫着跑,他们都朝我看,有喜和开财还疑惑地说:咹?咹?!我没有理他们,呵,呵呵,我坚决不是这里的气,我是来自老家的,来自城市的,我之所以到这里是气飘了来的,偶尔飘来的,如同走路,花粉落在肩上,如同蒲公英散开了落在头发里,如同毛毛草籽有箭头一样的荚粘在走过的裤管上,如同雪花和雨点,如同风,如同月光。或许,或许,那东井星照了我,迷惑我来的,但我绝不是出自这里的气,我肯定要离开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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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下了几天雨,平日村子里的路上尘土有四指厚,踩下去脚面就没有了,水一泡却全黏成了胶,谁只要出门,鞋上都是带两坨子泥,回到硷畔了,就把脚往能蹭的地方蹭,石头上,白皮松树根上,磨盘基和井台沿,都蹭的是泥。硷畔上肮脏就肮脏吧,可气的是堆在厕所边的苞谷秆垛是湿的,豆秆垛也是湿的,一日三顿,黑亮爹做饭就难场了,湿湿柴禾半天起不了焰,黑烟黄烟地从窑门里往出冒,像是在硷畔上流水,烟水不往低处流,后来就沿着门窗的崖壁往上爬,爬到崖头了,空中便一团灰白。
猴子额颅上缠上了一块破布,哭声拉长着喊老老爷,脚上两坨泥疙瘩使他不能弄脏老老爷的窑,或者是老老爷压根没允许他进窑,就钻在葫芦架下,给老老爷说委屈。他在说村里的王结实死了十年了,王结实没死前没找下媳妇,老是向他爹要媳妇,而王结实死了十年了,王结实的爹却接连做了三次梦,王结实还在恨爹,向爹要媳妇。王结实的爹就想给儿子办个阴婚,托他在别的村里打听有没有死过没结过婚的姑娘,可以出钱把尸体买来埋在王结实的坟里。他是打听了一圈,还没打听到哪个村里有死了的黄花闺女,偏就在前几天,他路过金锁媳妇的坟前了,一股子风刮过来,他打了个冷战,浑身的不舒服,骂道:你活着的时候不理我,你成鬼了却要害我?!忽然想到王结实的爹给他的托付,就说:你再害我,我把你挖出来让你和王结实成阴婚去!没想金锁正好到他媳妇坟上来,就和他打了一架,把他的额颅都打烂了。老老爷好像并没有顺着他的话说,反倒训斥他要偷挖人家媳妇的尸体哩,金锁打得应该。猴子就一阵子咳嗽,却喊:黑叔,黑叔,你是熏獾啊?!黑亮爹从窑里出来,用围裙擦着眼睛,说:呛着你啦?今晌午在我这儿吃,我给蒸土豆哩!猴子说:我这不是吓唬一下鬼么,犯不着他下手那么狠呀,他把我额颅打烂啦!老老爷从窑里出来,说:这事我已经知道了,他是戳了你几拳头,你也踢了他两脚,你用头去撞他,他一闪身,头撞在树上,那不是额颅烂了,只是一个青疙瘩吧。猴子说:这…老老爷,老老爷!老老爷说:我不是你一个人的老老爷么。猴子拧身就走,甩了一下脚上的泥坨子,没想把一只鞋却甩出去了。老老爷说:把头上那破布摘了!
猴子在磨盘下捡了他的鞋,干脆不穿了,从硷畔上走去。烟雾还在弥漫。我坐在窑门口,一直看着烟,就觉得我在焚烧自己,我就是不起焰只冒烟。黑亮爹不好意思地给老老爷说:柴禾都湿着哩。老老爷却说:谁不起烟呀?烟到高空,那就成了云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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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黑家没有镜子,那个相框被我撞碎玻璃后,我再没有照过我自己。而有一天,我靠在手扶拖拉机上,拖拉机上有倒后镜,我偶然在镜子里看到了我,从那以后,我一靠在拖拉机上便在倒后镜里看我。这举动黑亮爹发现过,老老爷发现过,来硷畔的一些村人也都发现过,我并不在意他们发现过不发现过,但我每一次在倒后镜里看到了我,我就丧一次气:我本是多白嫩的脸,唇红齿白,眼睛水汪汪的,可现在头发干焦得像荒草,皮肤黑黄,目光凶狠,这哪儿还是我呢,镜子是我的鬼!我便抓一把土把倒后镜糊了。可是,我糊一次,再去拖拉机那儿,倒后镜又明亮了。我以为是黑亮擦的,又觉得不对,黑亮已经十多天没去镇上、县上进货了,他近日修缮杂货店的屋顶,早出晚归,压根就不知道我把倒后镜糊了。终于有一天我看见了是老老爷在擦倒后镜,他是外出时经过拖拉机就不经意地用袖子把倒后镜擦了。
擦就擦吧。我又一次靠在拖拉机上看着那倒后镜,村里的拴牢来喊瞎子,他家在为他爹箍墓的,让瞎子去帮着运砖,瞎子应允了,却先给猪喂了食,又给毛驴槽里添了料,然后就在他的窑前仰头站着一动不动。拴牢说:你发啥瓷哩?老老爷说:他敬天哩,你甭催。拴牢说:没见他烧香么。老老爷说:没烧香,看看天也是敬么。拴牢就冷笑道:他看天?他能看见天?!老老爷说:天可是看他么。
我要再用土糊倒后镜时,我不糊了。我在看倒后镜,其实倒后镜在看我。
我便每日去看着倒后镜在怎样地看我了,我不愿意倒后镜看着我那么丑陋,就开始洗脸梳头,还要黑亮给我买许多化妆品,涂脂抹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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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黑亮把一簸箕的黄豆拿给我,说要泡些豆芽吃:你没事给咱拣拣。簸箕里的黄豆是打豆子时收回来的场底豆子,里边有好豆子,更多的是瘪豆子、霉豆子和石子土疙瘩,我往出拣着坏豆子和石子土疙瘩,拣了半天拣不完。老老爷戴着眼镜在那里看历头书,看一会儿就仰头看天。我说:你又看东井图呀?老老爷说:月亮底下的事咋能在太阳底下做?突然狗从硷畔那头扑过来,它在抓一只麻雀,麻雀飞了,没有抓住,尘土眯了我的眼,我咵地把簸箕扔在地上,说:不拣啦!拣到牛年马年呀,都是些坏豆子咋拣啊!老老爷却在说:坏豆子拣不完,你往出拣好豆子么。我就重新端了簸箕,往出拣好豆子,果然一会就把豆子拣好了。
那个晌午我都在想:这村子里有没有好豆子,黑亮是好豆子还是坏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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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葫芦架上又开了花,每一朵花下都有了个小葫芦,那小葫芦很青很嫩,上面有绒毛,太阳照了,好像镀着一层白。老老爷就开始用木板做各种形态的匣子,匣子上又刻了德字孝字仁字和字,要在小葫芦长到碗口大的时候套上去。我去看小葫芦,老老爷说:喜欢不?我说:我喜欢那一个。那一个是扁圆的小葫芦。老老爷说:你喜欢它,它更喜欢你。我每天都去看它,它真的长得最快。但是,有一天早晨我头晕起来得晚,听见黑亮爹在硷畔上骂人,赶忙出了窑,原来是黎明时来了小偷,把葫芦架上的三个嫩葫芦摘去了。嫩葫芦是可以炒菜吃的,但老老爷种葫芦并不是为了吃的,而谁这么缺德的摘了嫩葫芦,黑亮爹如何骂,就是没有人肯应承。到了后晌,黑亮从镇上进了货回来,他进了一批瓷货,有瓮有罐有盆,还有几大包碗,手扶拖拉机一开到硷畔,村里人就来挑选。瓮是大小卖掉了三套,黑粗老碗也卖掉了十个,银来问有没有木碗?说他家孩子多,木碗不容易破碎。刘全喜说:现在哪儿还有木碗,有石碗哩。银来说:石碗?刘全喜说:猪用的就是石碗。大家嗬嗬地笑,银来并不恼,还在问黑亮有什么碗,黑亮再拆开一个草包,拿出了十个塑料碗,还有一个细瓷碗,又白又薄又透亮,指头敲着有铜的音。银来没接黑亮递过来的细瓷碗,却拿一个塑料碗往地上一扔,塑料碗完好无缺,就说:这碗好,这碗好。把十个塑料碗全买了。村里人来了这么多,我就往每一个人脸上看,想看出谁是偷摘嫩葫芦的人,但我看不出来。刘全喜把那只白瓷碗拿起来对着夕阳照,问黑亮这碗谁预订的,黑亮说没人预订,刘全喜又问那给谁买的,黑亮说谁看上了就给谁买的。我想,老老爷说你喜欢葫芦了其实葫芦更喜欢你,那么,偷摘嫩葫芦的人,葫芦架上的葫芦肯定也恨他的,我就站在了葫芦架下,大声喊:老老爷,老老爷!我喊老老爷就是要让硷畔上的人都注意到我,然后我观察有谁不敢往葫芦架上看,即便都扭头看,谁的眼光是怯的?于是我发现极不自然的是猴子,他看了我一眼,眼光就避了,假装在挑选瓮,把瓮敲得咚咚响。
老老爷,我低声说,偷摘嫩葫芦的一定是猴子。
偷了就偷了吧,老老爷说,好赖还吃在他肚子里了么。
村里咋还有这种人呀?
在任何地方都是好人歹人平均分配么。
那伙人还在评说着这批瓷货的形状、颜色、大小和质量,作践着黑亮买那个细瓷碗一定是讨好他媳妇的,刘全喜就喊叫:胡蝶,你还不快过来!我不过去,给老老爷说:那个碗你用上。老老爷说:不是人挑选碗,是碗要挑选人哩,它该是你的。刘全喜又在大声说:瓷片子就是砌灶台的,砖块子就是铺厕所的,瓮做出来就比碗盛得多,塑料碗就比细瓷碗用得长久。我说:老老爷,你听刘全喜说的,他这是在咒我哩?!老老爷说:一般的情况是那样,如果把细瓷碗当宝贝保存起来,它比塑料碗木碗铁碗都要寿命长。我就走过去把那细瓷碗拿了。
细瓷碗是我的,但我没用,现在黑亮还把它放在炕壁的架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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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老老爷有一次给张耙子选扒旧灶建新灶的日子,选定后再说闲话,就说到了小孩子都不爱剃头,剃头就像要杀他似的,你得强迫他剃,否则头发那么长,油腻成毡片,里边又生虱子。但是你要给他剃过三次四次了,哪个小孩子不自动让给他剃头呢,不剃头他就不舒服,就上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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蚂蚁成群结队地从硷畔沿下往那一堆乱石里爬,要么拖着早已僵死的蚊虫,要么顶着一粒饭屑,更多的举着草叶,没有声响,但能感受到那种繁忙、紧张和热闹。我就想到老家的麦忙或秋收,想到城市的上班或下班,蹲在那里默默地看,寻找着一只颜色还嫩黄的小蚂蚁,看像不像我。厕所后的土崖缝里在一个早晨突然就有了一条蛇蜕,蛇是什么时候在那里脱去了皮,脱皮不会如脱衣服那般轻松吧?原来的六只鸡,五只母鸡都被黑亮爹杀了炖汤,那留下来的一只公鸡就再不叫明了,从我面前走过,默不作声,眼却瞪圆,噗嗤拉下一堆屎来。新抱养了十多只小鸡,黄毛绒绒地像是些毛球,常常为一只虫子,你啄我一嘴我啄你一嘴,全然不顾崖头上掠过的老鹰。把被褥卷起来要拿去晒太阳,一看到炕席,就想到了老家村口的芦塘。在下雨的晚上,担心着白皮松上的乌鸦和崖头荆棘中的斑鸠怎么办?雨停后硷畔上竟然蹦跶着一只小青蛙,又想起这里没有青文和青文的照相机。起风了,整晌整晌都在吼,风刮着风是不是也累?如果月光如纱的后半夜,总是有各种响动,先还能辨出是狗在梦呓,汪地叫那么一下,瞎子在打鼾,似乎有节奏又似乎没有节奏,黑亮爹的窑里传来水声,那是他在尿桶里小便,他总是约莫两个小时就小便一次。再后来响动就无法分清,好像是娘拉着架子车在穿过街巷,车轴干涩,不停地咯吱咯吱呻吟,好像是弟弟在吸鼻子,他站在教室一角,迟到了受到了老师的斥责和惩罚,那鼻子还是一吸一吸的。这些声音如玻璃片子,互相撞着,又防着被撞。直到天亮了,又扫起悠悠风,看着井台边靠在轱辘上的扫帚在摇,呜呜地响,扫帚是怨妇一直自言自语地诉说?而葫芦架上又开了几朵小花,花比先前开的花更白,更瘦,花开得很疼啊。
白皮松上的天空,夜夜还是没有星,夜夜还得看,因为希望看到星的发光,又因为看不到就琢磨不透星怎么就不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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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驼背的女人,我已经知道了她的名字,她浑身总有着一股酸臭味,名字却叫着桂香。她来问黑亮爹借木头刻成的鸡,黑家的厨房里是有一只木刻的鸡,在逢年过节时饭桌上才摆的,她说她表叔明天要来她家,总得做一桌好饭好菜呀!黑亮爹有些不愿意,她埋怨着一个木鸡都不肯借,那真的是鸡吗,是给你吃了翅膀还是吃了腿?!黑亮爹后来是借给她了,反复叮咛用过了一定要洗净,必须放在桌子上。桂香拿了木鸡,却在说昨晚上村里来了一只狼,狼去了她家,就卧在门口的,天明时才走。桂香走后,我就留神硷畔上有没有狼的蹄印,没有,而就在那个石女人旁边有了一个梅花印。这梅花印黑亮爹也看到了,说:这里没有过豹子呀,有狐狸来过?狐狸来是要叼鸡的,黑家的公鸡在,十多只小鸡也在,甚至夜里狗都没有叫呀,黑亮爹很疑惑:这不是狐狸蹄印?!我却认定就是狐狸蹄印,而且那狐狸是来看我的。
其实我以前并没见过狐狸,但我知道村子里有人在捕狐,尤其那个叫宽余的,几次在硷畔上说他用鸡皮包裹了炸药丸子放在狐狸出没的山道上,炸着了白色的狐狸黑色的狐狸,遗憾的是还没有炸着过红色的狐狸。他在渲染着狐狸如何狡猾,常会轻轻叼起炸药丸子放到别的地方去,用土掩埋,更在夸耀着他又如何改进了技术,用鸡翅膀下的皮,在炸药里多加了玻璃碴子,狐狸叼起了炸药丸子,稍有晃动就爆炸,狐狸的整个嘴巴便炸飞了。宽余在显派的时候,自己的下巴就脱了臼,说不成了话,哇哇着让黑亮爹给他安下巴。黑亮爹一手托着他的下巴,一手按住他的天灵盖,猛地往上一壅,嘎的一声,下巴安上了。宽余说:我娘没生好我,老掉下巴。黑亮爹说:遭孽了!你炸狐狸嘴巴哩,你能不掉?宽余却说:都一样呀,叔,我炸狐狸哩你不是也拐卖个儿媳妇吗?!宽余把黑亮爹戗得好,但我还是反感宽余,咒他的下巴再掉下来就安不上。
发现了狐狸的蹄印后,每个晚上我不再坐在窗口那儿,也不再闹腾,安安静静地躺在黑亮身边,不,那个棍子还放在炕中间,是黑亮躺在我身边。我在等待着狐狸来,不许黑亮说话,不许黑亮乱动,甚至黑亮终于瞌睡有了鼾声,我用臭袜子放在他的嘴上,不让他的鼾声太大。夜深沉了,渐渐地我似乎是醒着又迷迷糊糊,醒着能从窗格见到星,迷迷糊糊又能见到梦。竟然窗台上就有了一只狐狸,那样的漂亮,长长的眼睛,秀气的鼻子和嘴,而且是只红狐。宽余始终没有捕到过红狐,红狐却出现在我的窑窗口。它给我一笑,那真是媚笑啊,我也就给它笑了。接着我们再对视,都没有说话,却明白对方的意思,那就是:你是来找鸡的吗?不,我来找你。我是胡蝶,胡蝶是寻花的,狐狸是找鸡的。我就是来找你的。不知怎么,我就觉得狐狸钻进了我的身子,或者是我就有了狐狸的皮毛,我成了一只红色的狐狸,跳出了窗子,跑过了硷畔,穿过了村子来到了当初汽车载我来的那个村口,村口都是下雨天脚在泥里踩下的脚窝子们,现在变得坚硬的坑坑洼洼。跑过了村口就在高原上狂奔,过一个沟上一道梁,下一面坡爬一座峁,哪里都有着无数的岔路,每个岔路上都有狼,都有鸡皮包裹的炸药丸子。我在慌乱中急逼着醒来,发现自己还躺在炕上,原来又是见到的梦,但梦里逃跑的路线是那样清晰。
我问黑亮:村子东边是不是有一个沙石沟,沟中间转弯处有一棵皂角树?
黑亮说:是的。
约摸翻过了三个梁了是不是路边有许多窑,都废了,没门没窗?
是的。
以前在那里有一个小村子,发生过一桩人命案,一人说另一人偷了他的极花,另一人说我没有偷你侮辱我,两人致了仇,一人杀了邻居回来又杀了自家人,他也自杀了。一夜间死了七口人,从此小村子就废了。
黑亮看着我,疑惑不解。
再往前走有一道大梁,梁上有一个小房子,小房子坍了,只有一个旧炕头?
没有。
怎么会没有?再往右边路上走,那里一个土崖,直立立的,没人能爬上去,但上头有一棵树,树枯了,根裸露在崖上像吊着无数的蛇。
没有,没有那么个土崖。
黑亮矢口否认了,他看出了我在打探出路,他又惊疑着我怎么就知道出路上的事,他就不愿意再认定。不认定就不认定吧,我明白我的梦境都是真的存在。
但是,硷畔上从那以后再没有出现过梅花印,有人来说过在后沟碰见过狼,在村前的东沟岔见到了黄羊和獐子,甚至有人去挖过极花说看见了熊耳岭那里的野马野驴,而没有狐狸进村的消息。我夜夜都见到梦,梦里再也没有狐狸,我更没有过在高原上狂奔。
…
在很长的一些日子里,黑亮爹都是在硷畔上一熬上茶,就有三三两两的村人来,或许是黑亮爹吆喝来的,或许村人都认为黑家的家底子厚,就来嚷嚷着要茶喝了。这个村里的人我越来越觉得像山林里的那些动物,有老虎狮子也有蜈蚣蛤蟆黄鼠狼子,更有着一群苍蝇蚊子。大的动物是沉默的,独来独往,神秘莫测,有攻击性,就像老老爷、村长、立春、三朵他们。而小的动物因为能力小又要争强斗胜,就身怀独技,要么能跑要么能咬要么能伪装要么有毒液,相互离不得又相互见不得,这就像腊八、马猴子、银来、半语子、王保宗、刘全喜他们。这些人平日都干些龌龊事,吵骂不断,来喝茶了又成了一群麻雀,碎嘴碎舌,是是非非:说谁又得手了,这次是在东湾里那个崖底下得手的,两人能折腾得很,把一片苜蓿都压平了。说谁在夜里去敲谁个的门,没想屋里又有新的野汉子,他蹲在门口守了一夜,天明那女的出来倒尿桶,走路腿都叉着走,而屋里坐着的竟然是他叔。说谁的媳妇逃跑三次了,这一次已经跑到后沟脑了,遇上了鬼打墙,只是在那里转圈圈,就又被抓回来了。说谁买了个媳妇花了八千元,只说捡了个便宜,可领回来睡了一夜,第二天那媳妇却跑了,那是什么呀,一夜就值那么多钱?!说谁的坟十几年都没人祭了,因为他没男孩,给女儿招了个上门女婿,女儿死后,女婿又讨了个媳妇,本家侄子嫌外来人占了他叔的家产,把那女婿赶跑了,这侄子便和那媳妇又过活着。说谁是在和他家的毛驴在做,毛驴夜夜声唤,聒得邻居睡不好都向村长告状啦。他们说得津津有味,嘻嘻哈哈,我就烦得坐不住,端了涮锅水去喂猪,经过他们身边时故意打个趔趄把涮锅水泼出来,又拿了扫帚去扫,扫得尘土飞扬。他们生气了,说:胡蝶你是啥意思,嫌我们喝茶啦?黑亮黑亮,你和你爹还没分家哩,要是分了,你两口子请我们,我们还不来哩!黑亮忙给我使眼色,拿过扫帚扔到一边,说:咋是嫌呀,客多酒不完么,你们喝,你们喝。就把我拉进了窑。但这些人我撵不走,常常是他们喝着喝着酒吵起来,最后恶言相向,不欢而散。
几乎是连续着三次,喝茶人热热闹闹来,吵吵骂骂地走了,黑亮爹认为现在的人心里都燥燥着,而我那次给了人家难看,火上泼油,他们的脾气就焦了。这话他当然没给我说,但脸吊得老长。我才不管他吊脸不吊脸,偏还在硷畔沿上栽了两个杆,拉起绳,把我洗过的衬裤搭上去晾。可我没有想到,一件衬裤就丢失了。黑亮一直想着在那石女人旁也有些花花草草,他先试过栽极花,但极花的根是虫,长出草开了花就结束了,不可能再生长。他从坡上挖回了几丛蒿子梅根栽在那里,虽然每日都浇水,猪只从猪圈里跑出来了一次,竟然就把那些根拱了出来。乌鸦从来都是落在白皮松上了才拉屎的,偏偏有两次乌鸦还没落到白皮松上便拉起来,一次拉在磨盘上,一次拉在井台上,全是稀屎,白花花一片。而且,黑亮开手扶拖拉机撞到了崖石,虽然没出大事,但那个倒后镜撞掉了,公鸡生了癣,脖子上的毛脱得精光,瞎子崴了一次脚,黑亮爹在凿石头时锤子砸了手,他可是老把式呀,怎么能让锤子砸了手,他自言自语在说:啊这是咋啦?!
我知道这可能与我有关:我厌烦着村里人,他们才这样的丑陋,我不爱这里,所以一切都混乱着,颠倒着,龌龊不堪。
我在窑里,我就是门外的狗一样窝蜷一团,我到硷畔上了,坐在那里我又是另一个捶布石。我沉默了五天,十天,我觉得我都没有嘴了,行尸走肉,第十一天我终于开口说话,我说:我想麻子婶了!
麻子婶因为我得罪了黑家父子,麻子婶再也来不了硷畔,当我郑重地给黑亮说,这绝不可怨怪麻子婶,是我让她给我捡来的苦楝子籽,她并不知道我要苦楝子籽做什么用,她给你们黑家做了那么多好事你们倒仇恨她?!
黑亮说:那你不糟蹋我的孩子啦?
我说:孩子是你的也是我的。
黑亮立即把这话告诉他爹他叔,也告诉镜框里的他娘,那天天空晴朗,瞎子把毛驴拉出来溜达,毛驴在硷畔上打滚,连打了五个滚,尘土飞扬,而黑亮爹被呛得直咳嗽,在说:让我喝喝酒。他喝了一瓶子酒,就喝醉了。
黑亮希望我属于他,给他生孩子,我逃不脱他,他的孩子已经在我的肚子里生成,我也就生孩子吧:有了孩子,或许,我就完全不属于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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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甲在窑壁上的刻道还在继续,我已经不再哭泣,不再突然就尖叫一声,不再摔东西,也不再上厕所时把放在那里的尿桶尿勺踢进粪池,或抬起脚在窑门上踹出个泥印。村子里在十一年前枪毙了一个罪犯,鬼魂作祟,被村人在坟上钉木楔,在旧窑上贴咒语,我也害怕了我成坏灵魂,生育的孩子将来是孽种。
黑家的气氛不再紧张而软和了,村人有新来串门的,黑亮就让我出来见他们:这是七斤叔。这是青娥婶。这是秃子大大,虽然年纪小,他辈分高。这是民娃哥,一直在县城建筑工地上看场子,刚回来的。黑亮把每一个人都称呼,可又都在称呼前要加上他们的名字。我是看一眼就把头转向了别处,他们差不多全是柿饼脸,小眼睛,似乎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只是高低胖瘦不同。我开始给黑家人做饭,说:我来做吧。黑亮爹在窑门口吃烟,以为我说天话,而我才把灶膛里的柴架起来,他慌忙进来说:你去看猪槽里还有食没有?我出来去猪圈,猪槽里有食,猪把半个脸埋在食里吃。转身再进窑,黑亮爹已坐在灶前,黑烟罩了窑,他噘了嘴去吹火,嘭的一声,火苗子像菊花一样开出了灶口,嗬嗬响。
饭做熟了,晌午的饭还是一成不变的苞谷糁里下荞麦面片,再煮上土豆块和白菜条,黑亮爹把饭盛到碗里放到灶台上了,出来见老老爷在葫芦架下坐着,说:今日你不动烟火了,到我家吃吧。老老爷却说:我就等着这一顿哩!黑亮爹就说:给你老老爷端!老老爷直直走过来,把胡子分开两撮,掏出皮筋又扎了,露出嘴,说:今日这饭得上桌子啊!黑亮爹噢噢地叫着,跑进我的窑里取出来方桌放在井台边,桌子上摆上了盐碟子,醋碟子,辣碟子,葱花碟子,还有那个木刻的鸡。
我们都端起了碗,黑亮爹动了几下筷子,开始吃旱烟,他在用力地吸,烟锅上不冒一丝一缕,缓缓嘘了,烟就如扯不断的线从口里鼻里飘出来。他的头上迷着一层灰,我把手巾给黑亮,让他去帮他爹把灰拂掉,黑亮说:那不是灰。再看,果然不是灰,是他的头发花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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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亮提出让我和他一块去杂货店,我还说:别让我跑了?!黑亮说:我的孩子长大啦。黑亮说的是对的,我的肚子已经大得像扣了个锅,走路都喘的,哪里还能跑?但我收拾了头发,又穿上了那双高跟鞋。黑亮说你脚有些肿就不穿了吧。我偏是要穿。去杂货店得穿过村子,我见了任何巷道都稀罕,就钻,像老鼠一样,黑亮不断提醒脚下的坎呀坑呀的,对狗说:带路呀!狗摇着尾巴在前边跑。巷道长短宽窄不同,横七竖八的又复杂,常常是这户人家的窑顶上,又是另一户人家的庭院或硷畔,看似杂乱,其实有序。在巷道里碰着人了,都是一惊,说:黑亮领媳妇认门啦?黑亮就说:这是跛子叔家,叫跛子叔!他总是让我叫什么叔什么婶的,我小声叫了,那些人偏说:声小得像蚊子,你再叫!然后他们先嘎嘎嘎地笑,拿出蒸的土豆让我吃。
杂货店就在村南口,前边有一条胳膊粗流水的河,河岸一条东西方向的路,高低不平,膛土多深,我能认得我就是从这条路上来的。我往远处看,路在东边是爬上那道梁就看不见了,路在西边还在沟道里,后来也隐在了崖弯后,而岸上有羊在蠕动,不知道羊怎么爬上去的,可能是下不来了,咩咩地叫。黑亮说:快到店里歇着吧。杂货店不是窑洞,三间式的两层土楼,黑亮说这原本是戏楼,楼上演戏,楼下是村里的公房,土地承包到户后公房没有用,大前年他给村委会出了两万元把公房作了店,而公房里存放的一些木料和以前唱戏闹社火的铁芯子、火铳子、锣鼓什么的全堆到戏楼上:十多年都没唱过戏或闹社火了,等咱的带把儿过岁的时候,我请一台来热闹他个三天三夜!我说:啥是带把儿的?黑亮说:就是男孩呀。我说:你就敢肯定生男孩?黑亮说:肯定!我说:生了男孩又是找不下个媳妇!说这话时,我心里一阵发呕,吐出的不仅仅是酸水,把早上吃的饭全吐了。吓得黑亮又是给我倒水涮口,又是替我揉后背,把我扶到店里的椅子上坐了,半天我才缓过劲来。
瞧见了吧,这村里除了外出打工的,我应该是日子过得最好的。黑亮在给我夸耀。
有地图吗?我翻着几本印着的老挂历。
地图没有。
有电话吗?
电话?!
没电话你咋联系镇上县上的货?
村里只有一部电话,安在村长家。
说完了,黑亮愣了一下,但他看见我在看着他,他就笑了,说进货根本用不着联系,他只要去一趟镇上或县上,有什么就贩什么。我听不得那个贩字,觉得头皮麻,皱了一下眉,黑亮也意识到不该使用那个字眼了,改口说他看见什么货村里能用上他都进货。接着他给我讲进货的艰辛:这里到镇上开手扶拖拉机得四个小时,步行得两天。到县上那更远了,开手扶拖拉机得七个小时,步行得四天。要过七里峡要翻虎头岭,要经老鸹沟和南洛川,再去莽山到黑狐岔,还上烽火坡绕月亮滩。沿途没有几户人家,路上有蛇,树上有马蜂,还有狼呀豺狗子呀野猪呀和鬼。夏天里太阳能把人皮晒裂,冬天里又都是冰溜子,不小心滑下崖,连尸首也难找着了。他还说:镇上那儿二十年前一直是个劳改场,判了刑的犯人被带出来劳动,几十人在野外干活,只有一个当兵的看守着,不怕犯人逃跑,因为根本逃跑不出去。我知道他在说谎,最少也是夸大其词了要吓唬我。我也装着什么都没听懂,坐在那柜台里,翻看那一本货价册子,说:哦,这难的,货就得十倍八倍地加价啊!
店门外进来了三个人。
黑亮认识这三个人,说是五里外谢家沟的,打过招呼,来人说要买火盆,黑亮热情地把所有火盆拿出来让挑选。来人反复看着铁铸得有没有砂眼,又敲着声听脆不脆,眼睛却时不时看我。他们看人是死眼子,我把头低下去又翻货价册子。啥价?三十个钱。吃人呀,黑亮!你试试分量么,收废铁也得十多元吧。一半价,我们拿三个。不行,那赔完了。二十元。二十个钱我还想要哩。来人说:三十元是不是连人带货一场买?黑亮说:别胡说,她是我媳妇。来人说:是你媳妇,你有这样的媳妇?!黑亮说:我咋不能有这样的媳妇?!来人就又死眼着盯我,说:你在哪儿买的?黑亮说:挑你的火盆!来人一直嘟嘟囔囔,说你黑亮的货太贵了,挣下狠心钱了,能买下这么好的媳妇啊。最后只买了一个火盆,价钱是二十三元。
买火盆的一走,黑亮说:我会卖货吧。我说:赚了多少钱?黑亮说:三元。我说:三元钱还算会卖?黑亮说:他们能忌妒我这值多少钱呀!再说,他买了火盆就得来买炭吧,水壶吧,买茶买茶碗,还得有火盆架子,火钳子吧?要买的东西多了,我就不会再落价啦!
后来,又有人来买盆子,买手巾,买钉子和塑料水桶,都是喋喋不休地讨价还价,拿眼睛扫我,我浑身的不舒服,吐的唾沫更多。黑亮却极兴奋地把每一个顾客笑脸送走,就拨打算盘,清点收入,把一沓钱给我。我不要。他说:你以后要给咱管家的,赚的钱你拿上。
我说:路上咋没见过往的车?
你拿上。黑亮还在说,你一来买货的就多了,你拿上么,平日就我那手扶拖拉机,哪里还有啥车呀,拿上。
我双手支了脑袋往外看,看到了远处一排柳树,树桩粗得两个人才能合抱住吧,却只有一人高,上面长满胳膊细的枝股。我说:这儿也有砍头柳?黑亮说:有呀,每年都得砍了旧枝让它长新枝,不砍它就死了。我说:人贱树也贱。黑亮说:你说谁的?我说:我说我哩。柜台上落了一只苍蝇,黑亮拿蝇拍去打,苍蝇却站在了蝇拍上。就在那排柳树的右边,还长着一棵树,形状和柳树不一样,我说:那是不是苦楝子树?黑亮嗯了一声,却立即说:不是。但我看清了那就是苦楝子树,麻子婶给我的苦楝子籽一定就是从这棵树上摘下的。苦楝子树也是太老了,几乎树桩都是空的,有什么鸟正从那空洞中飞出来。黑亮又说了一句:那不是苦楝子树。而村长和桂香便从柳树后闪出来,还一块往店里来了,村长好像说了什么话,桂香转身又离开,手里提着一只野鸡。我转过了身子,把面朝着货架,村长不叫黑亮,偏在叫我:胡蝶!胡蝶!
村长呀!黑亮主动招呼了:又打了野鸡啦?
胡蝶当老板娘了!村长说,这就对了么,安心过日子,你家里是村里的富户啊!
黑亮说:她身子不舒服。
我要她看着我!村长有些生气了。
我转过身,我说:村长强势呦。
他说:强势?我这算什么强势?!别的地方就是中午结婚,你知道这里为啥晚上结婚?以前鞑子人管着的时候,谁家的新媳妇初夜权都是他们的,汉人才在晚上偷偷娶亲的,这才一直到了现在成为风俗。
我说:村长恨自己不是鞑子人?
他哈哈笑起来,说:本村长是共产党的人呀!可我告诉你,胡蝶,黑亮按辈分把我叫大大的,你也得叫我大大!噢肚子都这么大了,好地么,种子一种上就发芽了,你要对我好些,你和孩子要上户口,那还得我出证明呀!
村长是来买酒的,但他并不买整瓶酒,只要二两喝,就说沟畔里的野鸡多啦,你也不去打几只给胡蝶补身子?黑亮说我咋不想呀,可政府把猎枪全收缴了么。村长说你用弹弓打么,你瞧瞧我昨天打了一只今日又打了一只。黑亮说我有那本事?挪了酒坛上的红布沙包,用列子提了两下,把酒倒在了一个杯子里。村长说不喝腿就软得走不回家去么。他站在那里咂着酒,香得眼睛眯起来,脸上皱得只有个大鼻子。
酒是好东西!村长说:给我记上。
不记啦。黑亮说:从柜台下取出一个小本本。不记啦,给你记啥呀,你看看,以前的账我给你撕了。
小本本真的就撕了,一堆碎纸屑。村长说:胡蝶,黑亮是好的,我不会白喝的,饭里亏了茶里会给你们补的。
天黑下来,我要回去做饭,黑亮还在店里忙,就派了狗陪我回去。来的时候狗是一直在前边引路,而回去狗却尾我身后,遇到外人了它就护我,没外人了,我稍微在巷口迟疑一下,它就咬我的裤腿。你他娘的真是姓黑!它是白狗,我偏骂它是黑狗,这东西见到那些石刻的女人,便把一条腿搭上去撒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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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吃过午饭,黑亮和他叔在垒猪圈墙,黑亮爹给黑亮说立春请他去给他们兄弟分家呀,你垒好墙后拿上笔和纸也来写个契约。猪圈墙垒好后,黑亮拿了笔纸要走,我说:你就这样去呀?黑亮说:我不去没人能写契约么。我说:衣服上满是泥去丢人啊!黑亮怔了一下,立马过来亲了我一下脸,说:啊有媳妇管我啦!瞎子就在旁边,瞎子肯定是看见了,因为瞎子转过身就离开了。我说:分家这事得村长主持,咋叫你爹和你去?黑亮说:听说村长去骚情过訾米,立春和腊八不信任村长吧。我说那我也去,黑亮想了想,也就同意了,却给我了一个棍。
立春腊八兄弟俩就住在村子西南角,我们刚走过二道巷,什么地方一阵猪的尖叫声,就见张耙子抱了个小猪过来,黑亮说:干啥哩?张耙子说:谢村的阉客来了。黑亮说:给你阉了?张耙子说:说啥话?给我的猪阉了。黑亮笑着说:给你阉了才对哩!张耙子说:你以为你有媳妇呀,我已经给村长说了,今年再有消息,第一个就给我,我花五万元弄一个哩!我掉头就走,黑亮也不和张耙子胡说八道了,拉我出了巷道,往西头的一面斜坡上,上到二百米,一拐弯,土崖下有了两孔窑,狗就汪汪吼起来。我拿着棍还没来得及打,立春从左边窑里出来说:吼啥!没看来的是谁?!右边窑的布帘一挑,走出来个女人,惊乍乍地叫着:是不是胡蝶?跑过来拉了我的手,一双眼睛把我从头往脚上看。果然是个大美女么!她说着,把我额头上的一撮头发往耳朵上夹:你让我想起我年轻的时候了!
这就是訾米。我预想到了訾米能说会道,是个花哨人,但眼前的她早已半老徐娘,头发干涩,眼圈发黑。立春让我和黑亮到窑里坐,他领着进的是左边窑,窑里便坐着黑亮爹和另一个男人,那男人肯定是腊八,一脸严肃,额头上皱着一个疙瘩,他们说话很久了,每人面前弹了一堆烟灰渣子。我不愿意进去,訾米说:让他们分家去,咱到我窑里拉呱。
右边的窑是她的,里边昏昏暗暗,她把布帘揭了,又打开了门窗,西边落山的太阳正好把霞光照在窑壁上的三块镜子上,窑里一下子亮堂了,能看到无数的灰尘活活地飞。訾米握着我的手,说我的手多软,像棉花一样,越捏越小,却又说我眉毛太粗了,嘎嘎地笑:美人都有一陋啊,几时我给你修修!这是一孔并不大的窑,布置差不多和黑家一样的格局,一面大土炕,里边有一个被筒,外边有一个被筒,里边的被筒分明是她的,缎子被面,一个软枕头,枕头上还铺着一块手帕。贴着炕的墙壁上是一排钉上去的木橛,挂着各种式样和颜色的衣服,有冬季的夏季的春秋季的,下边放着几双高跟平跟坡跟的鞋。在窑的中间,也有一张方桌,不同于黑家的是摆着五个碟子和一个木刻,木刻不是鸡是鱼。还有一个碗盛着汤水,里边有半个荷包蛋。她说刚才给他们吃过了,要给我再煮一颗,我忙说我不吃荷包蛋,怀孕了以后吃鸡蛋就恶心。她说:是不是,我没生过娃,吃鸡蛋怎么能恶心?就端起那剩下的鸡蛋吃了,又觉得那汤水的颜色黑,以为我奇怪,说:我放的酱油。这里人不吃酱油,我来了要酱油,立春说咱有蓖麻油芝麻油,吃什么酱油,他以为酱油就是油。
她又笑起来,胸部抖得颤颤的。
黑亮家就没酱油。我说,你过的好日子。
好什么呀!她说:要说好,那还是在城市的那些日子,我是啥吃的没吃过,啥穿的没穿过,啥男人没见过?
我拿眼睛瞪她,朝窑外努嘴。她说:不怕他们听的!别人是上得厅堂下得厨房,我是嫁得了皇帝也嫁得乞丐么。我一来就给立春说,你别绳捆索绑,也别一天到黑跟着我,我要跑,你就是拿钉子把我钉在门板上,我也会背了门板跑的,但我不跑。我还给立春说,你要上身来,那你就给我钱,多的没有总有少的吧,他是每一次给我一元钱,咱不能亏了咱么!
她真的是妓女出身。我有些后悔跟着黑亮来了。
都说黑亮有了个城市的媳妇,我一直要去看呀,可就是在暖泉那儿一住几个月,忙得鬼吹火似的!你是哪个城市的?
省城。
干啥工作?
爹娘有个店面。
哦,你是真正的城里人,把他的,哪像我走出农村了又回到农村。你来了也好,不管是从农村去的还是原本城市的,那里是大磨盘么,啥都被磨碎了!
我不想和她多说了,就在窑里看他们有多少瓮,瓮里有多少粮食,但他们的瓮并不多,都是整捆整捆的血葱在后窑垒了一人多高。訾米又撵着我说:他们兄弟俩不会过日子,血葱是卖了不少,可就是爱赌么,身上有两个钱了就在家里坐不住,三更半夜不回来,我就说了,晚上八点得做爱,你回来不回来我八点必须做爱。
她脱下上衣,要换上一件粉红线衣。她的身子比脸还要瘦,肋骨一根一根都看得见,奶却是布袋奶。
我说:那你就在这里过一辈子呀?
她说:残花败柳了,有个落脚也就是了。
窑外,立春和腊八突然争吵起来,黑亮爹在大声呵斥,呵斥了又嘁嘁啾啾说什么,腊八就叫訾米:嫂子,嫂子你出来!
訾米拿出了她的一双白帆布鞋要送我,鞋是洗干净了,颜色却发黄,她又取了粉笔在鞋面上抹,大声应道:甭叫我,你们分你们的家!小声给我:黑亮店里没有胭脂口红眉笔的,头一年不画眉就觉得没长眉毛似的,到了第二年才习惯了,抹鞋的粉也没有,我先是拿面粉抹,立春打过我,还是腊八去镇上的小学弄了些粉笔。
立春腊八还有黑亮就开始把腊八窑里的家具、农具、粮食全抬在窑外,又进了这边窑抬方桌、麻袋、椅子、插屏、筐子,还有一对铁丝灯笼。黑亮来揭炕上的被褥,搬动炕角那个木箱子,訾米说:箱子不能动,炕里边的枕头衣服都不能动,这是我的,不是他杨家的。她把柜子上那个祖先牌子让黑亮拿了出去,黑亮说:不分这个。訾米顺手把吊在门口的帘子拽下来,扔出去,扔在了黑亮的头上。
訾米拉我往炕沿上坐,问我吃糖呀不,我说不吃,她打开看她的箱子,里边全是她的胸罩、裤头、丝袜子、假发、耳钉、项链,也有一小罐红糖。我有低血糖毛病,她说,捏一撮糖在嘴里。我喉咙里又泛酸水,在地上唾起唾沫。
从窗子看出去,黑亮爹把一个柜子挪到一边,说:老大的。黑亮就在本子上记了。黑亮爹又拿起一个笸篮,说:老二的。挪到了另一边,黑亮又在本子上记了。那些大大小小的物件分成了两堆。黑亮爹说:祖先牌呢,啥都拿出来了,不要祖先啦?立春就进窑取祖先牌子,对我说:你和黑亮给咱造下孩子啦,种子就要成个栋梁哩!訾米说:啥给咱造下孩子啦,你出过力?!立春说:我没出力,我给黑亮的血葱。訾米说:血葱厉害,你咋不造个孩子呢?立春说:地是盐碱地么!訾米踢了他一脚,他抱着祖先牌出去了。
狗日的骂我是盐碱地?!訾米说:别人是实用的,我是艺术的。她忍不住再笑了,低声说:以为我不会怀吗,那些年我也是怀过三次的。我偏不给他怀,孩子是做爱的产物,我并不爱他,我是带有避孕环的。
我差点叫起来,自己不懂这些,后悔没和訾米早认识呀,自己才成了现在这样子!我说:訾姐!我开始叫她是姐,我说我也不想怀呀,那我该咋办呀?
訾米说:该咋办?能咋办?!去刮宫没医院,你只有让他在肚子里长么。
窑外再次吵开了,先是立春高声,再是腊八高声,兄弟俩像是在打枪,子弹越打越快,越打越稠。黑亮爹在劝解,但似乎不起作用。訾米侧耳听听,脸上颜色就变了,却说:是打的事么,吵个哩!我说:他们经常吵?她说:过不到一块了才要分家的么。黑亮爹便在喊訾米:立春家的,你来一下。訾米半天不动,在镜子前梳她的刘海,黑亮爹又喊了一声,她拉着我出去。
我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的是,立春腊八争吵起因于嫌财产分割不公,他认为把什么财物都拿出来了,却还有个大财物没拿出来,那就是訾米。訾米买来的时候是花了三万元,这钱是兄弟俩挣的,他当时说那先尽当哥的吧,就做了立春的媳妇,可现在要分家了,訾米也应该分,那就是:谁要訾米,就不能要柜子,箱子,方桌和五个大瓮,谁要柜子,箱子,方桌子和五个大瓮就不能要訾米。黑亮爹一下子主持不下去分家了,他说他没遇到过这样的事,摊着手,嘴唇抖动着说不出话来。
黑亮说:腊八哥,这事就是立春哥同意也是违法的,婚姻法不允许啊!
腊八说:婚姻法让拐卖媳妇啦?!
黑亮看了我一眼,他再不吭气了。我看着訾米,只说訾米一定很愤怒了,要骂立春怎么保护着自己的媳妇,腊八能说这话还不上去扇耳光?要骂胡说八道的腊八了,不管这嫂子是怎么个来路,既然已做了嫂子,哪有这样待嫂子的?!但是,訾米一直笑笑,好像这事与她无关,把放在地上的一个旱烟锅子拿上吃起烟了。
这要听听你嫂子的意见。黑亮爹终于说了。
我没意见。訾米说。
我说:你没意见?你是人还是了财物?!
訾米说:我只是个人样子!
訾米的话让我突然醒悟了这个村子里其实有些人并不是人,不是外人给他们强加的,而他们自己也承认。前几天猴子和一个叫社火的吵架,社火骂猴子大白天的在巷口尿,巷里那么多人的你不把塞进裤裆里,故意亮在外边,还是不是人?猴子说:我就不是人,咋?!现在訾米也说她只是个人样子。也就是訾米说了这话,我觉得訾米不是我要依靠的了,我若再给她交往,将来肯定和她一样而我又没她那么个性格,我只会沉沦得连个人样子都没有了。我对黑亮说:咱回吧。黑亮说:我得写契约呀。我说:这有啥写的,回,你不回我就回呀!黑亮撵上我,说了句你比訾米好,我们就离开了杨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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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黑亮爹给黑亮说,他是在鸡叫头遍了才给立春腊八彻底把家分了。先是立春认为他有了訾米,三分之二的家产都归了腊八,觉得太亏,腊八就表态:如果訾米能给他,血葱当然还合伙经营,收入一分为二,而家里的财物除给一瓮粮食一口锅两个碗外,他什么都不要了。立春说:让我弟吃腥去!但你要在先人牌前发个誓。腊八就跪在先人牌前说:爹,娘,我会让訾米给你们生一炕孙子的!当时訾米就搬进了腊八的窑里。
黑亮爹说着这些话,就起风了。这风是一股子暴风,从西北原上呼啸地刮过来,没有迹象,毫无道理,突然间黑土黄沙在空中舞了龙,村子里刹时噼里啪啦响,谁家的厕所屋顶被掀翻了,谁家的席在飞,谁家的豆秆垛子倒了,狗吠驴叫,似乎地皮都要揭起来。硷畔上的耱咵地摔在磨盘上,磨盘上晾着豆子的簸箕落到井里,扫帚在跑,鸡像毛蛋一样滚,白皮松上的乌鸦巢掉下来三个,而葫芦架如帐篷忽地鼓得多高,又忽地陷下去,然后就摇摆着歪了一角。一家人端了碗往窑里跑,我的筷子也从手里刮走了,黑亮在喊:老老爷老老爷,把门窗关好啊!
老老爷的窑里却出来了三朵。三朵是一大早就来找老老爷说个事的,他和老老爷出来先抱住了葫芦架的立柱,再在立柱上系绳子,企图把绳子拴在门框上能稳定住葫芦架,但绳子还没拴上,葫芦架哗啦一下就坍了,藤蔓扑沓在地上又从地上往上跃,就像是一堆乱蛇。
三朵说:老老爷,这大的风,咋有这风,这是从哪儿来的风?
黑亮也跑过去,黑亮说:是不是从熊耳岭刮来的?
三朵说:熊耳岭刮过来的风从来不是这样的,这是妖风么,狗日的妖风!老老爷,这是不是从城市刮来的?他娘的风!
老老爷就在那一堆藤蔓里,抱着三个葫芦,胡子吹得蒙了脸,露出了没牙的嘴,嘴一直没说话。
东坡梁上又有了金锁的哭坟声,风把声吹得像撕碎的纸屑,七零八散,时续时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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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身子越来越笨了,一笨人就觉得蠢,腿脚浮肿,反应迟钝,不停地打嗝,便秘得更厉害,黑亮说要多活动着好,到村里去转转么。他是完全地放心我了,我却没了力气去转,整日坐在硷畔上,一会儿换一个姿势,一会儿换一个姿势,怎么都是难受,而且腿上,腮帮子上,甚或是全身,说不来的就那么跳动一下,惊得我就出一层热汗。村里有妇女来找老老爷的,或向黑家来借东西的,来了一看到我,就给黑亮说:让你爹给你媳妇吃好呀!黑亮说:好着呀,天天都过年哩。她们说:那你媳妇咋瘦成这样?!我说:不想吃,吃啥都吐么。她们说:你正在受罪哩,不想吃要硬着吃,吐了再吃,要不人受不了啊!她们一走,我在拖拉机倒后镜里看我,腮帮子陷得更厉害了,眼睛也鼓出来,可怕的是脸上密密麻麻了雀斑,像蒙了一层黑皮。
在那一日傍晚,拴牢的媳妇领着她三岁的孩子来,给我带了一瓶蜂蜜,说是她家养的蜂,这蜂蜜没掺假,让我每日早晚冲水喝就可以通便。我感激着她,但我讨厌那孩子,那孩子对我的大肚子好奇,竟过来摸了几下,我换个地方坐了,他还是跑过来摸,我就呵斥起来,使拴牢的媳妇很难堪。吃晚饭时黑亮问起这事,说对村人要和气,小孩爱来摸肚子那是好事。我说那算啥好事?黑亮说这是他爹说的,新箍了窑,如果小孩进去玩得开心,那是窑里风水好,小孩哭闹,就是窑里有邪气,如果一个人快要死了,小孩子拉都拉不到跟前去哩。正说着话,村长又是披着褂子来了,黑亮爹说:你这褂子呼呼啦啦的,就觉得你要上天呀!村长说:你说得好,只要咱镇上的书记能上升去县里当政协副主席,那我真的就可能到镇上当副镇长!黑亮倒没接他的话,只问了一句:吃了没?村长说:我不饿。黑亮爹说:不饿就是没吃么,黑亮,给村长盛上饭!黑亮盛了饭,村长也就端上了,对我说:你公公这么热情的,不吃都不好意思么,你要生男娃呀!我说:有饭吃就说中听话?!黑亮说:真要生男孩,肯定是个方嘴,方嘴吃四方么!村长就长了个大嘴,但不是方的,他说:嫌我吃饭啦?黑亮笑着说:能吃是看得起我家么,胡蝶,再给炒一盘韭菜去!我装着没听到,起身往老老爷的窑里去。黑亮就打岔说:你咋能看出要生男孩?村长说:瞧胡蝶的气色么,怀女孩娘漂亮,男孩才让娘丑哩。
村长是连吃了三碗,不停地说黑家总算把脉续上了,以后再不担心大年三十晚上窑门上没人挂灯笼,正月十五祖坟上也有人烧纸点灯了。说得黑亮爹高兴,又拿了酒来喝,还喊来了四五个人陪村长。村长就摆排起村里这几年变化大呀,日子富裕了人也显得客气,这不,走到哪都有酒喝。在座的几个就说:你是说你当村长这几年?村长说:柱子他爹当村长的时候,甭说能让大家富裕,就他自己都穷得干?打得炕沿子响!你见过他在谁家喝过酒还是喝过茶,凉水都没人给他舀!一个人说:你当村长又把啥富了,顿顿是不吃土豆啦,还是走亲戚不借衣服啦?!村长说:银来你没良心,你在谁手里娶了媳妇?!村里原先多少光棍,这几年就娶了六个媳妇,黑亮也快有孩子了,这不是变化?银来说:哪个媳妇不是掏钱买来的?村长说:是买来的,你没钱你给我买?钱是哪儿来的,你咋来的钱?!你狗日的不知感恩!
葫芦架重新撑起后,因为断了好多藤蔓,新架子就又小又矮,狗钻在下边乘凉。老老爷把窑门墩上的一本书收起来让我坐,我说你还看历头?他说,你以为你老老爷只有本历头?那是本老县志,今日立秋,在查查历史上立秋后发生过什么异事。我说今日是立秋呀,那咋还这么热的?他说,是热,去年是三十年里最热的夏,可立秋那天就凉飕飕的了,今年是有些奇怪。我说那你不看看你的东井啦?!他说咋能是我的东井?我现在就等着天黑严了看呀。却问我:你还没看到你的星?门墩太低,我坐不下去,就扶着葫芦架,架下的狗却在舔我的脚,我说:走开走开,你倒会寻地方。把狗踢走了,我说:我不看了!我是在给老老爷说气话,话刚说完,肚子里突然咚咚咚动了三下,顿时难受得又要吐,咯哇咯哇了一阵,什么也没吐出来。差不多十天了,肚子时不时就动那么几下,而且越来越频繁,一次比一次力量大,我明白这是孩子在发脾气,在擂胳膊踢腿地攻击我,我说:老老爷,我这是怀了孩子还是怀了啥妖魔鬼怪,他不让我安生?!老老爷却在说:你肯定没坚持看。
黑亮在喊:胡蝶,胡蝶!我没有回应,一屁股坐在了门墩上,几乎是把身子扔上去似的,天就很快地黑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