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子婶以后来我这里成了常客,黑家再没嫌弃过她。她一来就在我的炕上剪纸花花,到了吃饭时,也就在这里吃。半语子有些过意不去,掮了一袋苞谷和一背篓土豆。有时晚上了麻子婶也不回去,就和我睡在炕上,黑亮当然搭地铺,四个人在一个窑里,黑亮觉得怪,要睡到杂货店去,麻子婶说:你睡你的,我是你婶哩!她比先前更爱说爱笑,甚至有些诡异,经常是三更半夜就醒了,说神教她一种花花了,点了灯就剪起来。她能把花草树木飞禽走兽和人混在一起重新组合成一个形象,人身子或者是树,狗或者有着人脸,又把毛驴叫人毛驴,把老鼠叫人老鼠。甚至常指着窑壁说:你看见那里有个啥?我看着窑壁,上边什么都没有。她说:爬着一只青蛙。便一口气剪出十几个青蛙来。
有一天下午,天上的云全变红了,像燃了火,麻子婶就剪出了一棵树。整个画面是一棵枯树,以树干为中轴线,两边枝干对称伸开,而根部又如人的头部或鼻头,显得朴拙又怪诞。树枝间有产生旋转感的菊花纹,也有飞翔跳跃的小鸟。更奇异的是无数的小黄蜂布满于枝枝干干,并随着树的枯洞如血流一样飞舞,我看着都能听到一种嗡嗡的蜂鸣声。
麻子婶,我说,这是啥树呀?
空空树。她说,眼睛盯着我,那眼光我有些害怕。
空空树?
她竟然唱起来:正月里二月中,我到地里壅血葱,地里有个空空树,空空树,树空空,空空树里一窝蜂,蜂蜇我,我蜇蜂,我和蜂被蜇得虚腾腾。
以前的麻子婶从没在剪纸花花时唱歌的,几乎从那以后,她每次剪出什么就顺嘴唱一段歌子。比如她剪了个男人用毛驴驮着媳妇,唱的是鸨鸨,树皮,金锁拉驴梅香骑,金锁拿着花鞭子,打了梅香脚尖子,哎呀哎呀我疼哩,看把我梅香矫情哩。我说:你剪的金锁?她说:是金锁。我说:金锁以前对他媳妇好?她说:好。比如她剪了棵极花,唱的是:挖药的人巾巾串串,吃药的人呻呻唤唤,贩药的人绸绸缎缎,卖药的人盘盘算算。我说:啥是巾巾串串?她说:你见过谁挖极花回来衣衫回全过?比如她剪了吃搅团的,唱的是:天黑地黑雾朵儿黑,吆上毛驴种荞麦,揭一回地拐三弯,揭了三回拐九弯,按住犁头稳住鞭,还不见媳妇来送饭?左手提着竹笼笼,右手提的双耳罐,站在地头望老汉。吃的啥饭,吃的搅团。怎么又是搅团?柴又湿来烟又大,锅板两片锅四拃,笊篱没头勺没把,怀里揣的是你娃,不吃搅团再吃啥?我就笑起来,她说:我再剪一个你看是啥?她一边剪一边唱:能把鸡毛撂远,能把犁辕拉展,能把牛皮吹圆,能把驴笼嘴尿满。她剪出了一个人,我说:是村长。她说:这是你说的,我没说。比如她剪了一个窑洞,窑门口坐了个妇女,旁边有树,树上有鸟,面前是狗,狗在撵鸡。她就唱:太阳一出照西墙,东墙底下有阴凉,酒盅没有老碗大,筷子哪有扁担长,一只袜子不成对,两只袜子刚一双,妈的兄弟孩叫舅,哥的丈母嫂叫娘,七月阴雨九月霜,五黄六月分外忙,我说这话你不信,姑娘长大变婆娘。剪完唱完了,她说:我剪的是你。我的眼泪就往下流,她立即说:我剪我哩。
村里人都觉得麻子婶昏迷醒来后不是人了,成什么妖什么精了,而且传说着她的纸花花有灵魂,于是谁家里过红白事或头痛脑热担惊受怕,都去请她的纸花花,倒是老老爷那儿冷清了许多。
我听到三朵在给老老爷说过对这种现象的不满,老老爷的腿差不多离开拐杖就无法行走了,他坐在葫芦架下,问着三朵:这一月下了几场雨了?三朵说:三场。老老爷说:哦,一月里总有下雨的日子。
麻子婶在我的窑里连续住过了七天,连剪带贴地制作了十几幅大的纸花花,都是一个妇女,头戴着花环,花环用不同的色点缀成,披着过去人时兴的结婚服,衣服上是方方勾纹和金爪纹,褶裙是黑底,红花饰边,坐在五颜六色的大莲台上。唱道:剪花娘子没庭院,爬沟溜梁在外边。热吹来了树梢钻,冷吹来了晒暖暖。自从进了窑里来,清清闲闲好舒坦。叫童子,拿剪子,世上的花花剪不完。人家剪的是琴棋书画八宝如意,我剪花娘子剪的是红纸绿圈圈。
麻子婶,我说,你剪的啥?
剪花娘子。
原来是剪花娘子到你家了?
我就是剪花娘子么。
她把一幅剪花娘子挂在了我的炕壁上。黑亮说麻子婶可能脑子有问题啦,但我不觉得她脑子有问题,拜了她,学剪纸,做她的童子。
…
养着娃,剪着纸,我竟然好久都没有在窑壁上刻道了。黑亮爹晚上的呼噜声特别大,他以前从来没有过这么大的呼噜声,现在响起来像远处在滚雷。狗晚上不再卧在窑门外,白天里我出出进进它也不厮跟,整日的不沾家,回来了到毛驴窑里寻吃的,还到猪槽里尝一口,把鸡食盆子弄翻了,瞎子在给老老爷说狗没个狗样子了,老老爷笑着说:它成了筷子么,啥都想尝一尝。黑亮不经意就胖了,肚子鼓起来,都有了双下巴。我说:你快变成猪了!他故意把双手搭在腮后当大耳朵摇,说:猪有福么。端了水去浇何首乌。
以前,黑亮在硷畔沿上栽蒿子梅,蒿子梅的根让猪拱出来后,他又种了窝何首乌。何首乌种下去一直没见长出个苗,就像是种了个石头,后来谁都把这事忘了。突然有一天,我去硷畔沿拉着的绳上晾兔子的尿布,一低头,那里竟有了一点绿。告诉给黑亮,黑亮高兴得不得了,说这是何首乌生长了,就在嫩苗下放块石头,在石头上缠了细绳,又把细绳拉到晾衣绳上,要让嫩苗能攀着长上去。这嫩苗真的就疯了般地长,长出了两支藤,一两个月的时间里就在晾衣绳上盘绕成荫了。
我只知道何首乌是一味中药,吃了可以生头发,也能把白头发变黑发,但我没想到它生长起来是这么旺的藤蔓。黑亮天天给何首乌浇水,我没事了,就抱着兔子去看那些藤叶,昨天颜色还是浅的,今天就深了一层,昨天还是指甲盖大,今天就铜钱大了。令我惊奇的,是它一直只长两支,而且白天里它们分开,一支如果向东,另一支就向西,若一支向南了,另一支必然又向北,但到了夜里,两支就靠拢了,头挨头,尾接尾,纠缠在一起在风里微微抖动。黑亮告诉我,何首乌白天里吸阳最多,晚上阴气最重,那根在地下又会长得像人形一样的。问我要不要刨开土看看。我怕刨开土对何首乌不好,我没有刨,也没让黑亮刨。
你知道我为啥种何首乌吗?黑亮的神色很得意,他问我。
我不清楚他要说什么,我说:你为啥就叫黑亮?
他说:它像不像一家人,孩子是根茎,蔓藤就是我和你吧。
我一下子愣起来,看着他,他在笑着。
真没敢设想,他说,它就长活了,活得还这么旺盛!
我不知道我那时的脸上是什么表情,扭头看见西边坡梁上有了一片火红的山丹花。这里只有蒿子梅和山丹花,山丹花开了?细看时那不是山丹花,是一小树变红的叶子,再看又一树。我抱着兔子回到了窑去。
…
吃过了晚饭,我抱着兔子在硷畔上,瞎子又在毛驴窖里往外扒粪,扒出粪就堆在白皮松下,他给我说:你和兔子进窑去吧,这粪风吹上一夜,明早就不臭了。我笑了一下,说:没觉得臭呀。说过了,自己也吃惊,扒出来的粪肯定是臭的,我怎么就没闻到臭呢,或许是白皮松上乌鸦天天在拉屎,已经习惯了臭味就不觉得驴粪的气味了。我抱着兔子往天上看,白皮松上空就有着那两颗星。夜空是不经意星星就出来了,两颗星已早在看着我娘俩。不知怎么,我再没抬头看第二眼,抱兔子回窑里,匆匆地把他放在被窝,我也匆匆脱衣睡下,我在给兔子说话。说的是那么杂乱,那么没有伦次:兔子兔子,我是你娘。你是从我的肚子里出来的,你是我儿,兔子。我没法说我。我也无法说你。兔子,兔子。我在这村里无法说,你来投奔我,我又怎么说呀。这可能就是命运吗?咱们活该是这里的人吗?为什么就不能来这里呢?娘不是从村里到城市了吗,既然能从村到城,也就能来这里么,是吧兔子?你长得像谁?你没我白。你的爹是黑亮吗,怎么就不能是黑亮这个人呢?娘在小时候,你外婆要去地里干活,就把娘放在院里,院里有猪有狗有鸡的,娘是和猪狗鸡在一块玩,抢着吃食。兔子,我问你,娘怎么不能和你爹在一起?兔子,你听见娘的话吗,娘是不是心太大了,才这么多痛苦?娘是个啥人呢,到了城里娘不是也穷吗。谁把娘当人了?娘现在是在圪梁村里,娘只知道这在中国。娘现在是黑家的媳妇。兔子,兔子你给我说话么。我这么说着,我的兔子一直不回答我,连呀呀声都没有,他只是噙着我的奶头。
我的眼泪骨碌骨碌往下滚,滴在了奶上,兔子还在噙着奶。
后来我和兔子就睡着了。是什么时候睡着的,我并不知道,这让我醒悟着人死如睡着一样,死的人或许知道自己病了,在吃药,在打吊针,但他突然昏迷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死去的,也不知道自己是死了。
从那以后,白日里忙忙乱乱没个头绪,天一黑我和兔子就睡了,再没觉得乌鸦在白皮松上嗤啦嗤啦拉屎,也没觉得狗叫和毛驴打喷嚏。
去杂货店了,把兔子抱到村口那胳膊粗的水边,水流得哗哗的,给兔子说:河,这是河。回到硷畔上了,看河在阳光下,是那么细,亮着光,一动不动,给兔子说:瞧,那里放了个腰带。
…
我剪狗,老是剪不像,剪着剪着就把狗剪成猪了,便唤狗到跟前,仔细观察它的眉眼和走势。黑亮去镇上买了几斤猪蹄,炖了汤要给我下奶,我把蹄骨保留了,每叫狗一次,就给狗一块骨头。我对着狗剪纸,慢慢地,我的剪技大进。麻子婶再来,我拿出剪的狗花花给她看,她却说:剪什么不能剪得太像,要剪得让人一看就知道是那东西,但又不是那东西,又像又不像,仔细一看比那东西还那东西。她这么一说,我倒又不会剪了。她又说:看我咋个剪。三下两下剪出个手扶拖拉机,拖拉机上坐着一个人,尖脑袋,招风耳,一看就是黑亮,黑亮头上落着一只乌鸦,拖拉机下两朵云。她嘴里念叨:黑亮黑,黑亮黑,要和乌鸦比颜色,炕上有个大美人,拖拉机开得像云飞。又剪了一个毛驴,四蹄朝上地躺着,旁边一个人在喝茶,大头圆脸,眼睛只是一条细缝,而身后是窑窗,窗里爬着一个小儿。嘴里念叨:隔窗看见儿抱孙,我儿看着他儿亲,等到他儿长大了,他儿气断我儿的筋。她剪的是黑亮爹,但我们都不明说,她问:是不是?我说:是。黑亮爹正好扫硷畔扫到窑门口,我们俩就不说了,咯咯咯地笑。黑亮爹说:她婶,晌午甭走,我给咱压红薯面饸饹!麻子婶说:你把芥末放重些!哎哎,你听着,要逮住个东西的大势了,剪子就随心走。
麻子婶要给兔子剪五毒贴肚裹兜,而裹兜需要一块红布,我到杂货店里去取。出了门,招呼着狗跟我一块去,狗不去,我说:我指挥不动你啦?!它跟着我就去了。取了红布回来的路上,奶惊了,憋得难受,奶水把前胸都湿了一片,我就走进一个山墙边,背过身把奶水往外挤些。那是一孔窑前用土坯盖起来的厨房,窗子小小的,还黑着,我只说里边没人,刚挤着,却听到里边有了话:把嘴给我!吓了一跳,忙放下衣服,朝那窗里瞅了一下,没想到村长和菊香在那里,菊香胳膊搂着村长的脖子,双腿交叉在村长的腰上。菊香说:这厨房我要翻修呀,你得便宜把戏台上的木料给我。村长说:给你,给你。把舌头就堵了菊香的嘴,又抱着菊香往案板上放。但菊香是驼背,在案板上放不平。菊香说:我趴下。村长也不言语,重新抱了在地上转,后来就把菊香仰面放在了一个瓮口上,拉开了两条腿。我心里噔噔地跳,拧身就走,转过那个丁字岔口,还是村长的窑,窑门打开着,我唾了一口,狗却往窑里去,我要喊狗的时候,我看见了那窑里的桌子上正有着一部电话,猛地怔了下,也就走了进去,而狗却出来站在了窑门外。
这一切是突然发生的事,看到了电话立即就有了反应,竟一下子扑到桌子上,抓电话机时把电话机抓掉到了地上,我就蹴在地上拨电话。我拨的是出租屋大院房东老伯的电话号码,拨了一次没通,再拨了一次通了没人接。怎么没人接呢,我以为是我拨错了号,又拨了一次,天呀,拨通了,我急促地就说:老伯,老伯,我是胡蝶!电话里的声音却不是老伯,是个女声,我要把电话按下的时候,听到了那女声在叫喊:老伯,找你哩。老伯在问:谁打的?是老伯的声,我忙说:我是胡蝶!但电话里在说:说是胡蝶。老伯的声音:谁,谁,胡蝶?!一阵脚步响,老伯可能从院子里往屋里跑。但狗在叫了,汪汪地叫。我只能放下电话,赶紧出来,是猴子担着一担土出现在巷口。我拍着窑门环喊:村长,村长!猴子过来了,我浑身在出汗,不敢看他,侧了头说:村长咋没在家?猴子说:没在家吧。我说:他不在家也不锁门?匆匆就走,仍觉得在梦里,等狗撵上了我,我说:你咬我,你咬我!狗把我腿咬住,稍有些疼,它就松口了,我扑沓坐在地上,嘴里说:是真的,我打了电话了!
我是打了电话了,但老伯没有接上我的电话,我恨死了猴子!我想,再寻机会吧,总有一天我还会给老伯打个电话的,让他知道我还活着。又想,老伯没有接上电话,毕竟他已经知道了是胡蝶打来了电话,那电话是能显示来电号码的,他虽不能知道我在哪个省哪个县哪个村,如果他是聪明的,他就会和我娘记下来电号码去派出所,派出所能从来电号码查出我现在的地方的。娘不懂这些,老伯会懂的,老伯一定是聪明的。
我和狗走回到硷畔下,訾米却牵了一只羊在那里,朗声说:正要去你家呀!你是不是感觉我要给你送羊呀就来接我?我说:给我送羊?呀呀,你给我送羊?!訾米说:你这啥口气。好像我是个貔貅只入不出?镇上有个姓万的欠了立春腊八三万元的葱钱,立春腊八一死他就再也不提还钱的事,他凭啥不还?我就是要账,狗日的实在还不了,但他家有一只羊,我一看是母羊,就给我干儿子牵回来了。我说:你瞧我奶水多得都惊了,还吃什么羊奶!訾米说:我看见黑亮给你买猪蹄了,以后别催奶了。又说:脸色咋不好,催奶催的吧?我没敢把打电话的事说给她,却说了村长和菊香的勾当,訾米就在地上拾了半截砖,说:走,我朝窗子里扔一块砖去,把他狗日的吓个阳痿!
我赶紧拦她,把羊缰绳拿过来,说:平日见村长人模人样的,咋是那德行!
他见谁裤裆里都硬哩。訾米说:立春腊八是他本家的叔,他都敢纠缠我。
我站住了,说:纠缠你?
她说:立春腊八七七的头一天,我从地里回来脚上还是泥,正在家里换鞋哩,他抱了一只猫,放到我面前,说:给你!我说:为啥?他说:你孤单么。我以为他在关心我,说了谢谢,门外有人经过,他低声撂下一句:晚上留着门。晚上他真的就来了。
我说:猫偷腥的。
她说:我说那我得给立春腊八说说,要么鬼会怨恨我哩,就把立春腊八的灵位牌子拿出来放在炕上,他一声不吭就走了。
我和訾米就笑了个没死没活。
我俩一笑,天上就掉下雨点子,先是黄豆大,噼里啪啦响,后来就铜钱大,地面上立即有水潭。是把云惊着了还是天开了缝?雨连着下了三天,麻子婶在我的窑里待了三天,我心惶惶着剪坏了好多纸。
…
过后的日子里,我有过各种预判:如果老伯将显示的号码提供给了派出所,派出所查出了电话号码的区域,他们要来解救,那也不是十天半月的事。如果老伯以显示的号码再拨打过来,村长常不在家,没有接到也就罢了,但村长接到了呢,老伯在电话里一询问我的情况,村长立即知道我把消息传出去了,我在他家拨打电话的事就暴露了,他会说给黑家,那后果更不堪设想了。
我在焦虑着,白天里注意村里的一切动向,晚上成半夜地不得入眠,人就一下子又消瘦起来。当没人的时候,不管是坐在窑里还是硷畔上,我就闭上眼睛,立刻眼前就有一个黑团,我明白了闭上眼睛是仍能看见的,就看见了那黑团其实是一个洞,洞在旋转,就像电影里看到的那样,我并没有在洞里走,洞却在不断地深入。这洞要通到哪儿去呢,我突然地感觉,这或许是让我看到事情将来的结果吗?于是,洞就急速地深入,深入着却是拐来拐去,洞壁上的岩石犬牙交错。我看见了黑洞,就在心里说:我一定要到洞的尽头,看个究竟。但每一次总是被别人的说话和走动惊醒了,或者我就瞌睡了。
这期间,訾米还是来。她患了一种病,说是手脚冰凉,可是夜夜盗汗得严重,就坐了黑亮的手扶拖拉机去镇上看医生。回来提了十几服中药,这些中药要以童尿做引子。童尿是男童的尿,不是女童的尿,她就说:我的生日和地藏菩萨的生日是同一天,莫非兔子是琉璃光药师如来佛派来的?我说:地藏菩萨是咋回事,琉璃光药师如来又是咋回事?她说:你不懂这些?地藏菩萨就是发愿“地狱里一日还有鬼,我就一日不成佛”的菩萨。琉璃光药师如来净无瑕秽光明广大,是专给人施药治病的佛呀!我说:这些我真的不懂,你要兔子的尿就让兔子给你尿吧。有趣的是,她不来接尿的时候,兔子就有尿,而她一来接,兔子反倒没有尿。她就每一次来,拿个小缸子,先把小缸子给我,她便去和老老爷说话,等我接下了尿了喊她一声。
这一天我刚拿了小缸子接尿,村长就进了硷畔。村长是骂骂咧咧,脸色难看着进的硷畔,我手一抖,尿没接到小缸子里,赶紧抱着兔子就进了窑里。
胡蝶!村长在喊:黑亮呢?
黑亮不在。我紧张得声都颤抖了。有啥事吗?
村长却没有回应我,直脚也去了老老爷那儿,我就站在窑窗口,耳朵奓起来听他要给老老爷说什么。但他并没有说到有关电话的话,我的心放下来:或许老伯没有拨打来电话,或许老伯拨打来了电话村长没有接到。老老爷和訾米坐在葫芦架边上,訾米问着极花的事,村长就问訾米你也要去挖极花呀,你咨询老老爷哩你给老老爷孝敬了什么礼?訾米说孝敬有各种各样的孝敬法,拿吃喝是孝敬,伺候是孝敬,陪说话也是孝敬呀!那你也孝敬啥来了?村长说咱俩咋就想到一块啦?!我就走出了窑来,喊訾米:尿只接了少半缸子,你看行不行?
訾米就走过来了,看着小缸子里的尿,说:兔子兔子,你这尿就这么金贵!兔子的尿肯定不够,訾米就拨拉着兔子的小鸡鸡说:还没吃血葱哩就这么大了,将来又要祸害谁家姑娘呀?!我岔了话,让等下一泡尿吧,就拉她进窑看我剪的纸花花。
一堆的纸花花还没看完,村长高喉大嗓子地却在老老爷那儿骂起了刘全喜和张耙子。原来刘全喜张耙子和黑亮他们一直想着继续办血葱公司,但村长知道后要插一杠子,而且提出他要承头,刘全喜张耙子和黑亮又不想让他参加,双方谈了几次都谈不拢,村长就来问老老爷:他自己能不能单独干,单独干起来会不会成功,而如果他单独干了,刘全喜他们是否也要干?他说得激动了,就骂开了刘全喜和张耙子,但他没有骂黑亮。
村长在破口大骂,兔子开始尿下了第二泡尿。接满了一小缸,訾米说:村长正燥着,我不愿再见他。端了小缸子就走,我刚送她出了硷畔入口处,狗从外面游游荡荡地回来了,一见了村长,竟然就汪汪地叫。村长踢了狗一下,狗是闪开了,又站在那里还是叫。我赶紧按住了狗,因为狗也知道村长和菊香的事,也知道我在村长家打电话的事。
村长不和老老爷再说话了,却在问狗:你还叫?你是骂我哩还是要给我说事哩?
我在心里说:多亏狗不能说人话。
硷畔下的漫坡路上,訾米脚步细碎,尿还是从小缸子里往外泼洒,手上就沾了尿。黑亮爹掮着锄头从地里回来,看见了訾米端着尿,在说:你给了兔子羊,兔子给了你尿,这就扯平了啊!
…
我觉得訾米也独单,让她没事了也过来一块跟麻子婶学剪纸,訾米不来,说高巴县圪梁村有一个麻子婶就够谋乱了,再多几个会剪纸的就人人成神经病了。这是我第一次知道这里是高巴县圪梁村,很奇怪的名字,一面心里惊喜着一面遗憾着,我知道得太晚,否则我给房东老伯的电话第一句就告诉了我在什么地方。我想再问訾米高巴县属于哪个省,而圪梁村又属于哪个镇,但我没有多问,却抱了一下訾米,在她的脸上亲了一口。訾米说:这咋啦这咋啦?我说:你说得对,不跟麻子婶剪纸了,你过来咱俩拉拉话儿。訾米说:我那儿也热闹得很哩。我以为村里的光棍们都去骚扰她了,还取笑了狼多不吃人,她才说那些买来的媳妇没事了都到她那儿去的。我问村里有几个媳妇是买来的,她扳了指头数:三朵的媳妇是买来的,马角的媳妇是买来的,安吉的媳妇是买来的,祥子的媳妇是买来的,还有三楞的儿媳妇,八斤的儿媳妇…我说这么多呀,我只知道祥子的媳妇是买来的,曾到我这儿借过连枷。訾米说:日子过得好的就祥子家。三朵的媳妇跑过三次,三次都被抓回来,三年里生了两个孩子,才安生下来。马角把他媳妇一买回来就打断了一条腿,现在走路还拄着拐杖哩。
我去訾米家几次,第一次去果然那些被买来的媳妇都在,一块儿赌博。这里男人们赌博是玩麻将,妇女们却揭纸牌,是一拃长二指宽的硬纸片,上面画着各种图案,以图案的多少算点数。她们没有钱赌,就各人提一袋子土豆,谁输了给赢家掏一颗拳头大的土豆,再掏一颗小土豆放在一个笼子里。这笼子里的土豆就是给訾米的抽成,訾米洗了刮皮给大伙蒸了吃。这些媳妇们嚷嚷着教我也赌,我说孩子要吃奶哩,我看你们一会儿热闹就得走。
我帮訾米在厨房里蒸土豆,我说:她们都比你年纪大?
訾米说:比你大不了几岁。
我说:咋没一个长得好的。
訾米说:来了七年八年了,还能好看到哪里去?
我的心痛了一下,再没多问。
后来再去訾米家,我是抱了兔子的,原本在她那儿能多待些时间,但她的窑里只有两三个被买来的媳妇,却还有四五个我不认识,正围了一圈喝酒哩。她们拉我让喝,我说给孩子喂奶哩不敢喝,一个我不认识的女的就说:你就是胡蝶吧,你的事我们都知道了。我看着訾米,有些生气,訾米给这些人说过我什么了,我的那些事连我都想忘记,她给陌生人捣什么舌头?!我说:我不认识你。訾米说:噢噢,我介绍一下,这是王云,是从河南来的,那四个,严萍,翠翠,水秀,秦梅,都是甘肃来的。五个人全把手伸过来,我没有握,说:你们以前认识的?我的意思是訾米以前在城市当过妓女,她们也都是干过那行当了。就又说:訾米给你们也来寻家了?訾米说:你说到哪儿去了?!王云是来挖极花的,我从后沟的地里回来,王云在路上躺着,她是月经来了,痛经得厉害,我把她招呼到我这里的。她后来又把挖极花时遇到的她们四个也领了来。都是家在农村的可怜人,就在我这儿先吃住下。王云说:是呀是呀,在我们那儿都说这一带能挖极花赚钱,不想跑了来,极花没挖到几棵,差点把命也搭上了。经她们一说,我倒羞愧起来,说:噢,訾米是热心肠人。为了缓和尴尬,我把兔子让王云抱了,兔子就在她们手里传递开来,都说孩子可爱,用嘴去亲脸,指头逗着胳肢窝让笑。訾米说:不是我热心肠,是前世我欠她们的。
窑门外却有了声音:谁前世欠了我们的?
我一回头,窑门里已经进来了猴子,宽余和银来,每人手里分别拿着一个南瓜,一袋子土豆,一盆绿豆。后边还跟着六指指,那个多长了一个指头的左手包扎着,右手提着一副羊肠子。六指指说:胡蝶也在呀?我说:在哪儿弄的臭肠子,你还没来,苍蝇就来了!六指指就扇着肠子上的苍蝇,说:今日让訾米做羊腥汤麻食。我抱上兔子就走。猴子在说:翠翠,你嫌六指指多长了个指头,他可是为你把那个指头剁了啊!訾米撵出来,说:你真的走呀?我说:你这儿人多么。訾米说:他们要来就来吧。我说:你是让狼来吃肉呀你?訾米说:他谁敢?!但我还是走了,自后再也没有去过她家。
…
黑亮爹,不,我开始认他是爹了,我就叫他爹:爹,吃饭!我把饭端出来叫他,他明显地愣在那里,当他明白我是在叫他,立即满脸彤红,紧张地说:嗯,嗯。接碗的手在颤抖。
黑家的日子虽然在圪梁村算是好的,但也只是饭没有断顿,零花钱没有打住过手罢了。我不让黑亮再去买麦面白蒸馍了。每次蒸了土豆,黑亮拿起一颗就给我,黑亮爹就夺了去,他在锅里挑来拣去,拿出一颗特大特圆的给黑亮,说:这个漂亮。黑亮就把那个最漂亮的土豆给了我。这是我乐意接受的,我吃着最漂亮的土豆,问老老爷:漂亮的土豆真的好吃,是不是漂亮的猪肉也好吃,漂亮的花能结好果子?老老爷说:这当然,窑箍得周正了向阳通风也结实,人漂亮了就聪明知大理么。我知道老老爷在夸奖我。做了沫糊饭,那就是苞谷面和成的稀糊糊煮成的稀饭,里边有黄豆,黑亮爹给我盛饭时,总是勺在锅里闪几下,勺里就多有了黄豆,而黑亮故意做出忌妒的样子,说:你好像是亲生的女儿,我倒成了招上门的女婿。他吃到最后,碗放在我面前,说:我吃好了,我喂毛驴去。他的碗底留下很多黄豆。我知道他这是给我留的。
跟着麻子婶学剪纸,我把剪出的花花在黑亮爹的窑门窑窗上贴了,在瞎子的窑门窑窗上也贴了,而且那炕墙上,瓮上,箱子上,柜子上都贴的是。黑亮爹从此从外边回来,总是要带些纸片,这些纸片要么是去了谁家要的,要么是路上捡的,他一张张用手熨平垫在帽壳里,回来给黑亮说:这能不能剪花花?黑亮说:你头油那么重的,以后不要放在帽壳里。
黑亮不会抱孩子,笨手笨脚的,不是拿他的胡子去扎孩子,就是把孩子高高抛在空里,然后双手去接。黑亮爹就说:你小心点,抱住腰。黑亮说:他这么小,哪儿有腰?把席铺在硷畔上,让兔子往起站,兔子还不会站,已经能爬了,却是往后倒着爬。我在窑门口拣苜蓿,大清早瞎子去山坡里捡回了一篮子地软,真服了他怎么在草丛里就发现了它,又一片一片捡拾了,我把地软里的沙土和草叶挑出去,偏不理黑亮在那儿逗兔子。他给兔子快活了,兔子更给了他快活。但是,当他把窑里的枕头拿出来,把勺子拿出来,把算盘,笔,剪刀,还有一张红颜色的百元人民币都拿出来,放在了席上让兔子抓,我还是低头挑着地软里的沙土和草叶。黑亮说:你快看,你快看!我抬头看了,黑亮竟把我那高跟鞋也拿出来放在了席上,兔子就抱了鞋往嘴里吃。我说:他只知道个吃。把地软篮子提出了窑,心里却像针扎了一下。
村里人都知道了我是麻子婶的童子也剪纸花花,都知道了我生了孩子后人越来越随和客气,但他们不知道我还知道了什么。我知道了小时候在河里游泳时是胳膊腿扒拉着水前行的,现在没有水了,走路胳膊腿在扒拉着空气,空气也就是水。我知道了月亮和星星是属于夜的,梦是属于夜的,有些动物和植物也是属于夜的,我睡在哪儿瞌睡了都在夜里。知道了乌鸦乐意着乌鸦,它们在白皮松上有说不完的话,而何首乌的枝条和何首乌的枝条交接了也开花生香。知道了修房子,房子的人把砖瓦抛上去让房上的人接,接的人越是抗拒,砖瓦越会打伤手,只有迎合着,就能顺势转化冲力,接起来轻而易举。知道了你用石头凿狮子用纸剪老虎,凿成了剪成了你也会恐惧它。知道了心理有多健康身体就有多健康,心境能改变环境也能改变容颜。
那一夜里有了雨。
黎明时分,疯狂的雨落在硷畔上,尤其在磨盘和井台上,听了一个响声就折身离去。狗在窑门口窝成了一团。乌鸦回到了巢里。而何首乌藤蔓下的那几块小石头还在,它自己生不来根系长不来翅膀,浑身沾了泥水,怨谁呢?一只狐狸出现在老老爷的葫芦架下,似哭似笑,似笑而哭,很快从硷畔上跳下去就不见了。
兔子开始在炕上哭,我去哄他,原来是尿布湿了,给他换上了干尿布。哐啷一声,是猪又跳出了猪圈,噘着黄瓜嘴在硷畔入口那儿拱土,猪是肚子饥了。我穿好了布鞋,再在布鞋上套着了一双黑亮的草鞋走出去,这一天就又忙忙碌碌了。
…
如今,我学会了侍弄鸡。黑家原来是一只公鸡三只母鸡,黑亮爹为了留住我,留住我就先要留住胃,他杀掉一只母鸡给我吃了。另外两只母鸡和一只公鸡见了我就啄,正面啄不着,常常一转身,便啄我的脚后跟。当又杀了一只母鸡,剩下的那只母鸡和公鸡见我就跑,跑不及了张开翅膀飞,它们是能飞到葫芦架上,鸡毛都散落一地。我知道我是鸡的罪人,对鸡说:不是我杀的,不是我要杀你们。坚决不让黑亮爹再杀了,还新养了六只母鸡两只公鸡,黑家就有了十只鸡。鸡和狗不和,狗老撵鸡,鸡还是在硷畔上随吃随屙,到处是鸡屎,但它们热闹着,我也不寂寞,我和鸡们相处得很好。三只公鸡的冠越来越大,肉乎乎的全垂下来,而且颜色红得像染血了。老老爷说过,人头上都有黄光,黄光大身体好也长寿,如果黄光小了,不是在生病就是快死呀。可老老爷还说半语子头上的光是红的,红光的人火气大,半语子就是火气大。公鸡的冠应该也是红光变的吧,三只公鸡的火气也大,动不动围着狗啄,啄得狗不敢再撵母鸡,然后它们要扯嗓子叫,叫声从杂货店那里都能听到。七只母鸡安静得多,个个都是在头顶上隆起一堆绒毛,像是插着什么花似的。每天早晨吃饭,我的舌头能发出咕咕的声响,母鸡们就跑拢了来,盯着我的筷子,我把碗里的饭夹一疙瘩扔在地上,它们就地啄,我会就势抓住一个,指头塞在屁股里,我也能知道里边有没有个软蛋,是马上就下呀还是午饭后才能下。对着狗说:顿顿给你喂那么多,鸡吃的啥,吃虫子吃菜叶吃草也吃沙子,鸡下蛋哩你不下!黑亮在旁边说:鸡不下蛋鸡憋得难受么。我去收拾鸡窝,在那个筐子里铺上了干草,再铺上苞谷胡子,让它下蛋时有个舒适的地方。等着蛋下来了,把热乎乎的蛋放在眼睛上,眼睛在这一天里都是明亮的。我也会再把鸡蛋拿起来对着太阳照,瞧见里边隐隐地有一小块阴影子,知道那是被公鸡踏过所生的蛋,这样的蛋就放在另一个罐子里,将来可以孵出小鸡的。当然,那一只遍身都是黑羽毛的母鸡,我已经试过了它当天没有蛋,它总是早饭后就卧在鸡窝里,到了正晌午还在卧着,我就把它赶出去,说:你给我遭什么怪呀!它占了窝,别的母鸡就把蛋下到别的地方了,我就得抱着兔子去硷畔下的草丛里或厕所后的柴禾堆里去寻找。
如今我学会了做搅团。搅团做好了就是搅团,做得不好就成了糨糊。搅团是用苞谷面来做,尤其是秋后的新苞谷磨出的面,做出来清香,又筋道又软滑。但搅团是一年四季都吃的,不可能总是新收的苞谷磨出的面,用旧苞谷磨出的面也可以,必须是旧苞谷磨出七天之内的面,如果过了七天,做出的搅团就不好吃了。做搅团首先是会和面,舀一瓢苞谷面在冷水里先搅成糊状,不能稠,也不能稀,筷子一蘸要吊出线来。当锅里添够水,水在第一滚将面糊糊倒进去,倒进去后就立即用擀面杖搅,不断地搅,一边搅一边再直接抓面粉往锅里撒,撒匀,不能有面粉疙瘩,一旦有了面粉疙瘩,那做成的搅团就不好看也不好吃。搅要一个方向搅,不能左搅一下右搅一下,乱搅做的搅团没筋道。搅是力气活,要搅八百下或一千三百下,锅里的面糊糊先是翻滚,再是起泡,最后是彼此的气泡噗噗响,泡破着溅开。这时的火不能用硬柴,最好是禾秆或荞麦草。一直搅到你把擀面杖插在锅里,它能立起来一秒钟。灶火退去,盖上锅盖,捂那么一个时辰。捂的期间,就在另一个锅里用油炒好葱花,蒜苗,辣面,盛出来,再烧开半锅水,放上盐、醋、酱、花椒、胡椒、大茴小茴,水滚开了,再放进蒜片和姜末,再放进炒好的葱花蒜苗辣面,汤就做好了。搅团如果没有好汤,那就是糨糊。吃搅团时在碗里盛小半碗搅团,浇上汤,这叫水围城,筷子沿碗边来动,刨着吃一口,喝一口汤,不能慢也不能快,慢了吃不进嘴里就从嘴边掉下来,快了便烫嘴,尤其在喉咙烫喉咙,咽下去了烧心。搅团香是香,不耐饥,这里人称它是“哄上坡”,说是吃得再饱,从坡下走到坡上肚子就饥了。所以农忙时不吃搅团,吃搅团是下雨天没事,嘴又馋,才做搅团。
如今我学会了做荞面饸饹。荞面筋性差,难以擀成面条,只能做饸饹吃。做饸饹叫压饸饹,得有饸饹床子。这村里人家的家具都不完备,平日需要时你借我家的,我借你家的,但饸饹床子家家都有。饸饹床子其实很简单,用榆木做成一个镲草的镲子一样的形状,只是没有镲刀,在上的那根木杠要长,安着一个木槌,在下的另一根木杠中刻一个圆坑,坑里透着几十个眼儿,荞面和成面团后,就烧锅水,等水滚开,把饸饹床子架在锅上,然后抓一块荞面面团握成坨形,放在那个圆坑里,抬起上面那木杠,木杠上的木槌正好顶住有面团的圆坑,使劲往下压,面团就从圆坑的窟窿眼儿吊出饸饹来,煮在锅里。压上边的长杠那得使劲,整个身子都要伏在上边,有时就跃身坐上去。饸饹可以凉调了吃,那必须配以辣子蒜泥醋和芥末,芥末最重要。也可以再炒了吃。也可以浇汤吃。家里有亲戚来了,一般都吃凉调饸饹,能当菜吃,更是主食。村里谁家过红白事,客多,那就吃汤饸饹,汤饸饹一碗就盛那么一筷子饸饹,只捞着饸饹吃,不喝汤,把汤再倒回锅里,重新盛饸饹,浇汤,一直吃十几碗二三十碗了,最后才把碗里的汤喝掉。村里人把这种饸饹叫“涎水饸饹”。我觉得不卫生,村里过事时我是不去吃的。而我在家做饸饹了,给黑亮和他爹他叔都用大碗,饸饹和汤一块吃喝,每人两大碗就吃喝饱了。
如今我学会了做土豆。土豆可以蒸,可以煮,可以切成片和块了炒或炖,可以切成丝热炒和凉调。切丝时讲究切得又薄又细。开头我切时,黑亮说我切的是板凳腿,后来我能切细了,又为了快,刀就伤了我几次指头。现在我一边和人说话一边切,甚至晚上不点灯摸黑切,切出来真的是一窝丝。如果热炒,切出的土豆片和土豆丝不过水,如果要凉调,切出来的土豆片和土豆丝就一定要过水,否则就粘成一疙瘩,既不好看也吃着不爽口。炒土豆片可以放酱油,凉调土豆丝却只放醋,还要白醋。过水的土豆片和土豆丝,水里就有淀粉,沉淀了,再摊成饼,炒这种饼,那就是粘粘,老人和孩子最爱吃。粘粘和肉片辣椒丝再一起炒,那是饭桌上的一道硬菜。把土豆片用绳子串起来,一条一条挂在墙上晾干,干土豆片和豆角南瓜一块焖炖,又是另一种味道。还有几种吃法:用土豆丝包荞面窝头,用土豆丝煎苞谷面饼,用土豆丝拌面粉炸丸子,用土豆丝包饺子。还有一种叫擦擦,就是把土豆丝用荞面,或豆面拌搅了上笼去蒸,蒸熟了浇上辣子蒜泥水吃。还有一种吃法叫糍粑。糍粑是把蒸熟的土豆放在石臼里用木槌捶打,打成糊状,还打,糊状成了胶状,拿出来浇上油泼的辣子,蒜泥水,醋和酱,滴两点芝麻油更香。糍粑在捶打时十分费劲,而且十斤土豆只砸出五斤糍粑,只有重要的客人来了才做这样的饭。最方便的就是蒸土豆和稀饭里煮土豆,不要切,就那么囫囵着。这种吃法几乎村里的人家一天至少有一顿,吃时嘴张得很大,眼睛也睁圆。但村子里有好多人眼睛都不大,使我想不通。
如今我学会了骑毛驴,毛驴背上不垫任何东西,骑上去也不牵缰绳,从硷畔上走下去村里的漫坡,经过那些错综复杂的巷道,甚至塄塄坎坎,我让毛驴往左它就往左,我让毛驴朝右它就朝右。如果双腿一夹,它跑得噔噔噔,我在毛驴背上还抱着兔子。如今我学会了采茵陈,它嫩的时候和臭蒿分不清,只能看叶背,叶背发白,掐下了有一种呛呛的气味。茵陈当然是一味药材,能清肝明目,去毒败火,但茵陈在长到三片四片叶时采回煮熟那是一道好菜。而它一老就不能吃了,只能割来晒干当柴禾。如今我学会了认地椒草。这种草的籽在煮肉时放进去,能除腥味。学会了编草鞋,虽然人人都穿布鞋胶鞋了,下雨天村里人还是要穿草鞋。学会了缝制腰带,村里年岁上了五十后都喜欢系腰带,黑亮爹是大热天光了膀子也系腰带,他说不系腰带,身子好像直不起,是两截。学会了用糜子做糕做酒。学会了用蒿子做笤帚,用黄麦菅根做洗锅的刷子。
如今我学会的东西很多很多了,圪梁村的村人会的东西我都会,没有啥事让他们再能骗我,哄我。黑亮说:你最最重要的是学会了做圪梁村的媳妇了。这话我又不爱听,每每在清晨我拿了笤帚扫硷畔,听到金锁又在东坡梁上哭坟,我就停下来,回窑换上了高跟鞋,然后再扫。
…
黑亮的肚子已经大得站直了眼睛看不见脚尖,裤子也提不上,裆吊着,显得腰长腿短。他一天三顿一口都不少吃,晚上还要再吃些什么,吃完了就鼓腹而歌。我让他减减肥,但老老爷却在说男人要腰粗的,四十岁左右肚子还没起来,那一生就不会发达了。
黑亮要发达,他不满足经营那个杂货店,与村长闹过别扭后,同张耙子三朵商量了,还是同意和村长一块搞血葱生产基地,条件是村长可以当头,但起步钱三人平摊,日后赚了钱也三人平分。新的血葱生产基地经过反复选址,最后是定在村子坡梁后的野猫沟。但野猫沟的地也是一片一片分给了各家各户,要集中出四十亩地种血葱,就得把他们三家别的地拿出来和那十多家的地置换。那十多家听说是村长、张耙子、三朵和黑亮要种血葱,也想入过来,他们不愿意,人家就不置换,或者置换,要以野猫沟的一亩地置换别的地方的二亩地。矛盾一起来,这就靠村长去硬吃硬压,村长也趁机给黑亮和张耙子三朵提出:将来血葱赚钱了,他分四成,其余人分六成。黑亮和张耙子三朵咬咬牙,说行,就让村长去解决,而黑亮也给村长说地动时他家的窑裂了缝,想在现在的窑的左边二三百米处再箍几孔窑,要求村长批个条子,他到镇政府申请去。
吃饭的时候,黑亮把这事在饭桌上说了,黑亮爹说:才合作呀,就心怀鬼胎,那以后赚开钱了,村长他就吃独份了。黑亮说:只要真的赚钱了,说不定我们就先把他踢腾出去了,要不,我咋让他批庄基条子哩。黑亮爹说:你有钱箍新窑?黑亮说:先把条子拿到手么,卖血葱了就有钱的。黑亮爹看了黑亮一眼,低头把碗里饭吃完,起身又去厨房里盛饭,半天再没出来。黑亮就给我说:男人么,好男人一生最起码要干三件事,一是娶媳妇生孩子,二是给老人送终,三就是箍几孔窑。箍窑这念头是在你来了后就产生的,尤其有了兔子,愿望更强烈了。人常说别人的媳妇自家的孩子,咋看咋好,而我是看着兔子好看着你胡蝶好,我就要给你们娘儿俩住上全村最好的窑!他越说越兴奋,饭也不吃了,要拉我去他选中的新窑址。黑亮爹从窑里又出来了,说:你好好吃饭!别狂,人狂没好事,狗狂挨砖头。黑亮说:爹,这咋算狂?黑亮爹说:你是不是以为有了媳妇有了孩子,这世上啥事都能干啦?!黑亮说:胡蝶和兔子就是给了我自信么,我想…他突然不说了,问瞎子:是不是有了摩托车?瞎子说:摩托车开到二道巷口了。果然突突的响声就大起来,黑亮刚站到井台边,一辆三轮摩托车驶到了硷畔入口处。
这是不是村长家?三轮摩托车很脏,跳下来的人浑身都是土。
不是,黑亮说,你找村长?
狗日的,我顺着拖拉机印开上来的,我以为村长才有拖拉机的。那人说:你是谁?
我是黑亮。黑亮说,哦哦,我认得你了,你换了便衣差点没认出来,咱们见过一面,我认得你,你认不得我了。
你给我把村长叫来!
黑亮就往硷畔下走,那人又说了一句:速度!黑亮小跑去了。
这人挺横的,我就端碗进了我的窑。黑亮爹已经盛了饭让人家吃,人家不吃,让坐下了发上纸烟,又递上一杯茶水。茶水没喝完,村长跑来了。那人劈头就问:圪梁村有啥事?村长说:没事呀。那人说:没事?有没有个叫刘孝隆的?村长说:刘孝隆?没这个人。老老爷在葫芦架下咳嗽了一下,说:刘孝隆就是金锁么。村长说:哦哦,金锁的大名是叫刘孝隆,村里人都叫他小名不叫他大名么,是金锁,有这个人。那人说:他最近走村串乡地收烂铜烂铁?村长说:你咋知道的?那人说:镇上发现有人把电话线偷割了五百米,我得去他家看看。村长说:这金锁,在家里老是哭媳妇,才劝说着让他出去寻些活干,他就犯这错误?!就陪着那人去金锁家。那人说:是犯罪!把三轮摩托仍留在硷畔上,给黑亮说:鬼地方?土这么大,给我擦擦!
村长和那人一走,黑亮就坐在了三轮摩托车上,扳扳这儿,摸摸那儿,又喊着让我抱兔子也去摩托车上坐坐。我出去,他已经用干布在擦摩托车。
我问:这是谁?
黑亮说:派出所长。
我说:这儿还有派出所?
黑亮说:共产党的天下哪能没派出所?!
我说:哦。
黑亮警觉了,却说:三朵的媳妇是从甘肃来的,她来了后又把她老家的两个女子也弄来了村里,一个跟了园笼,一个跟了刘白毛,刘白毛办酒席时所长来吃过酒。
我明白黑亮话的意思,我没再说什么。
村长陪所长去了金锁家,并没有搜查出什么电话线,但发现两辆自行车,怀疑是偷的,问金锁,金锁说是收来的废车子,拿回来修一修他自己要骑一辆,另一辆准备埋到他媳妇的坟上去。他媳妇生前老想要辆自行车,一直没钱买,他一想起来就心酸想哭。既然丢失的电话线不是金锁偷割的,所长就也未再追究偷自行车的事,警告一通金锁:收烂铜烂铁就老老实实收烂铜烂铁,如果发现有偷盗国家财物的,那挨不了枪子也得去坐大牢。然后,他们就来取三轮摩托车了。村长让黑亮爹给所长做饭,所长说我不吃饭,村长说:不吃饭总该喝口汤吧。就对黑亮爹说:打几颗荷包蛋来。又喊叫我:胡蝶胡蝶,你来认识一下所长么!我给所长说:所长好!所长说:你也是村里的?村长说:是黑亮的媳妇。所长说:村里还有这么漂亮的人?!你叫什么名字,胡蝶?咋就叫胡蝶?兔子在炕上却突然尖锥锥地哭,黑亮就在窑里喊:孩子屙下了,屙下了!我知道这是黑亮在作怪,他不让我接触所长。我返身回到窑里,兔子并没有屙,屁股上被拧了个红印,我说:你这阵就不自信啦?你拧还真拧啊?!
所长是吃了一碗四颗荷包蛋后离开的。何首乌的藤条上有蝉,从晌午就嘶啦嘶啦地叫,所长吃荷包蛋时村长嫌叫得聒耳,拿棍子戳了一下,藤条上的蝉壳留着,蝉脱身而飞了。我一直待在窑里没有出去。
…
也就是过了一个月吧,那天晌午,天是白的,云却是蓝的,像是青花瓷,我抱了兔子去杂货店。黑亮不在,来了三个顾客买盐买鞋买洗衣粉,送走了顾客,闲得没事,给兔子指着远处的苦楝子树,说:就是那棵树,你还能记得苦楝子籽泡出的水苦么?你不要怨你娘呀。你给娘说,你是哪儿来的,你咋就要跟着我?兔子当然不会说话,似乎也听不懂我给他说的话,就在柜台上尿下了一摊。这时候,我看见麻子婶穿了件长衫子,飘飘忽忽地走到村外的大路上了,却在那里转圈圈,转着转着,又往村里走。我就喊:麻子婶麻子婶!她就走过来。说:你咋还叫我麻子婶?我是剪花娘子!我说:剪花娘子!你这是去哪儿啊?麻子婶说风往哪儿我往哪儿,刚才风往东刮,我寻思顺风见我师傅去,这风向又变了么,我还是回去。但她却进了店,一屁股坐下来,问:你一个人在?我说:黑亮和他爹他叔去地里担粪了。她说:黑家现在心落下了,让你一个人出来。我说:还有兔子和狗哩。兔子在柜台后的床上坐着,拿着枕巾往嘴里吃,狗趴在床沿上,举了前爪拽枕巾。我的话兔子不理会,狗却不拽枕巾了,抬起头看麻子婶,尾巴摇着,神情有些委屈。麻子婶便从柜台上拿了几张白纸,三折两折的,叠小了,塞到怀里说:趁黑亮不在,我得拿些纸了。我干脆取了一沓纸都给了她。她有些不好意思了,说:那我教你个连环掏吧,你说剪个啥?我说:你想剪啥就剪啥。她没有用我给她的纸,从怀里取出剪刀,在地上捡了个空纸盒,撕开了,就剪起来。她的手腕能三百六十度地转,剪刀就一直没停断,嘴里念念有词:舌头短,说不清,睡觉放屁咚咚咚,活在世上有啥用,给我牵马来坠镫。她剪出个头像来,我说:你恨我半语子叔么!她说:胡蝶,你说说,我是不是离开他了,他就活不成了?我笑着说:怕是你离开他了,你活不成了!
突然,村里有了骂声。一声骂:日你娘!一声骂:我日你娘!一声又骂:我娘死了,我日你!骂得难听,麻子婶说:是水来和訾米骂哩。我说:訾米也会骂人了?出店来,果然是訾米就在二道巷口那儿和梁水来对骂,訾米骂不过梁水来了,就破嗓子喊:村长,村长,你甭在窑里装聋子,你要不管,我发动人把流氓的割了!梁水来在说:你割呀,割呀,看我割不了你的头?!似乎要打开架了。梁水来人高马大,真要打开架来,訾米哪里能打得过又挨得起?我就让麻子婶在店里看着兔子,自己跑进村去看动静了。
在村长家的那个巷里,站了一堆人,村长从他家窑里就出来了,在问什么事?訾米便在说她的那几个姊妹住在她那儿,她们几次都说上厕所时有人在厕所墙头上偷看,她起先并没有在意,而今早上她们收拾着再去挖极花呀,王云去了厕所,正蹲坑哩,坑槽下突然伸进来一个柴棍儿捅屁股,王云叫喊着跑出来,厕所外一个人就跑了。她就撵,撵到这巷里,撵上了是水来。就又骂道:水来你看啥哩捅啥哩,你不怕稀屎拉你一脸!水来说:谁看了,谁捅了,是贴金了还是长了花?你有啥证据就是我?!訾米说:我一路撵过来的不是你?水来说:村里这么多人,谁知道你撵的是谁?訾米说:我在厕所外撒了灰,今早的灰上是胶鞋印,你是不是穿的胶鞋?水来的脚上的确穿的是胶鞋。水来说:村里就我一个穿胶鞋吗?訾米说:胶鞋有大有小,咱去对脚印呀!你把鞋脱下来,鞋缝里看有没有白灰末!水来说:你是政府呀,派出所呀,你有啥权力让我给你脱鞋对脚印?你把裤子脱了让我上我就上了?没空!两人吵得不可开交。看热闹的就来了更多,又都往跟前挤,把我挤出了人群。半语子就袖着手也来看热闹了,有人就说:半语子叔也穿的胶鞋呀!半语子说:啥,啥事?我这胶,胶,鞋是买的,不是借,借,借的!围观者哄然大笑。
有村长在,打架是打不起来了,我就转身要走,但我刚走了几步,抬头偏看见村长家的窑门又是大开着,而且能看到窑里桌子上的那部电话,心里就别地跳了一下。能不能趁乱进去再打个电话呢?如果能打了,这次一定要告知我是被拐卖了,被拐卖到了一个叫高巴县圪梁的村子。我紧忙在心里又把老伯的电话号码默念了一遍,寻找着我溜进去的机会。但村长在大声说:水来,你老实给我一句话,是不是你?水来说:不是我。村长说:不是你就回去,男不跟女斗,你和訾米还吵啥哩?!水来就往巷里走,人群也乱起来,有人就跟着水来走,訾米却又撵过来,说:这就让他走了?你不能走!訾米一撵,她身后的人也撵过来,村长家的窑前就站了人,我就无法再进去了。村长拉住了訾米,说:不就是偷看了一下么。訾米说:他拿柴棍子捅哩!村长说:就算捅吧,他水来长这么大,他没见过么。我不让他走,你们在这儿打出人命啊?!訾米说:梁水来,我告诉你,你眼睛须瞎个窟窿不可,你那手须瘫成个鸡爪子不可,你没见过,你一辈子都不会再见!水来已经走开了,却又要扑过来骂訾米,人群就乱了。我不可能打电话了,就去拉訾米,建议她要评理应该找老老爷去,但麻子婶却也来看热闹,我忙过去问:兔子哩?她说:在店里哩,他哭得我哄不下。我撒脚就往杂货店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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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一吵闹,訾米她们原定的早晨去挖极花就没有去成,到了下午才出发。这一次她们要去熊耳岭的阴坡,因为那里常年还有雪,去的人不多,可能会挖到更多的极花。她们准备在那儿多待几天,便带了帐篷和被褥,也带了铝锅和一袋子荞面和两筐土豆。同去的还有村里的四个妇女,其中就有三朵的媳妇。三朵因办血葱生产基地的事心里烦,在家里闹酒疯,媳妇就数说了他几句,他骂媳妇不如个猪,养个猪还能卖钱哩,你只知道个吃。媳妇就找訾米也去挖极花,她说:我要挣下钱了,我把钱甩到他脸上!但三朵的媳妇腿有些跛,牵了她家的小母驴,说路上可以坐,也能驮带着的东西。訾米很喜欢那头小母驴,摸着小母驴的脸说我能把圆脸变长就好了,把自家的一串小铜铃拴在了它的脖子上。
五天后,她们是回来了,衣衫不整,蓬头垢面,总共挖到了二十棵极花,却把小母驴丢失了。
事情非常离奇,几乎成了圪梁村的一桩笑话。我后来问过訾米到底是咋回事,訾米说她们到了熊耳岭的阴坡,那里果然是岭上还有雪,坡上的气候恶劣,刚才还太阳红红的说变就变了,不是刮风就是下雨,还有冰雹,核桃那么大的。她们搭了帐篷,出去挖极花了就把小母驴拴在帐篷前的石头上。第一天没事,第二天没事,到了第三天,太阳落山时回帐篷,远远却见从岭上下来了五头野驴。以前听说过熊耳岭上有野驴,从来没见过,这天看见了,她们还在说:看呀快看,那就是野驴吧!野驴比三朵家的小母驴能高一头,屁股滚圆,油光发亮,三朵的媳妇就挨着拧大家的屁股,大家的屁股都不瓷实了,稀松巴软的。那五头野驴在长声短声地叫着,围住了小母驴,后来就咬断了小母驴的缰绳,把小母驴往岭上赶。野驴赶小母驴是一头野驴在后边连踢带顶小母驴,小母驴就跑起来,而另外四个野驴两边各两头护着,小母驴就只有往岭上去。她们先以为野驴在和小母驴玩耍哩,王云说:那五个野驴一定是公的。但小母驴已经被赶着到了半岭上,她们才觉得不对了,叫道:这是抢咱的毛驴了?!一起叫喊着撵过来,已经撵不上了,眼看着野驴和小母驴到了岭上,岭上的云雾白茫茫一片,什么也看不到了。她们在这一夜里都是寻小母驴,又天明了寻了一天,到底没有寻到。
三朵和黑亮他们整天忙乱着种血葱的事。没想家里丢失了小母驴,压住媳妇打了一顿。媳妇哭得泪汪汪,不敢还手也不敢还口,一条腿原本跛着,三朵又拿棍在她腿上擂了几下,腿就更跛得走不动了。村里有和三朵矛盾的人,嘲笑着说熊耳岭上有个野驴寨,三朵家的小母驴去做压寨夫人了。和三朵关系好的倒劝三朵:媳妇在就好,没个小母驴算啥呀!但三朵觉得要办血葱公司呀,出了这个事兆头不祥,就去问老老爷:那小母驴会不会又能回来?同去的还有几个人,就说:你买了你媳妇,她跑过几次成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