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老史不见了!"

小小刚才关门就是要告诉晓鸥老史不见了的消息。

"你赶快来一趟北京!"

晓鸥不知道她去北京于事何补,能让消失的史老板复现?

"我要你来北京,是让你挑一些值钱的存货。我们库里还有两件黄花梨的镇店之宝,你拖走吧!奇澜欠你的债欠得最久,应该尽着你把好东西先拖走,不然其他债主动起手来,拍卖我们库里的东西,老史就再没指望还你钱了!"

陈小小从她瘦小身子里发出紧急呼吁。晓鸥给陈小小出主意,让她找律师走动法院。法院出面跟史奇澜所有的债权人谈判;所有珍贵木材和成品都暂归法院封存,同时给史老板一段时间恢复生产,每年的产值偿还一部分债务、本金和利息。陈小小认为债权人不都像梅晓鸥这样温柔、上档次,他们大部分比人渣高级不了多少。晓鸥急切地告诉陈小小,这不仅为了还债,更重要的是给史老板一次浪子回头的机会。这句话对于小小是十分中听的。浪子回头,回头是岸,一旦老史上了岸,哪怕赤条条地上岸,她陈小小都有活头了。她嫁给老史的时候,嫁的近乎是赤条条一文不名的好男儿。史奇澜多才多艺,赤手空拳,用好话都能把小小这种女孩子哄进被窝。晓鸥一面慢跑一面催促小小找律师,嗓门大起来。她从对面的镜子里看到健身房仍然空空荡荡,她可以放心大胆地向北京的陈小小喊话,给她做军师。她要小小知道,一旦法院判决下来,为史老板保住了那些稀有木材和精品家具,老史一定会珍惜这次机会,东山再起。小小听进去了,在电话里一谢再谢,谢着谢着就哭了,她哭老史几年都还不出晓鸥的钱,可是晓鸥对他们还这么仁义…晓鸥玩笑说她多吃几年利息也不亏嘛!

陈小小在那边哭声更紧。这是个苦惯了的女人,从小被打上十几米高的天桥,被打出美轮美奂的空中舞姿,被打得无比珍惜不挨打的日子。她十七岁跟上当时做木雕的史奇澜,觉得没有父亲没有哥哥的自己在史奇澜身上找到了缺失的所有男性家族成员。现在老史最大的债主能给老史一条上岸的生路,她哭的是这个。

陈小小终于道了再见,向晓鸥保证放下电话就去找律师商量。晓鸥又告诫她一条,光靠律师还不够,法院也要找熟人;海南黄花梨的价值跟黄金一样,送一件小小的小品还是值当的。小小如同吸噬救命丹药一样,吞进晓鸥的每一句话,每句话之后她都使劲地"嗯"一声。

挂断电话她瞟一眼跑步机上的表,这一通电话打了整整半小时。她用毛巾擦了一把脸和脖子,感觉后脑勺的碎发滴下的汗珠流入衣领时的冰凉。陈小小真苦命,比她好不多少。她从跑步机上下来时,克服着跑步机传送带带来的头重脚轻,突然发现一个人背身坐在划桨机上悠然自得地旱地行船,四肢动作很逍遥,似乎在两岸好风景之间流连。她意识到刚才为陈小小支招的话都给此人旁听了。反正谁也不认识谁。刚走到门口,那人却开口了。

"梅小姐,不再锻炼一会儿?"

段凯文!

晓鸥把跟陈小小的对话飞速在心里回放一遍。不管怎么样刚才的话是不该被这个人听去的。她的职业操守也不允许她的客户甲知道客户乙的信息。万一客户甲看透了梅晓鸥是个软柿子,捏捏无妨,让人欠着一千多万还不先下手为强拉他几车黄花梨、金丝楠木抵债,反而帮欠债方打小九九、摇羽毛扇,他们可就有范本了。

段凯文微笑地看着晓鸥说:"梅小姐好厉害呀,什么门道都摸得那么清。"

梅晓鸥意识到她们的通话他是全程跟进,她所有的出谋划策、教唆鼓动,力挺陈小小干损人而利己的事,等等等等,都被他听去了。在他心目中那个娇嗲温柔,无奈地在男人海洋里漂浮的梅小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老谋深算,少说有一千个心眼子的女叠码仔。梅晓鸥知道男人都不喜欢第二种梅晓鸥。尽管他们在跟第一种梅晓鸥打交道时怀疑那层温柔和凄艳是伪装,但他们宁愿要那伪装。剥去伪装的梅晓鸥跟老猫、阿乐们一样,失去了她作为弱者的优势。弱者倚弱卖弱的时候,容易巧胜。

段凯文从地上爬起来,脸上一点汗都没有。这是个在乎健身的人。

晓鸥大大咧咧地补充几句史奇澜的趣闻,夸张她和陈小小的亲密度,然后马上转换话题。

"段总跟我一样,一天不健身就难受,是吧?"

"我是想天天健身,在北京老抽不出时间。不健身不行了,"他拍拍腹部,"你看,肚子都起来了。"

"还好啊!"

"这是饿着呢!"他嘿嘿地笑了。

他的诚实和坦荡让晓鸥由衷地笑了。她和他要不是眼下的关系就好了。她要是在别的场合里跟他结识就好了。可如果不是他染有恶习,她又到哪里去结识他?她结识的所有富翁都归功于他们的恶习。梅晓鸥深知自己是被恶习滋养的人。她的祖先梅大榕以他的恶习成全了梅吴娘,不然梅吴娘不会成为老家方圆百里的缫丝霸主。梅吴娘为梅家创下的祖业归功于梅大榕的恶习。

晚餐期间,梅晓鸥忽略了十来个电话。但她没有忽略去看那些来电的号码。她挨着段凯文坐在庭院里的西餐雅座。段总点菜很实事求是,前餐他只点了一份,供他、晓鸥和老刘分吃。汤每人都有,但他请服务员给自己来儿童分量的。主菜他为自己要了鱼排配青芦笋,晓鸥给自己点了一份牛排,大半切给老刘,自己只留一牙儿。妈阁似乎是欢迎人造孽的,糟蹋了大笔的钱之后,人们糟蹋起其他东西更是豪爽,美食美酒美女,都尽力糟蹋。晓鸥其他客户都是那样,而这位段总是例外的。老刘主动请缨去餐厅里挑选红酒,段总向他挥手应允。晓鸥紧跟老刘进了门,小声叮嘱:"刘司长,适可而止,别挑太贵的!"

他早听说一个并不遥远的地方叫妈阁,摆着千百张赌桌;充满三更穷,五更富,清早开门进当铺的豪杰。可惜妈阁给另一族番邦占去好多年,反而不让他梅大榕这个本邦人随便进去。就在妈阁海关外面,梅大榕找到一个赌档。那一夜钱去得一泻千里。

老刘答应着,扫视了一下酒架上的陈列,然后取下一瓶一九九九年的波尔多。他把酒交给一个混血侍应生。

"段总今天输了。要是他赢了,我就让他请我们喝拉菲!"老刘说。他自知很不主贵,投靠段总这类阔佬就是要消费凭他自己能力消费不起的东西,因此对别人的轻蔑他一点都不意外、不难受。他似乎专职就是替人拉场子,替人花钱,替人高兴和不高兴的。

侍应生倒了一点酒让段总先品一口,段总微笑着请老刘代劳。段总在吃喝上都是好说话的人。红酒是他这两年才喝懂一点的,十多年前喝一瓶矿泉水都要舍不得一阵呢。段总在半杯红酒下去之后又自我披露一句。晓鸥想,一杯酒全下去,他就该把傍晚那一肚子诅咒倒出来了:刘司长混蛋,我还以为你跟着飞机掉海里去了呢!那个时候到,冲了我的运势,一把该赢的牌输了!

但是一顿晚餐下来,段凯文一个字不提赌桌上的事。毕竟是有些风尚的人,有风尚的人明白一些事做得而说不得,比如性事,比如如厕,还比如赌钱。

第二杯红酒喝到一半,段总向晓鸥侧过脸。

"晓鸥你这名字真好听。"

梅晓鸥宽谅地笑笑,不揭露醉汉会重复他不久前说过的话。

"段总喜欢就好。"她大方地说。那么大方,似乎接下去就会说,"你喜欢就拿走。"

"嗯,喜欢。"他把名字在嘴里品了一番,如同品一口红酒,然后认真地承认自己真的喜欢。"结婚了吗?"

这似乎突兀了一点。晓鸥感到错愕,脸上一傻。

"离了。"她淡淡地笑一下,仿佛在说一双穿坏的袜子,"早就离了。"

阿专来了,小声跟晓鸥说了一句话。这句话使晓鸥神色发生的突变连段总和专心贪杯的刘司长都注意到了。晓鸥下一秒钟就复原了常态。她磊落地对大家说,来了个朋友,她去关照一下,马上回来。她请大家别为她突然的离席影响餐后甜点的胃口,这家餐馆的甜点绝对不该错过。

段总看着她。晓鸥遗憾地对他笑笑:没办法,你看我我也不能跟你说实话。

"马上回来哦!"段凯文带一点亲昵的威胁对她说道。

晓鸥跟阿专开车往十月初五街行进,拐入鱼鳃巷,再进一个短短的小巷,这就来到了一家小馆子。馆子里发出上世纪剩菜的气味。妈阁很多这样的小餐馆,上世纪五十年代恐怕就是这副孤陋模样了。多少输净了钱的人,因为有这类小馆子而不至于饿死。从窄而陡的木头楼梯上去,就看见史奇澜坐在小窗口。小窗那么陈旧,把窗外夜色和窗内这个中年男人都弄旧了。

"史总!"阿专替晓鸥叫了他一声。

史老板转过身。那份虱子多了不咬的从容劲很足。

阿专先向前跨一步,肥头大耳地挡在史奇澜和晓鸥之间:"你怎么在这里呢?"这句质问又是阿专替晓鸥发出的。刚才他已经和史老板见过,他当然已经代表他阿专自己问过史总为什么在妈阁现身了。

晓鸥上下看一眼这个史奇澜:上衣是中式的,高档棉布,白底细蓝条,存心模仿农家织布机织出的民间工艺感,下面一条深灰裤子,膝部被两个膝盖头顶出很大的凸包。这是在哪里抱膝而坐坐出的形状?是想不开还是试图想开而去抱膝而坐吗?面壁还是面对大海?梅家阿祖梅大榕纵身太平洋之前,一定也在甲板上面对大海坐了很久。

"晓鸥我想了想,还就只能来找你。"史奇澜说。他的手修长纤细,看它们拿画笔拿雕刻刀的时候,觉得它们非常优美,此刻这双手交握在上腹前,随时打躬作揖。

"你怎么说不见就不见了?把小小急死了!你知道小小现在还在你们工厂的办公室里吗?"

在跑步机上跟陈小小通电话的时候是十点左右。北京跟妈阁不一样,夜晚十点就是夜晚十点,郊区被占用之后的菜地深处只亮着一盏灯,那就是陈小小的办公室。那样的孤助无援,哭声在荒芜的菜地里连回音都没有。

"她跟你打电话了?"史奇澜皱起眉头。

"你在哪里藏了三四天?"晓鸥问。

"不藏不行,给他们吵得脑子不清楚,怎么想办法?"

晓鸥想象那些债主派的无赖带上简单卧具上门,进了史家的客厅就要安营扎寨,吃史家的伙食标准,史家实在开不出饭他们就从铺盖下掏出方面便,自己下厨。史家孩子耳朵里灌入的都是恶狠狠的悄悄话:"你爸不还钱你的小命当心点儿,哪天上学就再别想放学回家…""敢跟你爸说,你明天就别想放学回家!"

史奇澜十二岁的儿子叫史无前,小名豆豆,十二岁的孩子终于自己做主搬到姑姑家去了。

"那你该跟小小打声招呼再躲起来啊!"

"那娘儿们是头一个吵我的,我头一个要躲她!"他说着还微笑一下。他输光了也不怕,小小对他的感情是输不掉的。这是他微笑的含意,穷光蛋都有以之摆阔的财宝,小小是他的财宝。他吃准小小没文化,除了空中舞蹈什么都不会,儿子给她扫盲都嫌富余,因此他讨饭她都对他死心塌地。

"你是怎么过来的?"晓鸥问。"过来"的意思是过境妈阁。史奇澜还不上钱,晓鸥在海关把他挂了号,只要他一入境,海关就会通知她。海关没有通知,证明他没通过正当途径进入妈阁。

老史又微笑一下,没有回答。晓鸥于是明白他是从珠海偷渡过来的。四五千块钱就有人干这个,什么样的垃圾、破烂都可以被运送过来、过去。老史如今一副做垃圾的坦然。五年前的史奇澜让晓鸥还做过梦,那是个容易让女人做梦的男人:仙风道骨,人间烟火味极淡;你怀疑他用一点点大麻,但很适量;还怀疑他年轻时作诗,当然年轻时人人都把自己写的半不拉叽的句子叫做诗。他带着四十岁男人极少有的素净的美,走进晓鸥的视野。晓鸥那时在妈阁刚做出点头绪,史奇澜是她当时接待的最大阔佬。他一直是中式裤褂,略长的头发,一个超龄公子哥,也像公子哥一样赌起来下手豪壮。最开始他还输五六局赢一局,后来就不对了,兵败如山倒地输,先输掉两个工厂,后来印尼和菲律宾的木场也从赌桌上走了。几亿家产,一表人才,可怜现在靠偷渡船当垃圾给运进妈阁。

晓鸥想到老史刚才见面说的话。他想了想还就只剩她梅晓鸥一人可以投靠。他躲开人类也躲开陈小小和孩子,就想出这一着好棋来?他来找晓鸥的目的是求她在妈阁为他找个住处,他把几件海南黄花梨的雕刻押出去,做重整旗鼓的本钱。他假如身上有住店的钱,一定不会来找梅晓鸥,这点晓鸥明白。尽管老史输成一副空壳子了,差的酒店还不肯住,打起晓鸥的主意来,因为他知道晓鸥是赌厅老板的宠物,手里掌握两三间赌厅招待大赌客的免费房间。赌场拉人下水,甜头先要给足。老史就因为多年前那点甜头眼下吃苦头。老史补充说陈小小看他像看贼,能偷出来的就是那几件,太大的偷不出来,太贵重的也偷不出来,因为它们都被债主作了价抵债了。史老板现在所有的债务加起来比他财产、房产的总和还多出一倍,史老板要是跟梅家阿祖梅大榕去了,海水吞没的不过是一个比一文不名还穷的老史;比一文不名还要穷一亿多元。赤字一亿多元值多少条史奇澜的命?晓鸥想,与其这样,不如让他活着,不如让他住进豪华客房吧。她为史奇澜买了单:两个菜都是这老旧餐馆里最贵的,史公子毕竟是公子。

史老板推着一个沉重的大旅行箱,跟着晓鸥来到马路上,他从陈小小眼皮下偷出来的黄花梨物件都装在里面。妈阁地方毫不风雅,但愿有人识货,能让老史卖个好价,把他工厂半年的水电费先还了。不然水电公司先拦着他,不让他开工。晓鸥问老史,现在大陆的拍卖会名目繁多,何不在大陆把黄花梨雕刻出手。大陆盯他的人太多,卖出的钱会直接进债主账户。别人不盯,陈小小那小娘儿们也饶不了他,现在只要有一分钱进账,小小都会拿出一沓账单摔在他面前:物业费欠了两年多了,工厂的工人来讨工资把铁门都推倒了…

阿专见晓鸥和老史走过来,把烟头往黑夜里一扔就往停在十几米外的轿车走去。

"阿专,替史总拎行李!"晓鸥呵斥道。

史老板说他自己行,自己来。晓鸥又催阿专一句,阿专才蠢蠢欲动地走过来,拎起老史的箱子,放进车后备厢,落魄到底的史总连阿专都可以怠慢,阿专在妈阁这个大码头总算有人被他怠慢。

"你送史总去房间,我那边事情还没完呢。"晓鸥朝MGM那灯光塑成的轮廓摆摆下巴。她急于从史奇澜身边走开,一个输成负数的负生命坏她的心情。她不能不联想到他是通过她输的,当然,妈阁的叠码仔成百上千,其中任何一个都会成为他走向输的桥梁。

回到MGM西餐厅是十一点四十分,段凯文在喝餐后咖啡。老刘的额头抵在邻座的椅背上,醉相难看,像个倒了的酒瓶子。段凯文看见晓鸥马上看了一眼手表:你去了可不止一会儿。晓鸥抱歉地笑了笑,抚平裙子后摆在他身边坐下来。

"今晚就不玩了吧?"晓鸥说。

"听你的。"

"一会儿去蒸个桑拿,早点睡。明天精神会好点,再接着玩。"

"都听你的。"

段总还能看不出你梅小姐的心事?一定来了个大麻烦。刚才去了四十几分钟,把麻烦暂时平定一下,有口无心地吃几口溶化的冰淇淋,还要接着去发落麻烦。晓鸥确实是要去接着发落老史,叮嘱他不准近赌场一步。

段总陪她细嚼慢咽,突然说:"你放心,我已经让人汇钱了。"

这话晓鸥是懂的:我输的一千多万绝不会赖账;我不是你刚才去见的那个麻烦。

晓鸥谢了他,跟了一句"不急"。他们这行里哪有不急的?尽是急得失眠、脱发、胃溃疡的。段总不愧是段总,信息在他这里点滴都不会浪费,他把在健身房听到的和阿专咕哝的那一句通报马上连起来了。

"你不急我急。"他微笑着说,"你一个女人,不容易。"

"谢谢段总。"

晓鸥眼圈都潮了。老刘带来个如此善解人意、通情达理的段总,以后要待老刘好一点。她向老刘投了一瞥复杂的目光,老刘的回答是呼的一声鼻鼾。

段总喝了最后一口咖啡,用餐巾擦了擦嘴。就像头一回那样突兀地问她,一个人是怎么过的这些年。就这么带着儿子过呗,她用小银叉剥下化得稀烂的冰淇淋上的奶油,没有比温热的冰淇淋更倒胃口的东西了。

"一个人带着孩子怎么做你这一行啊?"

"做也就做了。"

段总似乎要搞忆苦思甜,慢慢地谈到自己求学和奋发。他上大学二年级的那年夏天,在学校外面的小馆子捡过垃圾筐里的圆白菜梗子,回到宿舍用盐腌过就着白饭吃。大四那年他父母从山东来看他,给他扛来够吃一学期的煎饼,煎饼在五月初发了霉,他牵起晾衣绳,把所有煎饼搭上去晒太阳。大四的他已经敢把自己贫穷的家境晾出来晒太阳了。所以他从不跟别的企业家比成就,比财富;他只跟自己比。对比自己晒煎饼的时代(那天煎饼让太阳晒脆了,一揭就碎成渣掉在地上拾不起来令他心疼),他非常知足。知足是福啊。

段总想用自己的小秘密跟晓鸥交换。他似乎觉得晓鸥是团谜。一个楚楚可人的女子,干上这么血淋淋的一行,必定有大秘密。妈阁有几个女人敢从赌厅拿出上千万的筹码借给一个个在赌台上搏杀的男人呢?段总游历过不少赌场,而经历女叠码仔是头一回。

"你什么时候离的婚?"他问。

"我儿子两岁多的时候。"其实她压根没有结婚。那个男人另有一个家。她跟男人的老婆平行存在了四年,就像一条繁华大街和街面下的下水道。只要下水道不泛滥,往街面上涨它污黑的大潮,繁华大街一般意识不到下水道的存在,并且是极有功用极其活跃地存在着,因此也就默许它的存在。晓鸥的泛滥是发现怀孕之后。她兴风作浪差点把大街给淹了。她并不是受够了默默地在黑暗中流逝的滋味,她是受够了他的赌博。她怀着三个月的身孕,只要看他坐在赌台边搓捻纸牌,她就止不住地吐。她吐得脏腑流血,顺着毫无内容的胃冲出口腔。她在拉斯维加斯MGM的赌厅洗手间里对着马桶咆哮,看见一股股浅红色的液体涌出,她决定拿出行动来。她用那时还非常昂贵的手机给北京打了个电话。接电话的是她男人的老婆。她说了自己的名字,只告诉那位老婆一件事:你丈夫每次来美国不是开会而是赌钱。那位老婆只回答了她一个词:臭婊子!等她回到赌桌边,见她把自己的初恋供奉给予的男人正对着手机狂喊,说他在开会,一会打回去。然后就关了手机。她又是一阵剧烈的恶心。她觉得自己作为下水道比那位作为繁华大街的老婆还要幸运一点,下水道往往比明面上的世界早一点明白灾难的临近,它根据人们扔进下水道的垃圾、死猫死狗死耗子判断上面的世界给祸害成什么样了,给毁掉多少了。它还能根据顺流而来的断枝残叶流沙污泥预知山洪快来了,暴雨临近了。那位老婆住着华厦,但她丝毫不知道华厦已经被挖空了墙脚,随时会倾塌。你告诉她挖墙脚的内贼是谁,她回你一句"臭婊子"!

段总听着晓鸥叙述她美好而短暂的婚姻。这一番谎言对谁都无害,不妨就挂在嘴头上,如同一份打印出千万份的履历,谁要谁拿一份。

"哦,听起来你前夫也做得挺成功的。"

"啊。"

"他叫什么名字?北京那一批九十年代创业的人我大致都听说过。"

"跟您比他那也叫创业?业没创多大毛病养大了。"

"谁没点毛病?我毛病多了,跟我待久你就看出来了!"

但愿你能在赌桌边待久。"也可能我自己毛病太大吧。"晓鸥想早点结束这个话题,"我们合不来,就散了。"

"唉,你不容易。"

他哀怜地看着她。你不要哀怜我,偿还我钱就行。你跟我拖三,我也不是故意要赢你的。你已经叮嘱北京汇钱了,好,咱们下面三天看你兑现诺言。

段凯文要来账单,仔细阅读。据说真正的富翁都会认真审读餐馆账单的。一瓶矿泉水的钱都不可以错。他们对账目的认真态度让他们发财;他们要让所有人对账目都认真起来,大家共同发财。因此段总严厉而慈爱地向那个鬈头发的混血侍应生指出一盘沙拉的账目:桌面上总共只上过一盘沙拉,怎么会勒索他两份费用?侍应生解释那沙拉上不上都收钱,是跟牛排搭配好的,他将两份沙拉拼在了一个盘子里,那就是为什么一盘沙拉显得巨大的原因。段总马上认了账。他的认真和繁琐都适可而止。再唆一句晓鸥会生厌的。

第二章

梅晓鸥给陈小小打了电话,通报史老板的平安。小小跟她一样,从来没有关手机的时间。都是劳碌的苦命女人。晓鸥没有出卖老史眼下的所在地,只说老史给自己打了电话,身心皆健康,不过想躲几天清静,好好反思一下,好东山再起。小小有点酸溜溜地问:老史为什么不向他老婆报平安,反而打国际长途呢?晓鸥的回答是现成的,很简单啊,谁让她梅晓鸥是第一大债权人呢,负债者首先要稳住最大债主,否则债主跟警方挂钩通缉他怎么办?

陈小小在挂电话前说,一定让老史打个电话给儿子,儿子无罪,白白受那么多惊吓和担忧。

晓鸥要她放心,自己一定促成这场父子通话。

可怜的女人最后一道杀手锏都相同,就是孩子。这道杀手锏晓鸥从她自己的儿子还没有面目,只是一团血肉的时候就开始用。她给卢晋桐的老婆打完自我曝光的电话之后,从洗手间回到赌桌边,就说:"卢晋桐,我马上做手术把孩子打掉。"卢晋桐是她男人的名字。她曾经狠狠地爱过的男人,连他名字都一块儿狠狠地爱过。

卢晋桐怎么反应的?他嬉皮笑脸叫她别捣乱,看看他这不赢了吗?他深知这小女人不会干打胎那种损事。她不会早早失去杀手锏,不然以后还有什么好使的能挟制他?她和所有活在别人婚姻阴影中的女人们一样,有孩子才能有与婚姻共存的一个准家庭。再说白一点,孩子是她一生的银行账户,她可以细水长流地从那个账户里支取衣食住行。

当时赌桌上的局势确实大好,卢晋桐赢了三十多万美金。卢安抚了晓鸥两句,用逗小猫小狗的声腔,又回头去下注。那一注他下了十万。拿起的牌是八点,基本上赢了。他侧脸向晓鸥挤眼,发现晓鸥背身在两米之外蹦跳,拼命用头顶够一个心目中的高度,再尽量沉重地落到地板上。卢晋桐冲过来,可怎么也摁不住她:疯了?!想把孩子跳下来啊?回答是:没错,就是要把孩子跳下来,只要他赌,她就跳。他被这杀手锏制住了。接下去只要他往赌台上靠近,她就跳。不过也就三四回,这招数就渐渐失效。失效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任她怎样跳,孩子也不肯下来,连下来的征候都不见,她那刚显出微妙弧度的小腹紧绷绷的,箍住胎儿,成为最坚固柔韧的血肉襁褓。

晓鸥一边跳一边在心里做着一道算术题:卢晋桐刚才赢了三十多万呢,可是三十多万美金啊!够买一幢小小可爱的房子,带个小花园,一年后孩子可以在那里学步。三十多万刨出一个零头,够她下一年的学费。她在加州一个不见经传的大学学园林设计。总得学点什么,否则卢晋桐把她藏在美国这偌大的金屋,一天二十四小时怎么消磨!

等晓鸥跳不动,无趣地停下来,卢晋桐又赢了。她上去抓起所有筹码放进皮包,然后开始拖他。赢了还等什么?等她冲出去叫出租去医院妇产科吗?钟点是下午四点。从上午下了飞机进到赌厅他就没动过。卢晋桐疯了的眼神直直的,骂她贱货,已经搅了他的家又要搅他的好运气。她不管,只是拖他。接下去一件她到现在都没反应过来的事发生了:卢晋桐伸手打了她一个耳光,还嫌不痛快,又踢了她一脚。她已经把他拖到了门厅,但监视器还是把这个背着众人的暴力场面收入镜头。两个血统丰富的深色皮肤保安出现了,一边一个架住卢晋桐,使其成为坚果夹子里的一颗果仁,动一动就会碎成粉末。倒是这两个保安救了卢晋桐。晓鸥马上看清阵线,美国对中国,本土人对外国人,外来者对自家人。这种场合下,卢晋桐和她梅晓鸥,太是自家人了,不仅如此,简直就是亡命天涯的至爱情侣。

晓鸥向卢晋桐一跃,抱住了男人的脖子。那粗细适中的脖子给她抱得像一棵树的中段。她不能没有这棵树,眼下她死活都得吊在这棵树上。她问保安,他们要把自己的丈夫带到哪里去。她学园林设计的英文在这个场合用不上,好不容易凑成没有语法缺乏动词的句子。保安的回答她也不完全懂,意思是这个男人动武,坏的是赌场的规矩,现在是赌场和暴徒之间的公事,跟她这个牺牲品无关。她泼妇一般喊叫,要带她的男人,可以,不过踏着她的死尸过去吧!她的句子肯定很不正确,但态度把句子演活了,各国人都会懂。

于是,保安拖着卢晋桐,她撕扯着保安甲的手。要带也带上她,她宁可跟男人一块去坐监。他打的是他妻子,他妻子跟他说了一句什么该打的话他们谁听见了?她用错误的英文对保安说。卢晋桐这时叫她把筹码拿去兑现,同时叹了一句:该赢一百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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