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的脸上确实有了薄薄的臊意。但马上就烟消云散。
"我可以不要利息。"晓鸥说。
"用不着!那点利息算什么?我段某又不是在跟你斤斤计较!"
晓鸥不推让了。推让会被当成小瞧他。那就连本带利偿还。晓鸥从手袋里拿出预先准备好的纸,打开,放到段凯文面前。
"请段总签一下字。"
是一份简单的契约,欠债方段凯文承认五天之内还上债权人梅晓鸥的全部欠款。段眼睛盯着晓鸥,凶巴巴地将契约哗啦一声抓过去。他腰带上的手机响起来。他一看手机号,立刻按接听键。那个紧绷绷干架的姿势顿时松弛,成了个慈爱得稍许被子女欺负的老爸。
"怎么啦?"老爸笑着抗议,"明天回不去后天一定回,好不好?姐姐说我坏话呢?…谁?…采访?…哪个电视台的专题节目?…什么样的女的?"
段不知为什么看了晓鸥一眼。
晓鸥双臂在胸前紧抱,抵御四星级空调的冷气。用人工冷暖来造自然气候的反,就是星级酒店的阔绰奢华。
现在在跟段说话的一定是从伦敦大学回来的段雯迪,段凯文不时看看晓鸥。晓鸥此刻在给老史发信息:"莫、莫、莫。"继父虽然让她对中文倒了一生的胃口,但硬灌输的诗词由不得她地长在她心里。
老史马上回了信息:"远房表弟手气不错,赢了一百二十万!他赢我能分成!"
晓鸥又回复一条短信:"错、错、错。"
她看见段凯文从小会议室出去了。跟他女儿的对话当着她晓鸥不方便。她给阿专发了一条短信,问他赌客们玩得怎样。有无可培养成长期客户的人选。
段凯文在她跟阿专通短信时回来。她手指熟练地操作短信,脸却在对付段。
"好你个梅晓鸥,太厉害了!"段没等她写完短信就恐惧地感叹。
晓鸥在手机上捺了一下"发送",然后向段抬起脸。她当然知道他的"厉害"指什么:她居然先潜入段家的敌后了。
"看不出来呀,动不动就泪汪汪的,好一个弱女子…"段不断地深呼吸,惊愕和惧怕以及愤懑似乎非常消耗氧气。"你打算跟家英说什么?啊?!"
晓鸥不知道家英为何人。但她很快跟高头大马的段太太对上号。
"我就那么订了房,不巧在你家对门。"晓鸥老实巴交地说。
段凯文看着她,如同看着渐渐显形的女鬼。女鬼已经在作祟了,用中国人曾经的政治俗语是:要"整"他了。她整他的手段、步骤是怎样的,他无法预知,不过从她刚使的几招看,手段不会差。他建设起一个幸福家庭用了二十多年,比建立一个品牌实业公司还难,因为用不得一分假情假意,多少个小三儿被成功摆脱掉,被击溃在他的幸福城堡之外。太不容易了。而这个女叠码仔不知怎么就打通了暗道,等你发现,她已在城堡中心了。
"你到底想干什么?"段凯文用电视剧中的人物腔调问道。那种发现自己上了大当,已被挟持走上死路的人物。
"我没告诉你太太任何话,也不会告诉她。"
"你扮演专题节目制作人图什么?就图跟余家英交个朋友?"
"不行吗?"晓鸥耸耸肩。
"她把我的行踪告诉了你,你就追到海口来了。"
"我可以不追到海口来,因为你两三天之后肯定会回三亚。我完全可以在丽丝卡尔顿等你。那对我省事又省钱。你设想一下我在你家套房和我家套房门口碰上你会说什么?我完全可以把事做绝的。"
段的眼神在镜片后面凝固。他在想象中能看见那个场面:女叠码仔在他和全家开心到不需要这个世界添一份关爱和麻烦的时候出现了,并当着他的家英和千金、公子阐明出现的缘由。他看见遐想中的这个画面,眨眨眼,把画面关闭,然后换了种眼神来看女叠码仔。
晓鸥的微笑似乎在说:我的确不是好东西,确实不好惹,惹急了不好对付。
然后,段凯文低下头,悲愤屈辱地阅读那份契约。
老史的短信说:"远房表弟又赢了一百万!我开始加磅!"
晓鸥咬紧牙关,咬得眼珠都隐隐作痛。烂仔,人渣,不可救药的史奇澜。天生我才不中用…她心里恶毒咒骂连成串,回复已经打出来:"你用什么加磅,用陈小小和你儿子的买粮钱吗?"
"用我表弟给我的抽水啊!忘了?他赢了我能抽水一成!"老史回复道。
晓鸥抓紧时间回复:"要不要我通知陈小小和你儿子赶过去陪你玩?"
老史不回复了。大概赌台上吃紧,他顾不上理会晓鸥的尖酸。段凯文把契约往玻璃茶几上一拍。
"好吧,我签。"他从西装口袋拿出笔。
晓鸥看见他用的是普通签字笔。段从来不用奢侈品或过大的品牌。他的优秀之处不少,不是个俗物浊物。他的心情像是在签南京条约或天津或马关条约。同一个签名该到宏大浩远的项目合约上去着落。同样的签名一旦着落该启动多少入云的吊车,如海的混凝浆,如潮的农民工…是的,这个签名着落到纸上,多少年轻农夫们从苞谷地、从麦田稻田里走出来,爬上进城的火车。这个签名和其他同类签名一样,要对中国农村每天消失的村庄负责。
签了名的段总是战败国,话也不说就低着头急促地向门口走去。太屈辱了,没给他剩一点尊严。没尊严的人是没有礼节、没有风度可谈的,因此他不必告辞。晓鸥听见小会议室外段的某个随从叫喊:"段总!段总您去哪儿啊?"
段总急急如风地从会议室出去,谁都不认识似的。晓鸥拿起那张着落了两个人签名的契约。契约上说,如果欠款方在五个工作日之内不还清欠款,债权人可向当地法院起诉。这次的当地,是北京朝阳区,宏凯实业公司所在地。起诉将引起首都大大小小的媒体热议,四通八达天网恢恢的信息网络可以让段董事长一夜间降低多少诚信度?人格会打几折?为他开发项目贷款的银行会重新评估他,即将和正在雇佣他公司的大项目客户会重新审视他。不是没人对他好言相劝,劝他别玩"拖",有的呀,比如她梅晓鸥。
晓鸥坐在回三亚的车上给史奇澜写短信。连夜回三亚的决定是谈判结束后做的。她请司机喝了两杯咖啡,晚上八点钟启程,直趋三亚。写给老史的短信大致是强调她的提议,老史彻底戒赌,她梅晓鸥完全销债。假如老史和小小于心不忍,硬要抵偿几件紫檀或者黄花梨物事,她晓鸥会留做永远珍藏。
老史在越南玩兴正酣,半小时之后才回复她。他跟随表弟的加磅赢了,他手里现在有三十万了。晓鸥马上回复他,这都是新赌场的伎俩,以赢钱诱惑远房表弟这样的新客上钩,但离惨输已距离不远。老史在接下去的短信里告诉晓鸥,借她小姐的吉言,表弟又赢了,赢数已经高达三百四十万。
赢了钱的远房表弟就不"远房"了,老史亲热得一口一个"表弟"。老史是彻底废了。晓鸥的头靠在车座靠背上,看着高速路外浮动的海面。月光忽明忽暗,暗时的海便是一片不安起伏的黑色。夜里的大自然有些可怖,让人突然想到人跟它作对太久可不是什么好事。征服、利用、奴化的自然铺天盖地,就在他们小小的车外。她的惧怕类似种族间的:一个自认为强势的、更具攻击力的种族对一个原始而逆来顺受的种族干了太多坏事,而此刻晓鸥作为强势种族的个体被放在无垠无限的弱势种族中,她有太多理由惧怕…尽管高速路上走着不少车,晓鸥还是莫名地怕。大海在酝酿海啸时,也是这样不动声色?
她把脸转向车内的黑暗。这略带司机头油味和汗酸味的黑暗人性多了,人情味十足,安抚着受了惊吓的她。
回到丽丝卡尔顿的套房,头一眼看见的是儿子的鞋,一只侧着身一只底朝天。不知母亲底细的儿子一进入这样豪华的套房就被震慑了,然后是爆发的狂喜。这是两只狂喜欲癫的鞋。她站在不开灯的门厅,房里很冷也很静。丽丝卡尔顿级别的静和冷。静得能听见保姆和儿子的熟睡。处身安全时人听海,海是友善的,亲柔的,催眠的。
在早餐厅碰见段家一家人时,叫余家英的段夫人老远就大着嗓门招呼。晓鸥和儿子以及保姆在餐厅门口等着领位员分派餐桌,她笑着挥了挥手。段凯文也是连夜赶回三亚的,签完契约后直接赶回的。必须赶在她梅晓鸥前面。她梅晓鸥的口头保密协议能信赖吗?当然不能。段凯文要亲自保卫他的幸福家庭城堡。段太太招呼了晓鸥之后,又跟丈夫解说什么,目光不断指向晓鸥,喏,她就是专题制作人。
段家旁边一桌客人吃完了,三三两两离桌。段太太又开始向晓鸥一家呼喊,让他们坐过去。她的两只粗膀子上的脂肪老厚老厚,在T恤袖筒里晃荡抖动。晓鸥指指儿子,又指指靠海的门口,表示她只能遵照儿子的意愿坐到那里去。儿子是她多好的掩体和假托。她不坐到段家邻桌去也是为段凯文好,为了他不紧张以致胃口收缩。坐下之后,她扭头看了一眼段家那一桌。段凯文也正向她看来。他和她成了两个敌对的狙击手,一个露头就有被另一个击中的危险。她那一眼虽然短促,还是看见了段家的幸福:段雯迪在跟十五六岁的弟弟玩笑,妻子正将剥了壳的大虾放到丈夫小盘里。段家的儿子长得酷似母亲,一副撒欢的眉眼,一张自然红润的脸蛋。把他父亲嗜赌如癖、惨输赖账的劣迹告诉他,晓鸥也感到天理不容。不过去打招呼说不过去,反而容易穿帮。而过去打招呼戏又太难演。
"段太太您好!"晓鸥理着刚做过的长发卷,欢声问候并穿梭过一个个餐桌。
"好好好!老段,这就是莫女士,我刚才跟你说的!"
段凯文脸色发暗,为眼下这一瞬间焦虑了一夜。手掌握在晓鸥的手上,一股冷湿沁透她。晓鸥随口胡诌追星的语言,但一句都进不到段的知觉中。他的笑容像个头次坐在相馆的照相机前面的乡巴佬,被摄影师吼出来的傻笑。他迷蒙的眼睛中只看着一个长袖善舞的女子,女子可是为了他把最难演的一场戏演下来的。
段雯迪目光在父亲脸上一闪,又在晓鸥脸上一闪,然后再回到父亲脸上。女儿是父亲所有情人的情敌。来到父亲身边的任何女人(不管什么身份)都可能藏着一个情人或未来情人。成功和财富像不好的气味一样,招来苍蝇般的年轻女子。这个藏在制片人身份里的女子在父亲眼里还算年轻貌美,作为父亲所有情人的情敌,段雯迪觉出这"初次见面"当中多出点什么。晓鸥从段家那桌往儿子身边走去,深感自己在段千金眼中缺乏说服力。她刚才当着段家所有成员跟段约采访,同时邀请段太太做嘉宾,补充细节,增加女人的感性叙事。段凯文泛泛地答应下来,说下面几天抽空吧。
段的手机短信在晓鸥吃下第一口燕麦粥时到达。
"请你自爱,不要再出现在我家人面前。"
刚吃下去的燕麦粥突然不顺着正常管道下行了,结成坨停在食道底端。这绝对是个傲慢之极的输家。儿子提醒晓鸥,母亲瞪了他半天了,他做错了什么吗?晓鸥是在等那一坨燕麦粥化解,别像一团垃圾一样堵在下水道口。
"段总,请你明白,给我发这种信息本身就欠缺自爱。"
"不管怎样,你不许再出现在我家人面前。"
"别操心我,操心汇款的事吧。中国银行已经开门办业务了。五天限期并不长,别忘了契约的限定。"
春节长假临近结尾。不少银行的营业部开门了。晓鸥专门把这些银行的地址搜寻到,一一发送到段凯文手机上。在她写短信的同时,几条短信又发至她的手机。其中两条是史奇澜发的。一条来自段凯文。
"你在恫吓威胁我。"段的短信说。
"我认为我在温馨提示。"晓鸥回复。
她撇下段凯文,打开老史的信息。第一条告诉她太好了,他一夜睡醒,表弟把赢来的钱全输回去了。第二条要她立刻去越南。表弟输的钱,就是他史奇澜偿还晓鸥的钱。表弟输一千万才好,他老史就得逞了,把他欠晓鸥的债务转嫁给越南赌场的老板了。
晓鸥一身无力。老史是拉不动的。不如就顺着他,让他把她晓鸥当西墙来补,拆越南赌场那堵东墙的砖石。她梅晓鸥对他仁义、慈悲,婉谢他来补她这堵墙,说不定他拿拆下的砖石到别处补去。老史欠补的墙太多。说不定拆了越南赌场的墙补他自己呢!怎么不可能?当总领班的中国人不是答应借老史一千万筹码吗?老史转借给表弟的这一千万一旦输光,表弟会偿还老史一千万,而老史难道不会用这一千万重回妈阁豪赌吗?太可能了!…段凯文的一条新短信来到。
"能不能请你单独谈话?"段的短信说。
"我要陪儿子到海滩上玩。"
"那好,半小时后海滩上见。"
"你们家的人不去海滩吗?"
"他们上午约了朋友打麻将。"
原来段太太也是有赌兴的。
半小时后,晓鸥和儿子都换上了泳装,保姆换了背心短裤,一块向海滩走去。晓鸥没想到儿子会这么热情地来度这个假期。假期一共两天,儿子在享受它的每一秒钟,把这短短的海滩假期变成一块美味糖果,吮吸它的甜美又担心它融化得太快;他的每个表情都是满足和不舍,每过去的一秒一分,他已经开始不舍,那必将来临的终结,他已经在提前缅怀。晓鸥心里酸酸的。她没有很好地爱过儿子,至少没有把爱放在行动和形式中。没有形式和行动的爱,就是没有容器盛装的水,哪怕它是甘霖琼浆,也涓涓流散,儿子对这甘霖的干渴,永远不得缓解。
之所以把全家带到此地,大概段凯文出于类似的歉疚的爱。他如此憎恨晓鸥,她深深理解。
段凯文已经等在阳光超饱和的海滩上。他没穿海滩的时尚服饰,只是戴一副墨镜一顶草帽,意思一下海滩风尚。他比这些度假客少见阳光,肤色发阴,是一种阴黑;她呢,是一种阴白,如同不见天日的所在培植出的白芦韭黄笋或者金针菇之类。在这个阳光人群中,他和晓鸥是两小块阴天。保姆带着儿子扑进海水,海面红红绿绿的浮游玩具中又添了两块鲜艳色彩。
段凯文点着一根烟,眼睛看向海,海里热火朝天地翻腾着他的心事。
"对不起,我知道我不该在这个时候来打搅你。不过…"
段的手猛一抬,在晓鸥的"不过"上打了个顿号。动作很小,但气势足以静止一个交响乐团。他不用她"不过";他完全知道她的"不过"后面的句子。
"我确实在资金上有困难。"他说。
晓鸥听出这句话百分之百的诚恳。她也诚恳地点点头。
"同时做那么多大项目,在全国各地铺开做,资金链难免给绷得很紧。"他把抽了两三口的烟扔在沙子上,用脚仔细埋葬了烟蒂。
晓鸥发觉自己给他拖进了说情交谈。他为自己在说情。中国做事,许多情形下理管不住,要靠情。理是死的,情是活的,理把事办死了,情往往可以把事救活。段凯文在欠债的事上已经被理打死,他现在要靠激发晓鸥的情来救活自己。
"我可以再宽限一点。"晓鸥说。
"多少天?"
"合同上规定五天。我再给您五天。"
"五天不行。"
"那您需要几天?"
"几天够干吗的?无济于事。"
晓鸥蒙了。这个人还不懂得他现在的位置吗?昨晚的签约不是已经把他放到他该待的位置上了吗?五天内还清债务,否则法庭上见。很可能跟媒体一块见。这可是个不容置疑的位置,他得稳稳当当待在那里。他看出晓鸥的懵懂,又开口了。
"现在我在预售楼盘,估计三四个月之后资金能回笼一部分。那时候我肯定有足够的现金还给你。"
"段总,您可是有好几个'三四个月'了呀。"
"我知道。可我不是跟你说了吗?我的现金流出了点问题。"
晓鸥接下去是冷冰冰的一大段沉默。她的沉默他也是懂的:你来赌厅借筹码玩"拖三拖四"的时候,没想到现金流会出问题吗?现金流问题不就像所有开发商的伤风感冒一样时不时发生吗?那时怎么都劝不住拦不住,非要玩大,非要"拖四",(要不硬拦着就玩上"拖五"了!)现在把你一家子都快拖进去了吧?
"段总,合同都签了。我在外面工作了十多年,合同对于我是神圣的。"晓鸥平心静气地说。
"就算你晓鸥帮我一个忙!"
这是段凯文能说出的最软的一句话了。
"我是帮你了啊!段总,"晓鸥苦苦地说道,"我劝你不要玩拖三拖四,本来你还要拖五呢!我不帮你你现在欠的债更了不得了。"
段不言语了。光天化日之下,他不敢连这个事实都赖掉。昨天晚上他在四星级酒店小会议室有过流氓一闪念,并把一闪念说出来了:他可以诬赖晓鸥没有告诫他到期不还款的利息。晓鸥知道赌徒们很可能把流氓一闪念变成流氓作为,达到流氓目的。
"那你说吧,你帮我这个忙到底能帮多大?"
"我只能再宽限五天。不然我们昨晚费那么大劲儿签的契约有什么意思?"
"好吧。"
他的"动之以情"的打法显然在晓鸥这个铁血叠码囡面前不奏效。他都那么没出息地求她帮忙了,她还不动情。晓鸥不多说什么了。不跟他说:"我碰到段总您这样赖账的太多了。我个个忙都帮,最后饿死的就是我梅晓鸥和儿子。我坚信那时不会有任何人帮我的忙。"也不跟他说:"你一个大男人,拥有那么大的公司和实业,开发着那么多大项目,倒要我这个小女人帮忙,也没看你让你的家人受半点委屈,担半点惊吓;你的资金链出问题,没见你勒索他们啊!照样住大套房,该怎么豪华就怎么豪华,倒要非亲非故的我来帮你松活资金链?"
晓鸥感觉到他掉头走了。又是个连"拜拜"也没有的离别。人的风度各异,成了赌徒就只是统一的赌徒风度。
晚上和儿子、保姆吃了晚饭之后,晓鸥嘱咐保姆回房里点两个少年儿童的电影看。她自己拿着手机看史奇澜那边的战报。老史的表弟在输和赢之间拉锯,赢得越来越吃力,输得越来越爽快。现在输到五百五十万了。老史跟着表弟,势如破竹地输,伤筋动骨地赢,把之前加磅赢的几十万又都输光了。表弟想休战一夜,好好修订一下战略战术,检讨一下急于求赢的心态,争取再上台时更智慧更冷静。晓鸥冷笑,上了赌台的人难道还有智慧?
她犹豫着要不要去一趟越南。越南赌场的中国总领班承诺借给老史的一千万筹码,老史说不定自己会用去赌,这对老史和晓鸥都是最糟的前景。总领班是被老史的个人魅力征服了,才用一千万的筹码拉老史去他的赌厅。他不知道老史的公司已经是个空壳子,空壳子的价值是一亿几千万的赤字。没人能像老史那样漫不经意地魅惑一个人,那种自我贬低、爱信不信的态度能征服女人的心,同样能征服男人的心。晓鸥曾经亲眼看见他把商店门口等候主人的狗都魅惑得醉了一样,跟他跑了好几条马路。但越南赌场的总领班只会被老史魅惑一次,因为他很快就会知道,他借给老史的一千万筹码不过在老史公司的赤字上增添了个小零头。假如史奇澜这老烂仔再把那一千万魅惑到手的筹码玩光,何不让他把一千万归还她晓鸥?在她家厨房便饭时他被假茅台醉出了真心话:他此生痛感亏欠的就是陈小小和梅晓鸥,晓鸥何不给他一次机会,让他称心一下,把他对晓鸥的亏欠感缓释一点,做点补偿?
好吧,让她来成全他史奇澜的厚爱吧。可以让保姆继续带儿子在这里度假,她只身出发去越南。她知道儿子爱的不是三亚;儿子是爱有母亲同在的三亚。他会爱任何一个母亲和他同在的地方,远也好,近也好。晓鸥想到即将要被母亲辜负的十二岁儿子,眼睛一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