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让他把养的猪圈起来!”

“把包廷贵交出来!”

“让包廷贵老实一点!”

人们七嘴八舌地叫着。

“你们简直是胡闹,是捣乱破坏!是反革命!泰外库的问题,由政府决定,你们吼叫什么?汉族社员养猪,你们为什么要干涉?你们这是制造争端,挑衅闹事!老老实实都给我回去!下地去!检讨去!你们以为世界没有了主人了吗?你们就不懂得什么叫害怕了吗?你们就不知道什么叫枪杆子、印把子了吗?”库图库扎尔的口气异常强硬。

人群静了一刹那,只听到一个苍老的声音:

“库图库扎尔书记,您把话说到哪里去了?您为什么给我们扣这么大的帽子!我们是人民公社社员,奉公守法,手无寸铁,我们不是反革命!”

这是亚森,狄丽娜尔的父亲。他宽脸大耳,银髯飘佛,声音洪亮,他的职业是木匠,宗教上又担任宣礼员的职务。他的任务是在规定的时刻,每天五次站在清真寺的穹顶上摊开两手分别放在耳后,拉着长声召唤信徒们做祈祷。由于这方面的长期实践,他说起话来也是一种深沉而又响亮的颤音。

“我们不是反革命!”

“少给我们扣帽子!”

人群应和着亚森老人的话语,又喊叫了起来。

在这群人里,亚森是唯一的老人,也是唯一的德高望重的一位人物。激动中,他仍然是相当合乎礼仪地继续说道:

“库图库扎尔书记,包廷贵在庄子上把人欺侮得够了!我们讨厌包廷贵,并不是反对汉族,更不是反对党和政府。泰外库阿洪拿起一块石头打了他的猪,是因为他放养的猪跑到了泰外库的园子里吃他种的菜。这并没有什么了不得。包廷贵也拿起石头打过旁人的牛、旁人的羊、旁人的鸡鸭,为什么不问青红皂白就把泰外库抓走?难道一个维吾尔族社员和一个汉族社员吵了架,就一定是维吾尔族社员有罪吗?我相信,党的政策并不是这样的!”

“不准欺侮穆斯林!我们不是任人侮辱的牛羊!把高腰皮鞋和长虫赶跑!”一个在硬壳帽子下面露出女人般的浓密的长发的小伙子,歇斯底里地喊叫着。

“亚森木匠!亚森宣礼员!”库图库扎尔逼近亚森,手指几乎戳到亚森的眼睛上,您是什么人?请别忘了自己的身份,您是宗教人员,您是宣礼员,您竟敢带头闹事,当众挑拨维吾尔族与伟大的汉民族的关系,您这是现行反革命活动,您要考虑一下后果。”

“…我挑拨什么了?什么后果?”亚森气得说话断断续续,连不成句。

“告诉您!我们有强大的军队,谁敢闹事,就枪毙!” 库图库扎尔把手猛地一挥。

“枪毙谁?”亚森颤巍巍地问道。

“乡亲们,要枪毙我们啦!我的妈呀!”尼牙孜带着哭音号叫起来。

“凭什么枪毙我们?我们再也不能忍受了!”长头发的小伙子喊道。

“不准枪毙我们!”

“要枪毙就枪毙高腰皮鞋!”

“干脆枪毙库图库扎尔算了!”

人群又七嘴八舌地乱喊起来。长发的小伙子趁势喊道:“你!把这个卑鄙的家伙揍一顿!把这个出卖我们的家伙揍一顿!”有些人应和着举拳向库图库扎尔拥去。

差不多同时,从不同的方向冲出了达吾提铁匠和穆萨队长。达吾提走到库图库扎尔跟前,伸开胳臂像一道栏杆一样地保护住库图库扎尔大喊道:

“不准动手!”

穆萨解开了绸子衬衫,露出了毛茸茸的胸脯,大叫道:

“你们吃了狗屎了吗?你们的脖子上支着的究竟是葫芦还是脑袋?你们的嘴刚刚从娘的奶头上拿下来吗?你们这些混蛋,傻瓜,笨伯,乌龟头子!谁敢动库图库扎尔书记一根汗毛!”

“打!打!打!”长发小伙子、尼牙孜两人喊叫着,人群激动而又混乱,似乎已经忘记了他们前来的本来目的,而是一心要哄闹一场。“闹”本身已经从手段变为目的了。但是,尽管有人喊叫,有人在空中挥拳,却并没有一个人真正动手,一些稍微上了点年纪的人反倒往后退了退。

正在这时,不知是谁把亚森向前一推,亚森扑在了穆萨身上,穆萨用胳臂一扛,亚森又倒在了众人身上。

“他们动手了,他们打了亚森大叔!”长发小伙子发出了一声凄厉的怪叫。人们真的激怒了,推的、搡的、挥拳的,穆萨挨了几下,库图库扎尔从背后挨了一拳,帽子也打掉了,一直态度强硬的库图库扎尔脸吓得煞白。

“不要动手!”伊力哈穆不顾乱飞的拳头冲到了人群当中,混乱中,他也被人推挤着,“亚森大叔!”他又叫道。

“我在这儿哪!”亚森回答道。

他们这一问一答,吸引了人们的注意力。

“您们不是为泰外库的事来的吗?是不是?”

“是的,是的。”亚森连忙回答。

“究竟是谁告诉你们泰外库被抓走呢?”

“我们亲眼看到的。泰外库被抓到摩托车上,拉走了…”

“胡说!”伊力哈穆断然喝道,“我亲自送泰外库上的车,是公社通讯员找他去问一点事情。”

“说谎!他在骗我们!”长发小伙子说。

“泰外库的事情,由政府决定,该抓就抓,该放就放,该蹲监狱就蹲监狱,该枪毙就枪毙!你们喊叫什么!” 库图库扎尔说道。

“看,他们就是要枪毙泰外库!”尼牙孜说。

“不,”伊力哈穆说,“库图库扎尔书记,您说的情况不对。早晨,我一直和泰外库在一起。公社找泰外库去,是为别的事情,与包廷贵的死猪娃子没有多大关系。刚才,公社党委还来过电话。这一点,我们都很清楚,应该直截了当地告诉乡亲们,泰外库根本没有被捕,你们上当了!”

“对!你们上了那些家伙的当了!”又一个人应声道,原来是里希提,他满头大汗,吃力地指着正在走来的又一群人说。庄子上来了一大批人,乌甫尔、萨妮尔、伊明江、老王和狄丽娜尔,他们押着玛丽汗和依卜拉欣两个地主分子走来了。玛丽汗和依卜拉欣虽然低着头,两眼却放射着少有的凶光。显然,他们受到了这个乱子的很大的鼓舞。

“乡亲们!我们已经查明了情况,制造泰外库被捕的谣言的就是这两个狗地主。当你们受骗撂下农活出来以后,玛丽汗竟然跑到了依卜拉欣那里,他们高高兴兴地说什么‘让他们用自己的油去煎自己的肉吧’。但是,他们高兴得太早了,就在他们得意忘形、凶相毕露的时候,革命的人民当场抓住了他们!”里希提对人们介绍说。

“这是怎么回事?”亚森问道。

“不要听他们的!我们与那两个地主有什么关系?他们在骗我们!”长发小伙子说。

“说老实话,” 库图库扎尔见形势有了变化,他又恢复了威严和强硬,他说,“泰外库的罪行非常严重!第一,他打死了汉族社员的猪。第二,他行凶打人,侵犯人权,殴打了包廷贵和郝玉兰。他理应受到应有的制裁!你们为什么要包庇罪犯,聚众闹事?刚才还有人…”

长发小伙子跳了起来:“听啊!泰外库还要受制裁呢!不要受伊力哈穆和里希提的骗啊!”

“小伙子,到这边来,请问,你是谁,你来干什么?”伊力哈穆向长发小伙子招手道。

“你管不着。”

“你不是我们的社员啊!”

“我是自己人!自己人就要管自己人的事。乡邻们要团结起来!”长发小伙子甚至举起了手臂。

但是,没有人应和,开始,大部分人是一致来为泰外库呼冤的,现在呢,已经分成了好几部分。有人听了伊力哈穆和里希提的说明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受骗贸然前来,有人见到两个地主和更多的人群以后怕事情闹大已经考虑退走,有人想看着事情到底会怎么收场,也有人听了库图库扎尔的话认为泰外库确已被捕,依然感到万分不平…里希提带来的人也纷纷向先来的闹事的群众介绍情况,揭露两个地主分子的破坏活动。

“社员同志们,他是谁?你们认识他吗?亚森大叔,您知道他是谁吗?”伊力哈穆指着长发小伙子问道。

“他…他是依卜拉欣的侄子。”亚森说。

“原来如此!怪不得你居然喊起什么‘自己人’团结起来,原来是要我们和依卜拉欣和玛丽汗团结起来。”

“你…你…你不要抓辫子。乡亲们,不要听他的…”长发小伙子色厉内荏地叫着,退缩着想伺机溜掉。

“不要走!”里希提喝了一声,“大家都不要走!你们不是为泰外库的事情而来吗?你们不想看看他吗?看,他已经来了!”

众人随着里希提的手指,向大路方向看去,只见赵志恒、塔列甫,还有两个公社干部带着泰外库和包廷贵正在向这个方向走来。包廷贵似乎不太情愿,他落在最后面,赵志恒回首催促着他。看到这幅景象,所有的人都睁大了眼睛。

没等到赵书记说话,长发小伙子又喊叫起来!“看哪,高腰皮鞋来了,再不能让他欺侮我们了,把包廷贵轰出庄子…”

包廷贵拔腿就跑。

赵志恒叫住了他:“哪儿去?”

“赵书记,他们会打死我的!”包廷贵像哭一样地叫了起来。

“哈哈,他也怕了,打!打!”尼牙孜喊道。

“你们谁敢打汉族社员!” 库图库扎尔紧接着也叫起来。

赵志恒摆了摆手,止住了库图库扎尔,他对大家说:“你们来的人很不少啊,有什么事情,好好谈一谈嘛,不要急嘛…”

大家沉默了,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亚森咳嗽了一下,说道:

“早晨我们已经下地劳动了,忽然听说因为包廷贵的猪死了,他诬赖是泰外库给打死的,结果把泰外库给抓了起来。我们庄子上的社员,早就对包廷贵有意见了,听了这个消息,大家都很不平,你叫我我叫你就一起来啦。”

“什么?把我抓起来了?”泰外库向大家说道,“这纯粹是无中生有的捏造。公社找我,完全是为的别的事情…”

“是我打发扎克尔江去找的泰外库,那时是早晨刚刚上班的时候,包廷贵夫妇还没有到公社来,我们根本不知道还有个什么猪娃子死掉的事情。”塔列甫补充说。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亚森大叔!”伊力哈穆问道,“告诉我们,您到底是听谁说的泰外库被捕?你们旁人呢,又是听谁说的?”

“这个,这个小伙子说的…”亚森指着长发小子。

“我们也是听他说…”又有几个人说。

泰外库一把揪住了长发小子的衣襟:“是你说的吗?”

“我…我也是听人家说的。”长发小子被泰外库的力气吓得发起抖来。

伊力哈穆示意让泰外库放开了他,问道:“你又是听谁说的?是不是依卜拉欣叫你这么干的?”

“我…听尼牙孜哥说的。”长发小子低下了头。

“胡说!我根本不认识他…”尼牙孜尖叫着分辩。

“尼牙孜!” 库图库扎尔声色俱厉地喊道,“你刚才还说,亲眼看见了…”

“是的,我亲眼目睹了这个什么…”

“你到底看见什么了?” 库图库扎尔追问。

“我没…没看见什么…”尼牙孜忽然害怕了。

“你不是说看见摩托车了吗?你是不是以为…”库图库扎尔提醒着。

“让他自己说!”赵志恒止住了库图库扎尔。

“我看见摩托车,还有这个玛丽汗…”尼牙孜支支吾吾地说。他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人。一方面,他是“实利派”,为了一分钱,他可以吃屎;一方面,他又有一种为艺术而艺术的兴致,凡是遇到吵嘴、骂架、打捶、告状、离婚、抓奸、跑水、失火、撞车、塌房、牲口受惊…他就高兴异常。今天,他本来要逞一逞英雄的,现在却陷入了尴尬的境地,好在他也并不十分悲伤,因为,气势汹汹而出,抱头鼠窜而归,这对于他早已经不是新的经验了。

比他思想负担更加沉重的是亚森木匠。他是一个自己知道自己的分量、从而自视要高人一等的宣礼员。他思想古板、语言陈旧、生活保守而又热心公益。谁家死了人,谁家有了纠纷,谁人要上路出远门,各类红白喜事总是要先请他,他也总会出现在需要他帮忙的地方。同时,他又是勤俭本分、循规蹈矩、奉公守法的,他从来不干什么冒失的事情。但是,今天,他竟成了闹事的带头人,他心慌意乱,无地自容了。

经过一番追究,终于弄清,是玛丽汗第一个传出泰外库被捕的谣言的。赵志恒与公社、大队的干部简单交换了一下意见,库图库扎尔宣布说:

“社员同志们,根据公社党委指示,大队党支部决定,立即召开批判大会,彻底揭露和批判地主分子玛丽汗和依卜拉欣的破坏活动。咱们都到大队加工场大院里去!”

反动派总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今年还不到五十岁,外表却已经老态龙钟,秃顶、驼背,阴郁而又绝望的玛丽汗,和枯瘦如柴、从劳改释放以后就得了摇头疯病的不住地晃着脑袋的四十多岁却是老谋深算的依卜拉欣,一个多月以来,他们一直为开始出现的混乱局面,特别是各种杂七杂八的谣言所鼓舞,以为他们梦寐以求的“变天”时刻即将到来。这天早上,包廷贵与泰外库的冲突使玛丽汗欣喜若狂,她知道,包廷贵的行为已经引起了广大群众的不满,只要再划上一根火柴就可以呼噜呼噜烧上一阵子。泰外库坐上摩托车走了,这更使玛丽汗把愿望当成现实。玛丽汗其实是真的有几分估计泰外库是被捕了,她的反动本性使她必然得到这样的刺激。她知道,猪的问题是一个很小的问题,却又是一个很敏感、很容易动感情、很容易产生矛盾的题目,抓住这样一个题目做文章,真是再妙也没有了。在一种疯狂的兴奋心情中,她跳出来了,依卜拉欣也手舞足蹈了。

…尽管他们被押了来,尽管他们看到了公社、大队干部在场,尽管他们也看到了泰外库安然无恙,他们意识到棋已输了多半局;但是,他们仍然敏感到群众的某种躁动的情绪,他们知道包廷贵仍然是一个祸乱的根苗,所以,他们并没有死心,他们正在会前十分紧张地思考着负隅顽抗的伎俩。

会议是临时决定的。但是,开始时的闹事已经引来了不少群众,里希提又带来了庄子方面三个队的全体社员,再一招呼附近农田的社员,这个大队的社员差不多全体到齐了。不论是好人还是坏人,他们对于这个会都不感到十分突然。他们都已经预感到会出点事,会有一番较量的。就像在闷热的天气,人们会预料到而且会盼望着一场暴雨。赵书记和大队支部委员们正在安排会议的开法,要抓住战机、因势利导,把坏事变成好事,夺取斗争的胜利。他们也都非常兴奋,像战士在发起攻击以前,等候着冲锋号一样。

会议开始了,玛丽汗和依卜拉欣被带到了前面,乌甫尔队长先代表庄子上三个队的群众介绍了两个地主分子活动的情况,然后,责令他们交代自己的罪行。

“我该死!我疯了,我傻了,我看见高腰皮鞋…”

“住口!”库图库扎尔大喝一声,“不许你侮辱汉族社员。”

“让她把话说完。”赵志恒低声说。

玛丽汗哭了起来:“唉,噢,是,是包廷贵先生,我看到包廷贵先生的猪乱闯,我心里受不住啊!我看到包廷贵先生欺侮泰外库,去讹诈泰外库,我看到泰外库阿洪被捕…”

“你什么时候看到我被捕了?”泰外库愤怒地叫了起来。

“我看到了你上了摩托车,我以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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