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舅舅的小女儿”他们是见过的,稀疏的黄头发,红扑扑的脸,非常动人的面颊上的酒靥。前不久似乎有人来说合他们的亲事。

“不是。”艾拜杜拉摇着头,连忙否认。

“那是…”米琪儿婉不明白了。

艾拜杜拉用手指了指,表示就在他们的隔壁。

“吐尔逊贝薇!”米琪儿婉惊喜地欢呼。

“不!”艾拜杜拉低下了头。

米琪儿婉的脸上现出了惶惑的表情,小伙子的心上人是谁?她怎么能像一个笨孩子猜谜语那样地瞎猜乱碰呢?她尴尬地、抱歉地看了自己的丈夫一眼。

如果说开始时他也同样有点迷惑,这时,伊力哈穆已经知道是谁了。但是他仍然摆脱不了由于意外而一下子不敢肯定的心情。他们俩是多么地不相像啊。艾拜杜拉又是什么时候学会了甚至向伊力哈穆也隐瞒着心头的秘密呢?这是合适的吗?后果将是美满的吗?这是一时的热情还是业已经过深思熟虑的考验、经过亲人和好友的商量、建议而最后得到了支持和认可的婚姻呢?

米琪儿婉也明白了。虽然她拼命地克制自己,但是,她仍然忍不住小心翼翼地讲出了名字:

“雪林姑丽!”

于是艾拜杜拉抬起了头,他说:“嗯。”他兴奋地、期待地、又是像小孩子一样老实地看一看米琪儿婉,再看一看伊力哈穆。他们也含笑望着他。但是,他需要的是更强烈得多的赞许,他催问道:“哥,姐,你们说话呀,行吗?”

艾拜杜拉的信赖的目光鼓励了米琪儿婉。米琪儿婉本来就是个不会说假话的人,何况对弟弟,她迟疑地问:“好像她比您还大…”

“不,我们同岁。”

“她结过婚…”米琪儿婉没有再说下去。伊力哈穆用目光止住了她,同时,她也看到了她的这话引起了什么反应,艾拜杜拉的目光变得何等冷峻了…

“这难道是她的过错?”艾拜杜拉咬着嘴唇,压低了声音说。他的声音是颤抖的。他的眼角溢出了泪水。

还有比艾拜杜拉本人更有说服力的吗?伊力哈穆夫妇的犹疑和保留刹那间便烟消云散了。他们分享着他的激动和幸福,他们向他祝贺。米琪儿婉的一句话更是彻底扫尽了艾拜杜拉哪怕只是一丝一毫的愠恼,米琪儿婉说:

“我所以那样说,是因为再不能让任何人、任何事去伤害雪林姑丽的心…”

…但是,这件事在伊力哈穆的心目中,似乎仍然包含着那么一粒沙子。他想起了两年多以前的那个天色微茫的清晨,额角上沁着血痕的雪林姑丽,他想起了泰外库。是他支持了雪林姑丽的离婚的要求,并且亲自与泰外库谈了话,是他找大队的文书兼民政干部给他们开了去公社办理手续的介绍信…如今,为什么偏偏是他的弟弟艾拜杜拉娶了雪林姑丽呢?但是,又为什么偏偏不能、或者不应该是艾拜杜拉呢?也许,他的这个顾虑是很没意思,完全不必要的吧?

车到村口了,伊力哈穆跳了下来。他家也顾不得回,用冰凉刺骨的渠水洗了个脸,便匆匆地赶到了婚礼上。

婚礼是盛大的,虽然艾拜杜拉和雪林姑丽商量好,十分注意物质上要简朴一些,而且他们一再强调不收贺礼。但是,差不多全村的男女老少,还有许多外队的客人都前来道贺了。在农村,人与人的关系是亲密的。千丝万缕的血缘纽带,同饮一渠水、同耕一块田、同命运共甘苦的乡邻情谊,同时,由于现今农村的条件,生活资料并没有完全商品化,离开生活上的互通有无大多数人都无法过日子,这种条件下所形成的公社社员间的频密来往,使人们对于哪怕是几十公里以外的一桩婚丧嫁娶也不可能无动于衷,何况是对于艾拜杜拉这样一个党员、干部、名声好、品行端正的小伙子和雪林姑丽这样一个善良、温顺,而又经历了许多不幸的女子?再说,在这个丰收之后的深秋季节,他们的婚姻给农村带来了节日般的欢乐,给农民们的日常生活涂上了一抹美妙的金红的彩色。从下午,就有数不清的客人乘车、骑马、骑驴、骑自行车和徒步到来,称得上是规模盛大了。

按照维吾尔人的古老的风习,客人们按照年龄和性别分成了四摊子:

年长的男人在艾拜杜拉的家里,由艾拜杜拉的父亲负责招待。来到这儿的人都像是礼仪的化身,是办喜事也罢,他们端端跪坐,不喧哗,不吵闹,时而用赞美诗一样的文雅而简练的语言表达着尊严的长者对于晚辈的祝贺之情。

年长的妇女在米琪儿婉的家里,米琪儿婉今天以嫂子的身份在再娜甫的干练的协助下给客人们倒茶端糖果。这边厢的客人大都有一种评论家的热忱,似乎她们参加婚礼的目的是进行广泛的、善意的却也是相当严格的检查评议。她们是舆论的化身,她们是民间的评议委员会。她们无微不至地评论着新郎和新娘:从他和她的家庭、历史、德、才到经济状况和个人脾性,从他和她的身体、长相、动作特点到衣饰装束举止上的得失。她们还评论着婚礼:从馕和奶茶的质量和色泽、婚礼的办事人员是否称职到来的客人们的数量和举止。今天,除了极少几个贪吃的馋嘴婆因为没有吃上抓饭而失望、而沉默之外,绝大多数女客都对新郎、新娘和婚礼做出了慷慨的赞扬。

然后第三摊是女孩子们,姑娘们和年轻的媳妇们,她们聚集在吐尔逊贝薇的房间里。由雪林姑丽的好友吐尔逊贝薇做主人。雪林姑丽在这里低头静坐,像个木偶似地动也不动。哦,怎么是木偶呢?看看她的脸庞吧,她好像换了一个人,娇艳、温存,像一束五月的红丁香雪林姑丽,维吾尔语是丁香花的意思。。在这儿,姑娘们欢声笑语,轻歌曼舞。她们快乐,但是远远不像在其他场合那样放肆。这是因为,她们的心都与雪林姑丽相通,她们的心头都有一只小鹿,小鹿悄悄地、剧烈地、扑朔迷离地跳动着。她们分享着雪林姑丽的一切,分享着她的幸福,也分享着她的羞涩与温柔。她们现在是爱情的承载者,每个人心里都充满了爱的记忆、流连和向往,也许还有焦渴,每个人心里都起伏着一股热流。看,我们的“主人”,勇敢而倔强的团支部书记吐尔逊贝薇的眼睛上,不是也闪烁着特别的火星儿吗?我们的汉族同胞,在这一群人里的最年长的姑娘,县农技站驻社技术员杨辉,从她的笑容里,不是也可以发现她的情思和怀念吗?

最后,才说到了男青年们。这儿才叫办喜事呢!他们,就是那个“喜”,更正确地说是囍字的化身!手指飞快地拨动着热瓦甫和都塔尔的琴弦,弹琴的人双目不睁,煞有介事,摇头晃脑,完全陶醉在那春风细雨般的旋律里。深情的领唱,欢腾的伴唱,夹杂着一声声“哎依巴拉!”“亚夏!”“巴拉”是孩子、哥们儿、伙计之意,“亚夏”这里可译“万岁”!这是维吾尔人听歌时欢呼和应和时常用的词。的感叹和欢呼。脚步轻轻,像鹏鸟展翅一样地伸展着臂膀,人们相互邀请,轮番翩翩起舞。“为了健康!”酒杯在客人们手中传递维吾尔人喝酒,是用一个酒杯轮流喝。干杯前往往要说一句“为了健康”“为了友谊”之类的吉祥话。。伊力哈穆一到这里,便立即沉浸在年轻人的欢乐里了。按他的身份,他本应去参加第一个摊子的礼仪性的聚坐,他已经去过了。按他的年龄,他到这里来也并不勉强。为了不使年轻人因为他这个兄长的到来而拘束,也因为他确实被这场面所感动,他略略打破了常规,接过了酒杯,向宾客们致谢,向艾拜杜拉表示了热烈的祝贺。

当他高举酒杯,一饮而尽,脸上泛出红晕来的时候,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新上任的保管员、共青团员伊明江跑了进来,顾不得理会待客的让座,他匆匆问道:

“伊力哈穆哥在这里吗?”

伊力哈穆被叫了出去,门外站着阿卜都热合曼,旁边还有一条大黑牛。老汉一见伊力哈穆便喊道。

“这是什么事?尼牙孜泡克又把他的奶牛放到了麦地里,趁着大家都去参加婚礼的时候,把麦苗吃了个够,这是第三次了,看,我把牛抓了来!”

肇事的牛毫不自觉地摆着尾巴,还伸过头去要拱矮个子的老汉,阿卜都热合曼忿忿地照着牛就是一拳。

伊力哈穆伸手拦住了他,说:“走,我们看看去。”

三个人牵着牛来到了被侵犯的麦田。老大一片麦苗,被牛连啃带踩,糟踏得不成样子。

“这个尼牙孜是个什么人?”阿卜都热合曼气得发抖,“天天装病不出工,光知道跟队上要钱要粮,光知道捣乱!”

“他欠队上已经一百四十多块钱了,可他一说起话来,倒好像队上欠着他…”伊明江插嘴说。

“他完全是有意的。把鸡赶到麦场,把毛驴子拴到人家四队的苜蓿地里。这不是,趁着大家都去参加婚礼,又放出牛来…种这么一块麦子,不知要花多少时间和力气,破坏起来却只要一会儿。如果咱们队里再有几个尼牙孜,干脆社员就得喝西北风!”热合曼说着说着不由得用粗话骂了起来。

伊力哈穆看着那麦地里的零乱的牛蹄子印,就像牛踩到了他的心上。他想起了路上看到的红星二队的麦田,想起了县上的会议上发出的学大寨的号召,想起了欢乐的婚礼。为什么当人们满怀信心地用忘我的劳动创造自己的新生活的时候,却有那么一些卑劣的宵小之徒,无孔不入地伸出他们自私黑手,毫无顾惜地去败坏农田,败坏集体的财富,而且败坏着人们的精神和心绪,这是一种为了用一根树枝而不惜点燃一片树林,为了喝一勺水不惜破坏一口井的人,又正确地说,不是人,而是爬虫。这样的爬虫怎么配得上人民公社社员的称号!这是能够忍受的吗?伊力哈穆拼命抑制着自己的痛心和愤怒,他问:

“你们说怎么办?”

“扣他的牛,扣他的牛!”一老一少同时说道,“不但要让他赔偿麦地的损失,而且扣下牛抵债!”

伊力哈穆略略沉默。两双眼睛期待地看着他,然后他猛一挥手:

“把牛关到队里的牛栏里去!”

小说人语:

我喜欢收割后的疏朗,严寒前的晴暖,震荡中的爱情,风雨中的温馨与宁静,以及绝非易于实现的善良与威严的大公无私之梦。

难忘伊犁绿洲。难忘深秋晴空。难忘收割后的空旷与清明。难忘行走中的远眺一瞥。难忘盛年乱世的被豪迈的故事。难忘阻挡不了的欢歌曼舞…

下卷

第二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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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素木大讲马克思、列宁、斯大林

麦素木邀请泰外库共进晚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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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像在一切事情上消息灵通一样,麦素木“科长”当夜就得知了扣牛的事情。第二天一大早,不顾老婆古海丽巴侬的怀疑和保留,他端起一大碗熬过了的、浮着耀眼的黄油和厚实的奶皮子的牛奶来到了尼牙孜的家。进门的时候,他的满意的笑容马上变成了同情的愁眉苦脸。

顺便说一下,伊犁农家饲养的奶牛,是一些土种牛,个头约为丹麦、荷兰良种牛的三分之一或二分之一,牛乳产量约一公斤半至七八公斤,所需饲料也不太多。内地的汉族居民往往无法想象北部新疆农家对于奶牛的饲养,人们往往会认为养奶牛是极为豪华与阔绰的事。知道了这里说的是小小土奶牛,就好理解了。

主人尼牙孜刚洗完脸,脸上还带着水珠和没有洗净的眼屎。他光着脚,坐在炕沿上。这个不速之客的到来,使他怔在那里。对于绝大多数人,他有一种习惯的敌意,别人和他打交道,多半是为了欺骗或糟害他,他认为。他戒备地、疑惑地打量着麦素木那黄白扁平的脸,甚至忘了回答这首次造访的客人的问好,没有按常规说一声“请进”,甚至脸上连一点起码的笑容都没有做出。女人库瓦汗则是另外一种样子,她没顾看清来客是谁,柴灰迷住了她的眼睛,却一眼盯住了盛奶的碗,她忍住疼痛、透过泪花,立即测量了奶皮子的厚度,判定了牛奶的浓度和含脂率。于是她的每一条皱纹上都堆起了笑意。她一面安拉、胡大、请进、请上坐地叫嚷,一面胡乱收拾尚未叠好的被褥,连拉带扭带掐驱赶起了还没有睡醒的孩子。在她的声音和动作中,洋溢着一种天真和廉价的满足,好像嘴馋的孩子在垃圾堆里拣到了一个糖球;流露着一种讨好的娇媚,如果你闭紧眼睛,说不定会联想到热情的白痴少女。

麦素木放下奶碗,忍住难闻的气味和呛鼻的灰尘,不慌不忙地靠着炕沿边的柱子——那是为了支撑已经有了裂纹的房梁而在不久前楔进去的——坐了下来,有意无意地问道:“还没有喝茶吗?”

“哇耶喂耶,让我们怎么喝茶呀?您看,能这样欺负人吗?把我们可怜人的牛也抓了去了。呀,安拉,呀,胡大,莫非我们是地主?我们又没有钱买牛奶,没有钱,钱哪里有啊!”

尼牙孜制止库瓦汗说:“不要说那么多话!还不快去烧茶,摆桌子,铺饭单!”

“马上,马上。这次茶叶也不好。上月我和供销社的售货员吵了一架。这世上的坏人是多么多啊!从此她就不给我好茶叶,全是碎的,全是梗子…”在客人送来的上好的熟奶所引起的兴奋和喜悦中的库瓦汗,打开了话匣子,但是她看到了丈夫的紧蹙的眉头下的阴沉的目光。尼牙孜不顾客人在场,悄悄地厉声警告说:“少废话!”

“胡大造人的时候,就不该给女人以舌头!女人说这么多话,本身就是灾难!”他严肃地说,并向麦素木严肃地一笑,“请上坐!”

尼牙孜的故作威风的样子,使麦素木暗自发笑,他不言不语坐了“上坐”。等到炕桌摆好,饭单铺上,奶茶端来以后,他一面细心地掰着馕,一面啧啧地叹息说:

“看样子,您那条牛,再也不会给您了!”

“什么?”尼牙孜和库瓦汗同时一惊,叫了起来。

“队长的意思,扣下你的牛顶账。”

“真的?”

“难道不是真的?”麦素木从鼻子里轻轻地哼了一声,对尼牙孜竟敢怀疑他的情报的真实性表示了不满。他呷了一口奶茶,眼睛看着别处,冷淡地、呆板地说,“阿卜都热合曼哥逢人便说,您欠队上好几百块钱。您的牛前后五次进了麦地…”

“怎么是好几百块?哪里有五次?”

“一百块也罢,八百块也罢,四次也好,六次也好…反正牛不给了。”

“这不行!”尼牙孜大叫起来,“我不答应!”

“嘿!您不答应!”麦素木伸展了一下眉毛和上唇,用一种成年人逗弄孩子的认真劲儿,做了一个吃惊而又敬佩的样子。

“我和他动刀子!”麦素木的轻佻刺激了尼牙孜,他大叫起来。

麦素木轻蔑地微微一笑,他的眉毛和嘴唇的变化,呈现了一个鬼脸。

“我…”尼牙孜自觉失言,大话总是把人引到死巷子里。他求救的目光不由得向库瓦汗一瞥。

“麦素木大哥,麦素木科长,”不该长舌头的女人库瓦汗的舌头抖动起来,“您说话啊,可怎么办呢?您知道,一天不喝奶茶,我就头昏、睁不开眼,两天不喝,我就四肢酸痛,起不来炕,三天不喝,灵魂就会从我的躯壳里走开,我的头疼得快裂开了…啊赫疼痛感的语气词。,呜赫疲惫感的语气词。…”库瓦汗叹息着、哀求着,眼泪流在了眼角上。

“有什么办法呢?”麦素木同情地点一点头,阴云出现在他的脸孔上,“队长是他!如果穆萨当队长…”

“穆萨是我的友人,那当然就不用说了,我们俩自幼就像兄弟一样…”尼牙孜抓住了另一个话题,借机吹嘘着。

“自幼?”麦素木的耳朵偏偏很尖,“自幼您不是在南疆吗?”他问,盯视着尼牙孜,目光仿佛在说:“你们的底细,你以为我不知道?”

尼牙孜翻了翻眼,他习惯于说谎,习惯于谎言被戳穿,习惯于在被戳穿的时候装聋作哑脸都不红一下。

但是麦素木宽洪地放过了尼牙孜,他说:“是啊,队长是谁,就像爸爸是谁一样,将决定我们的命运。不同的是,爸爸不归我们选择,而队长是可以选择的。”

“可我们的牛呢?”库瓦汗插嘴说,显然,她对麦素木的抽象的论辩不感兴趣。

“你们的牛当然是不应该扣的。按照政策,只应该对你们进行思想教育,讲道理,说服,至多是口头上批评批评,反正是人民内部矛盾,你们是贫农,打击贫农,便是打击革命。毛主席说的。他扣牛,这是不对的!”

“您瞧!”尼牙孜和库瓦汗同时欣喜地连连点着头。

“可他扣了!让他扣去!我们不要了!快了,我们说话的机会快到了…”

“您这是什么话!”库瓦汗激愤地涨红了脸,已经是一副吵架的架式了,“不让我们要牛了!把您的奶牛给我吗?还是当过科长的人,我已经说过,不喝奶茶…”

“可以啊,明天您就把我们家的奶牛牵到你们家来吧。”麦素木慷慨而又轻松地说。

维吾尔人懂得,过分的慷慨是绝对不能当真的,当然,不慷慨是绝对不允许的。越慷慨就越不可当真。表达慷慨是男子汉的豪迈。相信、依赖与认领慷慨则是不可救药的白痴葫芦头犹言“傻瓜”。。

“我一定要把牛要回来,”尼牙孜威风凛凛地说,“伊力哈穆不给,我就去大队告他!我去找库图库扎尔大队长,谁都知道,去年我是怎样地为他说过话!为了这,那个修正主义的廖尼卡威胁我、侮辱我…”

“所以大队长会向着您,替您把牛要回来?”麦素木冷冷地反问道,“看来,您根本不了解我们的大队长!何况现在,他在受排挤、受打击。您去大队,他只能训斥您,收拾您,让您的屁股流汤…”

“这…”尼牙孜承认,麦素木的话是对的。

“请不要这样啊,麦素木哥,您给我们一点智慧吧!”库瓦汗又哀求起来。

想教给你们一点智慧,真比教驴子跳舞还难呢!麦素木心里说。看来,只好退而求其次了。总不能搭上一碗牛奶,却落个挨骂的结果。

“让库瓦汗去找一下帕夏汗吧。”麦素木漫不经心地说。

尼牙孜懂得库瓦汗找帕夏汗的意味,不禁沉吟了一下,摸了摸前额。

“其实呢,您也太不像话,”麦素木忽然话锋一转,“麦田是队里的,奶牛是您个人的,您就光知道个人利益,不顾队里的利益,当干部的哪能不生气?伊力哈穆队长是那么积极,又怎么能宽恕您?要不您就写个检讨书、保证书,那叫什么来着?对,对,就叫低头认罪。说明您是自愿送去奶牛还账。可您的账不是用一条牛可以偿还得清的,最好把驴子也牵上送去。从今以后起早贪黑,积极劳动,队里的一根草、一粒粮也不要往家里拿…说不定您还可以当上劳动模范,奖给您两条毛巾,一个搪瓷缸子,上自治州开会吃手抓羊肉…哈哈哈,我要走了。我要喂鸽子去,库瓦汗,听说您捡回不少的糜子米,能不能给我一点点?哎,唉,我的鸽子,咕咕咕,咕咕咕,要吃糜子米…什么?没有了!对,对,对,没有关系,不要紧,找得到的,世上有的东西,人们就能找到,糜子能找到,金子也能找到,葫芦更是到处都是。我走了。听说咱们公社今年是社会主义教育运动的重点,下个月会有一大批工作干部来呢。瞧,您的脸色变了,您怕什么?这次运动主要是整干部的,是伊力哈穆收拾您还是您收拾伊力哈穆,还要走着瞧,可能的,什么都是可能的,当您烦闷的时候,到我那里去坐一坐吧…再见。”

尽管对“科长”充满了反感和怀疑,尼牙孜还是采纳了他的意见。在衡量比较了两包方糖和一头奶牛的价格与得失之后,他派库瓦汗去到帕夏汗那里。

库瓦汗带着方糖去找大队长的夫人帕夏汗,哭哭啼啼地论述了奶牛——牛奶——奶茶——女人的头的公式。用人间一切最恶毒的字眼咒骂了伊力哈穆和阿卜都热合曼。

这一年多来,库图库扎尔的处境有一个含混不清的变化过程。去年夏末,包廷贵和库尔班的事情曾经一度使他非常狼狈。秋后他降成了第二把手,更是令人扫兴。库图库扎尔犯了心脏病,帕夏汗犯了关节痛,夫妻二人双双住进了公社卫生院的病房。一冬天,他们都称病在家。但是自从春起以来,似乎一切又趋向于正常,并没有发生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库图库扎尔仍然分管着加工厂和基建队,社员们见了他仍然尊敬地合手屈身问安。更重要的,对扭转库图库扎尔的情绪起了决定作用的是,今年三月公社党委召集一次会议,里希提书记不在就指定让他去参加的。看,他的地位仍然大体保持原状,何况里希提的健康状况日益恶化,他仍然是大队里举足轻重的人物,他的优美的风度、自信的举止、洪亮的嗓音渐渐恢复了。自然,他谨慎了许多。

但是帕夏汗的后遗症没完没结,出院以后,她增加了一个新的习惯——呻吟。无时不在呻吟。随时可以呻吟。睡着觉、吃着饭、说着话、逛着商店,她时不时地发出一声声娇嫩婉转,好像装水不多、开始受热冒出一点气来的茶炊的声音似的呻吟。她的胖胖的身体微微颤抖,她脸上的表情好像刚刚喝下了半瓶苦药水。她的呻吟起着全休的病假证明的作用,她再也不参加生产队的任何劳动或者会议了,哪怕是夏收大忙的时候做做样子。

帕夏汗呻吟着听取库瓦汗的诉说。两包甜甜的方糖和一串恶毒的咒骂提起了她的精神,恢复了她青年时代爱吃甜食、爱受礼物、爱管闲事的某种热情。她不但答应尽力由大队出面替库瓦汗把奶牛要回来(说这话的时候,好像她本人也是大队的领导干部),而且临走的时候送给库瓦汗一碗牛奶、两个烤包子和一串葡萄。

门前互道再见。一个女人说:“就这样空着手来到您这儿,我真害羞。”另一个女人说:“让您这样空着手走了,我真抱歉。”然后两个人共同叹息:“有多少办法呢?我们的景况就是这样。”似乎论心愿,库瓦汗来登门的时候本打算带上几箱子绸缎和首饰;而帕夏汗在送客的时候也很想回赠三匹马和两峰骆驼。“您经常到房子来嘛!我们壶里煮着的茶水,总是为了您这样的客人而沸腾!”“您也多多到我那儿去呀,我们家的饭单,总是为了您这样的贵人而铺展。”两个女人都十分感动,满眼含着泪,依依不舍地分手了。

麦素木从尼牙孜家出来,思忖着、筹划着往大队加工厂走去。在农村落户已经两年多了,到加工厂担任出纳员也超过了一年,他总算度过了最难堪、最危险的日子。创口已经愈合,疼痛消散在记忆里。回忆是痛苦的,阿巴斯霍加的爱子、经文学校的幼小的学生、民族军的军官、科长…乌兹别克人麦斯莫夫、听候审查和处理的叛逃未遂者…那间四壁橙红的低矮精致的房子…在他的额头上写着的是怎样的命运呢?想起来像一个不合逻辑的、光怪陆离的梦。他自己都不能不佩服,他没有垮,他活了下来,经营着、积累着、活动着、进展着,父亲小时候就说过:“他是不平凡的。他将成为一个人物。”他大概属于那种即使埋到坟墓里也还会在地底下折腾一番的人。还说大人物呢,他的珍贵的岁月正在一群愚昧无知的乡巴佬间度过。想一想尼牙孜和库瓦汗吧,这是一对怎样令人反胃的蠢货!话又说回来了,如果没有蠢人,智者又去玩弄谁、驾驭谁、利用谁去呢?

迎面走来了一个身材高大,腰板挺直的老人。他穿着在伊犁已经基本上被淘汰了的老式的叫作袷袢的长袍,这种袷袢是没有扣子的。只在腰上系着一根绕了好几匝的褡包。老人眉骨高耸,银色的眉毛密长而且弯曲,深邃的、严厉的大眼睛很有神采。虽然脸上布满了细密的皱纹,却呈现出一种不寻常的健康的红润。他的白色的胡须理得齐整而且浑圆,好像刚刚用理发推子剪过,为这副庄严的面孔增加了几分和蔼。他是亚森木匠——宣礼员,他的形象突出地表现着维吾尔老人的郑重、虔诚和古板。

“萨拉姆!亚森哥。”麦素木抢先一步,用含在胸里的低音,抚胸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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