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这样,这个问题由来已久,但只是在六二年暴露得最为充分。社教工作队到来以后,我们要积极主动地去介绍情况,提出这个问题。”里希提说。“麦素木,麦素木最近表现怎么样?”他又问。
“前一段,没有发现什么新的重大问题。只是让人觉得虚伪,他一见人就当面奉承。会上发言那么进步,好像在背社论…可今年春天他打院墙的时候,把墙基挖到人家新生活大队的地里。最近,他似乎活跃了起来,据社员反映,他两次去尼牙孜家,过去,他们从来没有来往过。他还去了亚森家,还有人说,他请泰外库去喝酒…”
“是的,前天我去加工厂,那里有不少人科长长科长短地围着麦素木说话,我一去,都不言语了。”里希提沉吟了一下,又问,“你觉得大队长和麦素木的关系怎么样?”
“到现在为止,还没有看出什么来,不是说麦素木刚安置下来的时候提着两块茯茶去给大队长送礼,大队长没有收而且狠狠地把他教训了一顿吗?”
“是的,这件事到处都知道了。”
“可是社员们议论,麦素木当加工厂的出纳,完全是大队长的力量。而且麦素木盖房,也是靠大队长的帮助。至于大队长家里,终于挂上了丝壁毯,去年指望的是包廷贵,但是这个丝壁毯没能到手,今年呢,据说是古海丽巴侬送去的…”
“是吗?”里希提解了疑惑,满意地说,“你掌握情况还算及时和细致。”
伊力哈穆不好意思地笑了,这谈得上什么及时细致呢?一个村里的人,谁能瞒得过谁的眼睛?只要不是像蒙老瞎似的蒙上自己的眼睛,不是像有些人下河游泳时那样堵上自己的耳朵,和人民群众在一起,许多情况你不想听也得听啊!每个人都长着耳朵口舌,每个人都长着头脑,每个人都在掌握着、分析着、交流着情况。其实,他不知道的事情还多着呢,譬如说,泰外库的情绪…
看着里希提许久没有说话,伊力哈穆坚决地站了起来。“走吧,您回去休息,我布置欢迎的事去了。”
伊力哈穆和里希提一同走了出来。分手后他还没走两步,听见了剧烈的咳嗽声和一声痛苦的呻吟。伊力哈穆回过头,只见里希提抓住一棵树,弯着腰,啐吐着,伊力哈穆奔了过去,一看,不禁叫了一声:
“书记您…”
里希提严厉地止住了他,用微弱的声音说:“咋呼什么?气管微血管的事情。”
“我送您去医院。”伊力哈穆手忙脚乱地搀扶着书记,“本来,下雪那天您不该去渠上挖土…”
“做你自己的事情去!我自己会照料自己的。”里希提坚决地用瘦骨嶙峋的手掌推开了伊力哈穆,伸直了腰,挺起胸,抬起了头,沉重而结实地迈动脚步,去了。
这天下午,库图库扎尔从大队部抽身出来,一方面暗暗为尼牙孜的纠缠和挑战而高兴…看到别人吵架、闹纠纷他就痛快,这已经成了从小造就的秉性了。一方面又为他事先不知道消息而不满。他思考所谓病牛事件的来龙去脉,相信没有人充当参谋尼牙孜不敢也不会旧账重提。他判定,这里头肯定有麦素木的牵线。麦素木,当然是他的一个潜在的盟友。麦素木的经验、理论、文化和社会关系,对于他都是有用的。但是,麦素木的半拉子哈吉的名声不好。从去年县委书记赛里木在这里时的那一封匿名信看来,麦素木不但要在这里站住脚跟,不仅可能插手某些事情,而且企图占据比他更高、更重要的地位,甚至想向他挥舞指挥棒。简直是胆大妄为!对于这,库图库扎尔早有估算,他当头一棒,当麦素木给他送来两块砖茶的时候,他板起面孔义正词严地把麦素木教训了一通,而且宣扬得任人皆知。事后麦素木查明了情况,改进了方式,派古海丽巴侬原封把两块砖茶又加上两米绸子悄悄地送到了大队长家里。帕夏汗愉快地接受了,笑容停留在大队长夫人的脸上长达数小时之久。
当然,库图库扎尔对这一馈赠是“不知晓”的,只是当大队加工厂的职位腾出缺来的时候,库图库扎尔千方百计地为麦素木谋到了这个工作。甚至在确定这一任命的时候库图库扎尔还一再提到退回砖茶的事儿,证明他的强硬的原则性,退回砖茶时不讲面子,任命出纳也只管原则。同样,对此麦素木也是“不知道”的,他出任出纳只是为了服从组织的分配。紧接着古海丽巴侬又送去了一套细瓷茶碗,大、中、小三个号每样四个——毕竟是科长夫人,瞧这气度!而大队长又批了一部分“报废”的木料“处理”给麦素木去盖房。
从那次送茶碰壁以后,他们两人的关系是严肃的公事公办的。打交道的时候,库图库扎尔摆着领导别人、教育别人的架子。麦素木打着积极进步、勤恳谨慎的幌子。逐渐地,这引起了库图库扎尔的厌恶。就好像他年轻的时候听到其他市井小贩的天花乱坠的叫卖便极其反感一样。一辈子用假话骗旁人的人最讨厌的就是旁人用假话骗自己。够了,这种做作、虚伪和不自然的关系。他早已经在等待机会,他要狠狠地撕掉麦素木的假面,要让他在自己面前丢丑、发抖、哭泣,要让他交底并且完完全全依赖他库图库扎尔的保护和恩惠,服服帖帖地听他的使唤。使他麦素木任何时候都不能呲毛,更不敢反叛——因为他随时啐一口唾沫就能将他的被保护人淹没。
库图库扎尔先到胶轮车修理部、油坊、木工房和铁工场转了一转,然后,走到了潮湿阴暗的出纳办公室的门口,一推门,里面还扣着,他冷笑了一下,轻轻一敲。
麦素木听到了敲门声,他没有理。他把大账本和算盘摆在案头,动也不动,却正在一个小小的本子上记录着,聚精会神,津津有味。砰、砰,敲门声变成了拳击声,他收起小本,摆好大账本,才去开门。一看是库图库扎尔,脸上厌烦的表情立刻换成了讨好的笑意。
“大队长,原来是您!您好!”
库图库扎尔用有气无力的握手回答了他的问好,不等请,老实不客气地走进室内,一屁股坐在唯一的椅子上,责问说:
“我在你的门前等了好几分钟,老百姓大概更进不来了吧?”
“请别生气。年终结账,老是被人打搅,没办法,我只好扣上了门。”麦素木恭顺地在一旁垂手而立。
库图库扎尔从鼻子哼了一声,指画着吩咐道:
“明天,四清工作队就要进点了。你今天晚上加加班,写一些欢迎标语,贴在加工厂内外,听见了吗?”
“是的。都写哪些内容呢?”
“写哪些内容你还不知道吗?科长!” 库图库扎尔的话里分明带着讥讽。
“我听大队长的。”麦素木并不示弱。
“那也不一定吧?” 库图库扎尔从口袋里拿出了装那斯的小葫芦,玩弄着,欣赏着。突然他咚的一声把葫芦重重地往桌面上一敲,紧盯着麦素木问:“尼牙孜的事情是怎么搞的?他跑到大队闹了一通。”
“什么事?不知道。”麦素木若无其事。
“岂有此理!”库图库扎尔怒冲冲地哼了一声,“难道脖子上架着的不是头颅而是葫芦吗?怎么能现在就去纠缠,我看,一定有人当了尼牙孜的后台。”
麦素木现在明白了大队长的来意,他早已等待着这一天。他正准备去找大队长呢。进行一次小小的较量,眼看这个在他面前道貌岸然不可一世的家伙就要匍匐在他的脚下,变成他掌握中的一名小卒子了…这将是多么有趣!
麦素木听了库图库扎尔的带刺儿话,置若罔闻地找出抹布,一边擦着桌子腿,一边闲扯似的说道:
“刚才,我从达吾提的铁匠炉旁回来,好几个老汉在那里,他们正在议论呢。”
听到达吾提这个名字,库图库扎尔心一动,但他不愿显示自己的关切,便不吭一声地坐在那里。
“达吾提支委说,要把四不清干部揪出来!”
“对嘛,这次运动,要把所有的四不清的干部揪出来。你的账算得清吗?”
麦素木走过来,拉开抽斗,拿出一份表格:“结算情况写在上面了,请大队长过目。”
库图库扎尔轻蔑地把表格一推:“从账面上能看出些什么!”“从账面上”几个字,库图库扎尔说得怪声怪气,夸张而且讽刺。
“该记的,都记了。”麦素木毕恭毕敬地说。
“从你这儿我借支过多少钱?”
“从账面上看,”麦素木即刻把这几个字奉还了回去,但发音平淡,“七十四元八角。”
“我两天之内还清。” 库图库扎尔决断地说,他不能留下什么缝隙,“虽然钱不多,虽然都是有特殊原因,而且都写了条子,干部借支多了仍然会有不好的影响,提高到原则上说,这样做就可能发展成为多吃多占,成为经济上的不清。经济上的不清如果再加上政治上的不清,那就严重喽!” 库图库扎尔像在作报告似的严肃地、成套地说着,他特别强调“政治上”几个字,有意识地去揭麦素木的伤疤。说完,他轮流抬起手指,弹琴似的敲打着自己的膝头。
“就是,就怕政治上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麦素木脱口而出,说完,转过身去把抹布抖得叭叭直响。
“见不得人”这个短语使库图库扎尔悚然一震,血液冲上了头部,但立即又恢复了清醒,他暗暗安慰自己,“不,这不可能。即使阿拜克霍加历史上的著名智者。复活了,也不可能知道。”于是他站起来,背着手踱了几步,准备结束这次不成功的试探,用教训的口吻说:
“你的情况和身份,你自己清楚。在这次运动中,你应该很好地接受组织和群众对你的审查和教育。要端正态度。还是算好你自己的账吧。当然,你来农村后的表现,基本上还是好的。今后也要注意,不要翘尾巴,你不会被委屈的。只要自己不去找麻烦,不去写什么昏话连篇的匿名信。我说的如何?”
“好。”麦素木眯上了眼睛。
库图库扎尔想走,却被麦素木拦住了。麦素木拉住了他的衣袖,用一种谦卑而又亲昵的、耳语似的声音说:
“大队长同志,大队长哥。我正想问您一下问题。我过去当过干部,这方面的话语早已经完结了。 现在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人物。而您,您在农村担任过、并且仍然担任着领导职务,您的年纪比我大,您的水平比我高,您是我学习的榜样。我要说的是,尼勒克县我有一个亲戚,就说是我的表哥吧,他过去做小买卖,临解放时破产当了长工…请您别急,听我把话说完。后来,他成了积极分子、干部、党员。民主改革的时候,他表面上和地主巴依作斗争,暗地里却又和他们勾勾搭搭。谁知道哪个魔鬼吃了他的脑袋…到了一九六二年,他又是脚踩两只船,明里继续当人民公社的干部,暗里却和苏侨协会的特派员…算了,我说得太啰嗦了。总而言之,他有那么一些见不得人的事。请问大队长哥,如果这件事揭露出来,他也许不至于被枪决吧?不,不会的,我想是不会的…”
一霎时,库图库扎尔的两眼发黑,耳朵边嗡的一声响了起来,就像初次抽大麻叶时的强烈反应。他两眼通红,紧紧抓住了麦素木的细长、柔软而又冰凉如同死人的手,像一只发了狂的熊,他几乎要把麦素木撕个粉碎。
麦素木轻轻推开库图库扎尔,走回桌边,收起账本、算盘和表格,拿起一把锁和大队长方才撂在那里的那斯葫芦:“我现在买墨汁,削木片去。请把您的那斯葫芦装起来。等您走的时候,可别忘了锁上门。”说完,他扭动身躯,像滑行一样地、无声地、轻轻地溜了出去。
…库图库扎尔来到了街上。他是怎么来到街上的?那正在缓缓地挪动着的是他的腿吗?他晕眩、恶心、软弱,粗重地喘着气。这儿是哪里?是他走了千百次的从加工厂到自己家的熟路吗?哪儿来的这么一个陌生的世界?只有许多压迫人的黑影。那高而长的是树木吗?怎么像一个个加底盖尔即巫魔。那样的阴森?那大而肿的阴影是一头牛吗?怎么像鸭里麻渥孜即妖怪。一样狰狞?这是什么声音?是木轮车吱吱吗?怎么像马木提大肚子在说话?这里什么亮光,是临街的窗子透过的油灯吗?怎么像木拉托夫的一眨一眨的眼睛?
他回到了自己的家。没有病也总是靠着枕头呻吟的帕夏汗,看见丈夫的样子,一骨碌爬了起来,惊叫着:“我的胡大!你怎么了?脸色像干枯的麦草…”
见不得人的事情。麦素木知道了。恶心…
“把你的热茶倒上一碗!”
麦素木知道了。见不得人的事情。马木提,玛丽汗,木拉托夫,赖提甫,依萨木冬,还有麦素木自己…真可怕!接过茶来了,一喝,烫得满嘴起泡,叮当,茶碗跌到地上,裂了…
进来一个什么?人?女人?萨拉姆来依库姆,对,来依库姆萨拉姆…是库瓦汗,她提着一大块牛肉,向帕夏汗和库图库扎尔施礼,兴冲冲地说:
“我拿来了一点点牛肉,从最肥的部分割下来的。我本来想拿半只来…”
然后库瓦汗的嘴动着,帕夏汗的嘴也动着,不知道她们是在哭还是在笑。她们笑什么?做鬼脸干什么?指他干什么?两个人拉拉扯扯干什么?是打架吗?
终于,库瓦汗走了。她怎么呆了那么长时间?她在这儿耽搁了有两小时吧?
“给我倒一杯酒。” 库图库扎尔似乎因为库瓦汗的终于走掉而略略轻松了一点,他低声说。
于是帕夏汗展开了找酒的探求。酒是有的,但是帕夏汗怕被不相干的客人发现,把酒瓶掖藏到了自己也记不起的地方,她搬下了箱子,又碰散了被子,她跑到小库房里去,又跑回来。酒终于找到了,库图库扎尔喝了一口。他回忆着刚刚发生的事。身上有些暖了,心在跳,他活着。他想和谁商议商议。没有这样的人。他又喝了一口酒。心跳得更厉害了,他好像听到了沉哑的怦、怦的声音。他必须考虑,必须决定。他活着,就是说,他要吃、要喝、要骗人,要把戏继续演下去。不,麦素木不会告发的,如果他要告发,就不会事先告诉。而且他的心如何,谁还不知?
但是,麦素木是何等危险的人物!他受不了。
又喝了一口酒,开始觉到了嘴里的燎泡疼得刺心。他把酒吐了出来,胳臂疼,腰疼,腿酸。
市场总是属于先来的人!对!无论如何,他得除掉麦素木这个祸害,哪怕和麦素木同归于尽…不,不会同归于尽的,因为巴扎是先到的人的。他现在去找里希提,不,直接去找公社的赵书记,去汇报麦素木的情况。没有足够的材料吗?不要紧,蛛丝马迹,他可以推测引申,发挥,只要一口咬定,就说麦素木图谋不轨…麦素木反过来检举他?不承认,死也不承认,一上来就要讲清,由于两年来自己与麦素木进行了针锋相对的斗争,遭到了这个外逃未遂的地主崽子的刻骨仇恨…他还可以找尼牙孜帮忙。先把麦素木搞倒。从身份、地位、招牌,人们一定会更多地相信他而不相信麦素木,是的,可笑,他怎么一下子吓成了那副样子?
关键在快,在争取主动。他洗了脸,戴上羊皮帽子,告诉帕夏汗:“我有要紧事,去公社一趟。”
他推开院门,不由得向后倒退了一步,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在门口,在新月和雪光的暗淡的青光里,站着一个黑影。
那不是别人,正是麦素木。
小说人语:
为什么社会主义教育运动的开始或引起了好人的惊惶与恶人的兴奋?回避斗争会腐化变质。夸张斗争则是闹剧。在历史的大浪中被打到底下的反动阶级的后人,还有咸鱼翻身的可能吗?而水至清则无鱼的文化——集体无意识,使读者难以接受公事公办的照章办事了吧?
越是要求全部、干净、彻底地消灭对手,越是感觉到了剥削阶级为夺回失去的天堂而千百倍地疯狂一搏的危险。这样一个思路当然是有道理的,其特点是略显文学了一些,修辞化了一些。
无怪乎共产党那么重视文学,吾党的思路的文学性绝对超过其他政治派别。
尚阴谋的多半是弱者。所以高贵者最愚蠢,卑贱者最聪明。高贵者的洁癖,使他们处于一时的劣势与长久的光明与慷慨。
第三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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集体的生活情趣与共产党的工作队文化 维吾尔书法
亲切的家庭 风雨前的平常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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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力哈穆安排好迎接工作队的事情,已经是掌灯时分了。他走进敞着大门的自家的小院子,绕过门口的砌得方方正正的土炉,踏上矮矮的夏日茶室的土台,他拉开为了严冬保暖而满满严严钉了一块新毡子,连缝都遮住了的门,一团家庭生活的热气向脸上扑来,温暖、润泽、舒适。雪林姑丽正和他的妻子米琪儿婉一起忙活着做饭。“您好!”“您好!”亲切的问候,和悦的笑容。灶头的铁锅里,水已经接近沸腾,冒着蒸汽。火炉上的靠在一边的搪瓷壶里,茶水哼着惬意的小曲。条案上,双铃马蹄闹钟上的钟摆“母鸡”随着滴答、滴答的摆声啄食着“小米”。小屋里布满了油灯的光辉。空气里弥漫着砖茶和南瓜的芳香。伊力哈穆的脸上保持着会心的微笑。他首先走向放在房角的小摇床,揭开搭在横梁上的洁净的白纱,快要满十一个月的,已经显得太大的女儿在用彩漆涂得五颜六色的小摇床上正睡得甜熟,脸上掠过了一个幸福的笑意。“她笑着呢!”伊力哈穆欢喜地叫了起来。小女孩子的睡梦中的笑容,具有神秘的魅力,是真正无与伦比的。
“别吵!”米琪儿婉嗔怪地制止他。长着浓密的黑发、细长的眉毛,尖下巴,长脸的米琪儿婉,现在略略有些发胖,脸上显出一种骄傲和饶有兴致的表情,她说:“告诉您!您的女儿今天已经会走路了!”
“会走路了?”
“是的,她扶着墙,走了几步。开始,我搀着她,后来,放开了手,她急得喊叫着。然后她扶着墙迈出了第一步,第二步。她兴奋起来了,她自己也没想到,没有我的搀扶她能走了,她干脆跑了起来…多么高兴啊!”米琪儿婉说得眉飞色舞了。
“喔呀,您的女儿可真有本事!”伊力哈穆夸赞说,他们互相说是“您的女儿”,这里边包含着一种文明的含蓄,一种相敬如宾的礼节,也有一种相互逗趣的玩笑。伊力哈穆知道,自从有了这个小女儿时起,每天晚上他回来,米琪儿婉都要向他告捷,向他汇报小女儿的一件件新的进展。有时候这种“喜报”未免失之“浮夸”,还有时前后矛盾,例如头一个星期已经说过女儿会用小勺舀奶茶喝了,后来又说什么女儿会拿小勺子舀水了…但,这仍然让人高兴。他们俩在互相恭维“您的女儿”的时候,总是哈哈地笑个不住。虽说今天有雪林姑丽在场也并不避讳。
如今,雪林姑丽的面色一天比一天红润了,与其说是丁香,不如说更像是阿娜尔姑丽——石榴花了。她的头发天然卷曲,额上和两鬓有许多碎发。她的眉骨凸起,眼梢略略挑起,睫毛又密又长。尽管在她二十二年的生命历程中已经经历了不少坎坷和风雨,然而,她的神情仍然充满着青春的活力,单纯的稚气,说话、做事的时候,她常常把眼睛天真地一眨,好像周围有许多事情还弄不清,有许多现象还在使她感到好奇与趣味似的。
在杨辉的牵引和艾拜杜拉的推动之下,她搬到实验站去已经两个星期了,今天,因为公社这边有事她回来休息了一天。白天,她料理家务。傍晚,米琪儿婉把她找了来一起包南瓜包子。现在,她已经脱掉了紧身的棉衣,穿着浅色的连衣裙,乌黑的坎肩,头戴墨绿色底黄格的头巾,袖子挽到肘部以上,正在把金黄色的切成了小丁的瓜馅儿装入面皮,然后随着手指的灵活的动作,把包子皮捏合,做出麦穗形的花纹。米琪儿婉跪在一旁,拿着一根短短的、中间粗两端细的套桶式的擀面杖,在一面长而窄的木板上,俯身擀着面皮。她的肩头一颤一颤,她的额角沁满了汗珠,又因为头发时不时地从前额落下来挡住眼睛,所以她不断地把头向上甩一甩,这个动作显得既辛苦而又潇洒妩媚。
伊力哈穆习惯地坐近门边的高台,高台上架起一个木板,这是冬天放水桶的地方,两个水桶的旁边,还有一个贮水用陶罐。伊力哈穆一一打开水桶和陶罐的木盖,清水都装得满满的。于是他走出房子,抄起一把斧头,来到库房,那里有两个树墩子,是前一天刨出来的。他计划去劈柴火,走到那里一看才知道,柴已经劈好了,不大不小几乎是一般长短粗细的木柴齐齐整整地码在一起,连劈柴落下的木屑也见不到一粒。他放下斧头,拿起铁锨,走进小小的牲口圈,糞已经起过了,垫上了清洁的新土,奶山羊和它的已经不小的羔儿正在平静地吃草,它们不慌不忙地用舌头舐着、裹着草。他又去看了菜窖、鸡窝、打馕时烧火用的灌木枝条柴垛和饲养用的细麦秸垛,转了一圈,没找着活儿,他简直不知道米琪儿婉是什么时候干的。她带着孩子,白天把孩子寄托在伊塔汗家,她还要参加劳动,还有一天的三顿饭,清洁除垢拾掇摆设打馕洗衣挤奶…他感激,又不安。他又回到房里,屋里炕上炕下,墙壁桌面,也都打扫擦拭得像新靴子的皮面一样光滑明亮。连铁锅烟筒也是一尘不染,像凸面镜子似的从深处反映出煤油灯的白亮的光焰。米琪儿婉好像知道了他的心思,笑着说:
“您想找点事干吗?羊圈旁边麦尾子麦场上最后一道工序——再次扬场或是过箩后淘汰下来的麦糠,可以作饲料用。下面压着一个抬把子,是队上的。今天吐尔逊贝薇和我搭伙,她非要一气抬两抬把子…把两个抬把子摞在一起抬…活儿倒是多出了,可这个抬把子断了两根条。您把它修上吧…”
伊力哈穆立即找着了抬把子,磕打干净,拿进屋里,找来锤头、钉子、铁丝和老虎钳,编补起来。当他一手撇着把手的木棒,一手用力拽扯着铁丝的时候,方才觉得心里安稳了些。他一边干活,一边问道:
“雪林姑丽,今天你们休息吗?”
“呵,也可以算休息。晚上,州农科所的李所长要在公社做报告,我们都去听。早上,我就回来了。”
伊力哈穆点点头:“在实验站过得惯吗?”
“有什么过不惯的?就是每天学习太多。大家都说,还是干活痛快,这个学习呀,实在是费劲…比拉犁和挖井还费劲!”
“光痛快可不行。”伊力哈穆笑了,“你们的老师——杨老师怎样?她讲的课你们听得懂吗?”
“您说杨辉姐么,她多么好!白天,她给我们讲技术课,补文化课,要不就是带着我们劳动。晚上,我们向她学汉语,她向我们学维语。冬季是以学习为主。现在实验站的学员里,只有我和三大队一个丫头是女的,我们和杨辉姐住在一间房里,她讲完了课,总还要专门问我们俩哪一点懂了,哪一点不懂。只要有一点含糊,她就一遍又一遍地再给我们讲解,有时连我们自己都不好意思了,可是她一点也不烦…”
“三年以前,杨辉刚刚到咱们这儿来的时候,连个亚克西都说不好,”米琪儿婉感叹地插嘴说,“现在已经能用维语上技术课了,她怎么学话学得那么快呢?”
“她是大学生嘛!”雪林姑丽佩服地说。
“问题不在于大学生,”伊力哈穆表示了不同的意见,“医院里的刘医生也是大学生,他到现在不会说一句维吾尔族话,我亲耳听见他说过,‘有时间学英语、日语、法语,学维语有什么用?’呵,真让人伤心!杨技术员呢,她的心和我们在一起,你们看不出来吗?她多么爱我们维吾尔人民,不论是长胡子的老人,是坠着耳环的妇女,是躺在摇床上的婴儿,她都是用怎样充满感情的眼光看着啊…有了这样的心,舌头的事情就好办了…”
“我真怕她有一天会离开我们,”米琪儿婉担忧地皱起眉,摆了摆下颏,“听说,她有一个对象是在上海工作的。”
听了这话,雪林姑丽有一点兴奋。她说:“米琪儿婉姐,您知道吗?那天,我和三大队那个丫头到公社杨辉的宿舍去了。她拿出瓜子和葡萄干来招待我们,还给我们看了许多照片。她家是在湖南,就是毛主席老人家的家乡,很远很远的。她家里人可多了,爸爸、妈妈、奶奶,还有兄弟姐妹,嫂子侄子…都有呢,都在关内。还有那个在上海工作的,她说是她的同学的那个人的照片。也戴一副眼镜。唉,这些汉族同志啊,为什么那么喜欢戴眼镜呢,并不好看啊…”